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虚身死的消息传来时,俞继恩大为震惊。但他并不惊慌,实际上,这一年多来,汉水上的船只挂青城旗号,襄阳帮与三峡帮交好,得分长江漕运,收入反倒比以往丰厚。
赚来的钱也没落入他口袋,他花费比以往更多的银两加倍讨好武当几位要人,连以前不愿不屑巴结的,这一年多来都格外殷勤。
他还记得一年多前,青城世子沈玉倾来访,当天夜里,谢孤白单独找他,建议襄阳帮离开武当,并入青城,让襄阳帮在青城的地位宛如彭家之于丐帮,嵩山之于少林,成为掌握长江汉水两大水运的天下第一漕帮。
他相信谢孤白还有更大的图谋,虽然谢孤白没明说,但他知道,或许会是整个湖北……
武当已彻底没救,他很清楚,现在不过一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他也不信空口白话的人,他一样有要求,沈家兄妹最少有一个必须与襄阳帮联姻,他才会真正投靠青城,无论俞净莲嫁入青城还是他儿子迎娶沈未辰都行。
这是他与谢孤白的协议,谢孤白必须做到,襄阳帮才会安心投入青城麾下。有了这关系,就算武当追究起来,仗着姻亲关系,青城与武当叫板更加名正言顺。
青城是否有能力与武当叫板?以现在武当的情况,一旦失去襄阳帮,失去鄂西领地,断了长江汉水两条水运,那还真是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更何况,武当山离着襄阳帮不过尺寸之地,早上发兵,不用到中午就能围住武当山了。
但这是最下策,照他的想法,襄阳帮脱离武当加入青城时,最好能兵不血刃。这多亏武当现况的败坏,什么通机子、华阳子,他打点不少,这事得徐图,不可躁进。
他听说华山陈兵边界的事,那个谢孤白确实有本事,早在昆仑共议前就让青城船队以驱赶河匪的名义入了汉水。这批船队牵制住华山,如果加上襄阳帮人马,谅华山也不敢妄动。另一方面,未来武当若真跟襄阳帮撕破脸,青城立时能来相助。
不过他有一事不解,俞继恩想起那晚上,谢孤白将一颗霹雳火交给他,让他在步天楼放火。他是襄阳帮帮主,真武观上下许多人都认得他,他只推说散步,瞒过巡逻来到步天楼,守卫早被打晕,他在二楼掷出霹雳弹,随即快步离开。
为什么谢孤白要跟明不详和杨衍过不去?他想不通,但也没问。或许是私怨,总之他没过问。
玄虚的尸体回到武当,上下哀戚。老道虽然治理无方,为人随和却是真的,再说,武当沉疴难解也不是由他这代掌门开始,这陈腐早已朽入骨髓,再难医治,从下一任掌门人选就可看出端倪。
玄虚早立下了继承人,就藏在北极殿玄武大帝神像额后机关中。虽然秘而不宣,但俞继恩收买了不少玄虚身边弟子,从玄虚口中探出些蛛丝马迹。
他望着眼前的通机子,缓缓放下茶杯。
“这几日操办玄虚掌门丧事,让道长劳心劳力。”俞继恩招招手,下人将个红木匣子送上,“一点礼物,慰劳道长艰辛,是我派人从云南购来的。”
通机子打开木盒,见是颗深红如血的玛瑙,不由得眼前一亮。
“还有一事。”俞继恩道,“我想道长的丹炉用旧,特地找来巧匠为道长重铸丹炉,望道长莫推辞。”
通机子忙道:“这怎么好意思。”转念一想,问,“俞帮主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他是禹余殿殿主,掌人事与内外交际,虽然沉迷炼丹,但非不晓人情世故,不由得起疑。
俞继恩笑道:“也没有。就是觉得道长忙于政事,让些人间俗事耽搁了修行,不免心疼。”
“我猜你想打听下任掌门是谁。”通机子举杯喝茶,笑道,“掌门保密得紧,照我说,应是养泰师兄。”
“也说不定是通机道长您啊。”俞继恩笑道。
“可别!”通机子连忙摆手,“像您说的,禹余殿的政事都忙不过来,还当掌门?您送我的丹炉不就无用武之地了?”
“前掌门炼太上回天七重丹也没耽搁政事。”俞继恩笑道,“能者多劳。”
“我也好,养泰师兄也好,掌门下葬那天,取下金书丹契,自能分晓。”通机子顿了一下,放下手中茶杯道,“别是行舟师兄就好。”
“这倒不会。”俞继恩笑道,“掌门生前就不喜欢大赤殿主。”
见了个鬼,俞继恩心想,行舟子雷厉风行,是武当少数的务实派,反倒被玄虚说成“忙于计较,得失太过”,说他“难放俗务,不合仙家养生之道”。昆仑共议前,行舟子下令造船,调动人马,许是嗅着不对劲的味,偏生被玄虚挡下。
把乡愿当宽厚,把无能当无为。武当到这境地,便是祖师爷复生,张天师再临,也只能徒呼负负。
“总之,明日便有分晓。”通机子道,“北极殿开金书,俞帮主是否莅临?”
“当然。襄阳帮份属武当,自当前往拜会新掌门。”俞继恩拱手说道,这话几乎将通机子视为掌门。他接着道:“况且在下还有一事要向新掌门知会。”
通机子好奇问道:“什么事?”
“去年襄阳帮船只在汉水屡遭劫掠,恰恰华山得罪了青城,青城派人扫荡汉水河面,襄阳帮趁机向青城借了旗号,这事殿主应当知晓。”
通机子点头道:“这我知道。挂青城旗号,一来不用派人保护,让青城船队周护,省钱省力。二来船匪奸淫妇女,青城师出有名,华山有口难言,武当也不用掺和其中,由得他们自个劳碌去。”
“赖青城之助,现今河面靖平,青城船队退回襄阳帮附近,一时还未解散。”俞继恩道,“最近华山陈兵边界,似有所图,我寻思让这批船队多耽搁些日子,一来喝阻华山,能保汉水通畅,二来若华山真有不轨,这船队还能替鄂地看门守户,一举两得,对武当有益无害。”
“我就说你这礼物别有用心。”通机子呵呵笑道,“但你说得有理,计韶光是青城大将,有他替我们看守水路,又不用我们自己花钱,有益无害,甚好,但这事还需新任掌门定夺。”
“无论谁当掌门,都请殿主在掌门面前美言几句。”俞继恩再次拱手,“有劳殿主。”
通机子只是笑道:“当然,当然。”
※
第二天一早,俞继恩便赶往武当。玄虚尸身安葬已毕,三司殿通机子、养泰子、行舟子与其他武当耆宿在殿内排成四列,由三司殿领头,对着玄武大帝神像焚香叩拜三回。俞继恩是襄阳帮主,在行伍最末端,这还是他身份够,要不得跟殿外三千弟子一齐站着。
焚香祝祷已毕,行舟、养泰、通机三司殿主同时飞身跃起,跳至真武大帝神像顶端,行舟子按下大帝后脑机括,打开个暗柜,养泰子亲手取出个宽近一尺、长一尺有余的朱漆木盒。三人重又落下,养泰子双手捧着木盒向前一步,队伍中走出一名身形高瘦的耆老,正是高平子,论辈份还是玄虚师叔,是在场众人中最为年高德劭者,由他亲口颁读掌门令谕。
高平子打开朱漆木盒,双手恭敬取出当中书册。那是一本约两个巴掌大小,裹以金漆硬木书皮,厚达一指节的开页书。
养泰子、通机子、行舟子三人退至一旁,垂首恭敬聆训。
“‘红尘白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到处随缘延岁月,终身安分度时光。’此言虽出自释语,何尝不暗合我辈养身修仙处世之方,须知人岁百年,终有解脱,一生荣辱,岂争朝夕………”高平子朗诵玄虚遗诏,这才第一页,照这遗诏厚度,怕不得念上小半个时辰?
玄虚掌门就算仙逝,还是啰唆得紧。
俞继恩听着,前大半段都是讲述玄虚立身处世、教诲弟子修行勤奋的劝言,到了后半段才提起武当立身天下,不求逐鹿群雄,是为天下修士供一方净土的宏远雄图,旨造人间仙境,望同修奋力,颇有“安得仙山千万座,大庇天下修者俱欢颜”的慈悲精神。
“今吾身或仙去,或远游,或半途殒命,或遭变故不得视事,着令武当掌门之位,传于……”
话说到这,高平子双眼圆睁,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俞继恩心中纳闷,众人都抬头望向这位老道人。
像是察觉自己失态,高平子涨红着脸,这才缓缓说道:“着令掌门之位,传予大赤殿主行舟子。”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养泰子、通机子面面相觑,众人交头接耳,大堂中回荡着低语声。着实难料,一生都在修仙养生,沉迷炼丹的玄虚道长,最后竟将掌门传给行舟子……
直到高平子轻轻咳了一声,鼓噪不安的气氛才和缓下来。行舟子脸色不变,走到高平子面前,双膝跪地,双手恭敬上迎:“武当弟子,大赤殿殿主,道号行舟子,奉接前掌门遗旨,今后带领武当,兢兢业业,不逆先祖师三丰真人教诲,不负历代掌门建业之功,必使武当强盛,子民安居。”
俞继恩知道自己脸色很难看。他在通机子身上花费大量银两,几乎是噗通一声扔进汉水里。更麻烦的是,行舟子是武当中少数他不能掌握的人,这人不仅务实,而且手腕强硬,他开始感到不安。
新掌门没有下令政事,只让所有人各自回去。俞继恩正要告辞,行舟子却命人将他留下,到掌门书房等候。
俞继恩心中一突,照着吩咐来到掌门书房。这里以前是玄虚办公所用,书架上全是炼丹养气修仙的书籍,不少贵重物品都是俞继恩所赠,包括案桌上那尊玉雕吕洞宾和浮雕道德经金香炉。
俞继恩等了一会,先有八名道士进入书房,依序取下书架上那些炼丹经书,通通扔进个麻布袋里,之后便是行舟子进来。
“参见掌门。”俞继恩恭敬行礼。
“这屋里哪些东西是你送的?”行舟子问。
“都是给前掌门的礼物。”俞继恩恭敬道,“是我私人所赠,与公事无关。”
“本掌用不着。”行舟子道,“你一并收走,看是要转赠还是捐给库房。武当内库空虚,正需银两。”
“那便赠入库房吧,属下找人估价,折银买下便是。”俞继恩回答。他心想,怎么就是他当上掌门?这不可能,他非常清楚,金书丹契上写的明明是通机子。
行舟子在书桌后坐下,道:“那还请俞帮主多费心,卖个好价钱。俞帮主,请上座。”
俞继恩坐在月牙桌旁,等八名弟子将书籍整理完毕,陆续告退,行舟子这才开口:“我听说青城的船队还在汉水上?”
“是。青城之前扫荡船匪,现在留在武当抵抗华山……”
“华山怎么了?”行舟子问。
“华山陈兵边界,似乎有意进犯青城。”俞继恩道,“他们不服昆仑共议。”
“那与武当有关吗?”行舟子道,“武当自有边防。”
“青城协防,也是两派通好。”俞继恩道,“让他们替武当防守,也少些军费开销,掌门也说内库空虚。”
“汉水就在武当山脚下!”行舟子提高音量,“你让这群人停在家门口?”
俞继恩不敢再回话。
“边防本掌会安排。俞帮主,今后襄阳帮所有战船调动都需上禀本掌,照本掌指示。三个月内,武当境内不许有任何一支青城船队,今后襄阳帮也不许再挂青城旗号。”
俞继恩领令回家,进到怒房,拾起金杯银碗一顿好砸,拿起银棍对着布包假人一顿好打,这还不解气,写了张署名行舟子的纸条,背后还有行舟子的生辰八字,贴在假人脸上,又是一顿痛殴。
他派人私下请来玄虚的随从道士静思子,质问他怎么回事。几天后,静思子来到襄阳帮,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玄虚前掌门真写了通机师叔的名字。”静思子很是无奈,他刚被开革出武当,成了寻常的驻守弟子,“我亲眼瞧见,不会错的。”
难道金书丹契被调换?这太匪夷所思,且不说笔迹如何瞒过众人,行舟子立身方正,不是这脾气也不至于不招玄虚喜爱,他不是会干这种事的人。
这是怎么一回事?
※
“弟子要离开了。”明不详说道。
行舟子认得他,那一晚,是这名青年将杨衍从步天楼中救出,他没想到第二次见着他时,会是在掌门死讯传来不久后。
那一天,他没有留宿在武当后山的别有福地——那是武当要人的居所。玄虚死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通机子或养泰子会接任掌门。
行舟子不喜欢这两人,也不喜欢武当大部分人。不,应该反过来说,所有人都不喜欢行舟子。他一板一眼、刚正不阿,在得过且过的武当中显得太严厉。
他回到家中,这位俊秀青年就来拜访他,对他说起杨衍的事。昆仑宫上,李景风、杨衍与明不详三人合力救出九大家掌门,最后却报仇不成,李景风跳崖,杨衍失踪。
不应该是这样。杨衍报仇就算不合规矩,也不该是这个结局。武当亏欠他,武当亏欠杨家三代,义杀淫贼的好汉却不得好死!
行舟子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翻腾不已。
“为什么特地来跟我讲这些?”行舟子问。
“我在找杨兄弟,想问行舟师叔是否听说过杨兄弟下落,也向师叔道谢。”明不详道,“那一日是师叔救了我们,一直没有好好道谢。”
“我没救着。”行舟子道,“杨衍失踪,只怕早遭了华山毒手。”
“整个武当也只有行舟师叔愿意伸出援手,其他师叔伯都帮不上忙。”明不详喟然一叹,“今后的武当再也不会有杨景耀这样的人物。”
行舟子觉得胸口被一股大力撞着,憋着股气释放不出。
今后武当还会有杨景耀这样的汉子吗?就算有,武当保得住吗?五十余年前,杨景耀死在华山,他仗义行侠,武当没有保住他。五十余年后的武当比五十余年前更不如。谁想在武当当义士,有个杨景耀的先例瞧着,就是全家灭门,死无葬身之地。
“行舟师叔会接任下任掌门吗?”明不详问。
行舟子摇头,玄虚不会将掌门传给自己。玄虚是个滥好人,“柔弱生之徒,暧暧内含光”才是他要的继承人,让武当继续堕落下去。
他看出明不详眼中的黯然。
“怎么,让你失望啦?”行舟子笑道,“我不适合当掌门。”
“玄虚掌门有他的道理,现在的武当……”明不详欲言又止,欠身致歉道,“弟子僭越了。”
“想到什么就说。”行舟子不喜欢有人藏着掖着,尤其话说一半,“吊胃口,故弄玄机呢?”
明不详连忙解释,说这话不好听,自己出身少林,实不该对其他门派指手划脚。行舟子只是要他直说,明不详这才道:“我觉得武当与少林很像。”
行舟子“喔”了一声。确实如此,少林困于正俗之争,武当却是忙于修仙。
“但武当困境比少林犹过。”明不详道,“现今要改革,伤筋动骨,大损元气,若是不成,反更衰败。”
这青年竟有此见地,行舟子不由得更加赞赏。现今的武当沉疴难救,若要大刀阔斧改革,定然伤筋动骨,指不定灭亡更速。
他明白,但他仍然感叹,这偌大武当百年之前曾经辉煌鼎盛,曾是与少林分庭抗礼的两大门派,而今却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行舟子叹了口气道:“冥冥中自有定数,非凡夫可染指。”
“行舟师叔真是修行人。”明不详道,“这话我在武当时常听到。”
这话让行舟子很不痛快,彷佛暗指他与武当大多数人同流合污,到最后也落得自甘堕落的下场。他望着明不详,却看不出任何嘲讽意味。
“世道如此,正如景风兄弟,一人之力又能做些什么,不过螳臂挡车。”明不详道,“但弟子还是佩服他,敢对九大家发仇名状。”
“这是违法乱纪。”行舟子道。
“景风兄弟也知道。知道是犯法的事,他还是干了。”明不详道,“这也是弟子最佩服他的地方,明知是错,却为了他觉得对的事去犯错。”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勇气?
“掌门之位非我所有。”行舟子道,“心有余而力不足。”
“先要有心,再求尽力。”明不详道,“行舟师叔已经尽力了。”
我尽力了吗?行舟子自问,还是……
一个重病的人,明知将死,是要苟延残喘,还是冒死放手一搏?
“我听说武当掌门传位是将金书丹契置于北极殿玄武大帝神像上,金书未开前,谁也不知道继任掌门是谁,或许最后会有意外也说不定。”明不详道,“若有那一天,弟子先恭贺行舟师叔。”
明不详告辞离去,行舟子见他走至门口,忽地喊住他:“明师侄。”
明不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露出疑惑神情。
行舟子犹豫半晌,问道:“你认为武当还能救吗?”
明不详微微一笑。
行舟子要得手实在太容易,他是大赤殿主,掌管所有刑兵,整个武当的守备都是他负责,他甚至不需要找太多心腹就能完成这事,何况一个明不详就足以抵得上十个心腹手下。
明不详能近乎完美地模仿笔迹,不,就是完美。金书上的字体就算叫玄虚亲自来看,他都否认不得,一撇一捺都是玄虚的笔迹。
他将金书丹契放回真武大帝头冠上后,回过身来,对着真武大帝跪地膜拜。
武当不能中兴,便只有灭亡。
“你可以多留几天。”行舟子道,“我帮你打听杨衍的下落。”
明不详摇头:“掌门若找着杨兄弟,只要护他周全便好,我只怕华山又要追究。”
“武当再不济,护个灭门种总有本事。”行舟子道,“不用担心。”
明不详仍是婉拒,飘然而去。
明不详离开不久,青城易主与点苍入侵衡山的消息传来,九十年的和平终告结束。行舟子知道,这场战火只是开端,他要同时改革武当与应付外敌。
他要好生思考,如何应付未来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