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顺总是很早睡。他向来睡得很沉,从没像今天这样惊醒过来。
不,说是惊醒的也不太对,严格说来,他是被叫醒的,在被叫醒前,他彷佛听到细微的刮擦声,似乎是椅子搬动的声音。但他不确定,等到一只手掌捂在他嘴上时,他才惊觉过来。
他立时想要反抗,按在嘴上的手却加大了力道。对他轻轻说了句:“安静。别乱动。”
“是盗匪?”他想着,发觉此刻已命悬人手,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虽然樊家拳只是石峨的一个小门派,管着百里周围几个小镇小村。但他毕竟是掌门,门外前后也有十二名巡逻弟子。这人能无声无息闯进来,自己连反抗馀地都没。普通盗匪不能有这功夫,可厉害的剧盗,又怎么会到这穷乡僻壤打粮油?
或许是察觉自己没有反抗的意思,那只大手从他手上移开。又嘱咐了声:“你不动,我就不会伤你。听我说话。”
他点了点头,在如此黯淡的月光下,也不知那人看不看得见。没多久,屋边书桌上点起一盏油灯,自己竟没有听出脚步声?他看见一个背影遮挡住灯火,只分辨出约末八尺高。腰悬长剑,身材精瘦。一双小腿格外修长。
那人坐到窗下月牙桌前。那是火光照不到的寝居另一侧。樊顺极尽目力,也只能勉强分辨眼耳鼻口。仍无法知道这人是谁。只是有了这点光亮,不算是睁眼瞎。
他握紧拳头,仰身起床,盘算着要不要呼来守卫,上前博命一击,他忖度这人能潜进门派,武功高强自不待言。但自己堂堂一个门派掌门,能坐以待毙,让个盗匪入窝端了家私,把脸撂进畚斗里?
起身动作惊扰到身旁小妾。小妾迷糊喊道:“便壶在床底下。”
那黑影伸出手指,似乎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樊顺并不理会,转过身来,等着双脚落地,就要一步抢上。对着那人鼻子一顿痛揍。
“你记不记得两年前陈喜的案子?”那人轻声问道。
“怎么问这个?”他不禁一愣,陈喜的案子他是记得的,石峨在四川石渠北方,接近与甘肃交界,距离昆仑宫不远,属唐门管辖,山多地少,地形崎岖。是个穷地方,樊家拳也就掌管着附近一镇两村。人口只有数千,民风纯朴。难得有人命案子。
两年前,陈喜与黎家小妾通奸,被黎老二当场抓着,连同小妾一并打死,由于抓奸在床,黎老二判了无罪。这案子当初就有疑点。陈喜一个农夫,怎么勾搭上黎家小妾?不过偏僻地方,鸡犬相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陈喜的弟弟这两年不住喊冤递状纸。自己也确实琢磨详查几次。人证物证俱在,好端端的陈喜又怎么爬到黎家院子里。就事论事,抓不出黎老二的毛病。
说起黎家,确实是石峨一恶,刁钻蛮横。他是当地大户,不少乡亲都是佃着黎家田地耕种。有说他私下贩卖人丁,也有说他勾结着甘肃那边的马匪贩红货。自己也一直留意着,但黎家果真狡猾,同样抓不着半点证据。他又有个姐姐嫁给灌县的唐门旁系。自己也忌惮几分。
怎地这人深夜闯入,就为了问一桩陈年旧案?谁会干这种蠢事?樊顺猛地想起一人。不由得胆颤心惊。他那原本要窜出的双膝再没力气,脚尖刚落地,大腿就贴上小腿。他跪倒在地,忙道:“三爷,我……我没收贿赂。我真没收贿赂。黎家狡猾,这……没证据的事不好办。”
他语音发颤,终于惊醒身旁的小妾,小妾揉着眼起身问:“跟谁说话呢?”
“闭嘴!婊子!”樊顺低喝一声,小妾见到人影,更吃了一惊。缩在床角抓紧棉被。樊顺伏低身子,把双手贴在地上,急忙解释:“我……我也没欺压良善。顶多就……安插小舅子在门派里当侍卫,一年才挣几两俸禄。这能劳动您大驾?”
“我知道你查不出证据。”那人道:“我就想跟你说。今晚这事跟陈喜的弟弟没关系。你别去为难人家。”
什么事?樊顺一时没听明白,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道:“是!是!跟他没关系,我不会去为难他。”正庆幸方才没有莽撞。在原先的冷汗上又多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昆仑共议上发生这么大事。三爷怎还有空闲来这偏僻之地?
那“三爷”站起身来,虽不算矮,但也没有传闻中高大。樊顺心想:“果然江湖传言比唱戏的本子还不可信。”一瞥眼,见到月牙桌上多个包袱。樊顺还想再问,听到一声咕噜噜声响。樊顺觉得丢脸,摸摸肚子,不对啊,自己吃过宵夜才睡。不由得抬起头。
那“三爷”显得有些尴尬。问了句:“厨房在哪?我想讨两个饼吃,方便不?”
樊顺目瞪口呆,忙道:“院子左边走去,三爷尽管自便。”
那黑影走得远了。樊顺仍楞楞跪在床边,那小妾从床上爬过来,颤声问道:“那……那人就是齐三爷?”
樊顺默默的点点头,巍颤颤起身,取了油灯,解开窗下月牙桌上那小布包。
果然是黎老二的人头呢。
※
李景风饿坏了,川北的路远比他想象的难走。自己怎么就选了这条路?本以为荒郊野地,至不济也能打些野味果腹。没想最后这段路竟是寸草不生的荒地。连打猎都无处着手。遇到饥饿时,路上见着什么虫子都抓来吃。
都快记不清上次吃饱饭是几时了。
可不走这条路又能怎么办?他本打算去江西找回彭小丐的孙子,这回昆仑共议发生这么大事,甘肃戒备严重,盘查重重,陇川镇那条路走不通,更别指望从天水往华山那条。只能沿山而走,往唐门方向去。
不知道三爷怎么了?二爷过世,他定然难过。但要见三爷可不容易。尤其是现在这局势。他想起昆仑宫上发生的剧变,不由得为这天下大势担忧起来。也不知道青城现在的情况怎样?这里地处偏僻,消息阻塞。他离开昆仑宫后山时,只听说华山、丐帮、点苍力主再议,却被李掌门拒绝。其他的消息,也没听到更多。
希望青城不要卷入这场是非。大哥二哥朱大夫都平安。
想起大哥二哥,他还有满腹疑问要问大哥,包括藏在山腹中的秘洞,那许多藏书,他觉得大哥身上有许多秘密还没对自己说明白。
还有小妹……
李景风肚子又咕咕响了几声。他几乎要饿昏过去了。
再饿下去连胡思乱想的力气都没,等到力竭,他真可能饿死在这荒野。囊中的水早空了,他口干舌燥,从山路上往崖下极力望去,想寻个水源。若运气好,指望能抓点小鱼充饥。
眼睛都饿花。他没看见水源。却看到了山脚下有一小片树林。
李景风喜得像是烙饼已经塞进嘴里,树林里起码有点东西吃,最糟也有树皮。仗着这点希望,平空生出一股力气,他柱着初衷往着山脚下走去。
结果比他想象的更好,不仅看到树,他还看到了黍田。有田地的地方就有人,说不定还有村庄。若不是知道附近就有人家,他恨不得把这些未熟的黍都给生吞了。
“救命……”他敲了一间小土屋大门,差点摔倒在门口,用几近哀求的语气“赏点吃的?”他直到开口,才察觉自己的声音已嘶哑。喉咙干燥得疼痛。
开门的小伙身材饥瘦,看了他一眼,很是疑惑。屋里的女人喊着:“谁啊?”
“是个外人。”小伙操着浓重的口音回答:“要吃的。”
“家里哪来闲粮?赶他去别处。”里头的女人喊道。
李景风喊道:“求一碗水也好。”
那小伙道:“水更没有。”
李景风道:“我有银两。”他掏出一小锭碎银。约莫一钱左右。小伙看到银子,精神一振,道:“我这只剩两块糕。没有水。”
李景风无奈,只得换了两块黍糕囫囵吞下,黍糕黏口,险险将他噎死,下肚后固然充饥,可更加口渴。只得问:“哪有水?”
那小伙指着前方道:你往前边走去,镇上有歇息的地方。
连一杯水也舍不得,李景风心下埋怨,但也不恼对方小气。这大概是十余天来吃得最饱的一餐。于是打起精神,循着那条黄泥小径走去。总算见着人多的地方。
说是小镇,比普通村庄大没多少。估摸着有三百多户人家吧,多半是土砌的矮屋。上铺杂草,颇有几分当初饶刀山寨的模样。李景风瞧得有些亲切。没想这深山野岭竟也有这样规模的村庄。或许是太少外人经过,每个人都在打量着他。还有人特地开门看他。镇民都相当干瘦,彷佛许久没吃饱似的,当然也有几个精壮,看得出日子过得并不容易。问路时居民还会走避,对外人就算说不上戒备,也算不上亲近。
原来这儿还有个驿站,那条黄泥小径就是官道,大概是发布门派命令用。只是如此偏僻,也不知归唐门辖下哪个门派管着。也因着还有这驿站,驿站旁就有间小店。这贫瘠小镇上的客栈不会是好地方,店里有客房,但要说有什么菜色,也就黍糕、野菜汤、面皮、大饼这几样。
李景风一上桌就要水,又点了两块黍糕跟菜汤,那掌柜很讶异有面生的客人,上下瞅着他,李景风从腰间取出了几钱银子,让掌柜免去吃霸王餐的担忧。那掌柜操着同样浓重的口音问:“客人打哪来的?”
“北方,甘肃!”李景风回答。
“咱店不卖东西给外人。”那掌柜说。
李景风有些着恼,他又饿又渴,要是没在这镇上吃饱喝足,出了镇只怕不饿死也得渴死。于是问道:“我这一天没喝水,就算不卖我吃的,讨两杯水喝行吗?”
掌柜道:“客倌,你要喝水,出了店门往南走,出了镇有口井,你本事去那打水喝去。”
李景风这下真动了怒,站起身道:“我就讨两杯水,至于这么刁难吗?”他口干舌燥,大声说完这句话便不住咳嗽。越咳越发舌干。心想:“就是抢也抢一杯水来喝。”
“杆仔,卖他杯水。”店门口站着一名痀偻老人,身材跟这镇上其他人一样细瘦,头发稀疏,后脑绑条细长辨子,穿件打了许多补丁的麻制长袍,腰间挂个小麻袋。一双老眼混浊。瞧着约莫六十几年纪。
那掌柜不情愿地应声好。老人坐到李景风面前,问道:“壮士打哪来?”
“北方,甘肃。”李景风重又说一次:“我是路客,不是歹人。喝过水,吃饱就走。餐钱酒费一文不少。”
“宁卡镇上可没有酒。”老人笑道:“壮士要留多久?”
“马上就走。”李景风回答,他知道这镇子不欢迎陌生人。
掌柜的送上一杯水,李景风一口喝尽,这还真连嗓子眼都润不了,他舔了舔牙齿,又道:“掌柜,来一壶吧。还有黍糕跟菜汤。”说完又把水囊取下,道:“帮我打满水。再包六块黍糕带走。”他估计马上就要离开,把后面的粮食与水一并准备了。
掌柜的望向老人,老人点点头,那掌柜的这才下去张罗。老人道:“老头子不打扰壮士吃饭。这就告辞。”
老人起身拱手行礼,也没再问别的,迳自离去。
李景风打满一囊水,虽然那菜汤只有小小一碗,他一口喝下,总算是“水足饭饱”。拍了拍肚皮,舒了口气,彷佛到这时才活了过来。于是起身问道:“多少银两?”
“一共七百五十文!折银七钱五分。”
福居馆吃上四菜一汤都不用这个价,李景风愠道:“掌柜,你这一碗菜汤,八块黍糕,能收我七百五十文?”他没想这小镇看似纯朴,竟然还坑杀路客。
掌柜不耐烦指着桌上水杯与水壶:“黍糕八块八十文,菜汤一碗七十文。那水是算杯,一杯要五十文,你喝了一杯又一壶,折四杯。水囊打满是八杯。合计十二杯,六百文。你要把水壶的水还我,我少算你四百文就是。”
“一杯水要五十文?”李景风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水价比得上酒价。
“现在宁卡镇上水就这个价,若不是哈老嘱咐,原不想卖给外人。你若不信,去随便抓个人问问。”
李景风想起方才那老人确实有说“卖他一杯水”,也明白为何一开始那少年不肯给他水。这地方极度缺水,所以水价高昂。可也没听说贵成这样,再说,方才掌柜不是说,出了镇就有井?
他掏出银两,离开武当时谢孤白所赠的银两早已所剩无几。还得留些盘缠,他把那些碎银拨了拨,犹豫道:“水我不要了,我自个去打。出了镇,往南走是吧。”
那掌柜取了水囊去。李景风等着他回来,见桌下落着个麻布袋。却不是方才那老人身上系着那个?他捡起来掂了掂。只觉得里头的东西约一握大小,圆圆尖尖甚是轻盈。不知道是什么。
那掌柜把个空水壶送回来,李景风问:“方才那老先生住哪?他落了东西在这。我得送还给他。”
“出了门往北走去,过三个巷子右拐。门户最大的就是。若不知道,就问“北星门”在哪。”
“是在地的门派?”李景风着实看不出来,这样说来,刚才的攀谈也不只是为他解围,还带着打探来历的根由在。
掌柜也懒得与李景风多说,自回到柜台去。他是镇上唯一一间客栈的老板,这鸟不拉稀的地方也不会有回头客。没必要装礼貌。李景风取了行李,照他的指示找到北星门。这北星门还算是间院子,不过土砌的围墙只比李景风高些。遮掩可以,防盗却难。双推的大门似乎都带着点腐朽味。
就算这样,在这小镇里也算是气派了。
李景风敲了门,一名脸色黝黑的汉子推开门,见是生人,狐疑问道:“你谁?”
“我来找哈老。”李景风取出小麻袋:“我是外地人,那位老先生不经意落下东西,特来归还。”
黝黑汉子上下打量着他,问:“你说哈老?”
“总之是你们家落下的东西,烦请转达。我把东西还他。”
那哈老从里头快步走出,像是发觉掉了东西似的。李景风眼尖,从门缝中见到他,忙道:“就是他!”
黝黑汉子转过头,问:“哈老,你是不是落东西了?”
哈老听他这一说,从门后望见李景风,李景风大喜,喊道:“老先生,我给你送东西来了。”
哈老脸色大变,说道:“什么东西?胡说八道!你是什么人,我在镇上没见过你。”
这下轮到李景风不解,忙道:“老先生,咱俩才在客栈里见过,你问我哪来的,还让掌柜卖我一杯水,你忘记了吗?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呢。”
哈老又急又怒,忙道:“瞎说什么,叉出去,哪来的疯子。”
李景风心下大疑,就算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那衣服上的补丁能都一样?这还真不能认错。难道是这老人糊涂了?就算他糊涂了,这便宜可不能占。于是道:“老先生,你不认得我就算了。我这东西还你。你收下就是,看是不是你的。”
哈老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收不收!哪来的疯子,滚出去!再不走,老头子不客气了。”又喊道:“把他赶出去。”
李景风忙道:“我东西搁门口。你收去便是。”
那老头子更是生气,快步抢上攒了李景风一把。骂道:“北星门是你丢垃圾的地方吗?滚,快滚,有多远滚多远。”
值得发这么大脾气吗?李景风心想。忽又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哈老,吵什么?”
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壮汉,穿一袭蓝衫,身材健硕,浓眉细眼,厚唇大嘴。虽然算不上胖,但气质与镇上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就是不同。怎么说呢,像是竹林里头长了株柳树,一瞧就知道不是一路。
哈老忙回答:“来了个糊涂客,硬说咱们落了东西。要送上门来。”
“什么东西?”蓝衫壮汉问道,他说话没有口音,似乎不是本地人。
李景风隐约察觉不对,这老先生极力隐瞒,难道这麻袋中藏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物?他背过身去,伸手往麻袋中一抓,想知道里头放着什么东西,这一捏一摸。斜眼一睨。不仅没有解开疑问,反而更加大惑不解。
麻袋里是个木陀螺。毫无疑问,看着非常普通的木陀螺。
就这木陀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