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浙地,直奔绍兴而去。
徐少昀知道妻子不太高兴。岳父过世时,因为战场横隔,诸葛悠没能回去奔丧,只写家书示意,这一耽搁就是一年多。后来听说诸葛然出逃,诸葛悠想回去找二哥问个清楚,也因为彭豪威而忍下,再说徽地和点苍遥隔数千里,等他们听到消息再赶回去,早来不及了。
可等自己父亲一死,徐少昀便着忙赶回绍兴。倒不是厚此薄彼,一来他们住得离绍兴近,二来衡山大战打完,夫妻俩都没了爹,也不用躲着谁了。
徐少昀回到徐宅,在父亲灵堂前上香。没有尸体,棺材里只有衣冠,照丐帮惯例放上黑碗麻草。娘心底是不甘愿的,说爹是万人之上,又不欠谁,凭什么来世要做驿马报恩?若非这是丐帮尊荣,又是传统,原是不愿意放上。
徐少昀想起父亲的疼爱,忍不住抚棺痛哭,之后见了弟弟妹妹,安慰母亲跟几位姨娘。听说儿媳妇没有跟着回来,长辈都骂诸葛悠不孝,徐少昀不敢回话,赶去降龙殿见大哥徐江声。
徐江声见着三弟,沉声道:“终于舍得回来了,给爹和你二哥上过香没?”
徐少昀点点头,百感交集。爹这辈子都在绸缪算计,最后死在别人算计下,不知道算不算报应,但死在彭家手上……但凡今天徐放歌是在衡山战死,或者死在昆仑共议上,徐少昀都不会如此愤怒。
“要替爹报仇!”徐少昀怒道,“发兵江西,杀了彭千麒!”
徐江声道:“你来得正好。我已召集陈总舵主、三大长老跟两堂堂主,就发兵江西一事商议。少昀,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徐少昀咬牙切齿,用力点头。徐江声道:“跟我来。”
降龙殿中已摆满桌椅,坐着三人,是大勇长老刘骏、总刑堂堂主李宾和亲家大仁长老冯玉黥,三人见着徐少昀都起身招呼,让徐少昀节哀。不一会,大智长老童历观也来到。这几人除了刘骏,都是徐放歌生前心腹,徐少昀见帮中要人越来越多,心下不安,对大哥道:“既然帮中有要事相谈,我先回避,在家等你消息。”
徐江声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替爹报仇了?”
徐少昀道:“我在帮中已无职务,一个外人不方便。”
徐江声道:“爹的事就是丐帮的事,今天不只是你死了父亲,也是丐帮死了帮主。”说着指着个座位大声道,“你坐那。”
徐少昀猜想大哥必定有所图谋,正要拒绝,徐江声低声怒道:“你就这么想让你哥难看?”徐少昀不好当着众人面违逆大哥,只好坐下。
最后来的两人一个是浙地总舵主陈河潮,另一个是信堂堂主成默。成默进降龙殿前,瞅了眼徐少昀,“嘿”的一声冷笑,徐少昀眉头微皱,觉得被轻视了。
“衡山之战失利,彭家逆反,帮主遇刺身亡,丐帮正值多事之秋,李玄燹又派使者发信说要召集九大家共议,让丐帮派使者谈和,地点在衡山。今日这长老会议便是讨论这些事。”
徐少昀知道谈和的事不容易,丐帮就算能免去割地,也免不了赔款。
“一件一件来。家父与二弟在江西身亡,义堂堂主有空缺,鄙人受父命代掌帮主之位,因家事未能妥善安排,今天趁这机会……”
“得了,我先推举!”成默打断徐江声说话,指着徐少昀道,“我推举你这在福州当分舵主当到害死两百多人,又好几年在帮内没职务的三弟!青年才俊,本领可靠,尤其他鼻子大,山根厚实,可见福泽深厚,足堪大任,恰恰是义堂堂主的好人选!”
徐少昀摇头:“成堂主误会了,我没这意思。”
成默冷笑:“三公子客气什么?”
冯玉黥附和道:“眼下丐帮最重要的是团结,徐三公子虽然犯过错,但事后便辞任反省,年轻人知过能改,很不容易。三公子,你大哥正当用人之际,你就留下帮忙吧。”
徐少昀仍是摇头:“我是来给爹报仇的,义堂堂主的身份,恕在下才疏学浅,担当不起。”
成默继续冷笑:“要是你每个兄弟都像你这样有自知之明,倒也不坏。”
徐江声沉声道:“成堂主如此阴阳怪气,以为我办不了你吗?”
成默素来刚直,彭小丐一家灭门后便对徐放歌不假辞色,多有冲突。徐放歌根基稳固后早欲将之拔除,恰巧撞上昆仑共议,又出兵衡山,耽搁经年,就没处置。
徐少昀不想卷入政争之中,只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替前帮主报仇。臭狼在江西自立,这是背叛丐帮,杀臭狼,在下愿为前驱,堂主一职,另请高明。”
徐江声脸上阴沉更甚,道:“三弟,打仗不是只有前线,也有后方,你留下对丐帮帮助更大。”
徐少昀总算明白大哥的打算,是想逼自己留在浙地帮忙,悠儿听到还不气死?但大堂之上,他不能与大哥起争执,只得道:“这事容后再议。”
刑堂堂主李宾也道:“我也觉得三公子该留下来帮帮主。”
席上七人过半都是徐放歌亲信,大伙心知肚明,成默知道反对无用,阴阳怪气道:“李堂主叫错了。大公子是代帮主,不是帮主,只是暂摄丐帮帮主职事。”
大智长老童历观道:“历任帮主都是由前帮主举荐,长老会议同意。前帮主生前让大公子代掌帮主职位,是相信大公子能力。之前我提议让大公子就任,也好名正言顺发号施令,是你拖延,说于规矩不合。”
成默冷笑道:“长老会议是帮主协同三舵三长老四堂,这里怎么数都不够十个人,没把江西拿回来前,少了一块的丐帮选什么帮主?不是我找碴,丐帮帮规写得清清楚楚呢。”
信堂掌管律法,条文成默自是清楚,徐放歌死后,丐帮举行长老会议,便是他力排众议阻止徐江声继任帮主。
徐少昀也道:“先惩戒彭家,再来考虑帮主之位。”
成默望了徐少昀一眼,似乎对这发言感到讶异。
徐江声沉吟半晌,道:“日前钱总舵主写了封书信,力劝我不可发兵讨伐臭狼。”
徐少昀吃了一惊,与成默同时问道:“怎么回事?”
“钱总舵主说衡山威胁尚在,还需与衡山谈和,若是祸起萧墙,怕外人得利,劝我声而不讨,陈兵威胁他们交出臭狼即可。”
“操他娘!帮主的话可以不听吗?”成默一掌拍得桌上茶水四溅,“招钱隐过来,让他当面说清楚!”
徐江声望向浙地总舵主陈河潮,道:“陈总舵主以为如何?”
陈河潮在会议上素来少发言。浙地总舵是丐帮本部所在,他这总舵主上头压着帮主,不似赣地与蒲地那般自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奉徐放歌之命办事。他想了想,答道:“钱总舵主的说法有理,这时声讨臭狼,只是穷内,为丐帮基业,还是先忍让,等内部稍安,与衡山会谈结束,再来动手。”
成默道:“下令让钱隐出兵,看他敢不敢抗令!”
徐少昀隐隐觉得不对,他虽年轻,也当过分舵主,是徐放歌的儿子,他爹那些权谋术数,这些个权势斗争,他清楚得很,钱隐抗命显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陈总舵主,若是召集蒲地弟子,从浙江出兵攻取江西,可行吗?”
陈河潮道:“让我想想。”
徐江声叹口气,起身来回踱步,道:“家父身亡,丐帮出现叛徒,沦落至此,实为不幸,这钱隐……这钱隐……”他说着说着,走到陈河潮身前,猛地一掌拍出,陈河潮正在沉思,没料到徐江声突然出手,忙举右臂格挡,臂上挨了一掌,登时酸软。他临危不乱,一脚踹向徐江声胸口,趁徐江声闪避,手在茶几上一按,连人带椅退开五尺,直抵墙边,喝道:“帮主,你做什么?!”
“陈河潮勾结臭狼,意图谋反!三弟,快杀了他!” 徐江声说罢,一掌挥向陈河潮。
在场众人见此遽变,都愣在原地。门外忽地涌入大批卫军,陈河潮见过徐放歌手段,顿时明悟徐江声定要杀他。他毕竟是浙地总舵主,武功高强,处变不惊,心知身在险地,唯有擒住人质方能逃脱,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左手持椅甩向门口卫军,脚下向前一蹬,迅雷不及掩耳地逼至徐江声面前,双掌轰向对手胸口。这雷霆一击乃是他毕身功力所在,要一举重创徐江声,甚至不惜将这代帮主当场格毙。
徐江声被真力逼得气息不顺,闪无可闪,只得双手同使大天王掌硬接。忽地,旁边飞来一物横在两人中间,砰的一声,木屑纷飞,飞散的尖刺在徐江声脸上划出伤口,胸口压力大减,陈河潮已撤掌回身。
原来徐少昀素知这总舵主武功,见陈河潮起身纳气,便知这一推威力万钧,大哥功力不足,势必受创,扔出茶几的同时跃出,双掌拍向陈河潮身后,逼得陈河潮不得不撤掌自救。
又是一声巨响,徐少昀与陈河潮四掌相对。他武功在徐家诸子中最高,年少时被徐放歌称赞是麒麟儿,但终究年轻,功力不及陈河潮,只觉一股真气汹涌澎湃自掌中灌入,逼得他连退四五步,气血翻腾不已。
这么一阻就够了,卫军已抢入大殿。降龙殿中一片大乱,成默不住呼喊,其他人也是面如土色,不知该不该劝阻。陈河潮知道擒不下徐江声,夺路出逃,被卫军重重包围,他连伤二十余人,从降龙殿逃到打狗林,负伤血战,终究被卫军擒下,按倒在地。
“冤枉!”陈河潮奋力大喊,“徐江声,你想谋我总舵之位!我对丐帮忠心耿耿,你这样待我,不得好死!”
诸位长老堂主也赶至打狗林,见陈河潮被擒,成默上前一步道:“陈河潮已经就犯,他犯了什么罪,应交给刑堂处办,代帮主说他勾结臭狼,有什么证据?”
徐江声道:“罪证确凿,还要什么证据?”说罢从卫军手上夺过刀子,一刀将陈河潮断喉。
成默大怒,上前一步喝道:“代帮主,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罪证确凿不用证据?陈河潮是一方总舵,说杀就杀?!”
徐江声冷冷道:“成堂主,你可以告老了。”
成默怒气填膺:“前脚才说丐帮要团结,后脚就铲除异己,果然虎父无犬子!”
徐江声下令:“来人!将成堂主擒下,关入狱中!”
成默怒道:“我犯了什么法?”
徐江声道:“你屡次顶撞帮主,不服命令,真以为没人管得住你吗?拉下去!”
徐少昀见势头不对,身子一晃闪到成默身后,趁他发怒分神,猛的一掌劈在他脑后。这成默武功也高强,竟没被打晕,只是脚步颠倒,晕头转向,徐少昀将他压制,下令:“带走!”成默兀自破口大骂不已。
“李堂主!”徐江声喊。
刑堂堂主李宾忙上前:“帮主有何吩咐?”
“陈总舵主与成堂主的罪证由你查办。”徐江声道,“记得,要有凭有据。”
李宾忙道:“是。”
“今日长老会议就到此,明日再议。让诸位长老堂主受惊,徐某万分抱歉。”徐江声拱手致歉,“当此危急之刻,需得雷霆手段,若不设此局抓住叛徒,只怕后患无穷。”
几名长老个个面如土色,忙拱手说没事,徐江声将众人送到门口,这才拱手作别。
整个会议,徐少昀恍如置身事外。他很清楚大哥在做什么,他看见亲家冯玉黥面如土色,显然今日之事大哥也没跟岳父通过声气。
※
在卫军护送下,徐少昀跟着大哥回到徐宅。进到徐江声房间,摒去左右,徐江声才脱去外衣,将里头的护身软甲卸下。
房里只有兄弟二人,徐少昀为大哥倒了杯茶,自己也喝了一杯。
“你早就准备发难了。”徐少昀问道,“为什么不先告诉我?”
“你临时回来,没空细说,我怕你犹豫,耽误大事。”
“陈总舵主真有叛心?他真勾结臭狼?”徐少昀摇头,“我不信。”
“你他娘的信不信都无所谓!”徐江声大声喝叱,“没看出来是因为你蠢!你就尽管天真!钱隐为什么不听号令?他是想在蒲地拥兵自重!爹死了,他就以为没人可以管住他,吃定我不敢打他!不先下手为强,等陈河潮有样学样,起了反心,明日死在降龙殿的就是我!”
“所以真没证据?”徐少昀逼问,“陈总舵主一直很忠心,就因为你这点疑心,就杀了丐帮一员重将?”
“钱隐以前也很忠心,臭狼也很忠心!等陈河潮起了反心,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徐江声大声咆哮,“你知道为什么爹对你失望?就因为你这性子!你在闽州害死两百多人还不够吗?”
徐少昀心底一痛,摇头道:“我确实做不来这种事。我当不了什么舵主长老,我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爹需要用人的时候你在哪儿?二弟死的时候你在哪儿?你花用徐家的万贯家财,享受爹挣下的产业,你他娘的过你的逍遥日子,你替爹跟我想过吗?你有替徐家着想吗?你他娘的现在想指着我鼻子骂我不仁不义?!”
大哥越来越像爹,而且比爹更狠,徐少昀默然半晌,道:“至少别杀成堂主。”
“用得着杀他吗?”徐江声冷笑,“他心直口快,得罪多少人?革了他职也兴不起风浪!现在大把空位等着人来占,二弟,我需要心腹,你得留下来帮我!”
“若是打臭狼,我帮。”徐少昀只想为父报仇,以及拯救江西百姓,走过这一回,他更加确信自己不适合角逐权力,“杀了臭狼,我就离开丐帮。”
徐江声道:“我们不打江西。”
“为什么?”徐少昀吃惊,“你不是为了打江西才杀了陈总舵主?”
“打臭狼会让衡山得逞,我还得提防着钱隐。”徐江声道,“等我彻底稳固浙地,再来好好收拾他们。”
徐少昀倒吸一口凉气,无奈道:“我明白了,大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劝也无用了,大哥拎得很清,报仇于他不是最重要的事。
徐江声接着道:“我还要跟你讨一个人。”
徐少昀登时警惕:“大哥要彭小丐的孙子?”
徐江声道:“他是彭老丐后人,在江西、彭家、整个丐帮都有拥趸,拥戴他,放出风声说彭小丐灭门都是臭狼陷害,徐家替彭小丐一家平反,打算让彭小丐的孙子继承彭家,为爷爷报仇,不仅能得声望,还能让江西内乱。”
他上前一步,逼近徐少昀:“你知道彭老丐的后人有多大的号召力?就算在蒲地,钱隐也要忌惮几分。”
徐少昀胃里翻腾,他从没像这一刻这般感觉当个徐家人这么恶心。他们杀了彭小丐一家,放任臭狼强奸彭小丐的儿媳妇,还要拿人家的孩子当旗帜号召众人替彭小丐一家报仇。
且到最后,徐江声一定会杀了这孩子。
“我不会把威儿交给你。”徐少昀挺起胸膛。他确实对父亲二哥的死感到歉疚,但有些事干了就是畜生不如,他直视着大哥双眼:“死也不会。”
“少昀,我是在跟你好好说。”徐江声沉声道,“我抓了你,你媳妇早晚也得把彭豪威交出来。”
徐少昀脸色一变:“听这意思,我不交出威儿,你连我都杀?”
“我不会杀你,除非你媳妇不知好歹。”
徐少昀走到徐江声面前,低声道:“有两件事我得说,第一,我年纪比你小,可武功比你好得多。”
徐江声冷笑:“你一动手,门外卫军就会进来。”他正说着,忽地视线朦胧,脑中一阵晕眩,身子一晃。
徐少昀接着道:“第二,我媳妇有百八十个心眼。”
不等徐江声开口,徐少昀右手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巾,揉成一团塞入徐江声嘴里防他大叫,左手抓住徐江声手臂免得他摔倒。
“是唐门三分媚,花了好多银两买来的,就在刚才那杯茶里。”徐少昀捂着徐江声的嘴将他放到床上,“不用半个时辰你就会恢复。”
徐少昀扯下纱帘将大哥双手随意绑起,免得他去取口中塞布,又把嘴巴塞严实,这才起身离开大哥房间。
“我出门一趟,很快回来。”
徐少昀快步走出徐宅,上了马,快马向北奔去。诸葛悠就等在徐宅不远处,见了徐少昀,问道:“怎样?”
徐少昀无奈摇头,神色惨淡:“咱们走吧。”
“我早说别回来了。”诸葛悠埋怨道,“我想念威儿了,快走吧。”
两人快马加鞭,路上,诸葛悠听徐少昀说了降龙殿的事。
“你亲家也不知道他要对付陈总舵主,他连自己岳父也提防。”诸葛悠道,“彭家的背叛和钱隐的事让你哥起了戒心,他提防你亲家,连你也会提防。”
不信人者不能取信于人,徐少昀还算懂这道理,可道理人人会说,几个真能做到?
丐帮会变成这样是因为爹,因为他用的人。不是党羽,就是成默这种刚强不知变通或怯懦怕事的人。
更因为是爹起的头,一旦有人打破规矩,就没人会守规矩。
要报仇,得靠自己了,徐少昀想着。在追兵赶来前,他与妻子离开绍兴,直奔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