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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进退两难(上)

    “还没找着小小吗?”楚夫人稍稍提高了音量,“玉儿?”

    沈玉倾回过神来,恭敬回道:“计老派人传过讯,说在汉水上打过照面,还来不及通知雅爷,小小就跟顾姑娘走了。”他收到计韶光的来信就来与母亲商议。

    “这丫头,怎地这么野!”楚夫人埋怨道,“计老怎么办事的,自个徒弟也管不住!”

    “娘。”沈玉倾轻轻唤了一声。

    “怎么了?”楚夫人问。

    “您说这话时别笑,待会姨婆才会信你。”沈玉倾正色道。

    “胆子越来越大,敢调侃娘了?”楚夫人笑道,又问:“方才出什么神?担心你妹妹?她是青城大小姐,武功好,人也聪明,就算在华山境内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我猜她过年前就会回来,你别太操心。”

    这话让雅夫人听着,肯定又是白眼,沈玉倾心想。沈未辰离开青城,说不担心是不可能,但比起担心,或许他还有点高兴。

    高兴?为什么高兴?沈玉倾想,大概跟母亲一样,希望妹妹能多出去见见世面,虽然他知道这很危险。

    沈玉倾道:“孩儿是想到计师伯禀告的另一件事,想将汉水上的船队都退入湖北地界。”

    “老严怎么说?”

    “严二公子去见计师伯,保证汉水上不会再有船匪。”沈玉倾道,“襄阳帮很承我们这个情。”

    “老严吃了这闷亏,又该记恨了。”楚夫人冷笑,又道,“玉儿,娘还有事问你。”

    沈玉倾见母亲问得庄重,收敛精神,正坐问道:“娘请说。”

    “诸葛兄弟在昆仑共议前唱这出大戏,明眼人都知道其用心。”楚夫人问,“你为什么趟这浑水?”

    沈玉倾一愣,道:“点苍拿了盟主之位只是第一步,之后会持续把持盟主位置,修改昆仑共议的规矩。再之后,他就敢做更过头的事,天下就不会太平了。”

    “明知道会得罪点苍跟华山?”楚夫人道,“严非锡在武当擒你,追根究底也是因此,儿子死在唐门只是借口。几乎所有门派都坐看,只有你冒着危险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其实,这事闹到最后无非是点苍跟衡山两家的事,怎地不等衡山主动拉拢?还有些便宜可图。”

    沈玉倾摇摇头,他不想让衡山主动拉拢,默许两派竞逐行为就等同坏了眼下的规矩,规矩一乱,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你说的这些娘都懂,娘问的是你的理由。是你那位结拜大哥谢先生劝你?”

    沈玉倾想了想,过了会,缓缓道:“我是为了青城子民。”

    楚夫人默然不语,许久之后,沈玉倾轻声问了句:“娘觉得孩儿莽撞?”

    楚静昙沉默片刻,道:“娘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骄傲。”

    沈玉倾心下感动,只觉这段时日的奔波筹划顿时有了价值,笑道:“娘别夸孩儿,娘可以骄傲,孩儿可不行。”

    楚静昙笑道:“我有这么好的儿子,还不能夸两句吗?下去吧,等你爹批完公文,你跟他讨论看看要不要召回计韶光。”

    “先别召回计韶光。”谢孤白道。

    沈玉倾离开谦堂,回到书房,即招来谢孤白商议。

    “汉水在华山跟武当境内。”沈玉倾道,“孤军深入,长驻不利,既然已经逼得华山让步,不召回,留在那做什么?”

    “襄阳帮会帮我们照顾。”谢孤白道,“粮食器械辎重连同船只保养维修,襄阳帮会愿意帮忙。”

    竟有这等好事?虽然青城帮襄阳帮清通了水路,又让出了长江水运之利,但他愿意负担这支大军的开销?沈玉倾觉得当中必然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

    “谢先生,你跟俞帮主私下有什么协议吗?”

    “武当不可靠。襄阳帮需要有力的靠山。”谢孤白道,“我答应俞帮主,若有乱事,青城会保护襄阳帮。”

    “这未免逾越了。”沈玉倾道,“已经让他们打青城旗号了,还不够?”

    “俞继恩不会相信一面旗子,他相信船。”谢孤白道,“他会希望青城的船只留在汉水,反正武当也不管。”

    “而且我们需要这支船队留在汉水。”像是怕沈玉倾起疑似的,谢孤白又接着道,“照目前局势,这次昆仑共议点苍败局已定,我怕诸葛副掌还有其他想法。这支船队能起威吓作用,看住汉中。”

    诸葛然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沈玉倾自然知道他不会坐以待毙,但也想不出他要如何起死回生,谢孤白这话听着有几分道理。

    但说服力不够。如果只是这样,当初自己安排与襄阳帮换船,让计韶光领兵时,他就应该提出,而不是等自己发问。

    沈玉倾想起武当一行,或许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他这位大哥与俞帮主还有其他交易……

    “大哥,你还瞒着我什么?”他决定不再猜测,直接询问谢孤白,“你跟俞帮主做了什么交易?”

    谢孤白沉默了许久,才回答:“俞帮主希望青城能永保襄阳帮平安。”

    沈玉倾大吃一惊,他怎会听不出这话中意思,这不是要把襄阳帮纳入青城麾下?这是侵吞了武当的疆界!他不由得站起身来,道:“大哥,这使不得!武当再怎么糊涂,也不可能答应!侵吞疆界必有一战,闹上昆仑共议也是我们理亏!”

    谢孤白道:“我知道你不会答应,这才瞒着你。”

    沈玉倾道:“这种事你不该自作主张!你……”沈玉倾一时语塞,这事实在太严重了,他万料不到谢孤白竟然如此大胆。

    “我们现在需要襄阳帮,所以我只能答应。”谢孤白道,“我知道如果跟二弟说这事,你定然不肯,所以只能自作主张,这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沈玉倾一愣,随即明白,“大哥的意思是,等事情了结,青城不会纳入襄阳帮?”

    “自作主张,只要给我相应的处罚就好。”谢孤白淡淡一笑,云淡风轻。不是自信,是不挂怀不介意,小事一桩般的无所谓的淡漠。

    “这不是骗了襄阳帮?”沈玉倾道。这不是结交盟友的方式。

    “二弟没骗他,是我骗了他。我会再找俞帮主谈,襄阳帮还是需要青城,青城也会给他照顾,他不会为难我。”

    “那计师伯的船队几时调回?”

    “最快也要等昆仑共议结束后。”谢孤白道:“大事一日不底定,我们就需要这支留在汉水上的船队。”

    沈玉倾有些不快,但他很清楚谢孤白做的安排是对的,甚至在自己下令船只开入汉水为小小报仇前,他就已经预先部属,与俞继恩达成交易。如果昆仑共议真的有变,为了喝阻华山,他们确实需要这支船队。

    但他为什么不说,要瞒着自己?真只是因为知道自己绝不会答应吗?

    与沈玉倾商议完后续,谢孤白离开了君子阁。

    他确实用了权宜之计,只是却不一定是对着沈玉倾。

    沈玉倾是个善良的人,善良且聪明,谢孤白很清楚。他抬起头,青城的旗号在钧天殿上方飘扬。竹为君子,剑为利器,竹与剑是青城的旗号。

    他已经是个君子,何时才能成为一把利剑?

    ※※※

    沈未辰很是讶异,景风的朋友怎会找上自己,尤其还是深夜时分。

    “公子深夜拜访,所为何事?”她不由得有些戒备,“公子怎知我在这里?”

    “下午见着的。”明不详道,“下午探路时,在华山车队附近见着你们。”

    沈未辰疑道:“探路?”

    明不详道:“那是华山向三爷闺女求亲的车队,杨兄弟与彭前辈领了一伙马贼,这两日要劫这批聘礼,还想绑了领头的严三公子,以他为质,换回彭前辈的孙子。”

    这事非同小可,沈未辰大吃一惊,更生出许多疑惑,问道:“公子说到探路,莫非也牵扯其中?”

    明不详点点头:“我要帮杨兄弟。”

    沈未辰又问:“公子特地前来,是希望我们帮忙吗?”这话问得踌躇,华山跟青城已有积怨,要是帮着彭小丐绑架严三,那还了得?但若对方求助,自己该不该拒绝?她又想起一事,问道:“公子也见着景风了,怎么不去找他,反来找我?”

    “我就是为了景风兄弟的事来的。”明不详道,“沈姑娘为何没带景风兄弟回青城?”

    “景风不想回去。”沈未辰摇头道,“我不能逼他。”

    明不详看着沈未辰,过了会才道:“不带回青城,沈姑娘终究不能一直保护他,他早晚得死,快则几个月,慢也不过几年的事。除非景风兄弟加入夜榜。”他随即摇头道,“以他的功夫,夜榜看不上他,他也不是这种人,顶多只能在夜榜当个死士,为一个他愿意接的任务赴死。”

    这话正说中沈未辰忧虑,她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明不详想了想,接着说,“景风兄弟跟华山结怨是因援救沈公子之故,除非能化消这仇怨,否则华山始终不会放过景风。我关心景风兄弟,所以特地来问你。姑娘见到我的事还请保密,明日之事凶险,我不想景风涉入其中。”

    沈未辰“嗯”了一声,道:“多谢。”

    明不详离去后,沈未辰掩上房门,点了灯,支颐沉思,心想:“彭前辈要劫掠华山车队,这也太凶险。不过以彭小丐的江湖经验与武功,说不定真能成。”

    她忽地心念电转,明不详说要化消华山与景风的仇怨,如果自己带着景风去救严三公子,将他带回华山,严掌门能不承这个情?华山与嵩山是世交,由严家跟青城出面讨保,连泰山派的仇名状也一并撤了,只要不踏入崆峒,景风不就没危险了?

    若说可行与否,景风对杨衍有恩,青城也帮过彭小丐,当真动起手来,势必得让些手,这事倘使成了,不仅景风安全,还能顺便化消青城与华山的冲突,一举两得。

    然而这想法在沈未辰心中只是一闪而过,是她设想的许多可能之一,从没当真盘算。且不论严家多行不义,当日灭彭家一门就是严旭亭领头,自己没理由阻止彭小丐救孙子。退一百步说,明知一场大战在即,将会死伤许多人命,自己事前不阻止,反倒借此邀功来相助景风,别说景风不答应,便是自己也不可能干下这种事。

    若提醒严三公子绕路,只怕对方未必罢休,会串通铁剑银卫,杀彭小丐。若只为救景风而干了这种事,只怕景风这辈子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但明不详来找自己的事到底该不该跟景风说呢?若是说了,景风说不定要去帮杨衍,原本只是嵩山发的通缉令,这下又得多一张华山的仇名状,景风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他陷入危险当中,自己与顾青裳又不能插手,她想着,处处都是为难,还不如真就像明不详说的,索性假装不知道这事,且看事态如何发展。

    她刚躺上床,转念又想:“彭前辈跟杨衍带着一伙山贼,真能应付华山弟子?就算彭小丐武功高强,又怎知华山没有派遣大将护卫?明日若是出了意外,彭老丐家岂不是又要断送一条血脉?”

    这一转念,又添一分忧心,明日究竟该如何做,她仍是犹豫不定。

    次日一早,沈未辰先去打听,得知这次严旭亭的随行护卫是伍裘衫跟飞鹰李子修两人。伍裘衫是李子修的师兄,还是师父计韶光的妹夫,绰号“银枪”,乃是现今神枪门掌门。神枪门也是华山底下的门派,伍裘衫在江湖上的名气不如方敬酒与杜吟松、赵子敬等人,就不知手底下功夫如何。

    以严旭亭身份,自当在星宿门接受款待,但随行侍卫不可能都住到门派里去。沈未辰到华山弟子投宿的客栈外绕了一圈,估摸着这趟护卫最少两百余人,虽不知素质如何,必然比马匪高明些。

    彭前辈领着一帮马贼,有办法打下来吗?沈未辰并无把握。她回到客栈,李景风通缉在身,躲在房里喝粥,三人见面,顾青裳问道:“妹子去哪了?一早就不见人影。”

    沈未辰道:“没事,我怕华山那群人在城里乱走,撞着景风,出去转了转。”

    顾青裳捏着下巴,睨着沈未辰道:“妹子怎么这么细心,什么事都想得这么周全?”

    天水是甘肃大城,李景风不便久留,三人驾马出城,往西而行。沈未辰心想:“华山的车队往东,这就不会撞上了。”她一路想着,却是心神不宁,忽听顾青裳喊道:“妹子小心!”

    沈未辰猛然醒觉,这才发现自己差点走到田沟里,忙勒马停步。顾青裳问道:“妹子怎么了?出了城之后尽晃神。”

    沈未辰道:“没事……”

    顾青裳皱眉道:“小妹不是会藏心事的人,是不是早上踩点子,听到什么消息?”

    沈未辰望向李景风,只见他也是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她灵光一闪,忽地想通:“这事该怎么做,怎会是我替景风拿主意?管他帮不帮,但凡我在他身边,尽力护他周全就是。”于是道:“昨晚你那明不详明兄弟找了我。”

    李景风大吃一惊,忙问道:“他跟小妹说了什么?”

    沈未辰道:“他说彭小丐与杨兄弟今日要劫华山车队。”

    李景风与顾青裳同时惊呼出声。

    ※※※

    辰时初,严旭亭召集了车队,出了东门。此去往东两百多里便可回到华山境内,车队虽慢,路上歇息一下,明日便可抵达。

    此回求亲,他早料知有难处,真被拒绝时,心中仍是愤恨难消。江西一行,最后终究让彭小丐逃脱,自己在父亲面前又丢了一次面子,若二哥能把汉水上青城船队都赶出去,那自己在掌门竞逐上就落后太多了。

    求亲齐小房,一来是真贪恋她的美色,这等尤物,哪个男人不爱?二来是崆峒毕竟是九大家之一,虽然穷得榨不出油来,但铁剑银卫的战力不容小觑。照父亲的说法,点苍若当上盟主,崆峒开了商路,铁剑银卫放出来,首当其冲便是华山与唐门,此后汉中、四川所有商路上的保镖行当都得受银卫影响。往另一层想,崆峒也会是华山重要的奥援,若能与崆峒结成姻亲,化消江西那场恩怨,就算只是养女也足以动摇爹对于继承人的想法。至于二哥,琬琴姐都嫁人了,唐绝艳没指望,觉空年事已高,他的孙女价值不大,剩下还有谁?青城的大小姐?嘿,若大哥真娶了银铮小妹,这不要脸的该不会真想让大哥一辈子瞧着弟妹犯疙瘩吧?

    这些终归是虚话,严旭亭心想。该如何扳回这一城,还需细细考虑。若是方敬酒和赵子敬都能站到自己这边,门派支持这方面勉强能跟二哥分庭抗礼,但剩下的可就远远不及了。幸好,听二爷夫人的意思,这门亲事还不算断了念想,明年再来一次好了。

    车队往东行了约五十里,经过一处坡地。坡地左侧高,右侧低,之间差着近两丈,芒草丛生。对面来了四辆马车,外表看去甚是破旧,几块板子东拼西凑,好似一撞就要散了,也不知运送什么货物,瞧着甚是沉重。驰道约能容纳三辆马车并排走过,这四辆马车两前两后,倒也不见局促,但要与华山车队错身,非撞上不可。

    严旭亭倒也不在意,华山的旗号迎风飘扬着呢。果然,那四辆马车远远便改了队形,呈一直线走来,两支车队便可错身而过。许是担心撞上,那四辆马车停在道旁,让华山车队先过。

    伍裘衫与师弟李子修跟在三公子身后,他是神枪门掌门,今年四十八,长得细脸尖颚,武功比李子修高上许多,与杜吟松相同,也被招至华山总部,于是将门派交给儿子打理。他地位虽不如巨神杜吟松、斩龙剑方敬酒等人,也是华山倚重的将领之一。他见地上车痕深重,显是承载重物,驾车的马夫又都是壮汉,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那车厢前后封死,瞧不出里头装着什么货物,伍裘衫皱起眉头,心中起疑,嘱咐李子修道:“你压在后头,看着这四辆车。”

    李子修放慢马速,落在后头,见那四辆马车等车队全部过了,这才开始前行。他见无事发生,心想:“师兄真是多虑了,九大家的车队,哪个敢犯?”正待策马追上严旭亭,又不禁回头多望了一眼。

    那四辆马车走着走着,又变成两两并行模样,等距离车队约十丈时,忽地停下。左坡高处三三两两,或攀或跃,跳下十余人来——原来高处伏得有人!驾车的壮汉一拉缰绳,马头分向左右,将偌大车厢两两横在路中,恰恰阻挡了道路。车厢打开,各自跳出四人来,自车厢中取出弓箭,分给众人。驾马的马夫跳下马来,割断绳索,将马匹拉到车后去。

    李子修大吃一惊,喊道:“有埋伏!”纵马向车厢奔去。

    那十六人伙着驾车的四人,连同高处跃下的支援,约摸四十人,不住放箭,李子修抽出长枪,舞枪格挡,正要前进,第二波箭雨又来。原来这四十人早有准备,藏身车厢之后,一波二十人轮着放箭,箭雨虽不绵密,但道路狭窄,李子修前进不得,又听后头有人惨叫,料是中箭,只得拨马回身。

    严旭亭听到李子修呼喊,勒住马匹回头望去,听见后头惨叫不绝,正自讶异,伍裘衫高声喊道:“取盾!”

    门派弟子毕竟训练有素,号令一传十十传百,配有盾牌的人员各自下车取出小盾。严旭亭又听前方杀声震天,欲待前望,却被车队阻挡,看不清楚。

    伍裘衫喊道:“师弟回来,保护公子!”自己策马前行。只见前方约百丈处有数十骑,虽然队形凌乱,隐约可见四骑一组阻塞道路,正打算冲阵。伍裘衫忙又喊道:“敌骑冲阵!车队靠左,骑队上前迎敌,步队殿后!”

    车队迅速向左靠拢,让出一条道来,骑马的弟子持刀前冲,准备硬碰。两军还未交接,马匪后方猛地飞出一波箭雨,前冲的华山骑手纷纷中箭倒下。

    弓手掩护骑兵原是战阵常理,但对方骑兵却恰恰掩盖住背后弓手身影,伍裘衫万没料到路遇马匪竟也如此善战,不由得大吃一惊,忙喊道:“方阵盾牌!挡住!”

    前方骑兵一倒,狭窄道路立刻纷乱,不少马匹跌落路沟。马匪冲来,挥刀便砍,华山弟子五人一组,组成四个横队,前后相顶,举起手中小圆盾,那数十骑凶猛撞来,竟没冲开盾阵,顿时你推我挤,砰砰砰撞成一团。

    这波冲阵竟然失败,是马匪训练不足?伍裘衫喊道:“弓手,上箭!”

    队伍中央的弓手取出弓箭,对着前方敌骑一通齐射,不少人中箭倒下,仍有残存者冲入阵中,一阵乱砍。双方伤亡已有数十人之众,华山的损伤大上许多。骑兵之后又有六七十名匪徒持刀杀入,双方短兵交接。此时队伍后方被弓箭逼住,前方又有骑兵,道路狭窄,饶是伍裘衫指挥若定,一时也压不住队伍大乱。

    严旭亭骂道:“该死的马贼,太岁头上动土!”抽刀在手,喊道,“杀!”

    李子修江西一行被彭小丐与齐子概先后击败,正想抢功,一骑当先,手中银枪向前一戳,前进后出,贯穿一名冲来的匪徒胸口。他要展威风,双手一扳,将那人高高举起,远远甩出。

    伍裘衫心念电转,前方敌军众多,后方虽有弓箭,人数却少,只要冲出即可,忙喊道:“前军抵住!弓手向后,放箭!”

    弓手忙向后退去,搭弓上箭,双方对射。阻在后方的马匪弓手见对方回射,弃了弓箭,双手持盾,掩护自己及同伴头顶,挡住这一波攻势,又依序放箭回射。这群马贼装备精良,双方射程相差彷佛,又躲在车厢后面,华山难占优势。

    伍裘衫大惊,没想这些匪徒虽然训练不足,应敌却是如此周全迅速,背后指使之人若不是能征惯战的老将,便是罕见的英才。但眼下不是佩服敌人的时候,这样下去,前后受困,阵形又乱,势必伤亡惨重。

    严旭亭也察觉局势不妙,问道:“伍师叔,现在怎么办?”

    伍裘衫喊道:“后方步队冲阵,盾队掩护!”

    匪徒阻断后方的弓箭队与他们不过相距十余丈,极易冲近,只是有车厢阻挡。当下盾队持盾在前,快步冲出,步队随后跟上,虽然伤折了十余人,余下仍冲至车厢前,人齐心合力,把阻道的车厢推出一条缝来。马匪弓手见对方逼近,从车厢中取刀在手,双方一阵博杀,各有死伤。

    伍裘衫道:“三公子,后方薄弱,我们掉头冲出去!此去天水城不过五十里,找到铁剑银卫就不怕他们了!”

    他们正要冲出,忽又想起马车上还载着这趟求亲的聘礼,严旭亭咬牙道:“后方道路塞着了,车上带着聘礼,出不去!若是丢下,势必被劫走!”幸好他带的万两白银是银票,要不千斤重的银子更是拖不动,但那些绸锻玉璧金银首饰却是带不走。求亲不成,还在路上遭劫,面子丢尽,此后还拿什么跟二哥争掌门?

    伍裘衫疑问道:“公子?”

    严旭亭道:“冲杀出去!不过是些马匪,华山弟子斗不赢吗?把面子撂在这,能看吗?”

    伍裘衫望向后方,那四十名匪徒显然武功低下,交战不过片刻已有死伤,前方虽是混战,估摸着只要重整队伍,未必不能取胜,于是提枪道:“公子,你须前进,方能提振士气!”

    严旭亭点点头,擎刀高喊道:“众人随我冲杀!”说罢当先冲出,伍裘衫随后掩护。少主当先杀敌,华山将士精神一振。伍裘衫挑下一人,忽地想到:“他们在高处有埋伏,难道就只有方才跳下的这些人?”

    他猛一抬头,果然见着左侧高处站着一排二十余人,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伍裘衫心中一惊,只见当中一人猛然跃起,刀光如泼墨画中的一道黑瀑,对着他当头落下。

    伍裘衫横枪急挡,“锵”的一声,震得他手臂发麻,几乎失手落枪,不由得大惊失色,万料不到马匪中竟有如此绝顶高手。那人也感意外,喊了一声:“好!”提刀跃起。伍裘衫正要格挡,这一刀却不是斩向他,而是斩向马头,只一刀便将马头从中剖开,斜斜砍下一大半来。此时伍裘衫才看清这名使刀高手,只见他顶着一颗光头,手上拿把黑色的刀,不正是……

    严旭亭早认出这人,失声喊道:“彭小丐!”

    彭小丐方才鼓足全力一刀,本以为可以立斩敌将,没想竟被接下,且兵器竟然不失,知道是名高手,立即斩下马头,逼他下马应战。伍裘衫马头被斩,纵身跃起,半空中一个回马枪,如毒蛇吐信,彭小丐挥刀挡下,猱身逼近,周围华山弟子纷纷涌上,又怎拦得住这头出闸猛虎?不过枉送性命罢了。旋即又与伍裘衫接上招。

    那边李子修正战得兴起,他武功极高,接二连三杀了不少匪徒,正要开出一条血路来,忽觉上方人影晃动,一人自高处向他扑来。左侧高地不过一丈来高,他骑在马上,相距甚近,这一扑将他扑倒在地。李子修着地滚开,那人一拳打来,李子修连忙招架,只觉拳重力沉,见是名中年壮汉,竟不使兵刃。他枪上造诣极高,银枪扫动,不让对方逼近。

    忽又听一人暴怒喊道:“畜生,我认得你!”李子修见一刀砍来,势头猛恶,连忙格挡,这才见到一双红灿灿的眼睛,不就是在江西遇上的那个灭门种杨衍?

    先前扑倒李子修那人正是老癞皮,两人联手攻上,李子修长枪守得严密。以他武功,这两人联手未必取得下他,然而杨衍攻势凶猛若狂,彷佛每刀都要跟他拼命似的,这气势逼得他心惊。

    这时,又一人持剑向他攻来,正是饶长生。这二十余人都是饶刀山寨与沙鬼当中功夫较顶尖的,当下又把华山弟子截成三段,首尾不能相连,士气全失,原本实力占优,反被杀得溃不成军。

    伍裘衫与彭小丐缠斗十数招,彭小丐刀光翻翻滚滚,宛如一团团黑云往他身上罩来。彭小丐刀法精妙,忽快忽慢,时重时轻,有时他横枪遮拦,使尽全力,却只似撞着一团棉絮,还带得自己身形一跌,有时又震得他手臂发麻,险险拿不住枪。他心下惊骇,这不及眨眼的快慢转换,怎还能有这许多讲究?只能稳住心神专心防守,管对方露出什么破绽,只是不理。

    严旭亭见伍裘衫只守不攻也才勉强支持,兀自不住败退,更是心惊。抬头望去,见高处还站着一名俊秀青年,正直勾勾看着自己,他看着这青年,一时竟愣住了。

    几名华山弟子见伍裘衫危急,寻隙偷袭彭小丐,彭小丐抽刀回砍,三两刀杀了对手,又有七八名弟子抢上包围。彭小丐如虎入羊群,左冲右突,顷刻间又杀了三名弟子。伍裘衫得了空,一个打滚,退到严旭亭身边,低声道:“公子快逃!”随即上前拦住彭小丐。

    彭小丐喝道:“明兄弟,动手!”

    严旭亭这才自错愕中醒觉,只见那高处的俊秀青年猛地跃起,轻飘飘如风送飞絮,向着自己扑来。半空中一条银练扫下,严旭亭大惊,挥刀格挡。明不详手一挥,寒光刺向严旭亭小腿,严旭亭拨马闪避。

    身为华山三子,严旭亭武功不差,虽比不上二哥,却也胜过善文不善武的大哥不少,比起成名的李子修只逊了半筹。但面对这俊秀少年的奇形兵器,他却躲得手忙脚乱。危急间,他念头电转,趁着闪避翻身下马,正要抽身退开,那银光忽地转了个弯向他扑来,连忙格挡。

    俊秀少年负着一只手,只以单手甩动兵器,步步进逼,姿态甚是悠闲。严旭亭见他年纪与自己相若,武功却高得不可思议,仅以单手便逼得自己施展不得,惊骇莫名,忙喊道:“救命!救命!”

    他是掌门公子,若有意外,在场人只怕都要死,周围本就有不少弟子护卫,连忙抢上援救。明不详不杀人,所以负责擒抓严旭亭,他把一道银光甩得如飞萤环绕,唰唰两下,几名弟子腿脚受创,全都跪倒在地。

    得了这个空隙,严旭亭连滚带爬,慌忙逃走,高声喊道:“救我!救我!”

    伍裘衫与彭小丐又过了几招,胸口大腿已各中一刀,虽不致死,却是血流不止。他忍痛高喊:“撤!保护公子!保护公子!”只这几句喊完,胸口又中了彭小丐一脚,直摔出两丈外,要不是有弟子救援,立时就要死在彭小丐刀下。

    听到这声呼喊,剩余的华山弟子纷纷后撤,往严旭亭身边聚拢。李子修以一敌三,被杨衍砍中两刀,听到号令,且战且退,逐渐往严旭亭身边靠去。饶长生却不追击,高声喊道:“拉货!拉货!”

    山寨这次倾巢而出,几乎搏命,为的就是夺这批红货。此地距离天水城不过五十里,若遇追兵,只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忙下令拉车。老癞皮吩咐手下,马车不管内容,通通驶走,不多久,六七辆马车绝尘而去。

    华山弟子急于撤退,伤亡更剧,两百人只剩下七八十名围在严旭亭身边。他们训练有素,之前战局混乱,阵型破败,士气低迷,此时有了保护目标,自然知道如何应敌,一层层围住严旭亭,外围死,内围上,相互掩护,分头合进,几名马匪贪功,想要闯入,反遭杀死,竟连彭小丐一时也杀不进去。

    可这抵挡终究徒劳无功,不用多久,阵型终是要被攻破。

    ※※※

    沈未辰与顾青裳、李景风三骑从驰道尽头赶来,李景风在前,沈未辰与顾青裳在后。李景风指着一处小土坡道:“那里高些,上去看看!”

    三人策马上坡,李景风远远望去,见战局似已底定,这才松了口气,道:“华山的人好像被包围了。”

    此地离战场还有两三里距离,对沈未辰两人而言,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隐约可辨别两边阵营,知道死伤惨重,其余看不清楚。

    沈未辰勒住马,李景风见她停下,也停下马问道:“怎么了?”

    沈未辰问道:“景风,你说那个明不详……真是个坏人?”

    顾青裳也道:“你说的那些太离奇,怎么可能有这种人?”

    李景风低头道:“我也不相信明兄弟是这种人,但大哥这样说,萧公子也这样说,我……唉,我也想当面问问他,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沈未辰道:“这世上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去做好事,自也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去做坏事。”

    李景风摇头道:“做好事不需要理由,做坏事才需要理由。有的人爱欺负人,那是欺负人让他开心,这种人虽然坏,也不是坏得没理由。”

    顾青裳道:“我听说有人爱杀人,只是喜欢听对方惨叫哀求的声音,这是杀人寻开心,虽然恶心,但同样不是没理由的。”

    沈未辰想了想,道:“你们说得对,即便这种人也是有理由的。”

    李景风道:“我很担心杨兄弟,怕他受害。”说完又要策马前行。沈未辰拉住他道:“你这样莽莽撞撞,不行的。”

    李景风问道:“那该如何?”

    沈未辰道:“你要帮忙,我知道拦不住你,所以让你来。但现在彭前辈他们既然赢了,你去干嘛?况且,假如明不详真如你所说是个坏人,他心机这么深,你这直肠子跑去质问他,不是提醒他来对付你?萧公子都被他逼得逃出少林,你斗得过他吗?”

    李景风想了想,道:“斗不过,但也要提醒杨兄弟啊。”

    沈未辰道:“我们说好的,如果彭小丐那里不用你帮忙,你就别插手。现在他们赢了,你只需等他们退去,跟在后头,找机会提醒杨兄弟就好。”

    原来李景风听说明不详星夜来见沈未辰,登时心惊,把从萧情故处听来的关于明不详的事情告诉二女,二女都是不可置信,世上竟有这样心机深沉之人?

    李景风担心杨衍,势必要来帮忙,但知沈未辰与顾青裳两人都有顾忌,劝她们别插手,沈未辰自是不肯。她此时才明白明不详告知自己这桩事,实是要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境。

    沈未辰接着道:“如果明不详真是这样的坏人,你也打不赢他。”说着指了指腰间峨眉刺,“我会帮你。”

    李景风连忙摆手拒绝:“不行!太危险了。”

    顾青裳笑道:“还有我呢!如果彭老前辈相信我们,明不详还不手到擒来?”

    李景风觉得有理,又望向前方,只见华山人马渐少,显然无须自己插手,回头道:“好,就听……”他话说到一半,突然瞠目结舌,沈未辰与顾青裳两人都感讶异,极目望去,却不见任何动静。她们知道李景风目力甚佳,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李景风道:“铁剑银卫!有一队铁剑银卫往这里来了!”

    顾青裳吃了一惊,问道:“你没看错?”

    李景风急道:“真是铁剑银卫!我看见了,至少两百人!”

    沈未辰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也吃了一惊。李景风勒转马头,道:“你们别跟来,别让严公子见着你们,我去通知杨兄弟!”说罢纵马驰向战圈。他与华山本就有仇,不怕仇上加仇。

    他直奔至战圈外围,见马贼层层包围,华山弟子只剩下五六十名。一名光头老者武功高强,出入战阵所向披靡,杨衍也在外围与门派弟子交战,还有明不详与另一名青年……

    等等,那人是……饶长生?

    他知饶长生以为自己害死饶刀把子,但此时不容迟疑,策马上前,大声喊道:“快撤!铁剑银卫来了!”

    杨衍见是李景风来到,不由得大喜,复又大惊,问道:“你说什么?!”

    李景风勒马喊道:“铁剑银卫马上就到!快撤!”

    饶长生再见李景风,惊怒交加,一股无名怒火自胸腹间升起,咬牙切齿道:“杀!杀了他!”挥剑指向李景风,呲目大喝,“李景风,今日又叫你撞在我手里!饶刀山寨听令,杀了那家伙!”

    杨衍与李景风俱是大吃一惊,杨衍怒道:“你说什么!”

    另一边,沈未辰与顾青裳果见烟尘扬起,大队人马往这里赶来。顾青裳惊道:“真是铁剑银卫!”

    沈未辰回头望去,却见马匪竟未撤退,不由得讶异道:“怎么还不走?!”

    李景风更是心急,喊道:“铁剑银卫真的来了!快走啊!”

    饶长生喝道:“骗谁呢!山寨的弟兄,谁杀了那家伙,赏银一百……不,三百两!快,杀了他!”

    杨衍斜刺里闪身过来,挡在饶长生面前,怒喝道:“他是我兄弟,谁也不准动他!”

    饶长生喝道:“他杀了我爹!你若帮他,连你也杀!”

    杨衍怒道:“我他娘的先杀了你!”说罢挥刀砍向饶长生。

    驰道这端剑拔弩张,驰道的另一端,铁剑银卫快马加鞭,正自赶来。

    没人注意到此时的明不详,微扬的唇角正带着一抹和煦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