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脚,登大宝,日月昭昭王者兆;烤狗肉,做公侯,兄弟亲朋成死囚。”
“梁王主长安,矮子坐云南,燕王焚金陵,哪有叔侄情。”
这两首歌谣两个月前就在滇地流传,元宵后更是烟火炸开似的不住被人传唱。
诸葛然瘸腿,长年执拐,然这字拆开便是月、犬、火,月古字似肉,梁王指的是千年前的景帝之弟梁王,与景帝之子武帝争过位,燕王是前朝皇帝,夺侄之位登基,两首歌谣都暗喻诸葛然有不臣之心。
“爹,你倒是说句话啊!”甄氏轻拍着儿子的背,安慰惊恐的孩子,心疼不已。
诸葛听冠自幼便怕叔叔,在他心中,诸葛然是个无所不能的魔王煞星,弄死自己不过举手之劳,一听说诸葛然想篡位,当真肝胆俱裂,惊慌道:“娘,我不当掌门啦!把掌门给二叔算了,反正什么事都是他管,跟掌门也差不多,我当个安乐公子就好啦!”
甄氏怒道:“说什么胡话!你是你爹的儿子,得位不正,天下共击之,他想当掌门,叫他投胎当你儿子!”
“二叔就要打下衡山了,拿下盟主之位,规矩还不是他定?他改个规矩,当上掌门,谁拿他有辙?娘,我不想死,我还没让娘抱孙子呢!”诸葛听冠整一个惊慌失措。
“想让娘抱孙子,就该多去毓娘房里,别到处鬼混!”甄氏责备他道。
“是毓娘不争气,不怪我!”诸葛听冠一脸委屈,“这当口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毓娘有了孩子,还不是得给二叔杀了!”
甄丞雪在一旁沉吟不语,甄氏见父亲不说话,大声道:“你不说话,真要等矮子把咱们一家杀绝了?”
甄丞雪皱眉道:“这事急有用?我不得想想?”
甄氏怒道:“矮子气焰嚣张,把你跟叔伯辈都压着抬不起头,院子里一群长辈敢怒不敢言,弄到这境地,全是冠儿他爹包庇着!以前我就跟他爹说这弟弟目中无人,他爹倒好,反骂我是泼妇,说不过我就抡袖子,把这弟弟惯得愈发不可一世,反欺我孤儿寡母!”
甄丞雪对诸葛听冠道:“掌门,我瞧这事未必是真。点苍正与衡山交战,散播谣言不过乱我军心罢了。”
诸葛听冠焦急道:“这要是真的呢?”
“别急,瞧你,眼睛都哭肿了。” 甄氏擦去儿子眼泪,“你是掌门,要有威仪。可怜的孩子,打小就被那矮子欺负,胆气都被吓没了。别慌,娘和外公会替你作主。”
诸葛听冠道:“二叔本就讨厌我,我当了掌门,他对我也无半点尊敬,上回你们都瞧见他打我了。我是掌门,三叔公都不敢顶撞我,他说打就打,哪里把我放在眼里?他手段厉害,我斗不过,总躲得起吧?”
甄氏喝道:“尽说些没志气的话!”
甄丞雪道:“掌门且宽心,这事得细查。叔伯辈都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乱了规矩,难道副掌还能把点苍姓诸葛的都杀了?”
诸葛听冠道:“叔公伯公们都怕他,我被打,哪个叔伯辈帮忙说过一句话?”
甄丞雪道:“掌门且先回房歇息,这事让外公跟你娘再想想怎么处理。”
诸葛听冠着急道:“你又没二叔聪明,哪想得出办法!”
甄丞雪几乎要翻白眼,甄氏道:“没听过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你二叔撑死只是小诸葛,遮不了天!”
诸葛听冠又慌又怕,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只得道:“那我先回房了,外公跟娘商议出什么再跟我说。”
甄丞雪道:“别跟任何人提起这事,包括你弟。”
诸葛听冠摇头:“我本就不爱与长瞻说话,这事指不定他也有份。”
甄氏怒道:“你弟没心没肺,胳膊肘往外拐,只会巴结你二叔!”
“我觉得副掌不会篡位。”诸葛听冠离去后,甄丞雪才道,“前掌门在时就什么事都听副掌的,他现在大权在握,没理由干这事。听冠如果真怕……”甄丞雪沉吟片刻,道,“让听冠退位,让给长瞻便是。”
“爹!”甄氏尖叫,“你在胡说什么?冠儿可是你外孙!”
“一般是你儿子,是我外孙,没区别。”
“凭什么?”甄氏大声道,“那矮子凭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冠儿他爹在的时候就什么都听他的,死了还得让他事事如意?”
“听冠的才能确实比不上长瞻。”甄丞雪道,“长瞻一样是你儿子。”
“冠儿哪里比不上长瞻?矮子自己是老二,当不了掌门,就偏心长瞻,什么都教给他。听冠呢?每回见面非打即骂,还搬弄是非,冠儿从小被他爹打到大,你瞧瞧孩子都吓成啥样了?”
甄丞雪道:“你把听冠宠太过了。”
“冠儿受的苦我懂,我这当娘的不疼他,谁疼他?他那听信谗言的爹?”甄氏怒气冲冲,“冠儿年纪渐长,越来越聪明,他孝顺,又肯学,当掌门有什么不好?你说矮子怕啥?他怕的是冠儿越来越有本事,他这副掌就越来越没用!他为什么想篡位?不就是怕冠儿懂事了,分他权,先下手为强!”
“副掌未必想篡位,只是谣言。”甄丞雪说道。
“就算他不想篡位,他也想弄死你外孙!矮子一直怂恿冠儿他爹废掉点苍立长的规矩,这人诡计多端,冠儿又没儿子,真让长瞻继位,那孩子什么都听二叔的,矮子遂了心意,能当一辈子摄政王!矮子要有了儿子,长瞻都能把掌门送给堂弟!照我说,长瞻要是孝顺,就得懂长幼有序,乖乖辅佐他哥,别动什么歪脑筋,左右不过被矮子摆布罢了!”
甄氏见父亲仍在犹豫,怒道:“爹,你真要看矮子逼死我母子俩?女儿把话说白了吧,矮子继续管事,二弟跟侄儿的前程在哪?”
甄丞雪听女儿这么一说,倏然醒觉。齐天门虽是桂地第二大门派,但门主比苍各总堂堂主之流,地位差着老大一截,十年前他之所以受女儿邀请,将齐天门交给儿子甄松盛打理,以岳家身份来到点苍,便是希望靠女儿关系就算当不了总堂主,也能得个左右掌令之类的职事,好为儿子将来铺路。
然而诸葛然为了避免外戚干政,什么职事也没给他,他至今仍只是个掌门岳丈,虽备受尊敬,却无任何实权。这尊重会随诸葛焉的死去和女儿与诸葛然之间的嫌隙而渐渐失去,等自己死后,儿子与诸葛然的关系只会愈发疏远,齐天门仍会是桂地第二大门派,儿子的前程也就仅止于此了。
即便让女儿嫁入点苍,当上掌门夫人,儿子的地位却没有半点提升……
“我再想想办法。”甄丞雪道,“小心盯着长瞻,别让他知道这事。”
“我知道。”甄氏道,“我也信不过他。”
离开神皇殿,甄丞雪盘算着。虽然这十余年来点苍政务几乎都由诸葛然打理,但有两件事他不掌控,其一便是印信。虽然诸葛焉对弟弟言听计从,但所有令旨都是由诸葛然上书,交诸葛焉过目——即便不见得认真看过——再盖上掌门印信。没有掌门印信,诸葛然发不了政令,因此掌门威权并未受到动摇,这是诸葛然的聪明。即便兄弟再无嫌隙,奴才一旦忘记主子是谁,就得出乱子。
这习惯在诸葛听冠即位后依然如故,但与诸葛焉那时不同,诸葛焉信任弟弟,而诸葛听冠惧怕叔叔。
其二是点苍宫内的戍卫军是由三叔公诸葛亦云掌理,一来是诸葛然要管的事已然太多,二来以他权势,再执掌戍卫军便太过,需避嫌。
还有件事,诸葛然几乎不结党。这倒不是避嫌,结党对诸葛然而言没必要,且在他手下干活可不容易。
或许对听冠这个掌门,诸葛然会一改他揽权而不专权的作风,连避嫌都免了。甄丞雪盘算着,对诸葛然而言,这是对点苍最好的做法。
但诸葛焉死后,诸葛然即刻出兵攻打衡山,这大半年只回来过几次,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前线。诸葛然将内政粮运都暂交长瞻打理,战事无论胜败,诸葛然回来后都极有可能将部分政务和戍卫军交给长瞻。
女儿说的没错,以诸葛然的智计,即便他不造反,也会想办法将权力转移给长瞻,让听冠当个空壳掌门。
诸葛然只有一个人,却要管太多事,而现在衡山久攻不下,华山溃败神速,局面正往乱得不可收拾的方向走去……
※
甄氏来到琼竹轩,毓娘见着婆婆,忙将手上东西收进抽屉,起身敛衽行礼。
“你在忙什么?”甄氏探头看去,见根蓝色丝线垂在抽屉外,心中起疑。
毓娘知道藏不住,打开抽屉,取出一幅蝴蝶游花图刺绣,道:“我想绣条手帕送给听冠。”
甄氏见她手艺也不精湛,皱眉道:“这玩意儿花点钱就有上好的,费这功夫干嘛?”
毓娘低头道:“我也是打发时间。娘教训的是,就不绣了吧。”
“冠儿上回来是什么时候?”甄氏问道。
“两……两个月前,还是……我去他房里找他的。”毓娘做错事般低着头。
“怎地这么久?”甄氏怒道,“就算不是每日,你隔三差五也得去见他,躲在房里哪来的孩子?”
“是……但听冠叫我……别去找他。”毓娘嗫嚅道,“他会不高兴。而且……这几个月二叔不在,他房里有别的姑娘,我怕……尴尬。”
甄氏知道那孩子又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姑娘藏屋里了,见毓娘素着张脸未施脂粉,怒道:“都说十分姿色七分妆,你有这闲工夫刺绣,怎地不化妆?也难怪冠儿不爱来你房里!女人家姿容最为紧要,漂亮也就漂亮这几年,等你人老珠黄了,丈夫更不会看你一眼!”又道,“抓紧了,替冠儿生个儿子,有了孩子就不得闲了。”
毓娘听了这话,忽地精神起来,笑道:“我定会生个聪明又漂亮的娃娃!”
甄氏见她振作,拍了拍儿媳手背,笑道:“你是晓事的。我会劝冠儿,先让你生个儿子再去风流,别让外边的野姑娘先怀上了,多失体面。”
毓娘点点头,婆媳俩又聊了几句,甄氏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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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卸你二叔的权,其实也容易。”几天后,甄丞雪找上女儿与外孙,“副掌再大也不过是副掌,掌门若有疑虑,以唐门入侵边界为由将他召回昆明,找人弹劾他,以歌谣当借口命他暂时停职。”
诸葛听冠惊道:“使不得!点苍上下多少人都听他的,他要是当下造反怎么办?”
“你终究是掌门,硬气些,他奈何不了你。”甄丞雪道,“想跟你二叔斗,就得有自己的人马,你拔擢几个心腹,渐次替代各堂要人。我在点苍住了十年,也算看得清楚,副掌自衿,爱折辱人,不少人心里不服,都可收拢为己用。”
“要是他们出卖我呢?”诸葛听冠道,“我信不过这些人!”
甄丞雪问道:“谁是掌门信得过的人?”
诸葛听冠道:“几个好友我都信得过!”他接连说了几个人名,都是日常陪他玩乐的纨绔子弟,声名败坏,甄丞雪听得抚额摇头,话锋一转道:“掌门如果担心,从桂地召来你二舅,让他带人入昆明,拔擢他代替你三叔公领导戍卫军,将你二叔软禁起来,就万无一失了。”
诸葛听冠不信:“哪这么简单!”
甄丞雪道:“若想一劳永逸,还有个更简单的法子。”
诸葛听冠催促:“外公快说!”
甄丞雪道:“等副掌回来,让你舅舅带一批人在妓院里埋伏,你在妓院中等着,副掌听说你又去妓院,一准气得去找你,他一进门,刺客尽出。”甄丞雪抬手作势在脖子上一抹,“这事就结了。”
诸葛听冠问道:“他要不来抓我呢?”
“照往例,副掌十之八九会亲自去抓人,你又不是没被抓过。”
“要是这次他不来呢?”诸葛听冠不住跌足,“要是有意外呢?”
“那就说服你三叔公,让他为你所用。只要你能指挥戍卫军,副掌一进神皇殿就将他擒下,他总不能不来神皇殿吧?”
“如果三叔公不答应呢?”诸葛听冠又问,“他要是把这事告诉二叔,该怎么办?”
“他不答应便只能灭口了。”甄丞雪道,“你是掌门,指挥一死,戍卫军就落在你手上,由你自己动手,掌门难道还信不过自己?”
“如果二叔起疑怎么办?要是三叔公假装答应又偷偷通知二叔怎么办?”诸葛听冠跳了起来,“二叔要是不打衡山,率大军杀回来怎么办?”
“找几个夜榜高手和心腹混入侍卫中伺机刺杀?”
“二叔说不定在戍卫军有眼线,发现生分人就起疑!”
“那就别进点苍,让你舅舅带领齐天门弟子埋伏在昆明城外,你二叔一回来就围杀!”
“二叔神通广大,你带这么多人走这么远,肯定要走漏风声!”
甄丞雪倒抽一口凉气:“不如这样,你娘装病,让副掌来探望,等左右无人,你拿把剑对着你二叔后心捅下去。这事只有三个人参与,总不会泄密吧?”
“我不敢!”诸葛听冠焦急道,“你们怎么就想不出好办法!”
甄丞雪按捺不住,沉声道:“自古君王杀权臣也就那么回事,这也怕那也不敢,难道你要发兵去打他?”
“打不过啊!”诸葛听冠不住跳脚,“你这都是笨办法,二叔这么聪明,瞒不过的!”
甄氏见儿子焦急,安抚道:“别急。爹,再想个万全的法子吧。”
甄丞雪又说了几个法子,诸葛听冠都是摇头,怕被诸葛然识破。他也不知哪儿来的灵感,忽然说道:“不如向唐门求援,让唐门派大军帮我们?”
“你书读哪去了!”甄丞雪怒道,“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丐帮抓彭小丐时,咱们也派了人去帮忙啊!”诸葛听冠感觉茅塞顿开,思路无比通畅,“有唐门相助,再召集剩下的点苍弟子跟戍卫军,领着几万大军去边界打二叔,就不怕输了!”
甄丞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两种情况完全不同,也不知道解释了诸葛听冠能不能懂,这孩子小时候还有几分聪明伶俐,怎地长大后变成这德行?索性直接道:“唐门冷面夫人跟副掌有交情。”
这话果然打消了诸葛听冠的念头。甄丞雪接着道:“掌门若嫌弃这几个法子不好,我再想想。”说着给女儿使了个眼色,甄氏会意,安抚诸葛听冠,等儿子离开才问父亲:“怎么了?”
“要杀副掌就不能跟掌门商议,咱们得自己干。”甄丞雪摇头,“先发信给你大哥,让他带弟子过来。”他想到一个说服女儿的理由,“这样就算事败也不会牵扯到掌门身上,我一个人担了罪名。”
甄氏喜道:“爹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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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跟你娘又犯什么毛病?”冷水门大殿里,诸葛然把信扔在地上,伸拐杖将纸戳烂。如果来的人不是诸葛长瞻,他早就破口大骂了。
“知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局面?叫我现在回昆明?”
诸葛长瞻低头道:“唐门那边有动静,川南总督唐知秋在渡县一带聚集人马,大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诸葛然手杖顿地:“边界上没守军吗?老虞不能处置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大哥有些慌。”诸葛长瞻道,“二叔还是回去一趟吧,昆明城里有些不好的流言。”
“听说了。”诸葛然坐回椅上,将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闭目沉思。诸葛长瞻不敢打扰,静静站在下首。诸葛然拿手杖敲了敲桌子:“这儿没椅子吗?”诸葛长瞻这才坐下。
诸葛然这一长考就是大半个时辰,接着传唤弟子把顾东城招来,问他:“你能守住冷水滩一个月吗?”
顾东城同样陷入长考,随后点点头:“能固守,但未必能攻破联军。”
“我喜欢未必这两个字。”诸葛然微笑,“你还打算伺机而动?挺好,那冷水滩就交给你了。”
“走吧。”诸葛然指着诸葛长瞻,“我们回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