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天之下 > 第201章 名声丧本(下)

第201章 名声丧本(下)

    诸葛然谋反失败的消息令九大家震动,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一时间流言四处起,有说他早死了,也有说他逃往宏国的。

    觉闻向觉空禀告这消息时,锦毛狮觉寂就站在旁边,他得捂着嘴忍笑才能避免失态,觉空只是听着,竟然毫无动容,素来对觉空忠诚的觉寂更加佩服这个领袖人物——他到底怎么能忍住不笑?这得多大定力?

    “这是点苍家事,与少林无关。”觉空道:“洛阳建城,衡山战事,以及下个月的佛诞,才是少林要事。”

    觉闻与觉寂恭敬应是。

    然而觉见听闻这消息,却是轻声一叹,他在慈光塔上与明不详说道:“诸葛副掌聪明一世,却无智慧。”

    “方丈说的是般若?”明不详问。

    般若是梵语智慧的意思,在佛经中,指的是能得证悟佛法的宿慧。

    觉见摇头:“诸葛副掌并无信仰,贫僧说的智慧,说的是副掌性格刚愎,睚眦必报,言语如刀,终不见容他人。”

    明不详想了想:“觉观首座?觉广住持?”

    觉见哑然失笑,道:“觉生方丈尚在时,也时常这样劝诫他们。”他说到这,想起觉生也劝过自己外宽内嫉。这些都是执着,不禁叹了口气。他对这师兄素来钦敬,虽然也埋怨他放任觉空坐大,但觉生确实是个智慧圆融,心慈仁善,修行俗事两不耽搁的正僧。

    “再过七天便是四月。”觉见说道:“是时候了,贫僧已与觉空首座商议过,明日便开四院共议,改易少林之事,便要定下。”

    ※

    这次的四院共议,或许是昆仑共议后,开创四院以来,最令人震惊的一次,相比之下,数年前正俗易名都只是小事。

    四院八堂,除了地藏院首座觉慈、正进堂住持了霖,两名俗僧俱往洛阳督促建城之事外,文殊院三僧觉云、觉明、觉广,俗僧领袖觉空、觉寂、觉闻、四名了字辈僧人,了通、了证、了平,以及新进的正念堂住持了武俱皆在场。

    觉见神态肃穆,方就坐,环顾周围僧众,觉空一如既往,端坐稳立,他明知今日是少林千年大事,也是与会中唯一知晓今日共议内容的人,脸上仍是毫无半点波澜。

    “这一年来,天下大事频出。”觉见先开口:“昆仑宫遭蛮族潜伏,害死三位掌门,衡山点苍丐帮青城华山,连少林也出兵奥援衡山。九大家中,有六家卷入战事,近期,青城前掌门身故,点苍副掌出逃,何故也?贫僧寻思,这纷纷扰扰,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权势。”

    “少林立寺千年,百多年前,还只是青灯古佛,传艺授业的一个门派,大,都大不过如今寺内规模,虽是泰山北斗,也就管这一寺之事,即便历经佛祸,始终屹立不摇。那时的少林,僧众自在随心,勤奋修行,寺里不知出了多少高僧大德,为后人留下无数偈言明训,瞻仰学习。”

    “而今的少林,是九大家之一,怒王死后这百多年来,远有三十馀年征战,旧有少嵩之争,近有孤坟地之争,还有这场衡山大战,具是弟子伤亡,百姓受苦,死者万千。这是我佛慈悲之意吗?”觉见摇摇头,转头问文殊院的觉云:“觉云首座,你在这寺里修行,可安心?”

    觉云双手合什,恭敬道:“修行原本不易,只能兢兢业业,一步一印。”

    觉见点点头:“少林历经这百年纷扰,正俗之争,贫僧想,也该还少林一个本来面目。”

    众人听他说话,除觉空外都是不解,觉闻隐隐猜着,却又不敢相信。

    “贫僧打算,将少林寺绝于少林派之外。”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觉明还有不解,问道:“方丈是什么意思?”

    觉见道:“此事我与觉空首座商议过,洛阳筑城,便为此事,今后少林寺独留文殊院,不设四院八堂,回到百年前,藏经阁、戒律院、罗汉堂等编制,寺中只留僧人,而少林派便在洛阳奠基,既然也非寺庙,可比照其馀八大家,设置刑堂、战堂、兵堂、礼堂之类皆可,辖下门派,也不用向当地寺庙缴交税金,由少林派统筹收取,凡此种种,族繁不及备载,这番改制,非年不能成功,全需仰仗觉空首座筹划。往后少林寺便是个寻常寺庙,收徒招僧,教导经义武学,寺中典籍悉数保留。若有需要,另行抄录副本寄存于洛阳便是。”

    正僧之一的了通吃惊道:“方丈,万万不可!”

    素来不管俗务的觉云也皱起眉头,觉明则道:“方丈是要放弃少林?”

    觉广道:“所以以后少林寺就是少林派麾下,阿弥陀佛,老子对儿子喊爹,也是千年逢一遭。”

    他这话是讽刺少林派本出自少林寺,少林寺却反受管辖。

    觉空道:“少林寺仍辖有郑州一地,不归少林管辖,反之,少林派会从岁入当中拨款予少林寺,维持寺内杂支。”

    不只正僧,俗僧也是面面相觑,虽然正俗之争经历多年,但觉见如此大刀阔斧,不,何止是大刀阔斧,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革,都是不可置信。几名俗僧望向觉空,他神情肃穆,一如既往,听他如此回复,显然在他意料之中。原来方丈早与觉空合谋了。

    “整个郑州都会是佛都。”觉见接着道:“现在的佛都,指的是山下那座佛都,若整个郑州都有僧人居住,照顾所有向佛善士,岂不更能嘉惠佛门弟子?此后佛归佛,俗归俗,再不相干。”

    觉广转头对觉闻道:“觉闻首座,我新学了一道杏仁豆腐,取杏仁、甜枣、酸梅、李子、冰糖,用温水化开,吃起来特别甜嫩。”

    杏仁豆腐是觉闻嗜食甜品,这话头到他身上,自是绕弯骂人,觉闻知道他意思,不好回话,倒是了证故意搭上腔,道:“师伯,这是杏仁甜汤,没加豆腐,怎么算杏仁豆腐。”

    觉广语带讥嘲道:“少林也没和尚啊。”

    觉空道:“若觉广住持觉得用少林两字不妥,少林派可易他字。”

    觉广道:“那是多林派还是少森派?”

    觉寂见他顶撞,正要发作,觉空眼光投来,觉寂只得按下怒火。觉空接着道:“易名之事,不忙参详。”

    倒是经历这些年,胆量资历都已长出的馒头了证最为务实,他问道:“除寺内三千堂僧外,寺外犹有数万僧家弟子,各居要职,又该如何安置?”

    觉空道:“仍留原职。退后再补。少林分家,本非一朝一夕之事,可慢慢处置。”

    文殊院三僧本主掌研经、说法、教学、典籍等事,对其馀政务均少干预,除了觉广口舌伶俐外,馀下两人虽要反对,都不知如何反驳,而了字辈僧人资历尚浅,这才惊觉窝里刀觉观卸职,怕不早是方丈安排好的一步棋?

    觉广冷冷道:“方丈与首座预先重建洛阳内城,早有预谋,既然方丈与首座说了算,那要这四院共议何用?”

    觉见忽地举起手来,示意觉广噤声,觉广忍气吞声,恭敬道:“方丈有何高见?”

    觉见道:“三毒七苦,向来是修行障碍,名利权势,佛前更无足轻重,少林寺终归是修行地,沾染政事,原就不该,一心向佛者,又何苦争逐名权?贫僧今日举措,不过就还少林一个本来面目。”

    觉广终是按耐不住,道:“合着少林还是化过妆,抹过胭脂,当真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贫僧当年剃度时就没看出少林脸上抹过粉。”

    锦毛狮觉寂大怒,几乎要立起身来,喝道:“觉广你……”

    觉广插嘴道:“你别晃,晃着得掉地上。”

    觉寂站起身来,觉广却是凛然不惧,坐在蒲团上瞧都没瞧他一眼。

    觉空冷冷道:“觉寂!”

    觉寂听觉空一喊,心中一凛,忙坐了下来,仍是瞪着觉广。

    觉见摇头道:“贫僧已与觉空首座议定,今后少林改制,还有许多事要四院八堂协助,贫僧希望,诸位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接着又道:“即便少林改制,文殊院三位师兄弟职称虽改,职务仍无变动,不过改回藏经阁与罗汉堂罢了。”

    觉广讥嘲道:“听方丈这一说,贫僧倒是安心了,我原是为了剃头不用钱才当和尚,如今是大赚特赚了。”

    少林寺有剃发僧为僧众剃发,自不收费,觉广说他为了省剃头费才出家,乃是反讽,意思是他出家并非为了名利,他反对更不是因为自己少了权势。

    了证仍在挣扎:“方丈,现今天下正乱,内有嵩高盟为祸,孤坟地争议未解,少林又卷入衡山战事,不若权且按下,三年后再议?”

    觉明、了武、了证等了字僧人也纷纷附议:“不若三年后再议?”

    觉见答道:“改制非朝夕之功,可缓而不可停。”

    了武忽地大声道:“方丈,少林非是一人之地,正如觉广住持所说,若是方丈与觉空首座说了算,这四院共议要来何用?”

    他是觉如弟子,对俗僧最是厌恶,虽然最资浅,此时也是忍无可忍,又道:“我师父若在,见着今日之事,定会说当这劳什子和尚作啥,要修行,九大家哪里没有寺宇?少林之为少林,便是天下佛门圣地,是天下佛门依归,四省之地,沃土千里,今日轻描淡写一个改制,拱手送与邪门歪道!”

    觉寂大怒喝道:“你说谁是邪门歪道!”

    石头了平也斥道:“现在已无正俗之分,也没了非僧不可入堂的规矩,改制有何不妥?”之前文殊院三僧发言,他终究是了字辈,还忌惮着几分尊长,了武是新进,又是同辈,见他语气不善,当即开口喝叱。

    了武道:“这里是少林寺,自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遗下绝技三十六,无数高僧大德,累代添补,直至七十二绝技,拳脚兵器武学凡四百馀种,经历千年,始建少林威名,成就武林泰斗,怒王时节,是无数僧人为苍生而出,三十馀年混战,为天下太平安四省之地。俗僧,俗家弟子入堂不过区区五十馀年,就这么五十年,就想夺走先人创立千年之业?鸠占鹊巢,莫此为甚!”

    觉空道:“若诸位坚持要四院共议,便等觉慈与了霖回来,投票决议。”

    了武顿时噤声,现今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们自然赞成改制,最后仍是要方丈决议。了武望向觉见,见他神色俨然,显然并无动摇。

    只要觉见坚持改制,就算四院共议,也改变不了结局。

    忽地一声长长叹息,众人转过头去,是一直未说话的觉云,只听他双手合什,轻颂佛号,之后缓缓起身,脱下身上黄色袈裟,只馀内衣里裤,他将袈裟折叠整齐,缓缓放在身前。双膝跪地,双手伏地深深一拜。

    “贫僧今年六十有九,原是老了。”觉云说道:“觉云在此告老,还请方丈成全。”

    他不擅言词,不通俗务,唯有以此表达不满。

    觉见叹道:“师兄又何必?”

    觉云道:“不想少林亡于贫僧之手。”

    了武也大怒起身,手抓胸口,嘶地一声,撕下一大块袈裟,掷于地上:“贫僧也不愿见今日之事。”说罢大踏步转身就走。

    觉见见局面如此难堪,叹道:“权且散会,今日之事,待觉慈与了霖回来再议。”

    众人双手合什,恭送方丈,四院共议结束后,觉见唤来觉空商议后事,俱是少林改制之事,期间觉明、觉云等正僧先后来访,都被觉见拒于门外,觉见对觉空道:“众僧一时无法接受,此时即便见面,也难说服。”但也要觉空安抚俗僧,不可操之过急,得意忘形,引发正俗之间冲突。或影响下个月佛诞庆典。

    然而消息终究传开了去,那些留在少林寺堂内的俗家弟子,无不欢喜雀跃,虽然现今已无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这些俗僧弟子们也早已蓄发还俗,但少林寺毕竟是少林寺,无论多宏伟,仍是座庙宇,又位于山上,也无洛阳繁华。说来也怪,当年做俗僧时日日与正僧为伍,还俗之后,见着这些和尚,反倒有些尴尬,倒似个施主与大师的身份差别,如今能离开少林寺,迁至洛阳,都觉得是好事。

    正僧们则是个个面色凝重。

    觉云辞去首座一职,觉见未慰留也未允许,片叶不沾的觉明只是长吁短叹,拔舌菩萨可没这么好脾气,觉见不见他,他索性便撒手不管佛诞之事,佛诞向来是文殊院主持,地藏院协助,觉广撒手不管,了证虽然不满,仍得操办,否则那数万信徒来到佛都,总不好什么都没有。地藏院俗家弟子最多,但大半跟着觉慈、了霖前往洛阳督办新程事务,馀下的倒是个个勤奋,前后张罗,把文殊院该办的事都给办了。

    四月初三,觉见再上慈光塔。

    “皆已准备就绪。”觉见对明不详道:“只等佛诞日。”

    “诸位师叔伯可有求见?”明不详问。

    觉见摇头:“我没见他们。”

    至今为止,觉见所有举措,大半是与明不详绸缪,包括先建洛阳城,调离觉慈首座与了霖住持,削减俗僧在少林寺的人马,他料定正僧必然反对,最后会以四院八堂人数未齐为由,拖延少林改制,期以有时间说服自己。

    “方丈心意已决?”明不详问:“僧归僧,俗归俗,或许少林改制,是正俗之争一劳永逸的方法。”

    “此法不能一劳永逸。”觉见道:“世俗的丑恶,你还看不清。”

    明不详恭敬道:“还请方丈教诲。”

    “一开始,少林管着一个郑州,俗僧掌管四省之地,岁供少林,前十几年,这些俗家弟子会对少林恭敬,因为这是俗家弟子的起源。”觉见道:“然后他们就会发现,没理由供着少林寺,他们会开始轻视少林,甚至苛扣少林。少林若独享典籍,他们便会逼迫少林交出典籍,少林若共享典籍,他们便觉得少林再无他用,来少林寺学艺的弟子,不若向少林派学艺,还有个出身与人情交际。少林除了弘扬佛法,再无他用,这样一座庙宇,供着作什么?”

    “那时所谓佛都,聚集天下向佛弟子,只是个笑话,他们不会花这么多钱供养许多无用的佛门弟子。佛都与俗家弟子,终究要因此交恶,历任少林方丈,仍须与俗家弟子周旋,甚而摇尾乞怜。”

    “名为佛都,既非人人向佛,也无慈悲善心,居民还可能忍饥受冻,最终还是权谋治理,监视百姓,甚而相互仇视,大治只是口号,这佛都与历朝治下有什么不同?不过说个佛都之名,听着唬人罢了,全无内涵。”

    “难道驱除俗僧之后,少林便再无内斗倾轧?”明不详问:“权名相伴,财利为饵,犹鱼见其钩,不见其害,纷纷而上。”

    “没有俗僧之前,少林也有四省之地。”觉见道:“僧俗并非不能共存,而是以僧为尊,俗家协助治理,而非喧宾夺主,使这千年古刹蒙羞。”

    明不详想了想,道:“弟子明白了。”

    觉见问道:“当初是你提出以魔灭魔,怎地如今反倒劝起贫僧?”

    明不详道:“只因此去一路,再无回头。”

    觉见道:“贫僧心意已决。”他接着问:“此事一了,你要留在少林吗?”

    明不详摇头:“弟子还有许多修行路要走,于这世间道理,还有太多不明白。”

    觉见道:“你聪颖仁善,有智谋却不害人,少林重建,急需人才。”

    明不详双手拜伏于地:“修行在于个人,谁也帮不得,还请方丈见谅。”

    觉见叹口气,也不勉强。

    ※

    昆仑九十一年 四月初六 夏

    觉广对佛诞的怠慢,终于逼得觉见不得不召见他,与他同来的还有片叶不沾觉明,至于文殊院首座觉云,早心灰意冷,只等告老。

    “方丈!请三思!”这是觉明唯一能劝的话:“少林不可无佛。”

    觉广却道:“方丈可惜了,只能为第二人。”

    觉见怪问:“什么第二人?”

    觉广道:“亡国之君历朝都有,亡国之僧唯独梁武,方丈只能当第二人,所以可惜。”他又接着道:“不过禅让之僧,方丈还是第一。”

    “了武没来吗?”觉见问。

    觉广道:“他正修戒嗔,见方丈不方便。”

    觉见点点头,道:“你们跟我来,贫僧有话要说。”

    他领着两人来到慈光塔,上了顶楼供奉历代方丈处。

    “详儿!你下来吧。”觉见喊道。

    明不详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行礼恭敬道:“明不详见过两位太师伯。”

    明不详曾在文殊院服劳役,觉广与觉明都认得,见着他都是讶异。

    觉广抬头望着天花板道:“贫僧知你素来高人一等,却不知你当真高人一等。”

    明不详恭敬道:“只是暂时栖身。”

    觉明却问:“你躲在这作什么?”

    明不详望向觉见。

    觉见道:“详儿躲在这里,是为了帮我们。”

    觉广与觉明更是不解。

    觉见道:“贫僧事先不与你们通声气,一来是看你们是否一心向佛,二来是怕你们露出破绽,启人疑窦。”

    觉广察觉不对,问:“什么意思?”

    觉见走到楼梯口,虽然慈光塔无人看守,他仍是小心戒备,确认无人后,这才回答觉广的问题。

    “四月初八佛诞日。”觉见缓缓说着,语气却是坚决:

    “杀觉空,灭俗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