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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长夜苦道(下)

    顾青裳一行人是沿着四明山东边上来的,那一片荒无人迹,自也无山路可走,然而四明山西边遥对朝天岭,下边便是邵阳通冷水滩的大道,沿途自有些村落会伐山开径,点苍弟子显然要在这里设置哨台斥候,等着伏击青城队伍。

    青城队伍到哪了?顾青裳想着。她离开铜仁时,彭天从还在整补,还得调集民夫,她无法确定这得花多少时日,慢可以慢到还没到邵阳,快可能等会就抵达战场。

    没有传讯的人,没有斥候,没有探子,她甚至没有地图,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斥候、探子与传讯的人。

    刘增道:“他们在四明山西面伏击,咱们从东面绕过四明山,找往邵阳的路,就能通传消息啦。”

    “不,我们翻过四明山,往北走。”顾青裳道,“要下山,西侧更快,西侧有路,咱们已走了大半,只要抵达山路,最迟明午就能到山下,没有比这更快的。我们还能放火烧山,引起青城弟子注意。绕山不知道路途,也不知道有没有村落,这一绕就得耽搁。”

    “顾师妹你瞎啦?山下都是点苍弟子!”刘增忍耐不住了,“他们肯定建了营寨哨所,下去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这不就是探子队的工作?”顾青裳反问,“走盲道,拔营哨,探消息,回头报。”

    “没人!没地图!没马匹!没向导!这里他娘的连路都没有!”刘增跳了起来,指着江桐露,“还有个没爹没出世的仔!”

    江桐露喝道:“刘增,听顾师姐指示!”

    “听个屁!”刘增指着顾青裳怒喝,“你师父是掌门!这是谁在打仗?是你师父!打赢打输都是她当掌门,都是她的天下,我赌命干嘛!”

    顾青裳道:“江队长难道不是拿命在赌?我就不是赌命?”

    刘增道:“狗屁!你师父是谁?你立了大功,有大好前程,我回去最多是个小队长,横竖这辈子也大不过中队长!”又指着江桐露道,“我还得拼死拼活,你张着腿就有,这儿子还不知道哪个掌门的孽种,指不定有好日子等着!小队长几两银一个月?我拿命去拼,拼了一场又一场,傻子才去送死!总之,我不走这路!”

    顾青裳喝道:“你想当逃兵?像山下那四个一样?”

    刘增被她一问,顿时哑口。

    若是过去,刘增这番话已足够让顾青裳怒火上扬,将他好生痛殴一顿,但这半年她经历渐丰,尤其转战汉中那段时日与不少行伍弟子相处过,当下压了怒火道:“你顶撞上司,已是大罪!”

    刘增过了会才嗫嚅道:“我只是反对走西面!”

    顾青裳道:“这是命令,服不服都得听!”

    刘增咬牙道:“行!横竖就这么一回,我他娘的捏着鸡巴上,操!”他愤怒地不住挥舞手臂。

    “找下山的路。”顾青裳道,“当心些,别被发现了。”

    哪来的路呢,即便从山崖缝隙中能一窥山下的小径,但终究只是窥见,不能一跃而下,山上有时连方位都会迷糊,唯一的指引是横在十里外的朝天岭在西边。

    一路上全是岩壁、青苔、碎石、小树林、断木、蔓草、涓流、野鹿、荒狐和顾青裳不认识也不想认识的怪虫,她的脚越发疼了,又顾忌着江桐露的身子。江桐露脸色越来越白,连刘增也是每走一段路便气喘吁吁,顾青裳不得不一次次喊停,她自己也需要歇息。

    总算练有武功,体力远较一般人高上许多,但未到黄昏顾青裳也觉得精疲力竭。若是常人,这样攀爬,还没到山顶就得喘死。

    “我走不动了!”刘增喘着气道,“杀了我也走不动了!”

    顾青裳摇头:“走不动就再歇会,爬也要爬下去!”

    黄昏前,他们终于找到通往西面的小径。

    “操!”刘增大喊出声,惊觉犯错,忙掩上嘴。

    他们并不确定这条路出口在哪,但总之是通往山下,有极大可能在路上遇着点苍弟子。顾青裳看看自己一身破烂的皮袄长裤和腰间悬着的弩箭,说是附近居民怕没人会信。

    许是终于见着路,江桐露双脚一软,向前扑倒,幸好顾青裳一直注意她,正要搀扶,小腿一痛,忙伸手去捞,抓着江桐露衣服一拽,总算没让江桐露摔倒。

    “我怎么这么容易累?”江桐露苦笑,“感觉从没这么累过。”

    “别再走了。”刘增瘫坐在地,“现在遇着点苍弟子,死定了。”

    眼看天色已近黄昏,顾青裳点点头,三人远离道路,藏身石后。幸好水囊里有足够的水,三人啃着仅存的干粮和从逃兵那劫来的肉干,暮色四合,他们没有帐篷,升了一小团火取暖,顾青裳将棉袄脱下,要盖在江桐露身上。

    “现在还不冷,你能抗住,等到半夜,冻不死你也得病一场。”江桐露摇头,“自求多福就好。”

    顾青裳听了劝,将衣服披回,道:“你们先歇息,我把风。天亮就走,明午前能下山。”

    她觉得自己累得可以一躺下就睡着,但还是强打精神。话音未落,江桐露忽地跳起,将火堆扑灭,顾青裳察觉有变,三人同时趴在岩石后望去,只见小径上数十点火光井然有序地前进着。

    “他们晚上上山干嘛?”刘增怒骂,“白天不能干活吗?!”

    顾青裳立刻推断出原因:“青城队伍要来了,所以赶着夜晚上山?”

    江桐露道:“他们要到山上埋伏,或者设哨所、瞭望台?”

    无法判别点苍弟子要做什么,他们现在也没能力抓一个来问。他们对状况的了解正如眼前这片黑暗一样,只有方寸可见,其余皆不可知。

    “操!”刘增骂道,“现在怎么办?”

    顾青裳道:“这里不能久留,咱们走盲道。”

    刘增低声怒道:“胡说什么!咱们不知道路,走盲道下山,踏错一步就摔死!”

    “沿小径旁慢慢走,靠着他们的火光悄然行进,不一定会被发现。”

    刘增道:“我走不动了。”

    顾青裳察觉到刘增的声音变得有些远,他隐没在了黑暗里。

    “白天可能搜山,到时候更走不了。”顾青裳道,“多歇一会,走远些再说。”

    “这条小路通到哪,师妹你也不知道,这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瞎撞运气?”

    刘增的声音更远了,江桐露摸黑抓着顾青裳手臂,用力紧了紧,顾青裳手心全是冷汗,背心也被汗水沁得发凉。

    “刘增,靠过来说话!”顾青裳说道,她的小腿没了力气。

    “顾师妹,干脆你们先走吧,我歇会再跟上。”刘增提高音量说着,顾青裳觉得他已离自己约莫两丈远,正从大石后走出。

    “刘增,我再问你件事!”顾青裳伸手摸向腰间。

    “什么?”

    一道细微的破风声传来,刘增闷哼一声,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青裳扔了短弩,尽全力扑出,黑暗中撞到一个肥躯,将他撞倒在地,身子就压在他身上。

    “你这——”顾青裳循着声音伸手按在刘增嘴上,“婊子”这两字变得细微。刘增膝盖一顶,将顾青裳掀开,顾青裳怕他出声,仍紧紧用手按着他嘴,只觉手掌剧痛。她用力扳着刘增下巴让他发不出声音,与此同时,江桐露也已扑到。太黑了,她不敢拔刀,怕误伤顾青裳,只能骑在刘增身上压着他手臂。刘增抽出双匕在黑暗中乱挥,顾青裳大腿剧痛,模糊间看见刘增刺中江桐露腰间。顾青裳从腰间掏出支弩箭,靠着微弱视线跟手掌下缘确定刘增脖子位置,用力戳下,刘增闷哼一声。

    顾青裳用力拉扯箭头,制造更大的伤口,又戳了两下,直到感觉刘增松了口,这才放手。她担心江桐露,忙问道:“江师妹,你还好吗?”

    黑暗中传来声音:“我没事……他没力气了,我穿着你那件金丝甲,没受伤。”

    顾青裳大大松了口气,仰面朝天,不住喘息。除了瀛湖水战那次,她从没这么累过,手掌剧痛,大腿吃了一记——该死的又是右腿。她喘息着坐起身子,摸索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她脱下刘增的皮袄扔给江桐露,从刘增身上摸出金创药,撕开裤子,将整瓶药倒上,残余的倒在被咬伤的左手掌上,忽地想起进祁阳城时轻薄她的点苍弟子说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桐露问:“你笑什么?”

    顾青裳道:“我想起进祁阳城时,一个点苍弟子说我坏了一只好手,不嫩了。”

    江桐露用短匕将刘增的衣裤割成条状,让顾青裳包扎伤口。也不知是顾青裳扶着江桐露,还是江桐露扶着顾青裳,两人摸黑着走,紧挨着道路,依靠点苍弟子的火光潜行。

    她们走得很慢很慢,她们很累很累,走一小段喘口气,走不到两里就见着了平地。

    原来她们离平地只差两里?她们甚至可能在点苍弟子上山前就下了山。

    她们踏过野草丛找着大路,背对着火光走盲道,顾青裳觉得脑海一阵晕眩,大腿上的血似乎没止住?很痛,整条腿都痛,她用剑当拐杖支撑着自己,拖着右腿走,每走一步都是一阵剧烈的刺痛。

    迎面一阵狂风吹得她牙关打颤,要走到几时才能休息?这条路好黑,好长,离开祁阳营寨时,她没料到路会这么漫长。

    “现在……能……点火吗?”顾青裳牙关打颤,因为疼痛,她想看看自己的伤口。

    “还不能。”江桐露的语气同样虚弱,“反正咱们也走不快。”

    顾青裳察觉江桐露身体摇摇晃晃,赶紧搂住了她:“你歇会!”

    “继续走。”江桐露道,“只差一点了。”

    是啊,就差一点。现在越走越安全。走了许久许久,直到身后火光不见,顾青裳一步猛然踏空,摔倒在地,幸好没崴脚,要不两腿俱废,真只能等死了。

    江桐露终于点起火把,伸手将她扶起。“谢谢。”顾青裳虚弱回应着,赫然看见江桐露胯下全是血。

    那是什么血,刘增的血吗?

    “继续走。”江桐露道,“现在他们派出斥候,还是可能追上咱们。”

    “你……咱们歇会,歇会!”顾青裳揽着江桐露,虚弱又惶急地说着,没注意自己右腿也是一片通红。

    江桐露摇摇头,拖着步子走着:“你知道为什么那几个逃兵宁愿跟我们拼命,也不肯去打点苍吗?”

    那殷红还在江桐露下体扩散着,顾青裳说不出话,她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这个坚毅的姑娘。这姑娘没有怨言,没有憎恨,从不辩解,默默执行她的任务跟职责。她想要这孩子,顾青裳知道她现在有多心疼,多难过。

    “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杀了我们,他们就能继续躲着,他们看得见尽头在哪。”

    “这场仗已经打了大半年。”江桐露道,“看不到尽头的路,最难熬。”

    看不到尽头的路最难熬,如果早知道只差两里路,刘增或许就能熬过,但他没有,因为他看不到尽头,不知道只差两里。

    “孩子的爹还在战场上,他还看不到尽头。”江桐露红着眼眶道,“我想就快到了。”

    顾青裳点点头,忍着不流泪,她跟江桐露一样知道,现在没有哭的力气。

    她搀扶着江桐露,或者是江桐露搀扶着她,两条人影就这么相互搀扶着,一颠一簸一步一疼地走着,这条路终究会走到尽头。

    ※

    “我都不知道彭天从这么厉害。”诸葛然拄着拐杖,杖尖在地面点着,“我还以为彭家除了老丐小丐,就一群烂屌子,谁知道里头竟还有个能硬的?这元宵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了!”

    利用四明山跟朝天岭地形伏击的计划失败,彭天从的队伍像早料到似的先作了准备,要不是顾东城指挥得当,得吃大亏。

    “祁阳的虚寨也被攻破了,祁阳被衡山抢回去了。”顾东城道,“北面是青城的队伍,东面是衡山的队伍。”

    “蓝胜青挺没用。”诸葛然捏捏下巴,“我比较怕那只不会喵的猫。”

    顾东城知道诸葛然说的是静虎殷莫澜,道:“滋扰粮道的队伍最近变多了,青城看来是铁了心要援助衡山,冷水滩可能三面受围。”

    “怕打不赢?”诸葛然眨了眨眼睛,“打不赢怎么办,自尽?”

    顾东城道:“只是担忧局面险恶。”

    “其实自尽是个好办法。”诸葛然拄着拐杖起身,“难在怎么说服李玄燹自尽。”

    顾东城轻咳两声掩饰笑意:“副掌还能说笑,局面坏不了。”

    “局面坏了也要说笑,不然呢,哭吗?”诸葛然用力顿了两下拐杖,像在测试拐杖牢不牢靠,随即陷入沉思。

    他本以为两面用兵能逼得李玄燹自动退位,在维持昆仑共议的情况下取得胜利,没想李玄燹这么硬,竟冒着衡山覆灭的风险跟他们僵持着。

    “冷水滩不破,咱们就是稳的。丐帮那边打得凶,衡山能扛住?”诸葛然思索片刻,“有件事有趣,李玄燹在祁阳固守对峙,在长沙反倒跟徐放歌你来我往好不热烈,合着是算计着等青城跟少林援手?”

    诸葛然举起拐杖点着顾东城的肩膀:“不用担心,你知道衡山这支队伍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顾东城道:“总领军。职位最高的是蓝胜青,他的才能比不上彭天从跟殷莫澜,比副掌差得更远。狼带领老虎就是一群狼,老虎带领狼就能让狼胜过虎。”

    诸葛然道:“这话理由也足了,局势也分剖了,连马屁都拍了,反倒让我没话说。”

    顾东城恭敬道:“若是顾某什么都要副掌提点,副掌也不会让我领军了。”

    诸葛然笑道:“行,我真想让你跟那只哑猫放对,看你跟他谁比较行。”

    顾东城道:“殷莫澜如果让蓝胜青带着,我能赢。”

    诸葛然微微一笑:“他们三方会合,定然想急攻,一举而拔。守住冷水滩,等他们焦急,蓝胜青早晚要犯错。”

    顾东城恭敬回答:“是。”

    几天后,冷水滩收到消息,沈庸辞在铜仁身亡,诸葛然不禁愕然。

    死在铜仁?他在前线,没更多消息,或许这里头有什么蹊跷?诸葛然想着,不禁感慨。

    大哥、二爷都走了,静姐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臭猩猩应该会去吊唁,自己可没那空。他轻抚短了一截的左腿,叹了口气。

    他写了封信,言词恳切,安慰楚静昙,至于沈玉倾那,昆明会发公文,不发就算了。

    人生总不可能十全十美,谁都有巴想着却拿不到的,权势也好,富贵也好,理想也好,总有那么几样是你连想都不敢想的。

    臭猩猩例外,除了打架,就没看他想要过什么。

    有时候那些你曾经很想要的,也是说没就没了。

    他不止一次想过,或许楚静昙跟大哥只差着一点点机缘,可现在又想,当年的静姐跟大哥是真没法走到一起,即便成亲了,大哥一辈子让着静姐,静姐也未必会开心。

    人生就是这么回事,若说静姐的事真有什么缺憾……

    就是他娘的害大哥生下听冠这个废物!

    ※

    “怎么办!”诸葛听冠大叫大跳,在九龙玉椅前不停跳脚,“二叔想篡位,怎么办!怎么办!”他蹲在椅子前抱着头揪着头发不住发抖。

    “冠儿,冷静些。”甄丞雪安抚外孙,“小声点,别让人听见。”

    “娘……我好害怕。”诸葛听冠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着铁青着一张脸的母亲甄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