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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道阻且长(上)

    才刚准备下山,这又上了山。

    一众马匪拨开草丛,走过芒草小路绕到山后,转进茂林深处。沈未辰见此处险峻,心想这山寨真懂得藏,等走过树林,碎石崎岖,马儿颠簸,沈未辰索性靠在李景风怀里歇息,不久便见到座石垒子搭在悬崖边,约莫三丈来高,估计是哨台,过了石垒子便有几十座小屋围着一大块空地,俱是泥石茅草搭建。

    马七领着两人入山寨,道:“弟兄们还在山上躲着,咱兄弟出来探路,得回去通知大伙,天晚了,估计明早才回得来。李大侠,您与夫人且歇息,住哪间屋子尽管挑,东首最大的是我住处,里头舒适些,需用什么,山寨有的尽管使去。”

    李景风见他如此慷慨,连忙称谢,又道:“马寨主自去忙,不耽搁您。”

    一众马匪自去了。李景风骑马绕了山寨一圈,见后方一间木盖大厅挂着个匾额,天色昏暗,沈未辰瞧不清,问:“上头写着什么?”

    李景风道:“写着‘求活堂’三字。”

    沈未辰忖道:“日子难过,都不说聚义,只求活路了。”

    这山寨规模比饶刀寨小些,李景风找着东首大茅屋,扶了沈未辰进屋,点起油灯,在炕下生火。才几天而已,沈未辰见着暖炕跟屋顶竟觉恍如隔世,正要坐下,察觉自己满身杂草,泥泞脏污,跟泥巴水里捞起晾干似的——实则也是如此,那群马匪竟没起疑。她出身大家,礼数向来周全,觉得污了人家被褥不妥,又浑身麻痒不适,于是道:“景风,帮我打桶水来,我换件衣服。”

    李景风把火烧旺,把灰烬扑在火头上,这才起身提水。沈未辰在屋里找了件女眷衣衫,等了许久不见李景风归来,正要去问,李景风推门而入。沈未辰见水桶热气蒸腾,原来还烧了热水,尚未说话,李景风已掩门离去。沈未辰摸着水温,正合适洗涤,于是除去衣服靴袜擦浴,搓出一桶泥巴来,这才换上净衣,将原先衣服折叠整齐放在炕头,喊道:“景风,进来吧。”

    李景风进门,道:“小妹再等我一会。”提着污水离去。沈未辰不明所以,过了会,李景风提着两桶热水回来,道:“这桶水给小妹泡脚。”

    他把其中一桶水放在炕前,自个拎了另一桶坐到石凳上。沈未辰把脚泡进热水里,只觉一股暖意自脚心升到胸口,浑身毛孔舒张,舒服得吁了口气,去看李景风,见他脱去鞋子把脚泡进热水,也吁了口长气,一脸舒坦,那模样直把沈未辰逗笑,问道:“哪学的这享受?”

    李景风笑道:“在嵩山见萧公子每日泡脚,那泡脚水是药材煮过的,萧夫人还在他身上捶揉,可享受了。我没药材,小妹将就些。”

    沈未辰道:“小时候看爹练下盘功夫,练得累了也拿药材泡脚,看着挺舒服。”

    李景风问道:“小妹没试过?”

    沈未辰道:“娘说姑娘家泡脚不庄重。若是练功脚酸,有婢女帮我用热毛巾敷着,推宫活血。”

    李景风问道:“舒服吗?”

    沈未辰笑道:“要不我帮你推推?你就知道舒不舒服。”

    李景风脸一红,道:“小妹跟着朱大夫学坏了,尽调侃人。”

    沈未辰笑道:“我本来就坏,以前你不知道罢了。”她说完,也不知想到什么,苍白病容忽地染上红晕,换了话头道,“你倒是会体贴人,想得周到。”

    李景风道:“我以前是店小二,服侍人习惯啦。”

    沈未辰笑道:“还有谁有这好福气让李大侠照顾?”

    李景风笑道:“杨兄弟那时中毒,可比小妹难伺候多了,又要煮饭又要煎药,每几日还得换一大缸水。”

    沈未辰噘嘴:“原来不是我一人独有,还得伤着病着才有这好处,我想着还是多病些,才有这细心妥贴。”

    李景风皱眉:“小妹胡说什么,触霉头。”又道,“水凉啦。小妹早些歇息。”说着把脚擦干,将两桶泡脚水泼在屋外。沈未辰也擦干脚躺上床,撒娇道:“李大侠帮我盖棉被。”

    李景风只觉得这回见面小妹有些古怪,也不多问,帮沈未辰盖上棉被,口中道:“小妹别老调侃我,还是叫我景风就好,什么大侠,听着别扭。”

    沈未辰笑道:“是嫌弃今日不够威风?”

    李景风默然半晌,摇头道:“我宁愿一辈子逞不了威风,也不想见小妹危险。”

    沈未辰知道他这几日定是十分忧虑,宽慰道:“也不危险,我后来还不是逃出来了?要不是你眼力好,原也没人寻得着我,只消在山上休息几天,我自个也能下山与谢先生会合,你用不着太担心。”

    李景风“嗯”了一声,道:“我相信小妹本事,不过下回还是得小心些。跟朱大夫多讨些金创药,用油纸封好就不怕受潮啦。”

    沈未辰心底一动,只觉多少甜言蜜语也不及这句温暖,手就要伸出被窝去抓李景风的手,低声道:“你自己在外头也要小心。”

    李景风笑道:“我是亡命之徒,日日都在逃命,可小心了。”

    沈未辰又是一怔,手停在被窝下许久不动。李景风见她不说话,只道她倦,另取一床被子,吹熄油灯躺在炕下。

    沈未辰望着一片漆黑,道:“景风,明日里你去石垒子那看看,瞧能不能找着谢先生他们的行踪。”李景风答应一句,两人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沈未辰醒来,李景风已去过石垒子,说是太远见不着踪影,只发觉河对岸还有华山人马。沈未辰不信谢孤白真会撤军,然而对金州一带地形着实不熟,还得倚靠当地人。

    方过中午,马七领着一众马匪连同亲眷回来,李景风怕惊扰小妹,关上门出去迎接,沈未辰在房里听着外头一片热络,许多人七嘴八舌问话,李景风喊着要找大夫,好一会才领着一名矮个中年人进屋。大夫把了脉,只说是伤疲交加,留了金创药,又开些退热药方。山寨里缺乏药材,沈未辰对李景风低声嘱咐:“请马寨主派人去买药,顺道打听消息,别说跟青城有关系。

    李景风请马七帮忙,马七问起,李景风只说关心战事,顺便请人将阿茅带来。之后便坐在床沿,两人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话,互说起别后情事,沈未辰说至困倦,不觉睡去,醒来时李景风仍坐在床沿照料。

    如此反复数次,直到天色转黑,李景风点起油灯,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名汉子领着个缺耳龅牙的孩子站在门外。那汉子提着包药材对李景风哈腰鞠躬:“李大侠,药材买来了,您收着,有什么需要再吩咐。”

    李景风接过药材道谢,那孩子大剌剌走进门,等李景风将门掩上,这才咬牙切齿低声骂道:“你个蠢货,把爷扔在金州,那正查奸细,又唤个不知底细的来找,你不想爷跟着就说明白,不待这么坑害的!”

    李景风歉然道:“我不知道会耽搁这么久。”

    那孩子怒道:“你个蠢货,什么都不知道!”

    沈未辰听这孩子开口便骂人,坐起身来笑道:“你就是阿茅吧?”

    阿茅横了沈未辰一眼:“人找着了,还占了便宜,成你媳妇啦?”

    李景风忙解释:“只是从权,你也知道山寨里龙蛇混杂,容易冲撞。”

    “呸!爷被人冲撞你就只管笑!”阿茅骂道,“就是见色起意!”

    李景风苦笑:“爷你不冲撞人就好,还怕人冲撞呢。你在金州几天,有没有听说什么消息?”

    阿茅走到桌边坐下,斟了杯水咕噜喝下,哼了一声,一双小脚晃呀晃,显然还在闹脾气。李景风也不理他,只是等着,许久后阿茅才道:“听说华山抓了两个姑娘,我还以为是你要找的人呢。”

    沈未辰惊呼起身,一阵晕眩又跌坐回去,颤声道:“是顾姐姐跟夏姐姐!”

    李景风脸色凝重,问:“青城人马呢?”

    阿茅道:“都跑光啦,从金州西边的小路跑了。华山的人到了金州,一路追赶,追到西边小路,听说追了几十里,现在还守在路口呢。”

    李景风心想顾青裳与夏厉君遭擒,定然凶多吉少,他怕沈未辰伤心,不想阿茅说下去,于是道:“阿茅,你去打桶水帮沈姑娘熬药。”

    阿茅呸了一声,骂道:“你怎么不问那俩姑娘是死是活?她们被剥光了吊在船头上晾尸你也不管不顾是吧?”

    沈未辰闻言气血上涌,两眼一黑,仰头便倒,忽觉肩膀一紧。只听李景风着急喊道:“小妹!”又道,“阿茅,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茅道:“我是说你不管,又没说是这样,你着什么急?”

    沈未辰听了,方才缓过气来,着急问道:“她们没事吧?”

    阿茅怒道:“在瀛湖边一艘船上关着,还没躺尸呢。”

    李景风愠道:“阿茅,这玩笑能开吗?”

    阿茅扭过头去只是不答。

    李景风觉蹊跷,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们在船上?”

    阿茅怒道:“我还以为被抓的是你要找的姑娘!你这笨驴撞死不回头,肯定跑去劫囚,我打听好地方瞧你死了没,要死了,爷自个走!”

    李景风听出阿茅是担心自己才去打听消息,苦笑道:“阿茅,你若恼我,把气冲我发便是,别说这些难听话,害人不舒坦。”

    阿茅骂道:“谁恼你了,谁管你死活啦!爷早知道啦,你就是躺尸顾不上凉,早晚横死的命!”

    沈未辰望向李景风,四目交接,李景风摇头:“小妹至少得好个七成,咱们再作打算。”

    沈未辰知道仅凭自己与李景风两人劫囚本就困难重重,何况伤病在身,无奈点头。李景风起身道:“我去熬药,阿茅,你帮沈姑娘换药。”说着拿起桌上药包离去。他知晓沈未辰不少伤口在尴尬处,是以借口离去,留下阿茅替沈未辰换药。

    阿茅坐了半天,只拿斜眼盯着沈未辰瞧,终是起身帮忙。沈未辰听她口里不住咒骂,微笑道:“劳烦了。”她胸口背上都有伤,于是脱下上衣,阿茅见她指甲剥落,边缘渗出血来,触目惊心,问道:“不疼吗?”

    沈未辰道:“很疼。”过了会又道,“不过没你刚才说的话疼。”

    阿茅道:“怎么,要找爷算帐?”一边说一边上药包扎。沈未辰见她手法甚是利落,道:“你经常受伤吗?定是吃了不少苦。”

    “呸!”阿茅骂道,“爷受伤有这么好照料的?抹个口水照旧又打又砸!也就你跟那蠢驴这么多讲究,怕疼就别拿刀啊!”

    沈未辰道:“你景风哥哥经常受伤?”

    阿茅道:“你道处处都有这么好礼貌?寻常遇着都是生死博命,一个月不见红便是吉月!操,也不知道交了什么血霉,跟着个通缉犯!”

    她包扎停当,坐回石凳上,不住打量沈未辰。沈未辰心乱如麻,既担忧顾青裳与夏厉君,也想知道谢孤白将青城人马带到何处,等身体稍好就要想办法救人会合。

    李景风推开门,端着碗汤药走入,道:“小妹,喝药了。”

    ※

    “这是最后一帖药,再不好,我就帮你挖坟。”朱门殇将药碗收起,问,“咱们已经躲了五天,还要躲下去?”

    谢孤白躺在被褥里,望着帐篷顶沉思。

    瀛湖大战后,谢孤白率军转往西路,这是条翻越大巴山的山路,窄小难行,在瀛湖西边三十里处,越过河川便能回到达州。

    他留下五百人堵住通路断后,佯作撤退,率人马来到这条山路,下令队伍进入深山躲避,入夜不起火,天未亮拔营,隐匿行踪,同时下令五人一伍各自监督,一人脱队全队皆斩,静等追兵退去。

    华山显然没这么容易上当,击溃断后的五百名青城弟子后,仍然率军追讨,一直追到瀛湖西边河畔,即便确认该处谢孤白特意留下作为疑兵的浮桥,仍没放松警戒,派人堵在出口两端。

    这又是个麻烦,假如真被发现青城这支队伍藏匿在山上,更是瓮中捉鳖,进退无路。就连不懂兵法的朱门殇都知道局势在不断恶化,比谢孤白的病情恶化得更快。

    “还有件事得告诉你,我不说,计韶光也会说。”朱门殇道,“我们没粮了。”

    谢孤白点头:“我知道。”

    带着辎重行军不易,何况是逃亡,队伍沿路丢弃辎重,带的存粮不过五七日份量,而今已过了五日。

    计韶光拨开帐帘走入,坐在朱门殇身边,说道:“华山还没退,还在搜查。”

    “咱们会被发现吗?”朱门殇问。

    “不知道。”计韶光道,“但如果他们烧山,咱们就得被逼出去。”

    朱门殇悚然一惊:“他们会这样干?”

    “也不知道。”计韶光道,“还有件要事……”

    “把两天的粮当成四天份发。”谢孤白道。

    计韶光道:“让弟子们自行猎食,找寻野菜充饥……”

    “不行。”谢孤白打断他,“容易被发现。”

    计韶光默然半晌,让谢孤白好好养病,告辞离去。朱门殇看出计韶光眼中有许多疑虑,他毫无信心,但也没更好的建议。

    “你老实说,咱们到底有多少胜算?”朱门殇道,“若真出事,我得往哪跑才好?”

    “不高,但不是没机会。”谢孤白道,“需要些运气。”

    “操娘的别说运气,你就没这运气!”朱门殇气得想将药囊子砸在谢孤白脸上,掀开帐帘走出。

    帐篷外,青城弟子五人一组零散坐着,个个都满脸不耐与焦躁。山上虫蚁多,又得入夜后搭帐篷,那之前都只能藏身在芒草间、碎石地上。就在几里外的山下,华山弟子正在搜捕,每个人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朱门殇知道自己有多烦躁,这些弟子们只会更烦躁。

    连担忧沈未辰的心情都没,更不用说顾青裳与夏厉君了。他们没法派出探子,至今没这三个姑娘的消息,不知死活。

    就算撑过华山搜查,没有粮食怎么去汉中?朱门殇不敢想了,一想就头大。

    幸好这几日没下雨,谢孤白这身体,大家躲在这地方,如果下大雨,白天不许搭帐篷,入夜再这么一冻……朱门殇打了个寒颤,实在难以想象。

    忽地,脸上像被什么东西打着,湿湿的,鸟屎?朱门殇抹了抹,拿到鼻前一嗅,没有味道。

    不会吧?他抬起头,一滴更大的水滴打在脸上,他这才发觉这阴沉沉的天空是有多大一片乌云罩顶。

    “希望只是场小雨。”他刚转过这念头,哗啦啦的大雨倾盆而下。“我操你娘的老天爷!”朱门殇咬牙切齿,此时此刻他终于稍稍领悟了杨衍指天大骂时的悲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