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李景风?”计韶光打量着眼前青年。他曾见过李景风画像,只觉平平无奇,原以为见着本人会是如雅爷一般潇洒英伟,或如掌门那样俊美隽秀,如今只觉这年轻人除五官端正双眼有神,并无与众不同之处。这人假托与掌门结拜刺杀嵩山副掌门,又接连犯下大案,如此亡命之徒,不知大小姐为何离家冒险去找,还险些因此丧命?
李景风被打量得不自在,拱手道:“在下李景风,见过计前辈。”
计韶光点点头,并不理会他。
“要去汉中得先过这路口。”谢孤白指着地图,“严九龄离开时留了驻兵在金州西侧出口,我派人换上百姓衣服探查过,约有三千人,就不知是哪个大将留守。”
计韶光道:“方敬酒昨日还在金州,襄阳帮船只经过后,金州无他事,或许会是他驻守。”
“又是他。”沈未辰道,“徒儿与他两次交手都被他伤了。”
计韶光皱眉:“以大小姐现在武功,方敬酒应该不是对手。”顿了一下,道,“你功夫进展神速,比去年在汉水上强多啦。”
沈未辰知道师父暗指自己将他打晕的事,此时宜软不宜躲,于是道:“师父功力也比几年前深厚许多。”
计韶光道:“功力深厚,得多吃点苦头。”
沈未辰撒娇:“所以才知道是师父故意让着我。”
计韶光撇撇嘴,装着不以为然,却忍不住嘴角笑意。
“应该不只他一个。”谢孤白沉吟,“他既然在金州验襄阳帮船只,主寨不可能无人,还有别人留守才是。”
顾青裳咬了咬嘴唇:“是严离章。”
“喔?”计韶光问,“顾姑娘知道?”
顾青裳道:“他跟方敬酒是同一天离船的,应是来守路口了。”
“严九龄的二儿子,严掌门的侄儿。”计韶光道,“我听妹夫说过,年纪轻,与几个兄弟相比算出色,严九龄想栽培这儿子,跟严昭畴走得近。”
沈未辰猜测便是此人虐待顾青裳,轻拍她手背,心想逮着机会定要替顾姐姐报仇。
计韶光道:“还有个难处,虽然襄阳帮送来辎重,但弓箭与粮食、皮甲都不够,粮食顶多够十天,打汉中最快也要三天路程,八天内咱们就得出发,还得从敌人营寨夺得粮草才够进兵汉中。”
“最后,咱们也没攻城器具。”计韶光道,“也不知汉中现在有多少驻兵。”
“一件件来。”谢孤白道,“打路口那处营寨首要便是不能让他们往汉中报信,得彻底阻断他们往西逃窜的道路。我想夜袭。”
“夜袭?”计韶光皱眉,“谢先生莫非以为夜袭就像说书人讲的那样轻易,说袭击便袭击?”
夜袭困难,阴暗中敌我难辨,一团混乱,兼且行军困难,人多易被察觉,人少则不足为虑,夜袭战败身亡者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
“我本就有这想法,景风来了更加稳妥。”谢孤白道,“他有夜眼,可以领军。”
计韶光皱眉:“他不能领军!谢先生,您不能开这玩笑!”
谢孤白问道:“你不相信他本事?”
“李大侠有本事谁不知道?他干的哪件不是大事?”计韶光道,“那些大事哪件青城承担得起?”
不说对九大家发仇名状,刺杀臭狼,刺杀嵩山副掌门,刺杀杜俊、唐佑,若是青城用他当领队的事泄露,几乎是开罪于天下。
“他当个寻常弟子混于行伍间可以,领军不行!”
谢孤白道:“这容易,换个名字就行,行伍里没人拿着通缉图纸,景风行走江湖也该用了许多假名。”
李景风很是尴尬,又听谢孤白接着道:“谢某方才说,最重要的便是拦住往西的通路,不能放人通过西路报讯,之所以夜袭也是为此。侵扰对方营寨只是虚招,阻断西往汉中的道路才重要,天明时难以横越敌营,天黑时需要夜眼方能周全,非得景风领队才行。”
计韶光沉默半晌,道:“谢先生继续说。”
谢孤白道:“敌阵一乱,接着就是冲营,中路由计先生与赵队长、周队长领军,直取主营寨,大小姐带着两位姑娘率队阻断东面。”
赵队长名叫赵治廷,是三峡帮船队队长,周队长名叫周能平,奉节战堂副堂主,谢孤白一行人来到之前,是另两艘五牙战船船老大,计韶光的副将。
“计先生将他们冲散成两股,再合围包夹,西面军万不可放过一人,东面却不需恶战,敌人要走便由他们逃生,届时便将近天明了。”
“天明?咱们不是夜袭?”
“黎明前袭击。”谢孤白道,“尽量将敌军往山上赶去,让他们来不及在金州收拢败兵,免去后顾之忧。”
谢孤白环顾周围,问道:“诸位还有其他主意吗?”
“弓箭不足。”计韶光道,“夜袭也要用大量弓箭,虽然襄阳帮送来不少辎重,但咱们还得留些打汉中。”
谢孤白道:“路口没打下也不用想汉中了。”
李景风想了想,道:“大哥,我想自己训练那支队伍,不用弓箭。”
计韶光皱眉:“不用弓箭怎么打,去撞箭杆吗?”
“用飘石,不过……”李景风搔搔头,“我不懂的事很多,想小妹帮我,有小妹在,我也好发号施令。”
沈未辰听说他要自己帮忙,虽有疑问也不多说,道:“可以。”
计韶光听李景风唤“小妹”,即便有救命之恩,这称呼也未免太过亲昵,想此人唐突,果是个亡命之徒,心中颇为不喜,于是道:“计某来帮你吧。”
李景风却道:“计前辈不是大将吗?您若来帮我,让小妹率领主队吗?”
沈未辰也道:“主队必须是师父领军。”
这话顶得计韶光哑口无言,反倒显得自己小心眼失于大局,计韶光心中不快,只得道:“那就有劳大小姐了。”
当下众人把细节拟定,沈未辰被换往西面军,于是把赵队长调往东面支援,又作些细微人员调度,此时天已黑了,计韶光点选五百名精壮结实脚步轻快的弟子分在一起,又派人在附近拾捡小石,取牛筋索备用。
沈未辰找了块木柴,小村庄里无啥器具,只能就着把小刀雕刻,顾青裳见她认真,问道:“妹子在忙什么?”
沈未辰道:“景风在咱们营里不方便,他又要带弟子,我想给他弄个面具,方便遮掩。”
村里小屋不多,李景风与朱门殇同宿一屋,沈未辰第二日来找,将面具给李景风,遮住脸面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用绳索系着。沈未辰道:“李大侠闹的事大,委屈你些了。”
李景风戴上面具,笑道:“倒也合贴,无妨。”
沈未辰等他戴了面具,笑道:“李福居这名字不错,不是熟人猜不到来由,你是多念着在客栈当小二的日子?”
李景风讷讷:“我做了几年小二,掌柜的向来照顾我。”
沈未辰瞧出他说谎,正自不解,忽地明白这名字由来,俏脸一红。李景风忙道:“也是纪念与大哥二哥相遇的地方。”
朱门殇一旁听着,调侃道:“行,说是纪念遇着我,我都信了,你要说纪念遇着什么冷刀李追箭似光阴,我他娘的也都信了,你这人老实,肯定不骗人。”
李景风忙道:“不能都念着?”
朱门殇笑道:“行啊,下个名字我也帮你想好了,叫李凤凰,李峨眉,李美人都行。”
李景风窘道:“就因着当日我在福居馆,才有后来这许多事,遇着这许多人,我起这名也就是纪念当日那事而已。”
沈未辰道:“朱大夫别尽顾着调侃景风,还有许多事要忙呢。”又道,“你这名字在这也不能用,我想过了,便说你姓沈,是我远亲堂哥,弟子们听见你是沈家人,更会听你号令。”她说着,心想终归是身份高于本事吗?念及此只觉不快,口中仍道,“沈家诗书传家,你得取个文雅些的名字,便叫沈望之,观望的望,之乎者也的之。这两字不难,你应该识得。”
李景风把这名字默念几遍,牢记后,沈未辰又道:“怕叫错,就叫你一声堂哥,我与顾姐姐夏姐姐打过招呼,都叫你沈公子,你得记住。”
李景风道:“我记住啦。”
朱门殇调侃道:“堂字大可去了,叫哥哥不更亲昵?弟子们见大小姐跟这远亲亲昵,肯定又多信几分。哥哥~哥哥~叫着多亲热,唉……痛!”
沈未辰踩住朱门殇脚,道:“朱大夫,以前都说您世故,这两年倒是越来越不晓事啦,办正事呢,别说笑!”
朱门殇苦着脸道:“就说笑两句,这也冒犯姑奶奶啦?”
两人说罢便去练兵,朱门殇摸着下巴,等李景风走出,抢上一步到沈未辰身边低声问道:“我瞧望之这名字古怪,是望之早归的意思吗?”
沈未辰低声道:“你尽管说,有的是小妹报仇的机会!”
两人来到村外空地,沈未辰见那五百弟子俱皆精壮威武,地上垒着七八尺高的小碎石堆。她先介绍李景风,说是沈家远亲,李景风说起飘石,众人见他戴着面具遮遮掩掩,颇觉古怪,又听说抛石为器,也不知好使否。
沈未辰道:“前朝也有以抛石替代弓箭的,虽不及远也不易穿甲,但夜袭时敌人多半未着甲,咱们只是扰乱,替计总领冲出条路,守住敌军不让逃脱才是要事。”
李景风展示飘石技巧,劲头十足,一打一个准,众人这才觉得有用,又见大小姐就在一旁,于是勤奋练习。到了晚上,李景风道:“帮我跟朱大夫说我不回去了,与弟子们睡一起,他们若有疑问随时可来问我。”
谢孤白拟了一套新号令让计韶光训练弟子熟记,沈未辰见夏厉君丢失皮甲拳套,将铁链捆在手上当兵器使,便指点她一套青城嫡传拳法,顺便点拨顾青裳剑法要义,虽说临阵磨枪,也不无小用。此后各自习练,再无他话。
三天后,李景风趁夜前往敌军扎营处偷窥。他不善军事,分辨不出整齐还是凌乱,于是又勘察附近地形,往西边无路处走去,见着个稍缓的斜坡,高约二十丈,估计下方约落在营寨西边一里左右,除了些零碎小石凸起,周围还算平整,心中有了主意,便回去与沈未辰和谢孤白商议。
第七日,谢孤白下令众弟子饱食,整装出发。沈未辰见青城弟子被困十余日,又逢天雨,忍饥受冻苦不堪言,临行前整装束发,来到众弟子面前朗声道:“诸位青城弟子,这几日辛苦了!”声音用内力送出,在场人都听得仔细。
众人见是大小姐讲话,都凝神细听。
“咱们从武当千里而来,历经艰险,瀛湖血战,金州败逃,一路躲到山上,隐匿十几日,是为什么?”
底下无人回话,沈未辰问道:“没人知道吗?”
有人答道:“是为了打赢这一仗!”
沈未辰道:“这话对了一半,另一半原因是华山犯我边境,是华山让我们受苦受难!他们要掳掠我们百姓,侵犯咱们的姑娘,华山人的风评你们不清楚吗?若青城灭于华山,青城子民能有好日子吗?这一仗咱们若不能夺下汉中,所有人都得死在陕地,一个都逃不了,包括我在内!”
“我是掌门的妹妹,雅爷的女儿,青城卫枢总指,我能躲在青城指挥弟子们上战场,但我没有,因为青城不只是沈家的青城,还是青城子民的青城!沈家人,必须保卫青城子民。”
她抽出佩剑,唐刀在瀛湖上失落,她另寻了一把剑,高举喊道:“我为青城嫡亲,又是个姑娘,这里有三个姑娘,瀛湖水战我们尚且不怕死断后,青城男儿难道还不如我们?”
身后,夏厉君大声喝道:“难道你们还不如个没卵蛋的姑娘?青城的男人有没有卵蛋?”
底下一阵嘻笑,大声喊道:“有!”
沈未辰大喊:“有没有!”那粗鄙二字终究喊不出口。
底下人齐声高喊:“有!”
夏厉君大喊:“声音太小,青城男人的卵蛋只有这么点大?我瞧不见!”
众人齐声大喊:“有!”声音宛如雷吼,可见齐心。
沈未辰喊道:“我做前锋,你们跟上,别输给我!”
计韶光当即发号施令,一行人清晨出发,直到深夜,在出口处十里左右山上扎营休息,各自饱食休息。
未到子时,李景风和沈未辰领着五百人先行出发,不打火把,全仗李景风带路来到路口附近,转往山坡无路处。斜坡虽陡峭,却难不到李景风,当先跃下探路,沈未辰找几棵结实大树,让弟子裹紧棉袄,用绳索捆在弟子身上缚紧,从斜坡滚下,让李景风在下头接着。等下去七八名弟子后,便由弟子们相互接着,到了丑时,五百名弟子均已着地。李景风跃上斜坡,拉着沈未辰摸黑跃下,稍作歇息。
直到寅时,前方营火明亮,众人往营火处去。这里防御空虚,守寨的只挡住路口,料敌人会从山上来,至多也是从金州来,怎么也料不着敌人竟来自汉中方向。沈未辰心中忐忑,望向李景风,见他点点头,心下稍定,领军冲出。
果然,华山弟子轻忽防守,五百人闯入敌营大喊大叫,营寨夜晚受袭,当即熄灭火把。这正合心意,李景风下令投石,以哨声指点方位,夜晚视野不明,敌我难分,华山弟子被打得头破血流却不知敌人在哪,无法取箭还击,阵型大乱。
有弟子驾马来救,被李景风指挥砸下马来,不知死伤多少。沈未辰夺了一马左右纵横,见着营帐便砍,华山弟子慌忙走避,互相践踏,死者众多。
※
方敬酒正在睡觉,他生活向来规律,戌时睡,卯后起身,若无他事,一天会睡五个时辰,睡得好才有体力。
但他也是极为警觉之人,喧哗声响起,他立即从睡梦中醒来,丝毫不见惊慌,摸上席边长短剑,出了营帐。
该干活了。
他凝神分辨,发现杀声竟是从西边传来,不由得皱起眉头。周围火把熄灭,许多士兵都往西边涌去,方敬酒揪住一人问道:“怎么回事?”
“夜袭,西边!”那人着急道,“公子下令往西边迎击!”
遇着夜袭时,受袭一方往往熄灭火把,盖因火光亮堂,黑夜中敌暗我明,反成弓箭活靶。
找死吗?方敬酒心想,道:“让各军守住营寨,不得妄动!”
那人道:“公子的号令不是这样的。”
方敬酒道:“我去找公子!”随即喊来手下,让自己所辖本部弟子不动,径自去找严离章。
严离章正在主营帐外焦急下令,方敬酒上前道:“公子,让各部紧守营寨,不要妄动。”
严离章道:“敌人冲营,不知数量有多少。我让陈正字,秦和中两人往西面迎敌去了。”
方敬酒道:“从西边来的,那是汉中方向,不会有多少人。我们不乱,他们冲不进来。”
有弟子来报:“公子,敌人投石袭击,咱们熄了火把,可不知怎地他们一打一个准,弟子们都被打乱了。”
严离章顿足骂道:“操,这群青城贱种当真诡计多端!方师叔快去看着!”
方敬酒道:“派人通知汉中,说青城还未退,严加提防!”严离章猛然醒悟,忙令人备马传讯。又听说方敬酒本部不动,跌足道:“这当口还发什么楞。”让手下催促方敬酒手下往西面迎敌。
方敬酒快步奔至西边。火光微弱,还差半个时辰天亮。多日不见敌踪,华山弟子都以为青城人马早已离去,连严离章也不以为意,众人戒备松散,又只防着山上,怎么也料不到敌人竟从西边来,被青城弟子一冲,不知高低,当即大乱奔逃,方敬酒连杀数人都止不住混乱。
败逃的华山弟子往中军涌去,方敬酒传下号令:“点火把,快!”就快天亮了,与其摸黑应敌,不如点火把照明。
不料身边火光一亮,天降飞石如雨,方敬酒吃了一惊,忙着地滚开,钻入旁边营帐。只听外头劈哩啪啦的落石声,许多弟子惨叫哀鸣,他们被夜袭,不及披甲,碎石打在身上虽一时半会儿不致死,却也头破血流。
一名华山弟子瑟缩在营帐一角抱着身子不住发抖,显然是怕极不敢应敌,见方敬酒进帐更是慌张。
“滚出去!”方敬酒道,“躲在这死得更快!”说罢拔出长短剑快步奔出营帐。
只听黑暗中马蹄声响,是青城弟子夺了马砍杀。一匹马向方敬酒冲来,马上人手一挥,方敬酒瞧不清状况,听到风声劲急,矮身避开,一颗飞石从耳旁掠过。那人向方敬酒冲来,挥刀便砍,方敬酒长剑将之戳下马来,翻身上马。此时号令已传达,亮起火光,这才见着青城弟子,方敬酒驰马来回,号令迎敌,稍稍止住颓势。
方敬酒忽见着本部麾下,问道:“你怎么在这?”
那人道:“公子下令全都往西边迎敌!”
方敬酒吃了一惊。
猛地,又闻一声巨响,营地南面杀声震天,大批青城弟子涌入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