“巴县就快到啦。”萧情故把视线从窗外风景挪回坐在对面的苏银铮身上。这小巫婆眉头紧锁,望着窗外若所有思,竟没有欣喜模样。
“快见到沈公子了,你不高兴?”萧情故问道。
“哪有这么简单。”苏银铮幽幽说着,那模样彷佛担忧着什么极大难题。
“又怎么啦?”萧情故不太想问,但还是问了。
苏银铮见萧情故不耐烦,伸脚踢他座椅:“姐夫别老躺着,坐起来说话。躺一路,颠着不晕吗?”
萧情故无奈坐起:“小仙姑有何高见?”
“但凡才子佳人天定姻缘都得有些波折,盖因天妒良缘,得大福缘要先受大灾殃,这是气数使然,因此才说天将降大任……”
“打住!”萧情故抬手,“挑紧要的说。”
“咱们一路从嵩山过来,平平顺顺,没遇上什么麻烦,这不合常理。”小巫婆似乎真在担心这件事,“一路上越是平安,我就越担忧,这婚事肯定还有大波折。”
“我咋就瞧不出哪儿不合常理?”萧情故道,“咱们从徽地绕了一圈才到青城,沿途怕张扬,都不敢打嵩山旗号,够波折了。”
“这就不对劲,咱们走过半个武当,带着车队,又不打旗号,连只拦路虎都没有,你说说是不是太平静了?”
萧情故被她这么一说,也觉得这一行太过顺利,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于是问道:“那你觉得该发生什么才合你的姻缘?”
“照理咱们得先被山贼马匪打劫,我被掳走,机智逃出匪窝,不幸跟你失散,之后不辞艰苦前往青城,沿路挨饿受冻乞讨为生,又遇上山洪暴雨落石激流,翻过千山万岭历尽艰辛终于抵达巴县。然而命运多舛,我又被人拐卖,受尽虐待,危急关头得遇好人,嗯……该是个好心老头把我救出,带我来到青城。可守卫狗眼看人低,见我衣衫褴褛不肯放行,还把那老头打了一顿,我与老头抱头痛哭,就在这时……”
“终于遇见沈公子了?”
“没这么快!”苏银铮拨浪鼓似地摇头,“得先被个沈家远房表妹找着,她知道我身份,怕我抢走她心爱的表哥,想把我骗去荒郊野岭杀了……”
萧情故扶额:“小神婆,你这故事到青城前能说完吗?”
“总之危急关头,沈公子终于出面救我,再次见面,恍如隔世。”苏银铮拭拭眼角,“至少得经过这样的难关,这天赐良缘才能得偕。”
“小神婆真想下凡历劫,不如这就下车徒步走去巴县吧。车队放慢速度陪着你走,两百来里走完,你这青蛇也能蜕三层皮了。”
苏银铮从车窗望出去,见驰道虽修得平整,但巴县地形崎岖,道:“天作孽犹可违,我下车是自作孽,不算数的。”
萧情故笑道:“我瞧是小仙姑有六丁六甲保佑,所以沿途无灾无殃。行了,明日下午就到巴县,你乖乖等着。”
苏银铮噘嘴:“你尽管不信,等灵验了才知道我厉害。”
突然,马车停下,萧情故高声问道:“为何停车?”
车夫道:“萧堂主,前方有马队。”
“来了!”苏银铮睁大眼,也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得遭劫了!”
萧情故被苏银铮说得心底发毛,下车一看,果然前方尘沙飞扬。他从车上取下银枪,正要下令车队戒备,遥望见旗帜飘扬,是青城的竹与剑。萧情故翻了个白眼,拿银枪在马车壁上敲了敲:“我竟差点信了你。”
苏银铮只哼了声:“肯定没这么顺利。”
萧情故命人打起嵩山旗号。青城队伍来到车队前,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是个华服中年男子。萧情故上前恭敬道:“在下嵩山萧情故。”正要问对方名号,苏银铮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喊道:“倪堂主!”
来人正是礼堂堂主倪砚,他认得苏银铮,恭敬笑道:“苏姑娘好。”又对萧情故道,“在下青城礼堂堂主倪砚,奉掌门之命前来迎接贵客。”
“小心些。”等萧情故上了马车,苏银铮仍在嘱咐,“说不定这人心怀鬼胎。”
“再多信你半句,我就不姓萧!”萧情故瘫在座位上不理苏银铮。
苏银铮哼了一声:“姐夫是入赘的,本来就不姓萧。你是苏萧氏,萧氏,消逝,这名字不吉利。”
一路无事,第二天车队进入青城,苏银铮涨红着脸满是期待,萧情故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倪砚领着两人前往钧天殿,恰见一黄衫姑娘走过,苏银铮见她服色华贵,问倪砚:“那姑娘是谁?”
倪砚恭敬道:“是彭统领的女儿,掌门表妹。”
苏银铮拉着萧情故袖子低声道:“我说得没错吧,这不就来了个表妹?”
萧情故哭笑不得:“谁家没个表亲,尤其沈家这样的大家族。待会见到沈公子收敛些,别把人吓着了。”
苏银铮满脸都是萧情故不懂的神情。
进了钧天殿,沈玉倾在主位上等候,萧情故上前叙礼,正要讲些场面话,苏银铮就睁着双大眼睛挥手喊道:“沈公子!”
沈玉倾面露微笑:“苏姑娘,好久不见。”
苏银铮开心笑道:“我在嵩山时刻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沈玉倾听她问得直接,笑道:“我记得苏姑娘说要带我去泰山看看。”
苏银铮听沈玉倾还记得这事,欢喜得跳起来,又望向萧情故,满眼都是得意神色。萧情故拉住苏银铮低声道:“节制些。”又对沈玉倾道,“嵩山卷入少林内斗,岳父只有两个女儿,恐受战火波及,因此托青城收留,等战事了结再接回爱女。”
沈玉倾道:“沈某已拜读过苏掌门来信,委屈苏姑娘留在青城,等战火停歇,当护送苏姑娘回嵩山。”又道,“本掌已在太平阁为苏姑娘准备房间,苏姑娘先安置行李,稍后再为姑娘接风洗尘。”
苏银铮歪着头看沈玉倾,左看右看,像是想到什么,神色古怪。萧情故怕她又说胡话,忙道:“二妹,还不向沈掌门道谢。”
苏银铮只好板起脸道:“多谢沈掌门收留。”
沈玉倾微笑,命人带苏银铮安置行李,留下萧情故到谦堂叙话。下人奉上茶水点心,萧情故先跟沈玉倾寒暄几句,这才切入正题,试探道:“我听说衡山掌门遣使让九大家十月至衡山讨论华山、点苍、丐帮侵犯边境之罪。”
沈玉倾道:“这三派侵犯边界,战火延烧,生灵涂炭,自当受惩,至于如何惩罚,还得会议上看盟主想法。”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萧情故知道沈玉倾还打算观望衡山怎么与点苍丐帮谈判,但这件事只是话头,并不是他想问的。萧情故道:“沈掌门认为,李盟主如何看待少林内斗?”
沈玉倾道:“觉如方丈指责觉闻方丈得位不正,觉闻方丈则说觉如方丈造反,两边各执一词,本掌还没听说哪一方向盟主谋求定夺。”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李盟主似乎也没对这事表示意见。”
“哦?沈掌门也没听到消息?”萧情故本以为青城与衡山的交情,会清楚衡山态度。衡山是盟主,只要昆仑共议认定觉闻得位不正,那就是天下共击,若是认为觉如造反,那便是少林家事,不加干预。
虽说李玄燹与觉空交好,但衡山之战觉空可是撤掉驰援衡山的队伍,才导致长沙城破,觉空捅这一刀,李玄燹能忍?
这两人还真是公私分明得紧……
不过沈玉倾话里也露了端倪,他同时称呼觉如与觉闻为方丈,显然并不打算支持谁。那么,沈玉倾的不支持是唯衡山马首是瞻,还是另有打算?
萧情故接着道:“既然说起这事,敢问沈掌门作何想法?众所周知,觉闻方丈只是觉空傀儡,觉空杀害前方丈觉见……”
“慢,此事还未查证。”沈玉倾阻止萧情故。他本想说“不如两家暂且罢斗,好生商谈,也好化消误会”,又想这话太虚伪,于是道:“青城对少林之事知之甚少,还要请两家仔细分辩。”
“苏掌门也希望沈公子能详知内情,好在昆仑共议上为少林主持公道。”萧情故接着道,“另一件事,嵩山帮助觉如方丈,觉如方丈已经答允提议让嵩山加入昆仑共议,这事在会议上必然提起。”
“凭什么?”沈玉倾问得直白,“昆仑共议上写着,九大家共治天下,而不是十大家共治,仅凭觉如方丈一句话,就让嵩山成为第十家?”
这话回得虽硬,萧情故却没从沈玉倾脸上看出不满,晓得就是个过场,聊表姿态。
“在下话说得不清楚,不是让嵩山成为第十家,是让嵩山加入昆仑共议。”萧情故道,“嵩山过去依附在少林下成为昆仑共议的一员,实话说,正是因这百年来少林庇荫嵩山之恩,这次嵩山派才会帮助觉如方丈弥平内乱。此回得觉如方丈首肯,希望借这机会让嵩山也能加入昆仑共议,蔽派苏掌门也觉得时机合宜。九大家多这一家并不是分权,而是相互帮助,况且嵩山素来政务自理,少林从不插手,依托少林受昆仑共议庇荫本是陋规,陋规本就要改。”萧情故停顿了下,道,“如过去六大派轮流担任盟主,也是陋规。”
萧情故相信沈玉倾一定听得懂话中意思。
沈玉倾笑道:“原来如此。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少林现在还不能说谁作主,觉如方丈的话也不能作数。”
萧情故道:“自古邪不胜正,俗僧毁坏佛法,谋夺方丈大位,势必受到制裁。”
真心累,说这些场面话、话里话着实让萧情故心烦头疼。人啊,就不能坦率点吗?
“若会议上有人提起此事,本掌会支持嵩山,也会支持觉如方丈。”沈玉倾道,“请萧兄转告苏掌门放心。”
萧情故真没想到沈玉倾会这么轻易表态,若说是自己的暗示让他松动,好歹也该讨价还价做做样子。他看着这个年纪轻轻俊美秀雅的掌门,那温文外表下有没有藏着什么自己摸不透的盘算?
不过见到沈玉倾倒是让萧情故明白了小巫婆为什么一眼就神魂颠倒,沈玉倾大概是自己见过的除明不详外长得最好看的男人了,虽然秀美略逊明不详,但英气犹有过之。
幸好小巫婆没见过明不详。
两人又讲了几句场面话,萧情故转了话题,道:“我与贵派谢堂主有一面之缘,想叙叙旧,还请掌门代为引见。”
沈玉倾似乎并不意外:“请萧堂主先休息,稍后便安排谢先生与萧堂主见面。”
除了护送苏银铮,回程时拜访行舟掌门和见谢孤白也是萧情故这趟来青城的目的之一,他想弄清楚当初谢孤白叫他去嵩山的目的。
而且沈玉倾毕竟是青城掌门,许多话明面上不会说清楚,他打听过谢孤白是沈玉倾最倚重的谋士,倒是可以从谢孤白身上下手,看能不能探到些虚实。
回到太平阁房间不久,谢孤白就来了。“许久不见。”谢孤白拱手一礼,“萧堂主别来无恙。”
萧情故对谢孤白长相的记忆已很模糊,当时他醉得厉害,但再见面时萧情故还是认出了这人。只是谢孤白脸色苍白,气息短促,脚步虚浮,身子不太好。
“先生还记得我?”萧情故请谢孤白上座。
“萧公子想跟谢某谈什么?”
“就是些私事。”萧情故道,“先生还记得明不详吗?就是我说过的那妖孽。”
“记得,我有位兄弟时常撞见他。”
“谁有这么大造化,能‘时常’撞见他?”萧情故忽地醒悟,“李景风?”
谢孤白点点头:“他们在江西携手杀臭狼,这事江湖上人尽皆知。”
“少林步入这境地,我认为与明不详有很大关系。”萧情故咬牙切齿,“四月佛劫,有人见他出现在少林。”
“离开少林时,明不详劝我去嵩山,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想通理由。”萧情故沉思半晌,道,“谢先生当年也劝我去嵩山,或许能解破明不详算计。”
“我不是明不详。”谢孤白摇头,“我劝萧公子去嵩山,是觉得以萧公子才能,必能在嵩山大展拳脚。”
“而你自己却来了青城?”萧情故道,“为什么不让我来青城大展拳脚?”
谢孤白道:“萧公子是觉如方丈高徒,与少林关系深厚,去少林入嵩山,更易受重用。”
“还有件事让我起疑。”萧情故道,“我当初带着两个拖累被少林通缉,路上着实艰难,是夜榜主动找上我,助我前往嵩山,现在想想,未免太巧了。”
“夜榜向来招收九大家亡命之徒,公子本领高强,夜榜招揽也属当然。”
“莫非让我去嵩山就是为了今日之事?夜榜也是谢先生请来保护我的?”萧情故道,“有了这关系,青城就容易与嵩山联络。包括之前让李景风来嵩山送信,除了告知明不详的事外,也是为了与嵩山拉近关系。又或者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城打起了当盟主的主意?”萧情故说这话时紧盯着谢孤白,没从谢孤白脸上看出一点心虚。
“现在是嵩山来找青城,而不是青城找嵩山。”谢孤白仍是摇头,“在下入仕青城也不过是两年多前的事。再说盟主之位素来是六大门派轮流担当,青城哪有机会,公子多心了。”
又是场面话,萧情故心想。
“但明不详的想法,在下或许能料知一二。”
“哦?”萧情故立刻打起精神,“明不详在盘算什么?”
谢孤白道:“明不详曾对李景风说过,他想见佛,想见众生,见众生相。或许预知到正俗不可并存,嵩山必将趁势崛起,他想看的是公子的两难。”
“众生相?”萧情故一愣。他熟读佛经,比李景风与沈未辰更熟悉佛理,但对明不详想见的众生相仍是懵懵懂懂。
萧情故问道:“这算什么理由?”
谢孤白道:“或许公子一开始就错了,公子用世俗的想法推究明不详的所作所为,但或许明不详心底存的并不是世俗的想法。”
“合着他还是什么神仙妖魔?”
“或许他只是想看。”
“看?”萧情故不解,又似乎理解,细想还是不理解,“还请谢先生讲清楚些。”
谢孤白摇头:“我也讲不清楚。照理来说,人做事都是为达到某个目的,但从明不详跟景风几次见面的所作所为看来,他更像是想‘看’一些事情发生,‘看’就是他的目的。”
像是佛陀俯瞰众生吗?萧情故想。明不详肯定不是佛陀,要也是魔佛波旬。
谢孤白接着道:“人做好事可以没理由,那叫恻隐之心,但做坏事一定有理由,无论是利益所趋或从中取乐都是理由,但无论明不详做什么,他的理由跟普通人都似不同。”
萧情故想了想,还是琢磨不透,叹道:“算了,横竖我现在也没空理会这妖孽。”
谢孤白道:“萧公子,你出身少林,现在嵩山卷入内战,定然为难。”
萧情故把手放在桌上,沉声问:“当年谢先生明灯指路,萧某才有今日,少林正俗之争,先生有什么想法?”
“于公子计,只有觉如方丈赢了才能有想法,不是吗?”
萧情故当然明白,觉空获胜,嵩山就等着被收拾,但师父击败觉空,嵩山自立门户,也非萧情故所乐见。
说到底,他仍是少林弟子,不过要他害死苏亦霖他也办不到。权斗政争本就不是他所好,他只想悠闲度日,穷些也无妨。当然,还是别太穷的好,儿子还得好好照顾,他还想多抱俩女儿呢。
“衡山大战和正俗之争都是必然,萧公子若不愿抽身,只能顺势而为。嵩山也好,少林也好,公子只需考虑自己如何安身立命,其他的也管不着。”
萧情故叹了口气,确实,眼下只有帮师父打赢这场大战,为嵩山奔走,至于嵩山掌门当不当,大不了带着老婆跑了,还能怎样?他本有这想法,只是拿不定主意,在嵩山又没人可商量,连跟琬琴也不好说,今日见到谢孤白,也是让自己有个拿定主意的决心罢了。
谢孤白又问:“萧公子途经武当,可曾拜会过行舟掌门,问过他想法?”
萧情故道:“急着赶路,先送二妹来青城,打算回程路经湘地再拜会行舟掌门。”
谢孤白笑道:“如此甚好,掌门有书信一封,想请萧公子转交襄阳帮俞帮主,不知可方便否?”
萧情故道:“当然可以。”又起了疑心,青城跟襄阳帮通信,派个使者不就行了,用得着差遣自己?转念一想就知必然与自己这趟行程有关,这封信算是跟俞继恩打个招呼,于是道:“原来掌门与俞帮主有私交?”
“不是私交,只是些公事。掌门已与襄阳帮俞姑娘定亲,书信里都是些关于成亲的琐碎事。”
“啊?”萧情故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