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竟还有个哥哥?谢云襟这才恍惚忆起,很小的时候似乎还有个人与他一同住在鬼谷殿,“和光同尘”里有四张床,除了父亲,那里还躺过另一个人……
那记忆太模糊,以致于他自己都无法确信是否真有过那么一个人。
“你说我还有个哥哥?”谢云襟霍地站起,觉得声音在打颤,不确定是冷还是其他原因,“为什么爹从不跟我说?”
“少爷,外头风大,进来屋里躲躲。”金夫子说着,这回他没有等少爷允诺,径自提着油灯走入洞穴。
通道弯弯绕绕,为这山洞遮风蔽雨,也掩盖从外照进的天光。这里好暗,谢云襟第一次有这种想法。
“云少爷读了很多书,该知道一些习俗。有些地方,孩子一出生就被当作不祥。”金夫子说道。
谢云襟当然知道,某些日子出生的孩子会被视为不祥,出生日犯孛星的孩子也视为不祥,刑克父母也被视为不祥。但他出生那日既不是端午,也非孛星犯日,难道母亲是死于难产?
他问:“因为我犯了什么禁忌,爹不让我练武功,要关着我?”
“您与大少爷是双生子,双生子……不吉利。”金夫子道。
“双生子?”谢云襟心底涌出怪异的感觉,“他……长得跟我一样?”
“不……”金夫子说,“老爷说你们跟普通的双生子不同,长得像,但不一样,不会认错,不过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就这理由?他确实听过双生子不祥的说法,除了某些地方风俗,尤其在帝王家与富贵人家是禁忌。
谢云襟觉得难以接受:“就因为这?”
金夫子似乎难以回答这问题,虽然看不清他的脸色,但谢云襟感觉到他在为难。
“我一直在想……要怎么跟少爷解释。”金夫子叹息,“我以为我准备好怎么说了,但到嘴边……少爷,我在这里照顾您十年,从您还没长记性时我就带着您,夫人……”他说到这忽地住口。
娘?
谢云襟从没听说过母亲的事,父亲更是从来不对自己提起,金夫子只说娘死得很早很早。
金夫子转过话头:“对了,我应该告诉少爷他的名字。大少爷叫谢风枕,字有节,比您早一刻出生。”
“你为什么把话说一半?”谢云襟问,“娘怎么了?”
“让老奴想想怎么说……”
他们来到鬼谷殿正中,金夫子将油灯放在书桌上。
“或许云公子觉得这不合理,怎么双生子就不祥了?但有些老规矩就是这样,就是个信字,不信也得信。”
“如果觉得我不祥,为什么不淹死我?”谢云襟问,“那也是老规矩。”
“夫人舍不得,求老爷把你留着。”金夫子道,“老爷很爱夫人。”
“所以爹打算让我困在这一辈子,废掉我的气海让我学不了武功,逃不出去?”谢云襟几乎要气哭了,眼睛泛红。他觉得委屈,非常委屈,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要受这样的折磨。
“他不想杀我,可以把我送人,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还有个理由。”金夫子道,“大公子要继承老爷的家业,那时还不知道您与大公子长得不像,双生子一般都长得像的,送人……老爷怕有麻烦……”
谢云襟立即明白金夫子的意思,稍稍提高音量:“爹担心我跟大哥争家业?”
他打小住在山洞,不知道父亲有什么家业,甚至对钱都不是很懂。
“爹为什么认为我会跟大哥争家业?”谢云襟质问,“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出去,只想看看太阳,看看月亮!”
金夫子道:“怒王一脉即便经过百年,仍是曾经有过天下的怒王后裔。”
“难道还怕夺嫡?”谢云襟质问,“我还有皇位可以抢吗?夫子不是说我们已经不想报仇,不想争天下?血誓书都已破损成这样,还管什么嫡长?”
金夫子沉默半晌,提起油灯来到血誓书前,把油灯晃了下:“这张血誓书,少爷看过很多次了。”
是,他看过许多次,但这上面的故事对他来说太遥远。
“那是百多年前的事。”金夫子将油灯放在书桌旁,火光远远照着地上细小的防火水道,倒映出星点般的光芒。
“怒王的故事少爷都熟悉了,那就说点少爷不知道的。”
金夫子指着血誓书上的金印,开始说起一些小事。
“怒王起义并不是一帆风顺,他败过很多次,好几次被逼入险境。他孚有众望,桂地兵败时遭擒,峨眉掌门率领五百死士冲入刑场救人,掌门两个儿子为掩护怒王逃走,断后身亡;江西困乏,丐帮帮主散尽家产以助军资;长江水战,义军不利,武当掌门率水军为怒王开路,身中刀砍箭伤数十处,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经十几年苦战,几历艰险,终于推翻前朝。”
这些掌故谢云襟没听过,太琐碎,但金夫子为什么要现在说?
“他们最后都在血誓书上盖上金印,要谋害这个他们曾经拥戴过,甚至不惜为之牺牲性命的人。”
谢云襟像是被敲了一记,他在书上看到很多类似的故事,可共患难,不可共享福。
“权力财富像是深渊,向来吸引人堕落。”金夫子道,“少爷如果知道从山下送东西上来有多难,就能明白老爷有多大本事。老爷不想争天下,但天下人梦寐以求能有老爷的权力与财富。”
“爹究竟有什么?”谢云襟问,“他不是九大家掌门,九大家也容不下他,他有什么权力财富?”
“他虽然不是九大家掌门,但有足以跟九大家匹敌的财富与权势。”金夫子说这话时,胸膛微微挺起,显得骄傲,火光在瞳孔中燃烧着。
“一开始并没有人知道怒王死得冤屈,即便有人起疑也无证据,然而定闻师太击杀李疏凉的事终究透出风声,循着这条线才找着真相,这张血誓书就是当时偷来的证据。”
“跟随怒王起义的血性汉子为怒王之死不值,千方百计找寻怒王之子下落,伺机替怒王伸冤报仇,历尽艰辛终于找着怒王之子,但这名号已难取信天下,谁打着怒王之子的旗号,六大派就会先灭谁,血誓书在六大门派面前无法伸冤。”
“既然明着不行,那就来暗的。怒王之子不举义旗,私下绸缪,趁天下大乱从中挑起争端,暗中刺杀为父报仇。丐帮帮主叶振袖全家死绝,一个后裔也没留下。峨眉衰败,是谁从中作手?李疏凉一死,后人就遭了殃,严家能如此快夺下李家的华山,这些人功不可没。点苍和武当也少不了死于非命的直系。”
“怒王旧部个个身怀绝技,又藏身暗处无人知晓,刺杀要人、嫁祸他方,谁有独大之势就暗中下手削弱谁,也因此,大战历经三十余年仍未定天下谁主。他们本想让各大派互斗,相互削弱,再举事便可一举而定,可惜峨眉衰败,唐门代之,华山衰败,少林雄之,武当衰败,丐帮图之,点苍衡山互斗,青城趁势崛起,直到顾琅琊提倡昆仑共议,怒王旧部始终没寻得机会。”
“眼看这批旧部渐渐凋零,势必得招募人手,这要钱要粮,并不容易,于是怒王之子以这群旧部为核心打造了一个组织。”
“潜遁幽岩,沉冤未雪,如长夜漫漫不见天日,这组织就叫——夜榜。”
夜榜?谢云襟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潜遁幽岩,沉冤未雪”这八字出自《灵应传》,却贴合怒王一家遭遇,而“榜”字非是榜文或排序,而是作动语,取揭示昭告之义,将怒王沉冤昭示天下的念想就藏在这两字中。
“怒王之子直到临死前仍为这恶浊世道愤愤不平,死后将夜榜交给儿子,也就是少爷的高祖父,谢公渊渟。”
“夜榜干的是买凶杀人的勾当,那是明面上,内地里他们希望九大家因此相互仇视,好趁机崛起。但八九十年过去了,昆仑共议后,除少嵩之争,九大家平静如水,到了太爷那一代,终于断了这念想。”
金夫子摇摇头,叹了口气:“虽断了这念想,然而夜榜经历几代经营,除了见不得光,早自成一雄,老爷不是九大家,但他是藏在九大家眼皮下真正的第十大家。武林上的秘密,九大家知道的夜榜都知道,夜榜知道的九大家未必知道。少林弟子只能守在少林辖地,夜榜想杀一个人,这天下哪处都有夜榜的人。老爷想去的地方,即便是守卫森严的昆仑宫也来去自如,奇珍异宝信手拈来,百姓权贵尽皆插标卖首。少爷懂吗?这就是老爷的权势,就算不是皇帝,他也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金夫子越说越激昂,连脖子都粗红了,但谢云襟毫无所觉,他对那些权势没有兴趣。
他只想看见太阳,还有知道爹为什么这样对自己。
“爹觉得我会为这权势财富与哥哥争斗,所以废了我?”他道,“我甚至不认得大哥,也不知道什么夜榜,怎么跟大哥争?”
金夫子摇头:“那是少爷还不知道权力财富多诱人。”
“我爹的兄弟呢?爷爷的兄弟呢?难道怒王一脉只有一支独传?他们也被困在这?”
“怒王每个后裔,无论男女都住过这里,躲避追杀,直到十五岁才能离开,假若世子夭折也能有准备。但少爷与他们不一样,您是双生子,是不祥之子,老爷希望您……能一直留下来作大少爷的后盾,假若大少爷在成亲生子前发生意外,您将继承先人祖业。”
即便谢云襟早住惯这极寒之地,金夫子的话仍让他浑身发抖。
“少爷忍忍,或许不用十年,大少爷便会娶妻生子。”金夫子道,“您已经在这住了十三年,不差再忍十年。”
说到底,只因为是双生子,他就要忍受比先人更久的禁锢,只因为是双生子,他必须废去气海,终身不能学武……就因为是双生子!
他甚至跟大哥长得都不一样!
“爹……什么时候会再来?我想亲口问他这公平吗……”
“等吧,总有一天,老爷会来的。”
过了腊月便是新年,金夫子特地送信请人送上春联鞭炮,添些喜气。
“少爷没见过吧,这是鞭炮,您别吓着了。”金夫子在悬崖边点起炮仗,火光夹着霹雳啪啦的巨响吵得人心烦,也不知会不会引起上头昆仑宫注意。
“昆仑宫过年也放鞭炮,咱们只要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们也就听不见咱们的。”
爆竹声在山谷间回荡,谢云襟瞪大眼,金夫子以为他终于被鞭炮吸引,跟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对面山壁上厚厚一层积雪似乎正在滑动,随即剥落,风中传来“沙——沙——”的声响,雪块迅速往山下滑落,惊得金夫子目瞪口呆。
雪崩倒是让谢云襟开了眼界。
外头的世界有趣吗?不,他都还没想到外头的世界是否有趣。
他只想看见太阳,看一眼就好,看一眼他就会回来,乖乖在这山洞中等待,等到爹愿意放他走。这里有书,他喜欢看书,这里只有金夫子一个人,他喜欢安静,金夫子说这里没有烦恼,就是世外桃源。
但这里没有太阳,书上写的,圆的,暖的,那颗太阳。
四月二十九,谢云襟满十四岁。
父亲已经一年多没来看过他,他忽地想起,父亲从不曾在他诞辰日来,甚至也不在任何一个他听过的节日出现。父亲会在四五月雪融后来,会在九十月冬雪未发前来,而除夕、端午、中元、中秋,这些日子从不曾见他来过。
以前不以为意的事,现在逐渐清晰,爹要把这些节日留着陪大哥。
他觉得爹再也不会来了。
知道真相后,金夫子待他加倍的好,还让山下送来些颜料和几条琴弦。谢云襟小时候学过琴,学得很好,除了武功,他学什么都好,后来失了兴致,闲置两年后想起,调音时不意把弦崩断,此后就再没弹过琴。
金夫子想教他作画,谢云襟却说:“要画这洞里山水,只需墨汁便够了。”
他越来越渴望太阳。
※
昆仑七十四年闰四月十五,很多年以后,谢云襟都会记得这个日子,那是他满十四岁后的第一个月圆夜,虽然他没见过满月,但鬼谷殿里有万年历能对照日子。
金夫子从“荣辱知足”的洞穴里醒来,这必定是寅时,他会摸黑——那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从床头找着火折子,点起床边一盏油灯,然后想该怎么为少爷张罗今日的吃食。
少爷诞辰那日吃过两颗鸡蛋,鬼谷殿里要找鲜食不容易,他这几日老懊恼着应该奢侈些,杀只鸡给少爷润嘴。
老爷不会回来了,他很清楚老爷早就对云少爷不耐,不会再来见他,最后一面甚至连告别都没有。
再忍耐个十年,顶多十来年,少爷就能出去了,或许会与其他谢家子嗣一样参与夜榜事务,至不济也能拿到一笔普通百姓做梦也不敢想的巨款,过上富家子弟的日子,娶妻生子,从此与谢家毫无瓜葛。
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这样也好,少点伤心。
他决定煮锅肉粥,下个月就是端午,等十八那日送来食物时他得嘱咐初三送来些竹叶、糯米、咸肉,他好包粽子给少爷。
他关心少爷,像关心亲生儿子一样,过去因为老爷还在,他一个下人不敢僭越,现在他必须弥补少爷没了父亲的缺憾。
“少爷!”金夫子端着肉粥来到鬼谷殿,却不见素来早起的少爷。
莫非是不舒服?金夫子将滚烫的肉粥放在桌上,在“和光同尘”的洞穴里依然没见着少爷的身影。他心中一紧,施展轻功快步在鬼谷殿游走,在书海中呼喊少爷,仍然没找着谢云襟。
金夫子奔到洞口,一阵张狂的夙风几乎将他吹倒,在孤山绝壁间呼啸而去,再抬头,只见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哪有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