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九十年正月 春
“上次来这也才不到两年前。”诸葛然沉吟道,“没想这么快又来了。”
“巴县的驰道修得很平整,马车没半点颠簸。”诸葛长瞻道,“维持得挺好。黔南一代的百姓虽然穷点,这里气象又不同,青城治理得不错。”
“你还注意到不少。”诸葛然道,“挺好的。”
“二叔常说,要注意细节。”诸葛长瞻道,“道路是国之本,驰道荒废的地方治理松散,商旅不经,必然穷困。”
诸葛然很是满意,摸了摸左腿,缓缓道:“这条道还长得很,也不知道成不成,也不知有什么变数,先谋划着总没错。长瞻,看得不够远,就会走错路,走绝路,看得太远,脚下就被石头绊着了。走一步望一步,步子才迈得大。”诸葛然转了转手杖,“沈玉倾有本事,你这次见着他,要跟他学学。”
他转过头去,见侄子正望向窗外,拿手杖在车板上敲了两下。被这“咚咚”两声响给唤回神来,诸葛长瞻醒觉过来,指着窗外笑道:“二叔,刚才外面有个漂亮姑娘!”
诸葛然把头探了过去,问:“哪?”
诸葛长瞻笑道:“跑远了,多半是咱们车队惊了人家。”
诸葛然板起脸,骂道:“跟你说话呢,尽顾着看娘们!”
诸葛长瞻撇了撇嘴道:“怕是怪侄儿看到漂亮姑娘,没指给二叔瞧吧?”
诸葛然道:“刚才说的听清楚没?”
“听清楚了。”诸葛长瞻问道,“二叔,咱门直上青城?”
诸葛然道:“不,先等严家那两个崽。”
诸葛长瞻疑问:“这不是摆明了告诉青城咱们跟华山有勾结?”
诸葛然望向窗外,缓缓道:“就是要让青城知道,我们是明摆着勾结。”
※※※
马车停在青城最大的客栈竹香楼前,就是当初谢孤白等人住过的客栈。诸葛然刚下车就认出了停在客栈附近的华山车队,为首一人双眉下垂,脸颊细瘦,他认不得此人,倒是认得他身后的严昭畴与严旭亭,还有那个身形高大,异常壮硕的杜吟松。当下他便猜到那陌生人是谁,果见那人弯腰作揖,行礼道:“晚辈严烜城,见过副掌。”
诸葛然举起手杖指了指对方,算是回了礼,说道:“严大公子,幸会。”又指着诸葛长瞻道,“这是我二侄子。长瞻,来见过几位公子。”
当下众人各自报了名号,叙礼已毕,诸葛然问道:“这次来青城是你主事?”
严昭畴上前一步,恭敬道:“是我主事。大哥没来过青城,凑个热闹,我便带他同行了。”
“果然还是严昭畴主事。”严非锡对这个大儿子的抱怨诸葛然没少听过,心想,“华山要说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大概就是他们传嫡不传长。”
诸葛然点点头,道:“行。”又道,“别急,吃个茶再去。”
严昭畴对严烜城道:“大哥,我陪副掌喝杯茶。”
严烜城点头道:“我留在这等亦霖兄与银铮。”
话音刚落,一辆马车自巷口转入,旗号是一座浮屠,右上角有个小的太极图样,浮屠是少林旗号,但多一个太极图像在右上角,那便是嵩山旗号。严旭亭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在竹香楼前停下,先闻一串银铃般的声音唤道:“烜哥!畴哥!旭哥!”诸葛然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从车上跳下,拉着严烜城三人打招呼。一直落落寡欢的严旭亭见着少女,笑道:“银铮妹子好久不见,我还想着过几个月上你那拜访呢。”
苏银铮噘着嘴道:“你这谎说得不高明!烜哥有空来,偏你跟畴哥没空?肯定是忙着互找麻烦!你们这叫汲汲营营,灵色才上不去!”
严旭亭正要回嘴,又有一人从马车上走下。诸葛然看去,只见那人二十五六岁,眉宇间颇见英气,料来便是苏长宁的养子苏亦霖了。
只听那青年喊道:“二妹,别瞎闹,先见过诸葛掌门。”
苏银铮“喔”了一声,转过头来,一垂睫,这才算是正眼对上了诸葛然。诸葛然向来忌恨人家说他矮,苏银铮这动作极不礼貌,严家三兄弟都吃了一惊。
苏亦霖忙行礼道:“晚辈苏亦霖,舍妹苏银铮,见过副掌!”
苏银铮浑然不觉失态,上上下下打量着诸葛然,歪着头,过了会,四指扣顶,拇指按在眉稍,压眉低眼盯着诸葛然。诸葛然不知她这动作有何古怪,只觉模样有趣,苏亦霖与严家兄弟当然知道,各个暗道不妙,连忙同声喝止。苏银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来,又转头看向诸葛长瞻。诸葛长瞻见她可爱,笑道:“妹子看我做什么?”
苏银铮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诸葛长瞻脸上的痣,问道:“你这胎记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的?”
这话问得唐突,苏亦霖听她一开口又得罪人,斥责道:“二妹,再乱说话就回客栈去,今天别进青城了!”
严烜城忙道:“长瞻兄,银铮小妹年纪小,不懂事,别跟她计较。”
严昭畴倒是不慌不忙,对诸葛然道:“副掌,人到齐了,咱们动身吧?”他这招转移话题实是围魏救赵,只是对诸葛然不起作用。
诸葛然稍稍扬了下眉,道:“不急,让她把话说完。”说着看向苏银铮与诸葛长瞻。诸葛长瞻却不生气,笑道:“是天生的。”
苏银铮黯然道:“你笑起来挺好看,要是没这颗痣,这些胎记,你爹娘肯定更疼你一些。”
这话正说中诸葛长瞻心事,他因貌陋,打小母亲便偏爱长兄,对他格外严苛,却对哥哥诸葛听冠百般骄纵。诸葛然自幼残疾,诸葛焉对弟弟极是关照,手足之情深重,诸葛听冠连父亲这点好处都没学到,跟着母亲对弟弟冷嘲热讽。诸葛长瞻从小便养成对哥哥处处忍让的习惯,可不管他怎样努力,母亲仍是少拿正眼瞧他。
也不知苏银铮说这话是巧合还是出于什么奇怪理由,诸葛长瞻见她神情诚恳,像是真心替自己惋惜般,心中一酸,道:“爹娘对我挺好的。”
“你说他笑起来好看,那我怎样?”诸葛然问道,“你刚才打量我许久,我有哪里好看吗?”
苏银铮回头看向诸葛然,道:“你就是诸葛副掌?我常听人提起。”又用手比划了一下身高,道,“比我矮的长辈我还是第一次见着,瞧着挺可爱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苏亦霖甚至已打算当场将这妹妹塞回车里送回嵩山。
诸葛然“嘿”了一声,正要发作,见苏银铮天真烂漫,并未因身高瞧不起自己,转念一想:“我是真矮,跟一个娃儿计较什么?”于是微笑道:“我瞧你也挺可爱,让人发不出脾气。”
众人见诸葛然竟不生气,这比苏银铮说出那话还让人吃惊。苏亦霖却想:“下回绝不带妹妹出门了。”
他这趟出门本是要办正事,苏银铮死活要跟来,他估计她是想趁机打探李景风的消息。一家人耐不住苏银铮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料想此行当无凶险,不得已苏亦霖才带她出门。
诸葛然道:“走吧,该去青城了。”
※※※
路过点苍车队的那女子便是顾青裳,她望见点苍车队,当即加快马速,越过车队,先一步抵达青城,递上名帖求见掌门,反成了六批人中最早抵达的一个。
她刚到钧天殿,还没等来沈庸辞,就挨听到消息赶来的雅夫人一顿痛斥。顾青裳只是低着头,不住道歉,要不是沈玉倾赶来,还不知要被骂到何时。顾青裳要见沈未辰,雅夫人只是不允,拂袖而去。
沈玉倾见她自责,安慰道:“舍妹无事,顾姑娘不用担心。雅夫人爱女心切,还请姑娘莫见怪。”又问道,“顾姑娘一人前来?”
顾青裳点点头,问道:“我能不能见妹子一面?”
沈玉倾见她心情低落,全无初见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不忍,又想:“小妹受伤之事原怪不得她。”唤人吩咐道:“禀告掌门,顾姑娘在我房里,晚些再去拜会。”
顾青裳脸色一变,问道:“为什么去你房里?”
沈玉倾道:“姑娘莫怪,这是权宜之计。”
他知道父亲与雅爷都希望与衡山联姻,若说在自己房间,他们只道是年轻人说悄悄话,不会打扰。若是留在钧天殿,一来难避过雅夫人耳目,二来父亲若来接待,要见小妹就困难了。
两人搭了软轿来到长生殿,下轿步行,虽然并肩而走,顾青裳却是一语不发。沈玉倾找了话题,道:“上个月我与刑堂傅老闲聊,傅老说起他年轻时一桩案子,在下觉得有趣,想问顾姑娘看法。”
顾青裳“嗯”了一声,道:“公子请说。”瞧她神情,显然心不在焉。
沈玉倾道:“那时傅老在奉节做刑堂堂主,有一人唤作李某,被马车撞倒,摔落田沟致死,犯人自首收押,就要结案时,邻居顾某却来自首,说是自己谋害了李某,傅老觉得惊奇,难道案中有案?顾姑娘,是你同宗呢。”
顾青裳本无心听故事,又听沈玉倾故意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勉强应道:“是啊,真巧。”
沈玉倾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原由吗?”
顾青裳道:“想来案发之时乃是顾某故意推攒李某?”
沈玉倾摇头道:“傅老问了顾某根由,原来从李某家到田地有两条路,小路崎岖却快,大路通达却慢。三十年前,顾某指了大路给李某,如今害得李某惨死,顾某自责,因此请罪。”
顾青裳讶异道:“这人也怪,三十年前指的一条路,怎么能怪到他身上?”
沈玉倾点头道:“确实岂有此理。傅老当时想不通,在下现在也想不通,还指望顾姑娘能解在下疑惑。”
顾青裳皱眉道:“我怎么……”她忽地转过弯来,明白了沈玉倾的意思,摇头道,“那不同,若不是我带妹子……”
沈玉倾笑道:“若不是李掌门派你来青城,若不是三爷恰恰来访,若不是我起了心思,替令师争取盟友。看来也是我、三爷和令师的错了?顾姑娘,‘若不是’不是这样用法。”
顾青裳笑道:“你安慰人的法子曲里拐弯,听着差点诚恳,不过我承你的情。”
沈玉倾苦笑道:“我确实诚心,不知怎地,大家都说我不诚恳。”
顾青裳笑道:“官腔说多了,话就不直接,跟你那位兄弟谢先生一样,听着不老实。”
提起谢孤白,沈玉倾像是想起什么,眉头一紧,顾青裳察觉他神色不对,问道:“谢先生去哪了?”
沈玉倾道:“他去办些事,不在城内。”
两人正说着,已来到沈玉倾房门外,沈玉倾道:“顾姑娘且稍坐,我派人通知小妹。”
顾青裳入屋等待,却见沈玉倾站在门外等候,知他避嫌,虽然早知此人是谦谦君子,仍多了几分好感。等了好一会,沈未辰匆匆赶来,沈玉倾道:“你们姐妹好好叙旧,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关上门,替两人守在屋外。
顾青裳见沈未辰行动如常,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她道:“妹子,你总算好了!”沈未辰“唉”了一声,顾青裳这才知道她伤势尚未痊愈,歉然道:“弄疼你了。”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说没事了,再养一阵子就好。”
顾青裳拉过凳子,两人虽然分别不到一月,仍有许多话说。顾青裳问道:“妹子,你这回受了惊,以后还想出去吗?”
沈未辰犹豫片刻,道:“这次惹了这么大祸,以后要出去不容易了。”
“我是问妹子想不想,不是能不能。”顾青裳道,“总有机会。”
沈未辰神色黯然,只道:“再说吧。”
顾青裳见她神色,知她终究担心拖累家里,转了话题,握住她双手道:“我跟妹子提过,我开了间书院,在衡山脚下,妹子记得吗?”
沈未辰笑道:“当然记得,叫青衣书院。”
顾青裳笑道:“妹子真是贴心。”又道,“其实你哥人挺好,上回来没跟他好好交朋友,可惜了。”
沈未辰笑道:“我哥的好处可多了,姐姐应该多跟他结交。”
顾青裳沉默半晌,忽又问道:“我在路上见着点苍旗号,这次的事青城打算怎么处理?”
沈未辰摇头道:“我也不知。爹娘只让我待在房里别出去,说让他们处置。”
忽听得沈玉倾敲门道:“顾姑娘,点苍、华山、嵩山使者来到,在下先行告退,小妹,你陪着顾姑娘。”
顾青裳道:“妹子歇会,我也该去拜见沈掌门了。”她站起身来,又问道,“妹子,你真不去听听?”
沈未辰犹豫半晌,这事本由她而起,却交给父母善后,实非她所愿,可父母叮咛交代,要她千万别出来……
只听顾青裳叹了一口气,道:“妹子好好养伤吧。”
※※※
诸葛然一行人到来,楚夫人亲自迎接,只是脸色不善,冷冷道:“副掌,你今儿个是想玩真的?”
诸葛然躬身行礼,却不答话,只问道:“上回来青城,沈掌门还亲自迎接,怎地这回不见他人影?”
楚夫人道:“掌门等着诸位呢。”见诸葛然身后的诸葛长瞻,问道,“这是你哥的儿子?”又见到苏银铮,皱眉问道,“这位姑娘是苏掌门的女儿?”
诸葛然笑道:“夫人都猜对了。”
钧天殿里,沈庸辞和沈雅言早已就座等候,雅夫人放心不下,也跟着入席。这三派来访未说原由,然而众人心知肚明,又听说这三派同时抵达,更是不言而喻。
沈雅言怒道:“这摆明了是勾结一气。”
沈庸辞忧心道:“诸葛副掌这般明目张胆,是示威之意。”
沈雅言冷哼一声,雅夫人不住咒骂,责怪顾青裳拐带小小,惹出这等祸事。沈庸辞劝道:“顾姑娘是衡山使者,衡山是青城盟友,别把人家骂跑了,面子上过不去。”
雅夫人觉得有理,这才不说话。
等诸葛然一行人入席,宾主各述姓名,寒暄几句不相干的,沈庸辞道:“犬子正在待客,稍后便来。”
又过了一会,沈玉倾领着顾青裳来到。诸葛长瞻在诸葛然耳边低声道:“我下午见着的漂亮姑娘就是她。”
诸葛然挑一下眉毛,点头道:“确实是个美人。”
忽听“哇喔!”一声惊呼,众人望去,却是苏银铮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看着沈玉倾。苏亦霖恼她失礼,拿手肘撞了她一下,问道:“又怎么了?”
苏银铮低声道:“他比你跟姐夫都好看!”
顾青裳鞠躬行礼道:“晚辈顾青裳,谨代表敝派衡山,家师李玄燹,贺祝沈掌门贤伉俪一家和雅爷贤伉俪一家福泰安康。”
沈庸辞点了点头,笑道:“也请代祝衡山李掌门福泰安康。”
诸葛长瞻心中一惊,低声道:“是衡山的?”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是少林和尚?”
沈庸辞请了座次,诸葛然正要说话,沈庸辞道:“还有几位客人稍后便来。今日难得青城如此热闹,在下突发奇想,让大家同聚一堂,也好说话。”
果不其然,一名下人在沈玉倾耳边低语几句,沈玉倾当即告退离席。等沈玉倾领着唐绝艳走入,楚夫人与雅夫人都皱起眉头,只觉得身为唐门兵堂堂主,这姑娘穿着也太不庄重。
诸葛然问道:“还有其他客人吗?”
沈庸辞沉吟半晌,不知觉闻为何至今未到,只得道:“还有一位客人,是少林寺觉闻住持,不知为何耽搁了,且不等他。不知副掌这次拜访有何指教?”
苏亦霖道:“二妹,青城的花园漂亮,你去走走。”
苏银铮知道他们要谈正事,恋恋不舍起身,楚夫人唤来侍女陪她离开钧天殿。
“终于开始了。”沈玉倾心想。
只见诸葛然拄着拐杖站起身道:“今天是正月十二,元宵都没过,我就领着侄儿从昆明一路赶来,路上没耽搁过一刻。这话原本难以开口,因着有些唐突,但喜事嘛,总要趁着喜庆的时候提才好。”
“喜事?”沈雅言讶异。他本以为此番三派联合是来兴师问罪,没想诸葛焉却说是喜事。
“听闻雅爷掌上明珠温柔娴雅,年方十九,点苍久慕其名,斗胆请雅爷割爱。”诸葛然说完,深深鞠了一躬。
沈雅言霍然站起,怒道:“你要娶我女儿?”
诸葛然笑道:“当然不是在下,是我这侄儿。”
诸葛长瞻弯腰行礼道:“还请雅爷成全。”
沈庸辞也没料着有此一招,不由得一愣。
诸葛然道:“不知雅爷是否愿意割爱?”
雅夫人望向诸葛长瞻,见他相貌丑陋,让小小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只怕委屈女儿。可话又说回来,点苍二公子的身份足以匹配沈未辰,不由得犹豫起来。
沈雅言沉声道:“这我不能做主,得小小喜欢才行。”
诸葛然道:“沈掌门,您的意思呢?”
若与点苍联姻,跟华山的恩怨必可一笔揭过,沈玉倾自然明白,不由得望向父亲。若是父亲与楚夫人都赞成,雅夫人也不反对,说不定雅爷会让步。
联姻若成,青城这一票无论如何都得投给点苍,与其说他们想娶小妹,不如说是用一纸婚约绑住一个人质。
沈庸辞还未开口,严旭亭猛地站起身来:“副掌,使不得!”
华山竟与点苍当场叫板,这不反了吗?只听严旭亭道:“沈二姑娘在华山勾结彭小丐,若不是铁剑银卫赶到,在下险些遭擒!华山今日正是要追究此事!”
严昭畴也起身道:“沈掌门,雅爷,沈公子,我想二姑娘是名门闺秀,断不会干出勾结马匪之事,我们今日具帖拜访,原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天下间会用峨眉刺的女子许多,许是舍弟认错了也未必,还请二姑娘出面对质,也好让我回去对家父有个交代。”
沈庸辞还未回话,苏亦霖也起身道:“数月前,敝派副掌门遭人刺杀,凶手是拿了青城名帖拜访。沈掌门,这事也该有个交代。”
苏亦霖虽欣赏李景风,但此番威逼青城,事关三个月后的昆仑共议点苍华山成败,华山与嵩山交情甚笃,且不是点苍与华山那样的利益联盟,而是世交,当年少嵩之争也唯有华山支持嵩山,自不能为个人交情罔顾两派之情。
不过总算他顾念李景风,没把他与沈玉倾结拜之事抖出,在场唯有严烜城知晓此事,不然青城更难开脱。
沈玉倾起身道:“景风确实是我派去的使者,却非青城门下,所作所为与青城无关。青城既未包庇,更不会说情,诸位若是抓着他,也不必顾念青城,杀了便是。”
顾青裳料不到沈玉倾说出这等话来,不由得一愣,转念明白,李景风坚持不与权交,若是青城包庇他,反倒使他束手束脚,倒不如推个一干二净,全他之志。何况今日涉及沈未辰,李景风更不会希望因自己而害了小妹。
严烜城正要缓颊,刚站起身来,严昭畴道:“大哥,你别说话,这事交给我。”严烜城犹豫了会,只得坐回座位。
沈雅言冷笑一声,道:“你们三派同气连枝,就是要图我家闺女?何必这么费事?点苍、华山、嵩山,几万名弟子,过来抢人就是!”
诸葛然笑道:“莫胡说,点苍是真心求亲,还望雅爷成全。”
严昭畴道:“副掌,别为难我们小辈!”
诸葛然道:“为难便为难了,难道你们华山还能飞过青城来点苍抓我侄媳妇?”
楚夫人起身怒喝道:“小猴儿,别太过份!”
沈庸辞捧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缓缓道:“都坐下吧,别把气氛闹僵了。副掌,你也坐下。”
楚夫人怒道:“不用坐了,反正也是一般高!”
诸葛然脸上一红,忍下一口气,坐下道:“沈掌门怎么说?”
沈庸辞道:“小小年纪轻,不知轻重。她抓严三公子原是替哥哥报仇,当初要不是她舍命,肩膀上挨了斩龙剑两记,今天汉水上的尸体怕不会只有船匪那几百具吧。”
这话不温不火,说得恰到好处,把严非锡擒抓沈玉倾的事抖了开来。沈庸辞接着道:“华山若想追究,青城岂不是也要追究?照我看,这事就算两清,咱们定个协议,以后互不侵犯就是。”
严昭畴道:“家父做得过了,侄儿代替父亲道歉。但华山与彭小丐结的是仇名状,沈姑娘义助彭小丐,是也想与华山结仇?”
众人心想:“难怪严非锡不来,原来是要回避这桩事。”
“家父之所以劫持沈公子,是因心伤四弟惨死,以致一时糊涂。”严昭畴话锋一转,望向唐绝艳,冷冷道,“我四弟死在唐门,唐门始终给不出一个交代。舍弟年轻愚昧,卷入唐门内斗,就算有罪,也该交由华山处置,而不是不明不白死在唐门。”他戟指唐绝艳,言下之意便是唐门恼怒严青峰涉及内斗,明里不杀他,却趁他离开唐门时暗下毒手。
“家父劫持沈公子是希望青城能给条道,让华山能派人进入唐门调查真相,以昭冤仇。”
“莫怪唐绝艳要来,是怕青城出卖唐门。”沈玉倾心想,口中却道,“严四公子离开唐门时确实平安,人死在唐门境内,该由唐门调查才是。”
“唐大小姐可是你婶婶。”严旭亭道,“你的话能信吗?”
“唐二小姐人就在此处。”沈玉倾道,“何不问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他话锋一转,把难题抛给唐绝艳,这下唐门便不能置身事外了。只见唐绝艳起身道:“你四弟想对我干些龌龊事,被我赶跑了。他是被谁杀的,唐门一直在追查,始终没有线索。”
严旭亭冷笑道:“查了一年多没点线索?唐门查不到,让华山来查,说不定马上就有线索。到时,不知要赔上多少人命。”
唐绝艳道:“往唐门的路多着,华山要派使者协助调查,青城也不会拦着。唐门的事就该到唐门解决。若严掌门伤心就抓沈公子出气,我太公当年在丐帮遇刺,岂不是也要抓几个衡山弟子出气?”
沈玉倾接着道:“二姑娘,你觉得这事青城可有理亏之处?”
唐绝艳咯咯笑道:“我分不出来。我只记得我姐姐嫁给谁,谁娶了我姐姐。”
她这番话讲得清清楚楚,唐门自是支持青城的。说起来,若青城失陷,华山立刻有路通往唐门,被包围的便是唐门,到时拿这桩事威逼唐门,唐门也不好受。
严昭畴又道:“父亲有过,儿子不敢替他隐瞒,但路上有人斗殴,你砍我一刀,我还你一剑,两人验了伤势,就说公平,门派便私了,有这说法吗?”
沈庸辞道:“难道华山真要与青城开战,方肯罢休?”
沈雅言又要开口,沈庸辞挥手阻止,问诸葛然道:“副掌,点苍该不会想帮华山吧?”
诸葛然摇头道:“我跟唐二姑娘一样偏心得很,谁亲我就帮谁。不过,遇着这种事,应该交给盟主裁决才是,不然要昆仑共议做啥用?”
严昭畴道:“那也得盟主公平裁决。若裁决不公,也难叫人信服。”
沈玉倾自然听出话中道理,这个他们信服的盟主自是点苍无疑。而若华山不服,华山点苍南北夹击,对青城十分不利。
沈雅言冷冷道:“今日我若不嫁女儿,华山跟点苍就打算开战了?”
诸葛然道:“我是求亲,青城与华山的恩怨与点苍无关。照我说,都是自己人,不用争。”
沈玉倾望向顾青裳,至今为止,顾青裳始终一言不发。衡山若不表态,单靠唐门青城仍不足以镇慑点苍华山,嵩山虽然鞭长莫及,派些支援总是能的。
然而顾青裳紧抿着嘴唇,却是默然不语,沈玉倾不得已,叫了一声:“顾姑娘?”
顾青裳道:“师父交代过我,衡山感……感激青城仗义。”不知为何,她声音竟有些冷硬,“无论青城遭遇什么事,衡山都会帮忙。”
诸葛然问道:“顾姑娘是?”
沈玉倾道:“她是李掌门首徒。”
诸葛然微笑道:“这么重要的事,就只是交代一句?有没有李掌门令牌手谕?”他早注意顾青裳,见她久久未发声,料是得不到师父允诺,插手不得这次争执。如今听顾青裳这话,虽是说了衡山支持青城之意,可既无手喻,传话人身份也不足——衡山若是真要插手,绝不会只派一个年轻弟子前来,是以这话难以判定真伪。青城与唐门唇齿相依,与衡山却无此关系,只是一个弟子的口头允诺,沈庸辞不会相信。
只听唐绝艳咯咯笑道:“求亲跟报仇一席子上说,还真是罕见。太婆的出身大家都知道,以前不少人瞧不起太婆,可太婆说,九大家的姑娘跟妓女一样,都靠张了腿才能成事,谁又比谁下贱了?”
以唐门立场,绝不希望青城倒戈,她这番话自是故意激怒沈雅言。沈雅言闻言果然色变,起身怒斥道:“你说谁的女儿下贱?!”
唐绝艳笑道:“我姐姐不也嫁给沈家四爷了?太婆也没觉得她孙女下贱。在唐门,没人敢说妓女下贱。雅爷年轻时一堆风流糊涂帐,难道你瞧那些女人都是下贱的?”
沈雅言怒急交加,却又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赤红。
沈庸辞道:“副掌,承你心意,然而沈家高攀不上。不过……”
诸葛然闹腾了半天,等的就是这句“不过”。
“两个少年人,让他们认识认识倒也无妨,兴许看对眼了,也不用我们老一辈瞎操心。大哥,云南风光明媚,找些人陪着小小,去看看风景也好。”
沈玉倾惊道:“爹!”
沈庸辞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立婚约,让沈未辰去云南作人质,等于是允诺了昆仑共议上支持点苍。
“就是个中道。”诸葛然心中冷笑,“去他娘的中道!不损失女儿,也不引起战乱,就是委曲求全。”
说到底,沈未辰娶不娶不重要,要的是一个人质。逼得强硬些,就算退一步也能要得更多,只要沈未辰到了点苍当人质,这一票就十拿九稳了。
忽听顾青裳道:“沈掌门,我有些话要说!”
她说着,一咬牙,起身走到沈庸辞面前,递上一封红色书信,道:“这是师父允婚的婚书。”沈庸辞顺手接过,正要再问,顾青裳已站到大殿中间,道:“师父赐婚,许我嫁给沈公子!”
这话一出,举座皆惊,连诸葛然也“喔”了一声。
又见顾青裳走了几步,面向沈玉倾道:“沈公子,你是极好的,可我不喜欢你,我也不想嫁人。”她转头对严旭亭道,“你那日被马匪袭击,有两名蒙面姑娘帮了彭小丐,一名是沈姑娘,另一名你还不知道是谁吧?”
严旭亭一愣,仔细打量顾青裳身形,讶异道:“是你?!”
他话刚出口,诸葛然脑中急转,已然阻止不及,只冷冷道:“顾姑娘,想想你师父,想想衡山!”
这话正中顾青裳要害,她之所以始终不说清楚便是顾忌着师父,顾忌着衡山,可现在,师父要的那个由女人做主的天下眼看就要没了。
但她仍是不甘心,不甘心成为唐绝艳口中“九大家的女人”。即便是沈玉倾,她也不要。
顾青裳道:“沈姑娘是被我蛊惑,这才出手帮了彭小丐。这事是我惹的祸,你们找青城,找错了人!华山要究责,该找我究责,我还你们一个公道!”
她说完,拔剑就往自己脖子抹去。此时她站在大殿正中,没人料到她会突然自刎,连一个说得出来的理由都没有就自刎,即便有沈庸辞、沈雅言这样的高手在场,也阻止不及。
有了那纸婚书,沈庸辞就会信她,剑光亮起的刹那,顾青裳想。
青衣书院,沈未辰定会替她照顾,比她自己照顾得更好,可那个女人掌权的天下,她终是看不到了。
她不讨厌男人,甚至对沈玉倾有些好感,但她绝不做那个唐绝艳口中的女人,非要张了腿才能成事的女人。
所以,留给她的路唯有一条……
剑光亮起,旋又黯下,却没有血光飞溅。一道银光猛地飞入,重重打在顾青裳手臂上,打得顾青裳手腕剧痛,长剑脱手飞出。
一根木制峨眉刺落在地上,众人错愕间,齐齐回头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清丽秀雅的少女,正是沈未辰。
沈玉倾忙上前扶住顾青裳,沈未辰也抢了上来。原来她见顾青裳离去时神情古怪,偷偷跟了来,钧天殿中的争吵她听得一清二楚,直到顾青裳站出来,她深知这姐妹性格刚烈,暗自戒备,见她一拔剑,立即掷出峨眉刺。
只是为了救人,这一掷她用力极大,竟将顾青裳臂骨给打折了。顾青裳疼着满头大汗,忍着不叫出声来。
沈未辰轻轻按了按顾青裳肩膀,以示歉意,起身对诸葛然行礼,微笑道:“承蒙副掌错爱。除了招赘,我只嫁给打得赢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