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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纸上谈兵(下)

    顾青裳这一闹,钧天殿里顿时一阵静默。听了沈未辰这话,沈雅言当即起身道:“诸葛副掌,我女儿的话你听着了?想娶我家小小,得先赢过她,要不只能入赘。就不知诸葛公子可愿委屈?”他话语中早不见之前愤怒,反倒得意洋洋,颇以爱女为豪。

    诸葛然抚着拐杖说道:“这都什么世道了,还兴比武招亲这套?”话锋一转,问严旭亭道,“严世侄,你瞧,这沈姑娘便是你在天水见着的那人吗?”

    严旭亭这才惊觉过来,忙起身道:“就是她!那日就是她帮着彭小丐袭击我!”

    诸葛然道:“既是这样,求亲的事且按下,先把华山跟青城的恩怨给弄清楚了。”

    沈玉倾对沈庸辞行礼道:“掌门,顾姑娘受了伤,需要医治,恳请稍后再议。”

    沈庸辞点点头,望向诸葛然,诸葛然正要发话,严烜城与苏亦霖也同时起身。严烜城道:“沈掌门,副掌,不如稍后再议。”苏亦霖也道:“先替顾姑娘疗伤吧。”

    诸葛然见两名年轻人说话,于是道:“姑娘家就是金贵。行,去吧。”

    沈庸辞吩咐道:“快派人请朱大夫过来。”

    众人看暂时罢会,严烜城与苏亦霖上前关心。严昭畴道:“我大哥略通岐黄,不如让他帮顾姑娘看看。”

    顾青裳咬牙道:“不……”那个“用”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苏亦霖低声道:“顾姑娘,别说话了。”

    唐绝艳从腰间取出一颗药丸:“这药止疼。”沈未辰道谢接过,让顾青裳服下,扶着她就要离去,沈玉倾陪着往门口走。

    严昭畴起身道:“沈姑娘且留步,你还需与舍弟对质呢。”

    沈未辰心中不快,正要说话,却听沈玉倾道:“严二公子,这里毕竟是青城地界,舍妹人就在此,不会离开。”

    严昭畴道:“这是,但方才顾姑娘突然自尽,众人都猝不及防,唯有沈姑娘及时出手,想来在门外站了许久,我们也没发觉。”这话意指沈未辰虽然走不掉,但大可避不见面。

    沈玉倾冷冷道:“青城若将舍妹藏起,华山是要派人来搜吗?过了巴山便是巴县,舍妹若是避不见面,华山准备派多少人来帮青城找?只要到得了钧天殿,在下绝不拦阻。”

    他这话说得强硬,眼神更见坚毅,严昭畴却笑道:“沈公子多心了。我方才说了,我大哥略识岐黄,不如让我大哥跟了去,帮忙照顾一下顾姑娘也好。”

    这话回得体面,以照顾顾青裳为由。一来严烜城是华山派的人,可以监视沈未辰,青城就算藏起沈未辰,总不能把严烜城也给藏起来吧?二来,严烜城曾救助沈玉倾,算是故交,沈玉倾信得过他,也不好推诿。三来,却又是为大哥着想,让他与意中人多些亲近。

    沈玉倾望向沈未辰,沈未辰哪有多余心思管这些,点头道:“都行。”她唤来轿子,扶了顾青裳上轿,护送着回自己房间。

    严旭亭推了推严烜城,道:“大哥,去啊。”严烜城犹豫半晌,苏亦霖道:“烜城兄,我陪你。”

    严昭畴皱起眉头,心想:“你来凑什么热闹?”却听苏亦霖道:“严兄,走吧。”

    楚夫人也起身道:“小猴儿,你跟我来,我有话说。”

    楚夫人自出嫁后,再也没叫过诸葛然“小猴儿”,唯独今天叫了。诸葛然起身道:“楚夫人请。”

    沈庸辞知道他们要谈私事,也不插嘴,对着严家两位公子与唐绝艳道:“两位公子难得来访,大哥,你陪着……”

    沈雅言起身道:“唐姑娘,我陪你走走。”显然不想招待严家兄弟。雅夫人原本另有心思,要从严家兄弟身上探听严烜城和女儿的关系,转头看见唐绝艳一身打扮,当即道:“我来陪唐姑娘,你陪几位公子吧。”

    沈雅言眉头一皱,正要找理由推拒,严昭畴道:“沈掌门不用多礼,我们自便就是。”

    唐绝艳也笑道:“沈掌门也歇会吧。”

    唐门与华山为着严青峰之死正自不可开交,沈庸辞心再大也不可能放他们两派单独相处,若是回来时见着其中任一具尸体,那是嫌事不够大吗?至于让沈雅言招待严家公子,只怕场面更难堪,只得唤来主掌礼司的汤易泉,让他招待严昭畴兄弟与诸葛长瞻。

    楚夫人领着诸葛然来到一处偏厅,沉声道:“小猴儿,你想替你哥闹事,把我家闺女牵扯进来干嘛?”

    诸葛然找了个座位,却没立刻坐下,只道:“夫人,那又不是你女儿。再说,联姻不过她的本分,嫁到点苍不委屈她。长瞻虽不是世子,却是懂事,又有本事,挺好的。”

    楚夫人道:“青城的事咱们外头说,这里不谈公事。三爷有传信给你?”

    “李景风的事?”诸葛然道,“收到了,你想让我压了这事?”

    楚夫人道:“华山是点苍的狗,嵩山又跟华山交好,这两家不闹,崆峒那边三爷自会处置。”

    诸葛然摇头道:“这事我办不了。你真把严非锡当狗?那可是一头狼。要驯服,得喂饱,发起狠来还得让他咬几个人。再说,老严问我为什么关照李景风,我怎么解释?”

    “主意你最多。”楚夫人道,“想几个理由搪塞过去就行。”

    诸葛然道:“那小子我见过,愣得很,早晚惹事。我派人在长江以南打听消息,大海捞针似的,没半点声息。”

    他本以为李景风会避开华山崆峒地界,哪知李景风偏偏就往这边走。

    “青城一找就着,就你找不着。”楚夫人不由得来气,“二十几年前的事,那点恩情你兄弟忘了,我可没忘。小猴儿,做人若是连点义气都没,给你当了盟主,也就是个坐在龙椅上的畜生。”

    “找着了怎么不抓回来?”诸葛然皱眉道,“把他关在青城或点苍,安生过日子不成?”

    楚夫人冷冷道:“能带回早带回了。看你们兄弟这样干事,我当年真没看错人。”

    诸葛然默然不语,良久后道:“静姐,李大哥的儿子不闹事,点苍关照得起,咱兄弟更没必要为难。要这么好找,华山嵩山连着崆峒,早把人抓着了。你可以怪我没本事找着人,可不能怪我没尽力。”

    楚静昙见他神色,知他确实尽力,虽仍恼怒他刁难青城,也道:“这件事上我就信了你。听说慕海的儿子性格随他,你兄弟干这样的事,想来他也不喜欢点苍。”

    “他是不喜欢点苍,也不喜欢我。可我还瞧着他脸色过活了?”诸葛然把玩手杖,道,“人各有志,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楚夫人。”

    他这一声“楚夫人”,是又兜回公事上,楚夫人知道他意思,冷冷道:“行了,没别的事了。”又道,“这回只怕又要让副掌失望而归了。”

    等楚夫人离去,诸葛然这才坐下,闭上眼,似在养神,双手却交握着拐杖,不住在地板上敲打,“咚、咚、咚”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不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诸葛然回过神来,抬头见诸葛长瞻站在门口,问道:“怎地,青城缺守卫,让你看门?”

    诸葛长瞻这才走入,道:“我瞧二叔在想事情,不好打扰。”

    诸葛然拿手杖点了点身旁座位,诸葛长瞻坐下,问道:“那衡山的姑娘为啥自杀?我看不懂。衡山许婚,意思够明白了,青城能护着沈姑娘,衡山护不住一个徒弟?李掌门许婚也没许死人的道理。”

    “不知道,兴许没钱买嫁衣,想自己染一件。”诸葛然道,“或许外头有汉子,爱吃萝卜不吃菜。理由多了去,你自己编几个都成。”

    诸葛长瞻道:“瞧着这沈家姑娘不好侍候。二叔,你说我打得赢吗?”

    “也没让你真娶,人家也不想嫁,就是绑回去当人质罢了。”诸葛然问道,“怎地,真看上了?”

    诸葛长瞻摇头道:“没。这事还没完,许婚这件事就算没下文,还有华山的事要交代。只是有了衡山撑腰,青城的气就足了,得再逼逼,让他们没法推脱。”诸葛长瞻想了想,道,“唐门怎样?”

    诸葛然睨了侄子一眼,知道他意思,若青城真拉拢不来,不如改拉拢唐门,于是道:“冷面夫人打算让她接任掌事,你没指望。”

    “我不是世子,也不是不能入赘。”诸葛长瞻若有所思,道,“指不定对我还是件好事。”

    诸葛然知道他言下之意,默然不语,过了会道:“你爹还年轻,不用想这么远。你都多大年纪了,你娘管不了你。”

    “我瞧唐二姑娘那风情,挺缺钱买布的,点苍可以分她些,两利。”诸葛长瞻笑道,“那风骚模样,哪个男人不想要?我是挺乐意的。”

    诸葛然知他假作轻松,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过了会才道:“唐门也好,青城也好,哪家的姑娘都好,以后你想要,叔叔我想方设法帮你弄来。”他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道,“你想娶什么人都行……”

    ※※※

    朱门殇皱起眉头,问沈玉倾道:“这是怎么伤的?钧天殿上?”

    “我师父要我嫁他,我不肯,他妹子就打我,打成这样了。”顾青裳忍着疼说笑道。

    朱门殇看向沈玉倾兄妹,露出狐疑表情。沈玉倾点点头:“是这样没错。”

    沈未辰见顾青裳强忍疼痛,心中不忍,歉然道:“我一时情急,下手重了。”又道,“姐姐有什么话好好说,险些吓死我了。”她想起当时景况,不由得心有余悸,眼眶一红,语音竟有些发颤。

    沈玉倾道:“顾姑娘,你……”迟疑了一会,想着怎么措辞才不伤着姑娘家的颜面,接着道,“承蒙李掌门青睐,可惜沈某心有所属,还望顾姑娘体谅。这桩婚事,沈某会派人去向李掌门解释,希望不影响青城衡山两家交情。”

    顾青裳道:“你……你瞧,这话又是曲里拐弯,尽是体面话,听着就不诚恳。”

    沈玉倾摇头道:“在下曲里拐弯,终究是把话说出来了,顾姑娘这样闷在心里,于事何补?”又道,“你是舍妹的朋友,又帮过我景风兄弟,这话你要说出来,商议一下,本不是难事,何必如此刚烈?若有差池,沈某兄妹如何自处?你是小小的朋友,这不是破坏我们兄妹情谊?”

    顾青裳笑道:“这话还是说得体面。你就是个体面人,改不了。”

    朱门殇忽地插嘴道:“不想嫁别嫁啊,死在我家算什么?我沈某一表人才,又富又贵,又懂装腔作势,又能附庸风雅。我往城墙上一站,城下的姑娘扎堆来看,踩死几十个算少的。忒,我明天找你师父退婚去,让你这样损我颜面!小妹,下次照着头打,帮朱大夫省点事!”

    众人听他说笑,都不禁莞尔。顾青裳笑道:“朱大夫这话听着就诚恳多了。”

    沈玉倾笑道:“这我可学不来。”

    朱门殇医治完毕,沈未辰扶着顾青裳上床歇息,收起她佩剑,又嘱咐几名侍女好生照看。正要离去,顾青裳抓着她手臂道:“妹子,千万别把自己卖了。”今日之事尚未了结,她担心沈未辰为了青城,答应委曲求全。

    沈未辰劝道:“姐姐安心养伤,有什么事,我回来再同你商议。”说完拍拍她手背,示意她好生休息,这才来到门口。只见一名小姑娘正拽着哥哥唧唧呱呱说个不停,听着好像在问话,细听之下,原来是苏亦霖的小妹。她前往钧天殿时苏银铮正好离开,两人并未照面。

    原来苏银铮在庭园里逛了好一会,觉得无聊,听说钧天殿上出了事,大哥跟了沈玉倾去了别处,忙叫了轿子赶来,逮着机会就抓着沈玉倾介绍自己,又问沈玉倾爱好。众人看她心思遮掩不住,或者也无心遮掩,都不禁好笑。

    严烜城见沈未辰出来,忙上前道:“沈姑娘。”

    沈未辰笑道:“严公子,许久不见。”

    严烜城叹道:“对不住,这次的事……是我无能,无法规劝家父与舍弟,让沈姑娘难堪了。”

    沈未辰摇头道:“我原知你为难,况且这次是我理亏在先,怎好责怪公子。”

    “我本想提前报信与你,可惜……”严烜城苦笑道,“我这两个弟弟连我都信不过。”

    严烜城对父亲作风向来不以为然,只是严非锡性格严厉,他每有建言,必被责骂。这次听说华山要与青城为难,他向两位兄弟提议同行。严非锡家教甚严,他自幼性格温和,对三个弟弟时常曲意维护,多次为兄弟惹怒父亲,却因此兄弟间感情甚笃,两个弟弟只道他闹相思病,替他向父亲求情。

    可这两个弟弟虽然与大哥相厚,却也与父亲一般,认为大哥过于仁善懦弱,不能成事。严昭畴还特地交代,公事上若没自己吩咐,绝不许他开口,严烜城只得答应。一路上劝了许久,两个弟弟只是要哥哥与其管这些事,还不若多花点心思想想怎样讨佳人欢心。

    此时虽到了青城,他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像是特意随弟弟一同上青城来找麻烦似的,甚是尴尬。

    却听沈未辰道:“严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上回在武当已连累严公子受了不少责骂,望今后莫要再因我兄妹让公子为难。”

    严烜城听了这话,只道是沈未辰怪罪自己,不由得叹了口气。沈未辰见他模样,察觉失言,忙道:“严公子切勿多心,我真无怪罪之意。”

    严烜城见她神色诚挚,点点头,道:“我知道,是我自己无能。”

    沈未辰见话无法说开,也是无奈,转而对苏亦霖道:“有劳两位公子久等了,我随两位回钧天殿。”

    沈玉倾也道:“两位公子请了。”

    苏银铮噘起嘴道:“这么急干嘛?还早得很呢。”又抓着沈玉倾衣袖问,“要不你过完年来山东吧?我带你去泰山庙!古代皇帝都爱去泰山,可雄伟了!”

    沈玉倾笑道:“过完年也太赶,今年事情多,来日方长。”

    苏银铮道:“我就当你答应了!之后挑日子来,不许反悔!”说着伸出手,要与沈玉倾击掌为誓。沈玉倾见她天真可爱,与她击掌道:“答应姑娘了。”

    苏亦霖轻抚苏银铮头顶道:“别耽搁沈公子了。”又道,“沈公子请。”

    苏银铮嗔道:“别老摸我头,跟摸小孩似的,我十六了!”

    苏亦霖笑道:“你六十也是我妹子,我爱摸就摸,你躲不掉。”

    苏银铮望向沈未辰,先是一愣,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会。苏亦霖怕妹子毛病发作,忙道:“二妹,别乱讲话。”又道,“你不是有事要问沈家公子与小姐?”他特地跟了严烜城过来,就是为了帮二妹探问李景风的事。

    苏银铮问道:“你也认识景风?”

    沈未辰笑道:“是啊。你是银铮妹子吧?景风跟我提过你,他可喜欢你了。”

    苏银铮扭头哼了一声道:“他才不喜欢我呢!”打听李景风安危原是她这趟来青城的目的,方才忙着纠缠沈玉倾,一时竟忘了,于是问,“听说你遇上了景风,他不肯跟你回青城是吧?”

    沈未辰疑问道:“银筝妹子怎么知道?”

    苏银铮昂起下巴,得意道:“我就是知道!景风是条龙,还没长成前,哪都困不住他!”

    沈未辰微笑道“银筝妹子真了解景风。”又道,“景风的事晚些再说,别让掌门等太久。”

    一行人向养生院外走去,沈玉倾兄妹并肩,苏亦霖要防苏银铮又去骚扰沈玉倾,强行拉着她,隔了七八步距离。严烜城实不想再回大殿上刁难沈未辰,却又不得不去,更是烦恼,又落后几步。朱门殇见他可怜,跟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路上,苏亦霖调侃苏银铮道:“我还以为你找着新欢就忘了旧爱,竟然还记得问景风兄弟的事。”

    苏银铮嘟着嘴道:“我又不像你们,以貌取人,俗气!哼~”

    苏亦霖笑问:“那沈公子是什么颜色?也是紫色?”

    苏银铮摇头道:“瞧不见。”

    苏亦霖讶异道:“瞧不见?”

    苏银铮皱眉道:“他这么好看,看脸都来不及,哪儿有空去看他颜色?”她说得理所当然,甚至有些不耐烦,像是苏亦霖问了个蠢问题似的,接着又一本正经道,“看灵色要专注,有沈公子在的地方我专注不了,这是姿色盖过灵色的缘故。”

    苏亦霖苦笑道:“这不还是以貌取人?”

    苏银铮正色道:“当然不是!看姿色,看灵色,这叫以色取人!尔辈凡夫,不懂,不懂!”

    苏亦霖笑道:“姑奶奶,我真不懂。”

    前边,沈玉倾也正问着妹妹:“你真不怪严公子没帮上忙?”

    沈未辰不料他有此一问,反问道:“哥你怎会这样想?严公子身不由己,我怎会怪他?”

    沈玉倾道:“我自然晓得你向来大方。但我方才偷听你跟严公子说话,显得有些生分,若不是怪他,那是有意疏远了?”

    沈未辰摇头道:“严公子是个君子,知进退,不失礼节,用不着刻意疏远。”她口中这样说,心中确也觉得这次见严烜城反倒不若当初自在,若不是沈玉倾点醒,自己还察觉不出,却也讲不出理由来。

    ※※※

    来到钧天殿外,朱门殇先行离开。众人上到殿前,却见诸葛然正站在大殿门外。众人只道他久等,沈玉倾上前行礼道:“副掌久候了。”

    诸葛然冷冷道:“站门口等人,我可没那么长的命浪费。里头闷久了,出来透个气而已,你们自个进去。”

    青城既然有了衡山撑腰,接着威逼下去只怕讨不了好,他在屋里琢磨许久,想得精神不济,这才出来透口气,见苏银铮也跟了来,于是道:“丫头,陪我走走。”

    苏银铮点点头,上前挽起诸葛然胳膊,道:“走。”

    诸葛然见她自然亲昵,微微一笑,也道:“走!”

    钧天殿前是校场,一片空旷,无花草可赏,诸葛然也不在意。两人沿着校场散步,冬日积雪早被青城门人扫至两侧围墙下,两人就沿着墙边的积雪走。

    苏银铮问道:“副掌,你这腿是怎么瘸的?”

    大凡武林人,包括齐子概跟楚夫人,谁敢这样轻易冒失问起诸葛然的瘸腿?苏银铮问起,诸葛然却不生气,只是心想:“这丫头现在还天真烂漫,等过几年长大了,心思就杂了,就算出落得再漂亮,也就是个美人罢了,常见得紧。”九大家的姑娘多半知书达礼,礼貌备至,进退得当,都显得世故无聊,反倒苏银铮虽说已经十六岁,却是天真如昔。

    “是了,这半大不小的年纪,既有少女的活泼,又有孩子的纯朴。也就剩这一两年了。”诸葛然自觉对苏银铮的好感没有来由,不免思索一番。苏银铮见他没回话,又喊了声:“副掌?”

    “我很小的时候,我娘抱着我,一没留神摔了,没接好,落了病根。”诸葛然道,“后来就成了长短腿。”

    “令堂一定很懊恼,得后悔一辈子。”苏银铮黯然道。

    “兴许吧。”诸葛然回得很随意,不太当回事似的。

    “肯定的。”苏银铮道,“要是我有孩子不小心摔断腿,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诸葛然也这样相信过,有段时间,他曾深深愧疚于让母亲自责。据说母亲疯了一段日子,之后虽然恢复,却再也没离开过她那座庄园,大夫说,这是疯病留了根。

    他一直认为是母亲失手摔着自己,自责之下才害了失心疯,可后来,母亲临死前唤来他,对他说,当时她已经疯了,这才把他给摔了。

    他记得母亲对他说:“我好讨厌你啊,不是因为你矮,不是因为你丑。你出生时我就讨厌你,好想杀了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我都好恨你,见着你就像见着妖怪。”

    他跪在床边,哭得满脸是泪,愕然愤怒,伤心痛苦,问母亲道:“为什么现在跟我讲这些?你都快死了!”

    母亲茫然的眼神显得空洞,过了会,只说:“我……不想让你好过。”

    那时二姐还没出嫁,诸葛然问了姐姐,二姐说,刚出生的他虽然小了点,但没听说特别丑。二姐笑着说:“你不是打小丑,你是越大越丑,越长越矮。”

    这话带着调侃,也是开解。他听说有种病会让人长不大,长不高,他没得那种病,比起那些有病的人,他身量还是高上许多。但这解不开他心底迷惑——母亲为什么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后来他看见刚出生的二侄儿脸上一颗大疣,还有显眼的胎记。他亲眼见着嫂子如何不小心摔了孩子。

    嫂子不是故意的,这点他确信,但她的不小心也不是单纯失误。她根本没用心抱这个孩子,甚至没自觉自己正抱着一个孩子,才会失手摔着诸葛长瞻。

    幸好没摔死,也没像自己一样摔残废了,或摔矮了。

    他相信这世上真有想摔死孩子的父母,理由不一。比起母亲的疯症,这个没发疯的嫂子更像一个疯婆子,她竟然能不把自己的小孩当成自己的小孩。

    既然有嫂子这样的人,自然也有娘这样的人,毕竟娘是真疯了。

    可自己到底为什么偏要遭这罪?

    诸葛然想了许久,终于醒悟。管他娘的什么理由,写在人物传记里,听着耸动就好。

    苏银铮见诸葛然想入了神,轻轻问道:“副掌?”

    诸葛然醒过神来,问道:“你都十六了,找着婆家了没?”

    苏银铮撇过头去:“我才不要给人挑,我要挑人。”

    诸葛然笑道:“你想挑,跟副掌说声,我选几十上百个门派公子给你挑。”

    苏银铮嘟着嘴道:“我挑上了,人家又挑不上我。一个个都说我可爱,等我说要嫁,一个个都不肯娶。姐夫是这样,景风也是这样,哼!”

    诸葛然听她提起李景风,笑道:“就他那身份,轮得着他挑?”

    苏银铮埋怨道:“姐夫喜欢我姐,我猜景风喜欢沈姑娘。男人喜欢那些年纪大的美人。我要是像唐姑娘那般身量,挽着副掌的手,在怀里搂着,副掌还不乐死?哪像现在,跟姐姐带个弟弟似的,哼!”

    姐姐带弟弟?这世上能让诸葛然愕然的话不多了,这话着实让他错愕片刻,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怎么知道那呆子喜欢沈姑娘?”诸葛然问道,“就他那身份,敢有这妄想?我瞧着不像。”

    “他配得上啊,他可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呢。”

    “喔?”诸葛然眼神忽地亮了起来,“你说他是沈玉倾的结拜兄弟?”

    “是啊。”苏银铮道,“他就是用这个名号来访嵩山的。我这次来青城也是想打听他的消息。”

    诸葛然心想:“方才静姐说找着了李景风,却又将人放走了。沈未辰突然离家,又在崆峒出没……大年夜前,难道李景风去找臭猩猩了?”他思绪忽然清晰起来,拍拍苏银铮背道,“你这么漂亮一个闺女,不愁嫁不出去。以后有空来点苍坐坐,让叔叔好生赏你,现在……”

    他转身望向钧天殿:“咱们该回去了。”

    ※※※

    诸葛然把严旭亭叫了出去,问了几句话,众人重又落座。沈庸辞先说了几句开场白,沈雅言接过话头道:“我这爱女的规矩悉已表明,除非打赢她,否则只能入赘。”又望向诸葛然道,“入赘也得小女喜欢才行,毕竟是赘婿,身份有些差别。”又道,“请问哪位公子想来挑战?”

    诸葛然轻咳一声,道:“都说了求亲的事暂且按下,先说崆峒这桩案子。沈姑娘。”

    沈未辰站起身来,敛衽行礼道:“副掌请言。”

    诸葛然问道:“你跟顾姑娘为什么要帮着彭小丐挟持严三公子?”

    “我与顾姐姐只是路过,原以为是马匪劫掠商队,临到近处才见着是彭前辈与华山车队。”沈未辰道,“我无意伤害严三公子,只想帮彭前辈脱困。”

    严旭亭道:“这是义助彭小丐了?”

    唐绝艳笑道:“义助又怎地?三爷在江西也义助了彭小丐,华山还不是去求亲?仇名状的规矩有株连,也有义助,当时没收拾了沈家妹子,事后追究责任,不合适吧?还是华山也想发给青城一张仇名状?”

    诸葛然道:“只是偶遇?”

    沈未辰不想节外生枝,何况遇见明不详,因此卷入事端,倒也算是巧合,加上与李景风同行之事不宜泄露,只道:“确实是偶遇。”

    诸葛然又问:“上个月沈姑娘突然离家,闹了好大动静。你没带护卫人马,与顾姑娘出现在崆峒,又是什么原因?”

    沈玉倾隐隐觉得不对,起身道:“副掌怎么管起青城的家事来了?”

    诸葛然笑道:“你这话插得很是时候,我刚把几件事串起来,正要问你呢。”他顿了顿,问道,“你之前说李景风跟青城没关系?”

    沈玉倾一愣,道:“是这样说过没错。”

    诸葛然笑道:“可我却听说李景风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

    楚夫人猛地站起身来,喝道:“副掌,哪来的道听途说?”

    诸葛然转头问苏亦霖道:“苏公子,有这回事吗?”

    苏亦霖一愣,他万料不到诸葛然会得知此事,只得起身道:“李景风确实自称与沈公子结拜,这事家父也知情。”

    诸葛然道:“严三公子,你说说那日天水遇匪的事。”

    严旭亭起身道:“那日我们被马匪包围,与沈姑娘顾姑娘同行的还有一名青年,正是通缉令上那个李景风。”

    此话一出,沈庸辞和沈玉倾脸色都是一变。沈雅言甚是不耐,问道:“副掌,莫非你想说是青城指使李景风干的?”

    诸葛然道:“一点猜测而已,不过份吧?严掌门抓了沈公子,青城不忿,先是派了李景风当死士行刺嵩山副掌门。不止如此,我还听说杜吟松的侄儿杜俊也是死在李景风手上。李景风的通缉令与仇名状十一月就遍达九大家,沈姑娘见着李景风却不是抓,而是跟他一起劫持严三公子。”

    严旭亭站起身来,喝道:“这分明是青城主使!”

    严昭畴也道:“多亏副掌指点迷津。沈掌门,这全然是青城挑衅在先,青城占不着理。”

    沈庸辞道:“李景风确实与青城无关。”

    严昭畴望向沈未辰,问道:“沈姑娘,你又为何与李景风结伴同行?”

    沈未辰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解释,只得道:“我跟李景风巧遇,同样义助彭前辈。”

    严昭畴摇头道:“我整理一下。刺杀嵩山副掌门,你们说跟青城无关,但李景风却是沈公子的结拜兄弟。绑架舍弟的事,顾姑娘说是她煽动,可偏偏李景风又与沈姑娘同时出现,一同逃走。沈掌门,沈公子,沈姑娘,这巧合未免太多,你们当中哪一位能解释解释这当中的关连?若不能给个让人信服的说法,晚辈只好回禀家父,看家父如何定夺了。”

    诸葛然道:“沈掌门,这算不算‘侵犯边界’?”

    侵犯边界是九大家共击的大罪,自然认不得,沈庸辞脸色大变,道:“副掌,言过其实了吧!”

    诸葛然道:“还有一桩事,那时没详查,现在想来也甚是可疑。华山捉拿彭小丐时,有船队经过,恰恰救了彭小丐。沈掌门,前前后后这几桩事加起来,我也很迷茫呢。”

    沈庸辞默然不语。这些事由加起来,自己若不交代清楚,当真要与华山一战了。

    诸葛然知道此事已成,虽不能以沈未辰为人质,但有这么大个把柄在手,沈庸辞不得不倒戈。就算李玄燹当了盟主,罪证确凿,她也偏袒不了青城。

    沈玉倾正自苦恼,一名侍从走上,在沈庸辞耳边低语几句。沈庸辞忙道:“快请!”

    诸葛然满心狐疑,问道:“还有客人?”

    沈庸辞道:“是少林觉闻住持。”

    “正念堂的觉闻?”沈庸辞这么一说,诸葛然才想起先前仿佛是听他提过那么一句,心想,“少林跟青城又有什么关系?”

    沈玉倾道:“先等觉闻住持来了再说。”

    近半个时辰后,一名老僧快步走入钧天殿。正念堂向来掌管少林对外事务,苏亦霖和诸葛然都认识这名错投俗僧的僧人,纷纷还礼。觉闻一一问好,见着唐绝艳时,不由眉头一皱,多念了一句法号,这才坐定。

    “老衲是来替觉见方丈和觉空住持传达几件事的。”觉闻说道。

    这就奇了,觉见是正僧之首,觉空是俗僧之首,少林正俗之争不可开交,命令布达,对外联络,往往只提当中一人姓名,什么事能让两人同时下令?

    “第一件:李景风杀嵩高盟叛贼秦昆阳,功在少林,责令嵩山收回通缉,泰山收回仇名状。”

    苏亦霖大吃一惊。少林不干涉嵩山事务已有五十年,但嵩山确实分属少林,少林下令,嵩山只能服从。但回到嵩山,那些嵩高分子势必又要躁动,只怕又要引发嵩山内乱。

    “第二件:严三公子崆峒遇袭一事,少林深表关切。希望两派能化干戈为玉帛,少林愿为调停。”

    “第三件:一切事端系因李景风假托沈公子结拜兄弟而起,唯有擒抓此人方能查清真相。即日起,由少林、青城代发通缉,尽速擒抓李景风归案解释。”

    沈玉倾兄妹同时惊呼一声。沈未辰正要解释,沈玉倾心念电转,压下冲动,拉住沈未辰低声道:“小妹,冷静。”

    少林这三个举措显然是力挺青城,把一切罪责推给李景风。“这敢情好。”诸葛然心想,“闹腾半天,原来就是帮李景风把嵩山泰山两张通缉令换成了少林青城这两张更大的通缉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