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不详是听说慈云寺有个活菩萨后,特地绕路上山而来。他在讲台下听广德解说经文,内容细节都说得极好,没听出任何错漏。
他留下来与广德讨论经书,多听少说,问了许多,广德也答了许多,有些见解连文殊院高僧也未必如此精辟。广德也震惊于这少年的慧根,不仅通晓经书,于经义理解上也殊异常人。
两天后,到了广德和尚入定的日子。照往例,入定这三天广德会到慈云寺后方禅房,从里头上锁,不可打扰。广德要明不详多留几日,待他出定再讨论经文。
明不详愿意等,离开少林寺后,他已很少见到这样精通经文的僧人。他拜访过一些名山古刹,也见过不少高僧大德,学得不少知识。
但那没有帮助他找到佛。
他依然不明白,不明白这世间一切为何运行,生老病死,生亦何欢,死有何惧?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何以为苦?贪、嗔、痴,何以执着?成佛的喜悦,众生的悲鸣,这喜与悲……
他依然不理解。
直到他见到杨衍与李景风。杨衍,无论如何都该死去许多次的杨衍,偏偏活了下来,无论是太上回天七重丹,又或者在天水,还有昆仑宫。
他的幸运,抑或者不幸,代表什么?
李景风,他见过有人不求锦衣玉食,只愿安贫乐道,他见过有人舍生取义,义无反顾,但这一切代表什么?驱使其一往无悔的理由是什么?
昆仑宫地道里,李景风点出他的一念无明,“想知道”,这一念是自己的究竟烦恼吗?
他记得自己为彭小丐包扎的举动,那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但自己做了,为什么?因为杨衍?因为李景风?
他似乎隐隐懂了些什么,但浮现更多的不懂。让牛山村的村民走上歧途的到底是什么?因善而起,又为何走向歧途?
他懂那些理由,就像他懂太阳东升西落。但他不懂为何太阳要升起,又要落下?
这位广德大师懂吗?
广德入定后的第二天夜里,慈云寺佛前的长明灯忽地熄灭。
明不详听到“咚”的一声低沉声响,对普通人来说,那是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声音。
明不详起身取了衣服穿上,穿袜,着鞋,将绑腿系紧。
“嘎吱、嘎吱”,是什么被悬吊在梁上的声音。
他不着急,将头发束起扎紧。
“滴答、滴答”,像是水滴声。
明不详推开门,屋外一片漆黑,今夜云多,月色黯淡,他打起灯笼,走过阴暗的走廊。
灯火照亮两侧墙壁,他见着地上一条长长的血迹,沿着血迹走,他发现右侧墙上写着字,他举起灯笼,照见四个斗大的血字:“血债血还”,周围有凌乱的血掌印。
发生什么事了?明不详继续沿着血迹走,廊道尽头“站”着一条人影,走近了才发现是寺里法号明心的僧人,已是具尸体。只见这尸体两眼空洞,血泪沿着眼窝淌下,一根竹竿从腰处贯入体内,竹竿一头支着墙角,所以尸身没倒,血滴滴流着,原来这就是水滴声的由来。
明不详提起灯笼仔细端详尸体,伤口在喉咙,一刀封喉,很利落的手法。他想了想,环顾左右,这才发出“啊!”的惊呼。
声音沿着廊道远远传出,回应他的是一阵杂乱声响,来自后院。他往后院走去,就在要走进后院时,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明不详后退,那人影却一动不动。
是法号明风的僧人,被挂在廊檐下,双手双脚无力地垂着。
除了广德和尚,寺里还有十二个僧人,现在只瞧见两个。都死了吗?是谁无声无息潜入,杀了这些和尚,还布置成这样?莫非是广德和尚的仇家?
明不详举起灯笼,想了想,喊道:“什么人装神弄鬼?”
应该是这样说没错。
有僧人听到明不详的喊声醒来,问道:“出什么事啦?”
原来还有活口。明不详高声道:“出事了!有……”他在脑中飞快琢磨,把最后一字吐出,“鬼!”
“什么鬼?这可是佛门圣地,广德方丈是有道高僧!”有僧人回应。
又听有人喊道:“怎么都是血?”又有人高声惨叫:“明心师兄……啊!……”
“长明灯,长明灯怎么灭了?”看来是有人被吓得跑到佛堂去。
明不详来到佛堂,两名僧人正挨个点起长明灯,明不详跟着点灯。等佛堂通明,一名僧人正要诵经驱邪,一抬头,只见一块血布绑在如来法像双眼上,遮蔽法目一般。僧人大吃一惊,回过头,见地上有奇怪阴影,抬头一看,佛堂出口处,四具尸体被吊挂在半空中,破布娃娃似的。
两名僧人吓得腿软,双膝跪地爬向门口,忽听后院传来两声惨嚎,又把他们吓出力气,连滚带爬逃出。
明不详赶往后院,从后院爬出两名僧人,苍白着脸,显然是吓坏了。
广德入定的禅房前立着两具尸体,同样用竹竿撑持,分别举起左右手指向通往后院的道路,身侧两盏石灯笼,瞧着就像是指着明不详一般。
也难怪那两个僧人吓得腿软,见两具尸体指着自己,肯定吓软腿。
明不详走上前去观察这两具尸体,他闻到一股甜味,是从石灯笼里传出的。
迷香?
一条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寒光向明不详脖子刺入。
却扎个空。
刺客吃了一惊,忙向后退开,一垂目,却见不着明不详。
刺客停下脚步,凝神张望左右,不见明不详,直到他惊觉自己的影子多了一条。他悚然一惊,不敢再动,缓缓转动眼珠。
明不详就站在他身后。
自己才该是捕猎的人,刺客嗤笑:“好功夫!”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快逾闪电,刺向身后。
明不详侧身避开,刺客将匕首掷向明不详面门,动作一气呵成,同时抽出腰间环首刀。
明不详格开匕首,刺客大喝一声杀了过来,刀光如奔雷,威力万钧,明不详甩出不思议,与对方缠斗在一起。
这刺客功夫绝不简单,明不详遇见的人中,或许接近方敬酒的能耐。
广德大师有这样的对头?
不,应该不是广德大师的仇家,明不详顷刻便明白了,对方想杀的是自己。
兵器交格的声响,身形腾挪与撞击的声响,还有推倒的花草树木的剧烈动静终于引起高僧注意,广德和尚推开门,问道:“出什么事啦?”
门一开,可把他惊得不轻。门外站着两具尸体,那名叫明不详的青年正与一名着黑色夜行衣的中年人缠斗。广德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高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他想绕过战场爬出去,但明不详的不思议攻击范围极广,他怕被波及,只得坐在地上看着,不住拨着佛珠诵念阿弥陀佛,也不知哪来的凶神恶煞,只能祈祷明不详取胜。
明不详将不思议挥舞得如同罩在身上的一座铁钟,几次要缠住对手兵器,那人却每每避开。明不详觉得自己手上力道弱了一些,他能感受到出力时的细微差异。
是石灯笼里的迷香,这是有计划的刺杀,来者是夜榜刺客。
对方正在等他被迷晕,这里太空旷,迷香不易发挥作用,但剧烈动武会让人大口呼吸。
明不详调匀呼吸,甩出不思议,对方伸手去格,刀刃半空中打了三个折,猛地咬上对方手腕,削下一片肉来。刺客惨叫一声,血流如注,知道难以得手,纵身跃上屋顶要走,他对自己的轻功向来很有自信。
明不详轻飘飘飞起,竟比他跳得还高,半空中甩出不思议,刺客挥刀格住。原本明不详缠不住他兵器,但他手腕受伤,使力差了分毫,被明不详缠住兵刃,一股大力传来,环首刀把持不住,脱手飞出,身形跟着下落。
刺客立即攀住屋檐,翻身要上,明不详左手捻指一弹,无形指气击中刺客膝弯,刺客脚下一软跪倒,明不详锁链放开两尺,不思议插入刺客小腿,刺客大叫一声,被明不详从屋檐上扯下,摔落在地。
明不详拖着刺客往回走,刺客只能以手攀地跟上,若不跟上,刀刃只怕要切开他小腿。
明不详喊道:“方丈,快找绳索!”广德和尚见明不详制住凶手,就算腿软也得去找,忙奔到杂物间,一路上还不得受许多惊吓?等他找着绳索回来,明不详与刺客都已进了禅房,广德小心翼翼探头去看,只见刺客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这才放大胆子进去。
“这……这是……什么人?”广德和尚小心翼翼问道。
“弟子猜是夜榜刺客。”明不详答。
“夜榜?”广德和尚大惊,“这……这这……是你的对头?”
“应该是。”明不详想了想,“或者广德大师可曾得罪过人?”
“这……”广德实在想不起来,难道是慈云寺香火太盛,引得附近庙宇眼红,买凶杀他?这也太不可能。他将绳索交给明不详,道:“贫僧实无这样的仇人。施主……施主怎会惹上这样的仇人?”
是谁买凶要杀自己?顶尖的刺客不便宜,有这财力又与他有仇的,或许只有一人。
华山掌门严非锡。
明不详将刺客手脚缚住,道:“得通报门派。”
广德和尚忙点头:“合该如此!”
明不详看着广德,忽地微笑:“大师帮我看着,弟子这就去。”
广德和尚险些把胆子从嘴里吐出来:“要……要贫僧看着?”
明不详道:“寺外无住户也无门派,得去山下,现在是深夜,寺里弟子都被吓跑了,大师年纪大,走山路危险。”
慈云寺在武功山上,下山得走几里山路,广德和尚虽然身体健朗,大半夜摸黑下山也太冒险。
“现在是丑时,到山下通报门派差不多天亮了,巳时前就能回来。”明不详接着道,“大师务必看紧此人,不可离开。大师见着他的脸,若是让他逃走,势必对大师不利。”
“他若醒来怎么办?”广德问。
“大师见机行事。”明不详加重语气叮咛,“别让他‘逃走’。”
不等广德再问,明不详就走了。
倒在地上的凶徒虽然手脚被绑缚,广德依然心惊胆战,外头的尸体死状恐怖,真不知是怎样的凶徒才能干出这等歹毒事情。
他想离开禅房,又不敢离开,明不详说了,这凶徒知道自己见过他的脸,若是逃走,势必会杀害自己,以免被人知晓面目。
广德很害怕,他虽是附近著名的高僧,讲解经文头头是道,然而经书中的勘破生死他压根没修到。他很想很想到那个境界,潜心修行,持戒慎重,他希望自己当真能够入定。
没错,广德并不会入定,虽然他之所以成为活菩萨,成为众人眼中的有道高僧,就是因为他入定七天,不饮不食,但那只是个骗局。
意外的骗局。
他二十岁出家,勤奋用功,钻研经书,他有妙慧,能理解经文中深奥含意,说起经来连师父都佩服他,夸他有慧根,他也相信自己定能成为一代高僧。
然而修行二十二年,他却不知道自己悟了没。他连入定都做不到。他试过许多次,澄思静虑,不作他想,然而那更像发呆,或者强迫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他试着专注呼吸,不萦外事,但他依然会因一个动静一个声响分神。他在禅房中静坐三个时辰就觉得肚子饿,该用膳了,就算熬过去,到了深夜也只会饿得肚疼。经书上所说的喜乐、专注,他半分也感受不到,他觉得自己无尺寸之功,不由得丧气。
事情发生在他四十二岁那年,那天,他出嫁的妹妹来找他。
“你外甥病得厉害。”妹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家里实在不行了,只得求你。”
广德问清了始末。妹妹生了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最大的儿子自幼体弱,十五岁还不能下田,下床没走几步就喘,幸好遇着良医,开了药方调理身体,大夫说得吃上三年,中间不能断,三年后自可痊愈。
药方果有奇效,眼看着儿子身体一天天好起来,妹妹也感欣慰。但药方虽好,药材却贵得惊人,每月开销三两银子,吃上三年不得花上百两银子?
家里为了救治这孩子,把田地都典当了还不够,偏偏她丈夫又积劳成疾,跟着病倒,两下花销,实在支撑不住,儿子没了药材,身体又虚弱了。
“都吃两年了,再一年,再一年儿子的病根就除了。”妹妹向他磕头,“你若在家,势必要救你侄儿,你出家,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五十两,只要有五十两,你侄儿的命就有救了。”
广德能怎么办?妹妹说得没错,若是在家,他也要救自己侄儿,出家人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五十两……他无法开口向师父索讨。恰巧他修行至此,也觉得自己毫无长进。
那便走吧,还俗了吧。勤奋苦修二十年,还不是什么都没有?
他起了退转心,决定偷寺里的香火钱帮妹妹渡过难关。偷钱不难,但他得有时间逃走。于是他想出一计,禅房在后院,出了后院就是后山,他在禅房地下挖个狗洞,用木板遮掩,出口处用几个花盆掩饰。
等时机到了,他潜入帐房,偷走五十两香油钱,然后宣布自己要入定,进入禅房,将房门锁上,从地洞逃走,将花盆摆好遮掩住出口。
他来到山下,将银两交给眼眶含泪的妹妹,想接着该去哪……
他不知道。
寺中的修行日子虽然简单,却踏实。那时的他没有多的心思,至于现在……
他买了顶帽子遮掩戒疤,换了俗家衣裳,到客栈点荤菜,还没放入口中,肉味就熏得他想吐,一筷子也动不了,还是素面吃着习惯。
他恍若游魂,在街上游历几天,不知之后要做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更想起师父若发现自己偷窃逃走,该要怎样失望。
他决定回寺中领罪。
慈云寺外的人山人海让他瞠目结舌,怎地一向香火稀少的慈云寺竟聚集这么多信徒香客?他向旁人问起,才知道寺里有位高僧已经入定六天,至今未出,当真是位活菩萨。
这活菩萨不就是自己?难不成他偷钱私逃的事还没被发现?
他偷偷摸摸从后山潜回后院,又从后院潜回禅房,等到第七天时,他犹有些胆颤心惊地推开房门。
他听见欢呼与赞叹声,信徒们纷纷跪下,连与他交好的师兄弟都对他恭敬顶礼。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得说一句:“阿弥陀佛,诸位散了吧,莫妨碍修行。”
方丈来见他,对他勤修苦学有成很是佩服。他旁敲侧击,看方丈是否察觉香火钱短少。
“这几日捐献甚多,帐目一团乱,还在整理。”方丈回答。
广德松了口气。他成为众人眼中的活菩萨、有道高僧,他心虚想离开,师兄弟们苦苦挽留,连方丈都请他讲解经义。
他很能讲,非常能讲,每一段经义,每个细微处,他都能解释圆融,听者无不满意。
他也只能讲,他或许也理解,但他依然没有悟,别人不知道,但他自己清楚。
为了维持谎言,他将食物饮水藏在地道中,每个月他会“入定”三天,那三天他将禅房反锁,在里头读经,沉思,三天后出去。
方丈死后,他接任慈云寺方丈,理所当然。
时光荏苒,转眼二十八年,每日他不无诚惶诚恐,诵经念佛,勤奋修行,然而至今他连最基本的入定都办不到,他的修行只有口头上讲经。他依然怕死,依然有着迷惘,只是他掩盖得很好,从不表露在外,众人都以为他修行有道,其实他只是不求物欲罢了。
他很担心到死依然无尺寸之功,越想越怕。
就像怕眼前这夜榜杀手一样。
忽地,那刺客动了一下。
广德揉揉眼睛,确定没眼花,那刺客确实动了一下。
刺客醒来了,用一双凶狠的贼目瞪着他。
广德和尚心下一突,心跳猛地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