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年四月春
两天前发现的两具尸体还有后山那个神秘人影确实让齐子慷有些犹豫,向来宁静无事的昆仑宫竟也起了风波?齐子慷心想:“偏偏又在这一届,难道当中还有什么勾当不成?”
说起勾当,自己倒是有些勾当得盘计盘计。
第一个到达昆仑宫的是唐门兵堂堂主,冷面夫人早已打过招呼,说自己年事已高,派了兵堂堂主代替,听说是她孙女,刚满二十,很有些手段,接班之意甚是明显,想来唐门连着两任都要是女子掌事了。
真见着唐绝艳时,齐子慷虽极力压抑,仍知道自己的眼睛肯定睁大了一些,或许还扬了扬眉。
肯定是故意的,虽说是四月时节,这昆仑宫仍是春寒料峭,棉袄里穿了件镂空抹胸,裙子贴身,又把叉开到大腿算什么?还有那用玲珑有致形容还嫌寒酸的身量,朱唇皓齿,高鼻媚眼……
“唐门兵堂堂主唐绝艳见过二爷。”唐绝艳敛衽一礼道。
连声音都娇媚慵懒,风情万种。可惜自己两个儿子年纪还小,不然……唔……还是算了,只怕儿子福薄,消受不起。
收敛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齐子慷还了礼,双方落座。书房里升了炭火,唐绝艳将棉袄脱下,右腿搭在左腿上,棉袄盖在大腿根处,问道:“其他掌门还没到吗?”
齐子慷道:“堂主来得早了些,诸位掌门约摸也是这两日到。老夫人好吗?”
“太婆年纪大了,这两年渐渐不理事,门派都交给我们晚辈打理。”唐绝艳道,“太婆要我代她向二爷致意。”
两人寒暄了几句,齐子慷忽地问道:“这次昆仑共议,不知唐门属意谁当盟主?”
这一句别有所指,盟主向来是东西两边六个较大的门派轮换,这一次诸葛然故意打破规矩,这才有了角逐。齐子慷挑起话头,自然是暗示这次盟主之选不比往常。
“还有的选?不是跑个过场而已?”唐绝艳咯咯笑道,“要不是唐门没出过盟主,我也想试试呢。”
这话里一层意思就是照着老规矩,当然该由衡山接任。
“那也未必。”齐子慷微笑道,“昆仑共议的规矩是推举,不是轮流,有了变动,兴许有一天就是唐门当盟主了。”
唐绝艳笑道:“唐门还是太婆管事,我就来走个过场,要是自作主张,太婆的手段二爷是知道的。”
齐子慷摇头道:“冷面夫人不喜欢拿不了主意的人,定是信得过堂主才会把大事交给你。”
唐绝艳道:“小女子年纪轻,哪有什么本事,能替太婆做主?”
齐子慷正色道:“年纪轻轻就当上堂主,若不是有本事,冷面夫人能赏识?”
唐绝艳咯咯笑道:“也只有二爷这样抬举我了。常有人瞧我年纪小,哄着我开心呢。”
两人这番明来暗去,讲到这,这出戏算是唱完了。崆峒拿不出什么有利条件跟唐门交换,再说,铁剑银卫若能出甘肃,第一个受影响的便是唐门。对于说服唐门这票,齐子慷本无把握,也就试探试探,只是这姑娘进退得体,绵里藏针,又是推托又是不着声色地奚落自己,才二十岁,莫怪冷面属意她当接班人,再过个几年,又是第二个冷面夫人。
送走了唐绝艳,齐子慷把这事琢磨了一番。是有些棘手。唐门不从,玄虚那人虽然颠三倒四,却是难以说动;青城那边,正是沈庸辞派了儿子去稳固唐门跟武当两派;少林……觉空,若说谁最不愿点苍当这届盟主,除了衡山,大概就属少林了。
之后几个掌门,除了寒暄问候,大抵各自待在房中。昆仑宫是大,也没大到天南地北遇不着,这些人聚在一处,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严非锡遇着了唐绝艳,几句针锋相对免不了;齐子慷跟觉空首座说话还是累,打进门问礼到告辞,一共七句话,句句说得不舒坦;倒是玄虚道长说昆仑宫清寒,长居易遭寒邪侵扰,上届盟主就是年纪大,在昆仑宫受了寒,回到丐帮水土不服,不到两年就过世。说起养生保命修心,玄虚足足讲了大半个时辰,瞧他说得头头有道,若只活到九十,只怕都得感叹自己中年夭折。只是武当连着几任掌门都是尘世里的仙种,真叫鄂、皖、苏三省居民承担不起。
沈庸辞还是礼貌备至,斯文儒雅一如当年,除了两鬓添了些风霜,眼角多了点细纹。诸葛焉兄弟都不喜欢这人,齐子慷倒是无所谓,只是见着他不免想起楚静昙。说来,也快二十年没见了……
之后来的是徐放歌,这家伙在江西弄了好大动静。齐子慷见过他几次,都不是在昆仑宫。丐帮上一届参与昆仑共议的还是前任帮主许秋檐——也是上一届的盟主。许帮主入主昆仑宫时,徐放歌是代帮主,彭小丐是辅佐。
许帮主这辈子都在慎防彭家势力过大,篡了丐帮基业,可没想徐放歌不过当了十年代帮主,十年帮主,这丐帮就要变天。与其如此,一早把位置传给彭小丐,丐帮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唉,自家的事还没收拾好,也不用感叹别人家门不幸了。
“李掌门,请。”齐子慷请了座。上次见到李玄燹时,她是昆仑共议席间最年轻的一个,才三十出头就接掌了衡山掌门。说起来,她的样貌变化比沈庸辞更小,似乎连头发都不见白。宁静致远,无欲则刚,这些词用在她身上,比玄虚跟沈庸辞更贴切。
至于指瑕……不肯老纯粹因为是妖孽,与这八个字却是无关了。
“二爷不用客气,请。”李玄燹坐了下来。她坐姿端庄,仪态典雅,让人兴不起丝毫俗念,与唐绝艳的风情万种恰成对比。
对齐子慷而言,这次昆仑共议最紧要的人便是李玄燹。
“趁着徐帮主还未到,昆仑共议还没开始,有些事想跟李掌门商议一下。”齐子慷道,“若无意外,李掌门便是下届盟主,想来出发前衡山内外都打点过了。交接的事且不忙,有件要紧事,我想趁着两任盟主交接时商量一下。”
“二爷有话直说无妨。”
“铁剑银卫要出崆峒。”齐子慷说得直接,“绝了关外,甘肃商路不通,甘肃子民出外经商也无自家人帮衬,最后只会穷死。”
“铁剑银卫不出甘肃,九大家不犯崆峒。”李玄燹道,“少了银卫戍守边关,蛮族蠢动无人防范。”
“没让边关的兵全撤了。”齐子慷道,“只是开条保镖经商谋生的路。”
李玄燹沉思半晌,道:“这事得与诸位掌门商议。二爷若有此念,这十年怎么不办?”
齐子慷道:“我不开口是怕惹人非议,李掌门开口与在下开口不同。李掌门,趁着这几日诸位掌门都在,第一条新规矩该由您颁下才合适。”
李玄燹道:“本座会深思。”
齐子慷见她脸色平和,无一丝波动,揣摩不出眼前这李掌门心思。但“深思”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却明白,这是拖延,与敷衍无异。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旁,倒了一杯烈酒,缓缓道:“我也不兜圈子了。养狼看门得管饱,狼没力气,看不住贼,狼饿了就要咬人。点苍搅了这盘棋,棋子是一样的棋子,下棋的规矩却是不同的规矩。这一次点苍输了,十年过后还有十年,照轮是点苍,可也未必真是点苍。崆峒捱了九十多年,就还能再捱十年,可谁让崆峒多捱十年,崆峒会记着。”
他相信李玄燹听得懂他的意思,诸葛焉兄弟这一搅和,过往九大家照轮的默契便已打破。若不能在这届盟主任上免掉困住崆峒的规矩,十年后轮到诸葛焉上任,谁解开崆峒的束缚,谁就是崆峒的盟友,以后崆峒这一票就是他的。
“世事难料,十年后的世道说不定又是别样风景。”李玄燹双眸轻阖,缓缓道,“本座倒是另有个想法。边关戍守不易,以后九大家每年各输银二十万两资助崆峒,如何?”
齐子慷讶异道:“九大家各二十万两?”
李玄燹道:“九大家向来资助边关,只是往例没有定制,蛮族久无踪影,这才怠慢了崆峒。去年找着了密道,为防萨教卷土重来,九大家往后还要多倚仗崆峒。”
一百六十万两……这足以应付边关大半军费,崆峒每年有了这笔资助,甘肃辖内子民税赋也可减轻,日子便敷余多了。这法子虽不治本,却比开放商路更能救急,何况还有后图。齐子慷想了想,缓缓道:“还望李掌门言而有信。”
李玄燹点了点头,道:“十年之内,二爷必有所见。”
※※※
诸葛焉来的那天,找了齐子慷喝酒,齐子慷没跟这位老交情说起自己与李玄燹的交易。
交情是交情,崆峒的生计却不是席间几杯酒就能决定的,反正自己卖的也是十年后的那一票。齐子慷抚着酒杯,听诸葛焉不住说着点苍哪一年挖出多大的翡翠,以及自己武功进展神速,还有点苍的兵强马壮,自己大儿子的一表人才,英俊风流。
“改天再找三爷讨教讨教。”诸葛焉大笑道,“上次就对了三掌,不尽兴,下次要跟他分个输赢。”
齐子慷笑道:“你是一派之长,事情繁多,哪像我弟,闲着没事就练功,说起来你比他强多了。”
诸葛焉想了想,道:“你说得有理,要不是我忙于政事,不能专心练武,臭猩猩未必是我对手。”说完叹了口气,“幸好有我弟帮忙,要不这些事我也处理不了。唉,说到这,你说天下的叔嫂是不是都合不来?我听说嫂子跟三爷也常闹别扭。”
齐子慷笑道:“怎地,副掌跟嫂子又吵架了?”
诸葛焉沉默半晌,忽又问道:“你说,点苍的规矩该不该改?”
齐子慷愕然,问道:“哪条规矩?”
诸葛焉道:“传长的规矩。”
齐子慷摇头道:“这是点苍的家事,我不好多嘴。”
诸葛焉叹了口气,道:“长瞻这孩子聪明懂事又勤奋,听冠……是差了点。唔……也许差了不只一点。”他连干了几杯,又道,“可我老婆宠这孩子,我探点口风她就发脾气。她说……”
诸葛焉顿了一下,接着道:“‘如果不是传长的规矩,这掌门轮得到我坐吗?’你听这是什么话?当时我就一巴掌打得她闭了嘴。”
齐子慷听他打妻子,不由得“呀”了一声,道:“你性子也忒急了。”
诸葛焉又倒了杯酒,放在嘴边道:“别说我性子急,动完手我是真懊恼,没想这巴掌没给她教训,反倒让她撒起泼来,冲着我又抓又挠又打又捶,我理亏,让着她,弄得脸上身上都是伤,唉……”
齐子慷道:“掌门说起这事,我倒想起个老掌故,说给掌门听听。”
诸葛焉笑道:“什么掌故?”
齐子慷道:“小时候朱爷体弱,常生病,虽然练武,总不见好转,老被人欺负。有一回他被几个弟子欺负,受了伤回来,老三大怒,一个人打了五六个孩子。对方拉了帮手,大哥见人家欺上门来,劝不住,眼看要动手,咱家四个只得应战,这一搅和就成了打群架。”
齐子慷斟了酒,忆起往事,禁不住嘴角微扬,笑道:“咱们四兄弟打了人家二十几个弟子。老三才十三岁,个头已经比人高,把人家年纪最大的,估计有二十了吧,摁在地上,打得人求饶不止。”
诸葛焉道:“那是,是我也打。”
齐子慷道:“后来师父知道了,问了根由,我们是被迫保护兄弟不罚,又把老三问成了首恶。师父怎么说来着?这事是由老三起,把我们三个牵连了,所以要大哥、我跟朱爷一人打他二十板子。”
“这怎么好下手。”诸葛焉皱起眉头,“自己兄弟。说起来,我爹也干过差不多的事。”
“大哥疼老三,下手最轻,朱爷下手最重,几乎往死里打。我原以为朱爷是怕下手轻了被师父说徇私,于是问他:老三是为了帮你,你怎么舍得下狠手?朱爷说,三爷不知轻重,做事凭着一股血性,早晚要惹大祸,得让他挨疼,他若恨我,以后兴许会收敛些,不会这么血性了。”
“那你?”诸葛焉问。
“我?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齐子慷喝了酒,舔舔嘴唇,“犯什么错就怎么打,不讲情,也不过份。”
诸葛焉点点头:“你懂分寸,不徇私,也不做样子,师父这才让你当了掌门。”
“说什么呢,崆峒掌门是推举,又不是前代掌门点选。”齐子慷道,“我是说,咱四兄弟联手,没有打不过的架!”
诸葛焉大笑道:“还有你这说法?”
齐子慷道:“照我说,立长立贤都不是事。都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与副掌一文一武,谁也离不开谁,点苍才有今日规模。若是不合,副掌没了你撑腰,小猴儿也只能耍耍猴戏罢了。”
诸葛焉道:“我也这样想,总巴望着听冠还能教,毕竟年轻。我年轻时也爱胡闹,谁年轻时不胡闹?除了沈庸辞这装模作样的孙子。”
“行了。”齐子慷大笑,“儿子都多大了,还想着人家老婆?”
“说句实在的,静昙若是嫁我,儿子肯定比沈玉倾强。”诸葛焉正色道,“就算嫁你都比嫁给那个伪君子强,真是糟蹋了。”
齐子慷皱眉道:“我又没那心思,再说当时……”他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又道,“慕海的儿子……”
“小猴儿派人去找了。”诸葛焉道,“半年过去了,没消息。”
两人同时想起往事,默然半晌。诸葛焉忽道:“慕海的儿子我会在点苍找个地方安置,荣华富贵下半生就够了。那件事就这样过去,也不用跟谁提起,连他儿子也不用知道。”
齐子慷犹豫半晌,道:“终归要让他知道的。”
“不提这个,喝酒!”诸葛焉替齐子慷倒满一杯。齐子慷一饮而尽,问道:“对了,副掌该跟你提过,这次昆仑共议……”
“提过。”诸葛焉笑道,“瞧这模样我是输定了。可就算输,也不会一输十年。”
齐子慷讶异道:“什么意思?”
诸葛焉道:“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朱爷跟点苍的约定还算不算数?”
齐子慷又问一次:“什么意思?”
诸葛焉道:“就是说,你支不支持咱兄弟?”
齐子慷笑道:“答应过的事,哪有反悔的?”
他没说谎,他用一百六十万两卖给李玄燹的是下届以后的昆仑共议。眼前这一届,李玄燹五比四胜出已是定局。
诸葛焉笑道:“那就好。”
齐子慷见他笑得古怪,不由得追问下去……
※※※
共议堂里一共十一人,除九大家掌门外,还有唐绝艳带来的冷面夫人八卫当中两名, “赤手裂风”雷刚和“宽刀”崔笑之。冷面夫人不会武功,共议堂过去总是破例让她带两名侍卫进入,唐绝艳虽然会武,但比起九大家掌门差着老远,索性也依着往例带两名侍卫进入,竟也无人拦阻,此时这两人便侍立在唐绝艳左右。
共议堂的另一端立着一个木架的隔间,用黑色厚布遮着,是投票所用。过去九大家推举盟主,彼此心知肚明,往往连过场也不走,一个提议几声附和便算了事。从投票到推举,起了这个恶例的恰恰是当年的点苍掌门。
“先议事还是先选盟主?”齐子慷问。
“议完事,新盟主推翻不认,不是白白浪费时间?”诸葛焉道,“先投票吧。”
齐子慷望向李玄燹,李玄燹不置可否,只道:“看诸位掌门的意见。”
“沈掌门?”齐子慷望向沈庸辞。沈庸辞道:“在下随意,先选盟主亦可。”
齐子慷见他伸指揉着自己太阳穴,问道:“沈掌门不舒服?”
沈庸辞摇头道:“漆味重,门窗又都关着。”又道,“我没事,就是有些晕,喘口气就好。”
齐子慷见唐绝艳也是脸色不佳,心想:“这娇滴滴的姑娘功力不深,以沈掌门功力,竟然也被漆味熏倒。”于是道:“先选出新盟主,时间还够,喘口气再来议事吧。”
他正要走向隔间,玄虚问道:“齐掌门去哪?不是推举吗?我推举衡山李掌门。”
这玄虚……真不是吃丹药把脑子吃坏了?众人不就是不想场面尴尬,这才不多说?齐子慷心下抱怨,果然诸葛焉抢先发难,冷冷道:“谁说是推举?昆仑共议的规矩本就是投票。”
玄虚疑惑道:“有这条规矩?往例都是点了名,众人无异议,就当了盟主。”又摇头道,“诸葛掌门,你资历浅,忘记上回的规矩。连同这回,昆仑共议老道来了三次,记得比你仔细。”
徐放歌道:“玄虚道长,照规矩就是投票,我们照规矩来。”说完望向李玄燹,问道,“李掌门,您觉得呢?”
李玄燹淡淡道:“照规矩来吧。”脸上无一丝波动。
齐子慷走进隔间,里头有一张长桌,约摸六尺长三尺宽,桌上放了朱砂与笔,另有一叠纸,每张纸上都整齐写着“青”、“华”、“崆”、“苍”、“衡”、“僧”、“唐”、“丐”、“道”九个不同字样,“僧”指少林,“道”指武当,共九张,不多不少。一旁有个票箱,高尺半,径宽五寸,洞口仅有一个指头粗细,能投入不能取出,开口在底部上锁。
最初昆仑共议的规矩是共推盟主,后来势力消长渐渐明朗,较为弱小的青城、唐门、华山三派不知不觉便失了角逐盟主的资格。现今天下与当年九大家分庭抗礼的天下又有许多不同,齐子慷不由得感慨,再过九十年,九大家又是怎样的势力消长?点苍当年起了个头,让青城华山唐门三派绝于盟主之位外,今天又起了这个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局面?
他提起笔,蘸了朱砂印泥,陷入沉思……
接着依序进入的是诸葛焉、唐绝艳、李玄燹、徐放歌、觉空、玄虚、沈庸辞,最后是严非锡。众人依序投完票,齐子慷取出票箱,当着众人打开,从里头掉出九张折叠方式各异的纸。
齐子慷道:“众目睽睽,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昆仑共议,选贤与能,无论结果为何,均不得改换主张。”
唐绝艳娇声道:“诸葛掌门你听见了?结果是什么便是什么,改不得了。”
诸葛焉冷笑道:“问我做什么?开票便是,服不服另说。”
玄虚道:“诸葛掌门,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说你没当上盟主便要不服了?”
诸葛焉只不理他。
自始至终都未开口的觉空忽地冷冷道:“二爷,亮票吧。”
齐子慷点点头,拣起一张纸打开,见上面用朱笔圈着“衡”字,于是道:“衡山一票。”
接着又打开第二张,仍是勾选着“衡”字,又道:“衡山两票。”
到第三张时,又是“衡”字,他道:“衡山三票。”
玄虚道:“不过就是个过场,李掌门,恭喜你了。”
他料定衡山五票,点苍唯有丐帮、华山,最多加上崆峒,不过四票,衡山自是十拿九稳。
“唐门一票。”
玄虚脸色一变,转过头去,只见齐子慷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圈着个“唐”字。饶是李玄燹和觉空如此深沉之人也不禁动容,沈庸辞更是一脸讶异。
真没想到,到了这地步,小猴儿还能玩出这一手来,齐子慷不由得佩服。随即打开第五张纸条,仍是圈选唐门,于是道:“唐门两票。”
唐绝艳咯咯笑道:“承蒙几位掌门错爱了。”
点苍支持唐门当盟主,盟主最少有半个落在点苍手上,没有比这更好的利益交换。铁剑银卫能出崆峒,至于唐门跟点苍要怎么分配利益,那就是冷面夫人与诸葛然之间的事了。当然,老狐狸与小狐狸肯定又要一番斗法,但那是后话。
诸葛焉哈哈大笑,道:“冷面夫人德高望重,从一个妓女当上唐门掌事,谁不佩服?她当昆仑共议盟主,众望所归!”
他得意忘形,说出来的仍不是人话,竟把冷面夫人当过妓女这事也给提上。唐绝艳却不计较,只是微笑。
唐门倒戈,点苍的四票加上唐门的一票,唐门胜出已是定局。九十年来,这是唐门第一次登上盟主之位。冷面夫人以一个妓女出身,最后登上号令九大家的盟主之位,这绝对是空前甚至绝后的壮举,也是作为一个女人前所未有的胜利。
这一场博奕,终究是诸葛然赢了,不,或许这不是诸葛然一个人的想法,这事只有问唐绝艳才清楚。诸葛焉才上山一天,还先陪着自己喝了酒,他就打定主意投给唐门,还能联络华山、丐帮跟着改弦易辙?还说服唐门倒戈?尤其是华山,丧子之仇还在,就算华山是点苍的狗,能这么轻易放过唐门,任由唐门当盟主?若是诸葛然在还有几分可能,可来的是诸葛焉,他要说服人就难了。齐子慷心想:“或许这是冷面夫人一开始就盘算好的,她早与诸葛然达成协议,这样说来,当初把孙女嫁到青城时,冷面夫人就已谋划到这一步?点苍与衡山的鹬蚌相争,青城的来回奔走,最后都是唐门得利?”
“唐门三票。”齐子慷脑中盘算,口中却没停止宣读。
只剩三张票了。
他取出下一张,不由得又是一愣,众人见他未说话,往他手上看去。
那张纸上空白着,没有任何点选。
徐放歌讶异道:“这算什么?”
“什么都没选,就是弃权不记。”齐子慷心下一沉,连忙打开最后两张,低声道,“唐门四票,衡山四票。”
诸葛焉勃然大怒,喝道:“谁?谁没投票?!”他望向徐放歌、严非锡、唐绝艳,又望向齐子慷,一时竟不知对谁发作。
觉空缓缓道:“若说是本座,诸葛掌门信吗?”
诸葛焉气急败坏,嚷道:“当然不信!”觉空是支持衡山的,这一票断然不是他。
觉空道:“既然不信,诸葛掌门无须大呼小叫。”
诸葛焉怒道:“现在平手,盟主归谁?”
玄虚道:“诸葛掌门切勿心急,须知火烧功德林,最是伤身坏本。心静则气和,气和则理顺,理顺则脱杂念,心无杂念,人是完人,身是仙胎。这番平局,再投一次便是。”
他说了半天,只有最后一句是重点。觉空道:“既然先前少了一票,再投结果也是相同。”
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放歌此时说话了:“觉空首座不能这么说,或许这人之前弃票是一时拿不定主意,再投一轮或许就能想清楚,谁当选盟主才是众望所归。”
他铲除异己,无非想纳丐帮为家天下,这一举措必须要有盟主支持,不然将来传位于子,被安上个得位不正的罪名,变数太多。局势发展至此,丐帮与衡山翻脸已是定局,李玄燹当上盟主对他必然不利。
诸葛焉转头望向严非锡,质问道:“老严?”
严非锡道:“不如重选一次吧。”
诸葛焉大声道:“直接点名!谁是点苍的盟友?举手!”
李玄燹忽问:“二爷,这是规矩吗?”
齐子慷愣住。若是举手定能打破僵局,可这又不是规矩。用举手的方式让衡山退出盟主,衡山肯定不吃这亏。
他望向唐绝艳。
唐绝艳的脸色方才有一瞬苍白,这是连她也没料到的意外,可也只有一瞬,她立刻恢复了宁定。诸葛焉方才说错的话如果不修正,她是不会表态的。唐门要的是盟主,即便是与点苍妥协,让渡部分权力的盟主位置,也不是“点苍的盟友”这个身份。当下她只是默不作声,可也在盘算,到底点苍的盟友当中,是谁背叛了?
齐子慷看出了这姑娘百转千折的心思,既感叹着冷面夫人后继有人,又遗憾今天若是诸葛然在这,就算想不出办法,也不会像诸葛焉这般大呼小叫,纯发脾气。
“不若改日重选?”李玄燹道。
这是对衡山最有利的方式,诸葛焉再笨也不会答应,大声道:“就今日!”
觉空冷冷道:“诸葛掌门,这里是昆仑宫,二爷还是盟主。”
徐放歌摇头道:“我也不赞成改期,投几张票的事,耽搁得了多少时间?如若真投不出来,诸葛掌门的想法也挺好的,众人举手,知道各自支持的是谁,也好……相互劝劝。”
齐子慷一时拿不定主意。
只听沈庸辞道:“诸位抱歉,沈某有些不舒服,且到门外透透气。”又道,“诸位,与其争执,不如静下心来冷静想想,再作打算。”
齐子慷道:“沈掌门请。”又道,“几位掌门,再想个办法吧。”
沈庸辞推开门,站在门外大口吸气。殿内,只听徐放歌问道:“严掌门,你是支持唐门的吗?”
严非锡冷冷道:“徐帮主觉得是我没投票?”
徐放歌沉吟道:“严掌门与唐门有杀子之仇……”
诸葛焉大怒道:“老严,真是你?!”
严非锡冷冷道:“诸葛掌门,华山点苍交好多年,你现今怀疑起我来,岂不可笑?”
齐子慷道:“这样吧,派人拿纸来,我们再投两次,如果三次都是一样的结果,那就改日再议。”
他说完转过头去,屋外的沈庸辞正望向门内,两人对上眼。
他听到震耳欲聋的声响,还没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便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如同跌进了深渊,无数重物往身上压来。
※※※
这是杨衍万万想不到的情境,整座共议堂就这样夷为平地。他甚至来不及沉浸在严非锡和徐放歌死去的喜悦中,就听到彭小丐低声道:“走!快走!!”
杨衍觉得自己的手被一股大力拽着,那是彭小丐,正如当年彭老丐牵着他的手飞奔一般。
“有刺客!”沈庸辞方从这场震动中惊觉过来,发现躲在隐密处的彭小丐与杨衍,只见这两人快步而逃,沈庸辞不假思索,身子一晃,风驰电挚般追了上去,口中大喊:“有刺客!”以他武功,就算不如彭小丐,要追上一个拽着杨衍跑的彭小丐却不难。然而沈庸辞才奔出几步,却猛地停下,脸色发青,不住喘气。
彭小丐讶异沈庸辞如此不济,难道是被那场爆炸震伤了?他无暇细想,这么大的动静,铁剑银卫转眼就到,这里马上就是天罗地网,他必须逃出去。
“杨兄弟,走!不要停,走!”彭小丐高声大喊。
他立刻就见到追兵,殿前转进一队二十余人的银卫。彭小丐不打算解释,没什么好解释的,这时候除了百口莫辩还是百口莫辩,持刀潜入的自己怎样都跟共议堂的惨案脱不了关系。
乌黑的刀光一闪,一名银卫被开膛剖肚,彭小丐将他踢倒在地。杨衍与一人接了几招,他在彭小丐身边大半年,五虎断门刀早练得纯熟,武功大进,但驻守在昆仑宫的银卫非同小可,绝非他三招两式能打发。
“跟在我身后,不要停!”彭小丐没有恋战,护住杨衍一路冲杀。他每一刀都使尽全力,没留半点余地,也不保留半分体力。哪怕只迟上一步,迟一步冲出去都危险。
他刚杀掉五人,或者六人,冲出人墙,还未走远,忽地察觉背后一股凌厉至极的破风声袭来。彭小丐回头一刀,刀剑交格,火星四溅,却是沈庸辞青着一张脸追了上来。
只见沈庸辞不住喘息,疑道:“彭小丐?杨衍?”
彭小丐知道沈庸辞是绝顶高手,却不知他为何脸色如此苍白,难道当真受了内伤?彭小丐不与他纠缠,狂啸一声,纵身跃起,纵横天下当头劈下。
沈庸辞举剑迎上,使的是青城“大器诀”当中一招:“大方无隅”。剑光初时如四点成方,后又八点成角,接着十六角似圆。这招取道德经中“大方无隅”之意,以方起,以圆终,以四角起,至八角,十六角,练到高深处便是三十二角、六十四角,似方但也非方,似圆却又非圆。一般说来,练成八角才算有成,若是高手,能至三十二角,若是顶尖,据说当年创出此招的顾琅琊能刺出一百二十八角。沈庸辞与沈雅言兄弟最多只能刺出六十四角,余下的两位弟弟,连同沈玉倾在内,则只有三十二角的能耐。沈未辰十三岁时已能顺利刺出十六角,但雅夫人不喜她用剑,此后便未再练。
“大方无隅”是青城绝招,是取方为圆,以简化繁,与纵横天下一横一竖,驭繁为简的道理恰恰相反。道理虽反,两招却无高下之分,初时还是旗鼓相当,等彭小丐刀势走熟,沈庸辞即刻溃不成军。只闻“嗤”的一声,他胸口处被划开一道深口,顿时鲜血直流,连忙纵身后退。
彭小丐对于对手这般不济甚是讶异,但见沈庸辞脸色青白,疑惑道:“你中毒了?”
沈庸辞更不打话,一剑刺来,彭小丐格开来剑,飞起连环脚,沈庸辞格挡不住,摔倒在地。
耳后又听杀声震天,彭小丐拉了杨衍,往他处转去。沈庸辞坐倒在地,喊道:“快……快救人!盟主跟各位掌门被埋在底下了!”又喊道,“小心,里头有毒!”
彭小丐抓着杨衍往无人处逃去,左转右跑,靠着王红给的地图四处逃窜。然而追兵始终不绝,或人一组,或一二十人一队,彭小丐一路斩杀,夺路逃生,不到一刻间已不知杀了几人。
然则杀再多人也是无用,两千人……昆仑宫内就有两千名驻兵,山下还有四千人,若是一起冲上来……彭小丐忽然明白,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晃子,是只替罪羊。
他拉着杨衍转进某个角落,勉强避过一波追兵。杨衍察觉彭小丐手心全是汗,他很明白天叔跟自己处在怎样的险境里。
“天叔,我的仇已经报了,严狗贼死了!”杨衍道,“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但也算出了分力,我死也瞑目!”
他紧紧握住彭小丐的手,紧到连彭小丐都觉得生疼。
“你一个人跑,威儿还要你救!你本事高,逃得掉!”杨衍猛地跪下,叩头泣道,“天叔,我欠你跟爷爷的,永生永世,做牛做马报答你!”
他说完,甩开彭小丐的手,往着一队卫兵冲了出去,随即转身就跑。那群卫兵见他身影,吆喝着追上。
杨衍自忖武功低微,只是彭小丐的拖累,与其带着自己逃,不如由自己引开追兵,以彭小丐绝顶功夫,或许能逃出生天。他只望为彭小丐争取时间,当下也不与人交战,只是夺路狂奔,吸引追兵。他轻身功夫本不高明,没多久便被追上,只得回头相抗。他以一敌一或许还能取胜,以一敌多当真毫无胜算,只几招就险象环生,狼狈摔倒。
眼看一道刀光迎头劈下,杨衍心中一凉,只想:“总算能回家了……”
“哇!”的一声惨叫,一道刀光从那人身后穿入,定睛一看,却是彭小丐那柄黑刀。
原来彭小丐早追了上来,眼看救援不及,掷出手中黑刀救人,随即抢上,以掌代刀,掌劈脚踢,又打倒三人,把尸体上的刀拔起。杨衍见他不愿丢下自己,虽然感激,却又气急,只道:“天叔,你快走,别管我!”
彭小丐拉起杨衍道:“这节骨眼上,我能丢下你一个人逃?我也一条命,死了,威儿就安全了!”
他们正在共议堂后方一处廊檐下,说话间,前后各有二十余人赶到,口中不住呼喊:“刺客在这!刺客在这!”
杨衍哭道:“天叔你别闹!我们这样逃不掉!”
彭小丐道:“你不想逃,我想逃!你死在这,我还少个帮手!别废话,跟娘们似的!站起来,干你以前干的事,边骂娘边杀出去!”说着举刀大喝一声,往前冲去。
杨衍见彭小丐无所畏惧,胸中豪气顿起,抹去眼泪,持刀起身,大骂一声:“我操你娘,杀!”
一老一少冲入人群,一阵狂冲乱杀。绝处求生,两人豪勇非比寻常,虽然多处负伤,四十余人的包围圈竟被冲散。两人且战且走,穿行在廊道房间中,或推掩家具,或跳窗越户,或锁门阻敌,或避入假山树后,这样打打逃逃,银剑铁卫直是抓不住他们。可两人被重重包围,也逃不出昆仑宫,躲躲藏藏,竟被逼至一处庭园尽头,往前是一面石壁,除了旁边一间茅厕,再无他路。
身后又有十余名追兵追上,彭小丐犹能支撑,杨衍早杀得精疲力竭,不住喘息。只听他笑骂道:“操你娘,来送死!”他大仇得报,再无遗憾,挺身向前,与那十余人斗将起来。
杨衍手腕酸软,一记交击,钢刀脱手飞出,一柄流星锤往他脑门砸来,彭小丐欲待救援,已是不及,只能惊呼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打哪窜出两条人影,其中一人将那银卫揪住甩开,救了杨衍。
只见这两人拳打脚踢,武功极为高强,只几下便将那十余名侍卫打倒在地。杨衍甚是讶异,鼻中闻得一股恶臭,像是茅房的味道,忙站起身来。
他正要道谢,那两条人影当中一条竟往另一人攻去,转眼两名援军竟内斗了起来。杨衍更是讶异,定睛一看,不由得喊道:“明兄弟!景风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