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昭畴取下南充后,严旭亭便知掌门之位已定,自己再也没更多筹码与二哥争强。他先与严烜城回到巴中,嘱咐大哥多设工事,尽量困住巴中守军,尤其要阻断两地消息,免得巴中守军冒险突围致使粮道断阻,之后便赶回汉中督粮。
他一回汉中便不住要求往蜀地增兵支持,惹得留守汉中的严九龄不快。严九龄与儿子严离章向来支持严昭畴,往时严旭亭对这大伯堂哥颇有敌意,虽说不到势成水火的地步,也不少明争暗斗。严旭亭不住催办粮草,严九龄以为是故意刁难,米仓道才多宽,即便汉中粮草丰足,能一股脑送过去?
严旭亭又担忧大哥性情懦弱,怕他放走巴中守军,于是调驻守汉中的悍将前往协助,当中包含方敬酒。这一指派更是疑了严九龄,他们父子素来与严旭亭不睦,见严旭亭一回来便把几个大将尽数遣往蜀地,又不住派弟子增援,这汉中城里不就剩下他自个人马?那时他要指着太阳说天黑,哪个弟子敢不掌灯?他要使个绊子坑害自家兄弟,栽赃他们父子办粮不力,贻误军机,把祸事一推,他撒手不管,他父子就得撒手归西。
防人之心不可无,严九龄与严旭亭争执起来,严旭亭也不屑解释自己已无争掌门之心——说了人家也不信,反显怯懦无用——只是不住斥责严九龄办事不力。
严九龄一怒之下,借口征粮,不仅领着汉中一万守军上船走人,还顺便把大将方敬酒带走,只留了一千五百余人驻守汉中,反正青城船队已被武当驱赶。这举措原是要给严旭亭一个难堪,让你要将没将要兵没兵,知道这汉中是谁作主了吧?原先只打算收齐粮草打个巡逻便回汉中,没想却在瀛湖上撞着青城船队,一场好杀,不仅击退青城,还抓着衡山掌门徒弟。严九龄先是派人通传捷报,沿路搜捕青城败军,又留五百人在汉水上搜捕沈未辰,八天没有消息,又因天雨,这才下令撤退,让船只押送顾青裳回去,留下儿子与方敬酒堵住路口,自己则率军沿着陆路回到汉中。
虽然得胜,事后严九龄却吓出一身冷汗,若青城不是因为辎重粮草选了沿江而上稳扎稳打,而是在打下金州后即刻上岸直奔汉中,等严九龄船队抵达金州知道青城图谋时,只怕追之不及,只剩一千五百人驻守的汉中必然失陷。严九龄很清楚自己弟弟的性格,犯下这等大错,即便亲兄弟也得脑袋搬家,连儿子也难幸免。
严旭亭也知道这回惊险,一个大白眼甩给严九龄。他也料不到青城如此冒险,竟然大张旗鼓从汉水来袭,不敢轻心,详细问明战况。严九龄道:“青城沿路丢弃辎重粮草,能回通州已是万幸,何况战船全烧在金州码头,章儿跟方敬酒还守在金州西路出口,若有意外即刻便能通传。水陆两路都不通,青城想来犯万万不可能。”
确实,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当青城战旗在汉中东面飘扬时,严旭亭才会如此震惊。
“伯父不是说青城退兵了?”军议上,严旭亭几乎将桌子拍碎,“他们怎么来的?”
严九龄又惊又怒又是担忧,青城出现代表严离章的队伍已被攻破,不知生死如何。方敬酒不在,汉中最重要的将领便是向来支持严旭亭的神枪门掌门伍裘衫,他当下提议通知长安求取救兵,封城自守,以汉中之稳固,青城难下。
神枪门战堂堂主姜浩道:“他们打金州来,照严总督所说,不过三千余众,又无粮草,在金州西边打过一仗,必有折损,汉中有近万弟子,难道还怕这三千人?”
严旭亭问严九龄:“你说他们抛下辎重粮草逃走,这都过了快一个月,他们哪来的粮食?”
严九龄哑口无言:“说不定是劫了金州的粮?”
严旭亭道:“那他们还有多少粮?是战是守,你倒是拿个主意。”
严九龄说不出话来,只道:“总之他们不能久攻,十天半个月就得撤军。”
姜浩道:“他们围住城池,去往青城的粮队怎么走?二公子那不得断粮?”
伍裘衫道:“二公子打下南充,一时半会不会缺粮。”
姜浩道:“南充存粮不多,不能久支。”
伍裘衫道:“这批青城人马的粮只怕更少。”
严旭亭见他们争执,喝道:“再上城看看!”
一众人上了城墙,严旭亭之前便已来过,那时远远望去,青城人马还是个米粒似的小点,现已在两里外缓缓前进,略见残破的旗帜迎风飘扬,阵容整齐,等到了近处却见皮甲残破,马匹短少。
“人数不多。”伍裘衫道,“约莫是两千余人。”
“两千人想打下汉中?开玩笑呢!”姜浩说道。
严旭亭心中起疑:“既然打不下,为何来送死?”
严九龄道:“或许是回不去,孤军深入,有死无生。”他一直想不明白,凭什么只有几天粮食的青城军能躲十几天没被发现,还能反攻回来。
严旭亭道:“说不定他们有了援军?”
“自金州西边小道来?”严九龄道,“能有多少人?若不是那条路险峻难行,二公子又何必走米仓道?”
“总之坚守不会有错,管他有多少人。”伍裘衫道。
严旭亭心下难决,战场是迷雾,每场战斗都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摸索着前进。他忽地想起在江西抚州追杀彭小丐那回,若不是方敬酒拿主意,必然被彭小丐的声东击西所欺瞒。
总之守城是绝对没错的,严旭亭想着,他们连攻城器具都没。
忽地,青城军中冲出两骑,各持一根长竿,长竿上插着两个圆滚滚的事物,严旭亭细看,方辨认出是两颗人头。只见那两骑来到城前,高声喊道:“严离章和方敬酒人头在此!”扔在城下,掉头就走。
严九龄脑袋轰的一声,几乎摔倒。那是他最为倚重的儿子,他一直以为这孩子能接替自己成为华山支柱,如同自己辅佐弟弟一样辅佐严昭畴,为自己的血脉传承下富贵荣华,而不是随着亲缘疏远渐渐成为一门无人过问的远亲——九大家有太多这样的远亲了。
就这么死了?严九龄抓着严旭亭哭喊:“他们杀了你堂哥!他们杀了你堂哥!”
严旭亭派人吊下绳索取来那两颗人头,方敬酒面目稀烂不可辨认,严离章却是妥妥的严离章。严九龄放声大哭,抱着儿子首级不住大喊:“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三公子,给我三千人,我要替章儿报仇!”
伍裘衫劝道:“总督冷静。汉中是囤粮地,不可有失。”
严九龄怒喝:“失他娘失!他们才多少人?两千多人从金州赶来,甲不蔽体,久战兵疲,就是来送死的!那些战船能容多少人我是亲见的,装满也不过万!我在金州打听过,只有五千余人,瀛湖上折损了些,逃入山里又折损了些,打金州又折损了些,还剩下多少没伤的?拼着一口气送死罢了!”
严旭亭见伯父伤痛,虽然不睦,毕竟是亲人,于是道:“伯父先将堂哥首级安葬,再来商议吧。”
严九龄抱着儿子首级大哭离去。
严旭亭问伍裘衫:“你怎么想?”
“有古怪,就这两千人肯定打不下汉中。”伍裘衫道,“公子,借一步说话。”
严旭亭不解,两人走至无人处,伍裘衫道:“只要固守,汉中就稳如泰山,属下琢磨着,青城有什么打算?”
严旭亭道:“姜浩说他们想堵住汉中,让粮队不得前进。”
伍裘衫道:“那撑不了多久,除非青城领军是个傻子,等掌门从长安派人来,他们得死绝。我猜他们不打算攻城,派人挑衅是想引诱咱们出城应战,这两千人只是幌子,还有埋伏才是。金州西路难走,他们也没多少援军,要是守在城下,咱们就等掌门派人来援,但若他们撤退……”
严旭亭皱起眉头:“你是说他们会退到米仓道口?”
伍裘衫道:“南江那没有多少守军,很容易打下,米仓道险峻,他们就地劫粮堵住路口,粮道才真断了。”
严旭亭怒道:“哪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伍裘衫道:“那样的话,二公子和支持二公子的杜吟松等人就算不死也得战败遭擒,想安然撤退希望渺茫,公子……您就是世子了。”
严旭亭一愣。伍裘衫又道:“严总督负气率兵出走,差点让汉中失陷,将功补过不算有失,但他让青城兵临城下绝对是大错,他是二公子的人,您坚守不出是怕汉中有失。”
严旭亭颤声道:“你的意思是……”
伍裘衫道:“三公子,您得深思,咱们都是跟着您的。”
严旭亭道:“大哥还在巴中,爹为这事绸缪了十几年,如果兵败……爹定然大怒。”
伍裘衫道:“华山在青城境内失陷两万人马,这对华山绝对是大损失,最坏的结果就是寸土无功,元气大伤,但华山仍是三公子的华山。如若二公子得胜,即便得了青城,公子……严总督就是您最好的下场——以后二公子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严旭亭知道伍裘衫的意思,当年爷爷择选掌门,大伯早早退出向爹靠拢,之后仍受重用,成为汉中总督管理汉中所有门派,但即便如此,自己一来依然要对自己恭敬。二哥当上掌门,若自己接任汉中总督,大伯一家便无职可任,严离章至多是汉水总船队长,这还是最好的下场,再往下,严家无职无份的远亲还少了吗?
且不说自己与二哥争了十几年,汉中总督这位置二哥是否会交给自己?严九龄许久前便已支持二哥,还悉心培养严离章,就是盼着自己像二伯一样遭到摒弃不受重用,严离章便能接任汉中总督,维持他们一家的权势,到时自己……怕不被派去守沙漠?
再往下想,自己为二哥守住粮道,二哥是否会领这情?
天水遇劫后,严旭亭知道争夺掌门胜算渺茫,当时已然死心,而今似乎又有转机,那念想不禁死灰复燃。
伍裘衫道:“公子,无毒不丈夫。您要念着咱们这些投靠您的人,您失了势还是掌门兄弟,咱们却不同。”
严旭亭道:“这可是拿华山气运去牟取掌门之位。”
伍裘衫道:“不是公子的华山,也与公子无关。公子,您还能输掉什么?”
爹一直耳提面命,干大事要心狠手辣,他一直乐于见到自己与二哥角逐掌门之位,他不断说,要让华山强大就要六亲不认,雷厉风行,让天下人知道,华山惹不得。
严旭亭知道这要冒多大险,二哥真战死在青城,爹还能立谁当掌门?即便自己因此获罪,爹都只能让自己继任掌门。但假如二哥平安回来,自己失职,即便不被父亲砍头,也是一辈子罢黜,处境可能比大哥还惨。
大哥……
大哥还在巴中呢……
“拦住青城军,不能让他们往巴中去!”严旭亭道。
伍裘衫着急道:“公子!”
“伍掌门,你的好意我心领,今天的事我当没听见。”严旭亭道,“击退青城后,我会禀明你的功劳,二哥拎得清,不会亏待你。”
“只有两千人。”严旭亭道,“咱们打垮他们!”
再开军议时,严九龄早已按捺不住:“给我三千骑兵,杀光那群狗娘养的!”
“这两千人应该只是前锋。”伍裘衫道,“严总督不是说他们没援军根本到不了这?他们示弱,又抛出令公子的人头,就是要骗咱们出城作战。”
严九龄怒吼:“把他们冲散了!清晨出兵,不用等到中午就能把这两千人杀光!”
严旭亭知道大伯悲怒之下心神激荡,判断未必准确,于是道:“反正他们也攻不了城,明日再看情况。”
青城人马果然绕过汉中,在城南两里处扎营,半夜灯火辉煌,严九龄站在城墙上远眺,咬牙切齿,扬起马鞭遥指道:“要你们一个不留!”
第二日一早,严九龄又来催促请战,严旭亭站在城墙上遥望,青城营寨却静悄悄的。他心中起疑,问伍裘衫:“他们不打也不走,又不建工事,发什么呆?”
伍裘衫道:“难道是在等援军?”
到了中午仍不见动静,严旭亭派探子去看,许久后探子回报,高声大喊:“是空营!青城的人都跑了!”
严旭亭吃了一惊,忙率领伍裘衫与严九龄等人赶往青城营帐处,只见该处营帐林立,篝火与火把早已燃尽熄灭,营中空无一人。
伍裘衫道:“这是连夜撤退了?莫非青城真要去堵米仓道?”
严旭亭大怒,拔剑砍倒帐篷,问道:“跑了多久了?”
伍裘衫道:“就一个晚上,最多三十里。”
严九龄道:“才两千人,又没骑兵,就算堵住了也把他们打垮!”
严旭亭道:“大伯你领三千骑兵追上去,在他们抵达米仓道前将他们拦截。”
伍裘衫怀疑劝道:“青城当真只有这两千人?若不然,岂不是还有伏兵,诱使咱们分兵?”
严旭亭却担心这两千人当真退往青城,堵住粮道不说,若是赶往巴中,与巴中守军会合,两下夹攻,怕大哥严烜城抵挡不住,当下道:“快去!”
严九龄求之不得,当即回城点了三千骑兵,带着姜浩与几名高手大将率军望南追赶。
严九龄去后不久,时近黄昏,忽有弟子传来讯息:“又有青城人马来了!”
严旭亭忙登上城墙,只见前方烟尘滚滚,约莫一千骑左右未打旗号向汉中而来。严旭亭大惊,伍裘衫道:“果然还有人!”
那一千骑竟不攻汉中,远远绕过城池往严九龄方向追去,严旭亭顿足大骂:“糟了,他们要夹击大伯的队伍!”
更后方,二十余骑领着四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汉中靠近。
该死!严旭亭问道:“我们还有多少马匹?”
“马够。”伍裘衫答复,“但善骑者都被严总督带走了,咱们中计了。”
严旭亭大声道:“出城应战!拦住他们,我们人数比他们多!”
严旭亭别无选择,若是坚守不出,严九龄那三千骑兵被两下夹击,不死也得伤亡惨重,届时汉中守军只剩六千余人,出城野战,面对对方七千人已无优势。若不出战,青城徐徐缓退,等到长安派人来援,已足够让青城军守住米仓道口,甚至去解巴中之危。
若是趁对方远来兵疲挡下这五千人,等严九龄追击获胜班师赶回,就有很大机会一举击破青城大军。
“开东门……不,开南门!先用骑兵拦住他们!”严旭亭道,“伍掌门领军,张堂主、徐堂主、马堂主随同出战!”
他清楚自己战败是什么结果,他竟被这毫无道理的偷袭逼至绝境,不知不觉间一一失去手上的优势,严旭亭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掌握过怎样的优势。
南门大开,伍裘衫率领两千骑冲出,严旭亭只留下五百兵守城。他站在城墙上眺望,本拟以弓箭掩护,但敌军离城墙甚远,箭射不到。步军随后出城,严旭亭下令关上城门。
只见两支骑兵当先冲锋,双方步兵都离得老远,无法以弓箭掩射,唯以马弓互角。青城骑兵举盾挡箭,偶而还击,双方都有死伤,华山人数占优,严旭亭并不担心。
两军将触,华山骑兵忽地一分为二,如两条长蛇左右蜿蜒,靠着人数优势意欲包围青城骑兵。青城步兵距离两军约莫还有两里,而华山步兵就在左近,等步兵追上便能一举歼灭。
如同早有预料般,一声号角,青城骑兵忽也拆成两路同时向右,一路咬住华山右路骑兵尾巴,另一路却截断华山右路中段,华山右路阵型大乱,前半截还在急驰,后半截已被包围。严旭亭看见那青城领军一马当先左冲右突,长枪连连挑下数人,青城骑兵训练有素,或二或三包围夹击,那一小撮华山骑兵阵型大乱,迅速溃败。
操!严旭亭咬牙切齿,青城这群小人!
无所谓,损伤不大,虽然后方阵型略乱,但伍裘衫人数比对方多上两倍,不过是两三百骑的损伤罢了。且华山步兵距离战场比青城弟子更近,伍裘衫的合围依然成功。
伍裘衫意图被对方识破,喝令骑兵回头包围。又是一声号角响起,青城骑兵调转回头,迅速会合,前宽后窄,布了个锋矢阵,这是要全力冲锋,打算突破伍裘衫的拦截。
这回才是真正的交锋,严旭亭在城墙上隔着老远都隐约听见厮杀声。只见远方烟尘大作,混乱中不知谁占着优势,严旭亭一颗心七上八下。
华山步兵只隔着五十丈距离,眼看就要交接上,而青城步兵还差着两百丈左右。烟尘中有数十骑突围而出,往青城方向奔去,随即又有数十骑兵跟着冲出,之后越来越多。
被冲过了?严旭亭一愣。还没,伍裘衫还紧咬着对方队伍,两边骑兵持续纠缠。
不好!严旭亭居高临下,看得明白。伍裘衫的骑兵队被诱至青城方向,虽然不过数十丈距离,但伍裘衫没有察觉。
两边弟子同时发起冲锋,数千人的嘶吼声如闷雷乍响,闻者心惊,箭雨与兵刃滚成一团尘雾,旗帜在空中猎猎飘扬。
一杆华山旗帜忽地断折,严旭亭不自觉绞紧外衣,惊觉浑身早被冷汗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