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上的视野?这是答案吗,还是一厢情愿的便宜行事?
古尔萨司真的没办法处置孟德主祭而必须妥协,还是只不过选择了最简单的做法?
谢云襟离开圣司殿,他在想这些问题。他必须去处理一些事。
“波图小祭,请问我能进入吗?”谢云襟敲门。
“请进。”波图站起身来。他真是礼貌,以他的身份用不着对一名学祭如此周到。他泡了壶茶,倾入牛奶制成的酥油和盐,还为谢云襟准备了两片洒上糖粉的酥饼。
他真是个好人,自己还曾怀疑过他。
自己为什么会怀疑他?再见着波图后,谢云襟猛地惊觉,无论怎样自己都没有怀疑波图的理由。
是否因为自己已经不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才会怀疑波图小祭?即便独臂人用生命告诉自己世上真有舍己为人的人,自己依然不信?
是不愿意相信,还是不相信?谢云襟拿捏不定。
“令尊的事,请节哀,萨神会指引他前往光明。”波图将茶点放在桌上,示意谢云襟用。
谢云襟难过道:“爹是为了救我。”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波图问。
“我想知道没叛逃的奴隶会怎样。”谢云襟道,“我回到奴居时,发现有小孩被留在那里,他们的父母都不在了。”
这是明知故问。
“奴隶叛逃是连坐,他们会死。”波图小祭道,“未满十二岁的还没成为奴隶,还受到教义保护,他们能活到十二岁。”
波图想了想,道:“稍晚些我去向胡根亲王致哀。”
他虽然只是个小祭,却是古尔萨司的亲信,要见胡根亲王不难,谢孤白知道他是想劝胡根亲王放过那些奴隶。不过这挺难,胡根亲王死了儿子,靠波图小祭的面子肯定是不够。
“那些孩子很快就会失去父母,跟我一样。”谢云襟哀伤道,“我有办法帮他们吗?”
波图摇头:“那是胡根亲王的物品,任由他处置。”
“那些孩子很害怕。”谢云襟道,“有十几个孩子,波图小祭,您能去给他们祝福,让他们安心吗?”
波图脸上露出难色,不是他不想,而是尴尬:“我早想这样做了,但他们是胡根亲王的奴隶,胡根亲王正在悲伤中……”
“《衍那婆多经》说,国王与乞丐在萨神眼中都是平等,只需信仰便能得享荣耀。”谢云襟道,“流民被剥夺信仰,奴隶们也被剥夺了吗?”
奴隶没有被剥夺信仰,萨族的领地,不信萨神是死,不被允许信奉萨神是流民,而奴隶是信仰萨神的牲畜,这有微妙但壁垒分明的区别。
“孩子,你说得很好。”波图道,“我会先拜访胡根亲王,抚慰他丧子之痛,再去奴居。愿萨神护庇这些孩子。”
离开波图居所后,谢云襟立刻前往刑狱司。希利德格受了伤,但他没有休息,被流民埋伏是他的耻辱。他看到谢云襟时显得很愉快。
“萨神指引令尊往光与火之地。”短暂的寒暄和问候伤势后,谢云襟问起希利德格:“奴居的奴隶们还关着吗?”
奴隶被关在刑狱司问口供,只要放回去必然要死,就算不放回去,奴隶叛逃惯例是连坐,主人会处罚其他奴隶。
“口供已经问得差不多,这是奴隶叛逃被流民坑害的故事,恶有恶报。他们听说同伴死了,都很悲伤。”希利德格道,“胡根亲王等着接收他们,他们会怀念在刑狱司的日子。”
“伏击您的人叫马勒,我听说他是胡根亲王的弟弟。”谢云襟不能说出真相,古尔萨司要他隐瞒,再说了,即便知道奴隶被利用又怎样,谁在乎奴隶的性命?
“你想说什么?”希利德格问,“你觉得胡根亲王勾结了马勒?”
“我不是这意思,但马勒显然想保护卢斯。”谢云襟道,“或许奴隶们知道的事情很多,但他们并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我的意思是,马勒毕竟是胡根亲王的兄弟。”
这是暗示胡根亲王或许私下与马勒有往来,劝希利德格多审问几天。
“我会更加仔细地查问。”希利德格说道。
希利德格讨厌贵族,经过这件事后更加厌憎贵族,如果能套出胡根和马勒勾结的线索,对他再好不过。胡根或许罪不至死,但肯定要难受一阵子。
拖住希利德格还不够,顶多只能延迟两三天,谢云襟最后的功夫下在塔克跟高乐奇身上。
这两人挺有趣,他们毫不遮掩自己厌弃对方某些缺点,却又焦不离孟。他们偶尔会来见谢云襟,三人早是熟人,谢云襟也早知道他们与自己交往是为了在祭司院安排个眼线,古尔萨司也知道,不反对,因为谢云襟也是他安排在亚里恩宫的眼线。
处境的危险随着谢云襟年纪渐长越发明白,但他不在乎,等成为火苗子,他便能脱离这处境。
但这身份现在非常有用,他暗示高乐奇——也只能对高乐奇暗示,暗示塔克经常徒劳无功——祭司院很介意马勒与罗特亚里恩之间的关系,扣留那十几名奴隶是担心这群人回到奴房后会被灭口,毕竟胡根亲王很伤心,杀掉这群奴隶理所当然。
高乐奇立刻明白,这十几名奴隶一死,祭司院只会更怀疑。要弄死十几名奴隶很容易,他必须劝告胡根亲王不能急于一时。
他才十三岁,颇对自己的聪颖沾沾自喜,几年后他才恍然想起,他没问谢云襟这回怎么主动透露消息帮自己,毕竟之前与谢云襟往来,对方都不冷不热,对祭司院的事虽然问无不答,却也是不问不答。
谢云襟能做的都做了,这样即便那群奴隶被释放也不至于立刻就死。接下来就是等,他希望那个名叫娜蒂亚的小女孩能有所作为。
五天后,他照例在圣司殿办公,听到孔萧大祭求见古尔萨司。
终于来了,那个孩子终于找上孔萧大祭。
孔萧大祭是少数的汉人祭司,今年四十六岁,担任古尔萨司的从祭,类似幕僚,主要负责人事接待,谢云襟第一次来见古尔萨司时就是他负责在门口迎接。他有张圆滚滚的大脸,胡须剃得很干净,眉毛稀疏,身材高大。
“胡根亲王奴隶房有个孩子想求情。”
纯正的汉人在关外不多,有一部份还是奴隶。孔萧大祭对汉人素来照顾,巴都内的汉人遇到麻烦往往会向他求助,孔萧会公正地给予帮忙,但绝不偏袒,这是他的优点。
古尔萨司批示着公文,问:“他有什么本事,能让你来求我?”
“我不是求情,她向我求情,我来禀告。”孔萧道,“那女孩自愿成为火苗子。”
“是个女孩?”古尔萨司抬起头来,他对优秀的年轻人向来有兴趣。
“今年十岁。”孔萧道,“纯正的汉人,眼睛与头发一样漆黑。”
“火苗子并不是想当就能当,需要考验。”古尔萨司道,“她想求释放她的父母?”
“不,她要更多。”孔萧回答,“她希望所有奴隶平安。”
谢云襟难免大感意外,娜蒂亚不只要救自己爹娘,竟然还想救所有奴隶?
古尔萨司道:“我嘉许她的勇气,但她可能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如此,我也不敢打扰萨司。萨神在上,这孩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很勇敢,所有孩子都在哭泣,只有她在照顾其他孩子,当中还有年纪比她大的男孩。”
“那你应该考验她。”古尔萨司道,“去吧。”
谢云襟不知道考验是什么,现在不能插嘴,免得引来怀疑,古尔萨司可不是一般人,不能轻易显山露水。
孔萧五天后才重提旧事,幸好谢云襟提早安排,要不五天过去,奴隶早死光了。
“我考验过了。”孔萧道,“她求饶,哭泣,恐惧,不断哀嚎惨叫,但坚持要当火苗子。她对家人的信念坚定。”
谢云襟后来听说这姑娘被折磨得很惨,全身上下都是淤血,被打得吐血,甚至被恐吓挖出眼睛割掉舌头。折磨她的人嘲笑她异想天开,骂她不自量力,说她冒犯古尔萨司而接受惩罚,说她要为卢斯卡勒的死付出代价。
这女孩即便痛哭哀嚎也没松口放弃当火苗子,因为她知道一旦松口,父母和弟弟就只剩死路一条。即便如此,要挨过酷刑也极端艰难,她一个十岁的姑娘竟然挺过来了。
“男人力量更大,但女人更能忍受痛苦。”孔萧道。
“不能轻易派出火苗子,火苗子必须有坚定的信仰。”古尔萨司像是想起一桩往事,非常难得的,他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像感叹,像自责,又像惋惜,谢云襟从未在这老人脸上看到过这么复杂的情感。
“她是纯正的奴隶,不会是关内的死间。”孔萧道。
谢云襟终于开口:“尊敬的古尔萨司,我觉得这女孩很有用。”他解释道,“花两年时间教育她关内的一切,那时她才十二岁,她如此爱家人,绝不会背叛我们,不会说出圣路所在。”
“如果古尔萨司还不放心,那时我也已经十八,足以胜任火苗子。”谢云襟道,“我可以与她一同入关,我会监视她,取得她的信任。”
“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个女孩,长大后是个女人。方才孔萧大祭也说过,女人比男人更能忍受痛苦,她能做很多男人办不到的细腻工作,如果她还很漂亮就更好了。”
孔萧附和道:“是个漂亮的小娃儿。”
“拒绝那孩子。”古尔萨司道,“将她送回奴房,将所有奴隶释放回奴房。”
谢云襟一愣,他谋划许久,最后还是失败了?他仍是救不回剩余的奴隶?
孔萧离开后,谢云襟单膝跪地,道:“古尔萨司,这举动不妥当。”
古尔萨司问:“你仍要为那女孩求情?”
“那群奴隶本不该死。”谢云襟道,“他们无端被卷入孟德主祭跟希利德格的权力斗争,无辜受害,不应该无辜而死。那女孩经得起拷打,有能力成为火苗子。”
“我在奴居见过那孩子,她像是……”他想起鬼谷殿那朵顽强生长在岩壁中的野花,“她像是雪山岩壁中的野花,艰难顽强地活着,非常勇敢。”
古尔萨司道:“奴隶造反,他们不算无辜。”
“造反的奴隶已经死了,这些人是为了孩子留下来。”
“他们知情不报。”古尔萨司摇头,“不算无辜。”
“那也是卢斯卡勒虐待他们的缘故。”
古尔萨司道:“你知道奴隶的来由吗?”
谢云襟当然知道,奴隶大部分是罪犯,还有战败的异教徒。
“他们的祖先信奉邪教,或犯下大罪。”古尔萨司道,“他们是胡根亲王的私产。”
“《衍那婆多经》说,国王与乞丐都是平等。”
用来说服波图小祭的经文说服不了古尔萨司,古尔萨司道:“他们成为奴隶是因为律法,经文管束内心,律法管束行为,他们因为行为触犯律法而成为奴隶,这与经文不抵触。流民不被允许信奉萨神也是律法。”
古尔萨司道:“你在用感情跟善恶判断事物,这是错误的。”
“谁不是呢?”谢云襟反问,“我的父亲因为这群奴隶造反而死,我却没有因此怨恨他们,我相信萨神会慈悲对待他们。”
“只要他们秉持信仰,凡间的罪恶结束后,他们能回到萨神的怀抱,萨神会公允地评断他们的善恶。如果不让他们为罪恶付出代价,回到萨神身边时,等待他们的会是冰狱。”
不,奴隶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谢云襟想着,尤其是……他忽地感觉到自己因为执意回关内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事。
关内关外是势不两立的,而古尔萨司从未放弃过侵略关内。
这一刻,谢云襟想起,金夫子死后他已是孑然一身,即便回到关内也不知道去哪找父亲。虽然他觉得这不难,如果夜榜真如金夫子所说的权势熏天,他总会想到办法。
金夫子死后,他才刚开始要细看这人间,就感觉到人间的荒唐。
他没法细想,他要先解决娜蒂亚的事。他正要开口,古尔萨司便道:“宣召波图小祭。”
古尔萨司已经下了命令,谢云襟只能遵守,他来到门口,请人将波图小祭找来。他没再多说,死缠烂打对古尔萨司无用,他要另想办法救那群奴隶。
没多久,波图小祭来到。
“我要买些东西。”古尔萨司道,“我要买下胡根奴房残余的所有奴隶。”
谢云襟吃了一惊,他本以为那群孩子与奴隶都已没救。波图小祭大喜过望,他见过那群孩子后便一直替他们忧心,但他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这会不会令胡根亲王不悦?”
“他可以拒绝。”古尔萨司道,“给他再多的钱也不能弥补他失去孩子的伤痛。你如果为难,可以将这件事交给罗特亚里恩处理。”
罗特亚里恩非常惧怕古尔萨司,甚至可说是软弱,或许因此古尔萨司才会立他当亚里恩。古尔萨司的命令,罗特一定会达成,即便跟他兄弟翻脸也在所不惜。
“这些奴隶暂时寄放在胡根那儿,这事要保密,他们不需要知道换了新主人,这消息也不需要传出去。”
波图小祭快步去办他的事了。
“只有在人最绝望时伸出援手,对方才会真的感恩。”古尔萨司道,“只有活在恐惧中,才会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
“萨司睿智。”谢云襟恭敬回答。
心上的石头虽然不算落了地,但自己暂时也帮不上忙了。那天夜里,回到学居的谢云襟却做了噩梦。
他梦到独臂人肚子插着刀,张开双手拥抱向他……
他梦见金夫子在找他,呼喊他的名字……
他梦见那场屠杀,倒落血泊的奴隶,抱着孩子的母亲……
他惊醒过来,还是半夜,他睡意全消,起身坐在床边。
即便他不愿意承认,但他跟着金夫子太久,金夫子的许多话语与想法都刻在他心底。他忽地明白让他介意的是什么,对古尔萨司而言,那些奴隶是物品,而对独臂人来说,那些奴隶是一个个人,是必须舍去性命也要救出来的人。但即便是独臂人,可能也不觉得奴隶的存在有什么不对,不,或许独臂人觉得这样不对,但他没能力改变。
回到关内后,自己要做些什么?见到父亲后,自己要说些什么?斥责,大骂,哭闹,还是对父亲诉说自己的委屈?他会听吗?还有大哥,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哥,自己要跟他说什么?
奈布巴都会一统关外吗?会的,古尔萨司正在做这件事。或许他会失败,但他很可能成功。这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古尔萨司已经很老了,希利德格会继承他的遗志吗?
他来到桌前,翻开桌上的《衍那婆多经》。
经文中除了荣耀萨神外,每一句话都在劝人行善,那为什么有奴隶、流民?古尔萨司说是缘于律法,律法存于经文中吗?如果律法存于经文中,经文中哪一条允许卢斯卡勒射杀奴隶,强要奴隶?经文中哪一条让他们剥夺流民的信仰?
他想起自己没有阻止卢斯卡勒的那一箭。当时他想,这里有许多人,没人阻止,所以卢斯卡勒有一半责任,其他人均分剩下一半。
现在他明白了,不是这样的。在场没有阻止的每一个人都背负跟卢斯卡勒一样的罪孽,包括自己。
自己也是射出那一箭的人。
独臂人说,即便知道断臂的后果,他也愿意去救那姑娘,自己是否有这勇气?
古尔萨司说的,智慧与力量,自己或许能拥有智慧,但力量呢?
思绪如潮,像只忙碌的蜘蛛,东转个弯,西绕个圈,一条线往来反复,织出交错的罗网。谢云襟想了很多很多,直到天亮依然没想清。
但他知道,他总会想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