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与明不详、彭小丐趁夜回到四川茂州。三人先买了辆马车,杨衍换上一套亮青色劲装,腰插长刀,俨然是一副护院打扮。他身上没有通缉令也没仇名状,显眼些也无妨。
彭小丐把好不容易长出寸许的短发短须又都剃了个干净,换上一套藏青长袍,外罩一件洗得发白的淡蓝棉袄,把那口招牌的黑刀塞到马车底下。
明不详则褪去那套洗薄的白衣,换上淡蓝襟边白色蜀锦袍,系黄底紫格纹腰带,戴小冠,披狐裘大衣,一张俊脸粉雕玉琢,气质翩翩,俨然是个富家公子。
这一身装束连同马车共花了二十几两银子,一小半是从尸体身上扒来的死人钱,一大半是明不详出的。杨衍好奇明不详哪来这么多银子,明不详说是他人所赠,他向来问一句答一句,杨衍也未深究。
等打扮停当,明不详便是公子,彭小丐成了老管家,杨衍则是个保镖。
三人在马车上放了几口箱子,压些石头让车痕更深些,这才折回甘肃。明不详形貌惹人注意,又在陇川镇上住过七天,他们索性绕过陇川镇,沿驰道向定西一带走去,路上遇店则歇,遇村便宿,拖拖拉拉,两三日后来到一处名唤“九沟里”的小镇。
这九沟里比陇川镇大了些,又在驰道上,但甘肃商旅少,又正值寒天,行人也少,客栈里只有零零落落两三个客人。“保镖”杨衍走在前头,护着后头的明不详“公子”,“老管家”彭小丐佝偻着身子,落了一步的距离跟着。等明不详就座,“老管家”跟“保镖”才在另一桌坐下。
彭小丐的通缉文书就贴在客栈墙上,掌柜的瞧他面熟,回头望了眼通缉画像,顿觉形貌像了个七八成,吃了一惊。只是一来哪会有通缉要犯这样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二来就算他真是通缉犯又如何?掌管此地的门派是星宿门的支部,到时引来门派中人在这里一场斗殴,把店给砸了,人却跑了,赏金没着落,反要赔上一笔冤枉钱。甚或惹毛了太岁,一刀就把自己给宰了也不是不可能。不如先缓缓,掌柜的想,试探试探,若真是通缉文书上的彭小丐,等他离了店再去通报也不迟。
杨衍见那掌柜的鬼祟,料他起疑,幸好通缉文书上并无自己形貌,要不一双红眼惹人注目,早被拆穿身份。他大声喊道:“小二!”
应声而来的是个姑娘,估计是掌柜的女儿,瞧着十八九岁年纪,一上来那双小眼珠子就直往着“明公子”身上转。“明公子”点了几道素菜,说是母丧持斋,过了会,斋菜送上,“明公子”闻了闻,把管家叫来嘱咐了几句。
“彭管家”对掌柜的说道:“公子说油锅没洗就炒菜,沾了猪油,重新上几道菜来。”
掌柜的忙问厨房,果然掌勺的贪懒,掌柜的连忙道歉,想这公子果然是个养尊处优有品味的,连这么一点猪骚味都能品出来。又见那管家弯腰驼背,精神委靡,浑不似个通缉人物,掌柜的当下便去了几分疑心,让厨房重新上了几道素斋。
彭小丐顺势与掌柜的攀谈,问起往边关怎么走。那掌柜的本也疑心这商不商旅不旅的外地客寒冬赶路所为何来,趁机试探几句,这才知道“明公子”的父亲是铁剑银卫,幼时母亲不堪贫苦,改嫁了四川商客,继父早丧,三个月前母亲身故,“明公子”眼看举目无亲,就将家产变卖一空,带着母亲的骨灰到边关,想要认祖归宗。
彭小丐话虽说得小声,但冬日宁静,客栈人少,几句话都给周围人听了个一清二楚。“明公子”用完午餐,结帐时掏银两,不慎误取了一小锭黄金,忙又收了回去。结完账,主仆三人上了马车,往北而去。
杨衍驾着马车,问道:“客栈里有耳目吗?”
“不知道。”彭小丐问明不详,“那客栈的姑娘给了你什么?”
明不详取出一张纸条,上头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显是写得惶急。他道:“就是报自己闺名,约我晚上东城相见。”
杨衍哈哈大笑,道:“是那个掌柜的女儿?几时给的纸条,我咋没见着呢?明兄弟,你这相貌也太勾人!”
他说着,忽地察觉后头跟了一骑,不远不近离了十余丈左右距离,顿时警惕起来。
彭小丐道:“别理他,照常走。”
又一会,复又跟上一骑。两人两骑并辔而行,彭小丐当下再无疑虑,冷笑道:“也不见多么内行,领头的不行。”
“就两个,太少了吧。”杨衍道,“这能引出正主?”
“呆会还得再来两个。”彭小丐道,“两个在前两个在后,拦住马车打劫。”
果不其然,过了会又有两匹马急驰而来,绕过马车往前头奔去。
彭小丐道:“没白花了三天功夫。”
马车又走了半里地,那赶过去的两骑果然拦在道上,马上两人各自持刀在手。杨衍勒停马车,前方那两人喊道:“咱是饶刀山寨的爷!衣不着体,食不满饥,仰仗过路英雄接济些粮油!”
杨衍道:“你们来得好!帮忙给你们主子传个讯,有大买卖等着!”
头前那两骑喝道:“胡说八道!”当下一夹马腹,冲了过来。杨衍刀不出鞘,等那两骑靠近,猛地扑向右侧马贼,一刀劈下。他易筋经内功进展虽慢,也有小成,这两个月经彭小丐指点刀法,日日苦练,功夫比在抚州时高上许多,这一扑一劈快准狠稳,马贼没料到这少年竟有此等身手,当中一人被打下马来。
另一名马贼见同伴落马,转身去砍杨衍。杨衍侧身避开,一把抓住对方腰带,也将他扯下马来。先前落马那人忍痛起身,挥刀砍来,杨衍与他接上招,以一敌二,三人斗在一起。
彭小丐见那两名马贼身法,料功夫不如寻常门派弟子,更不如杨衍,不用担心。此时后边两名马贼已然冲到,彭小丐更不打话,刀也不取,自车门一窜而出,双手扳住车顶,左腿一扫,一脚一个将两人踢下马。他顺势跳下车,拎起一个往前一抛,那人大喊一声“唉呦!”,被抛出一丈多远,在地上滚了两圈。他又走向另一人,这人见他武功高强,大叫一声便想上马逃走,彭小丐拎住他衣领,将他打横抓起,使个推窗望月式,将他推出丈余,摔得哭爹喊娘。彭小丐走上前,抓住两人衣领,双手一合,“啪”的一声,两人额头碰额头,撞得头破血流,晕头转向,不住求饶。
彭小丐道:“要命的别逃,有事嘱咐!想走,先断腿,再断手,做成人肉棍子送回山寨!”
那两人忙不迭道:“不逃!不逃!”
彭小丐回头看杨衍,见另两个马匪头脸胸口已不知被杨衍打了几下,疼得在地上哀嚎。彭小丐喝道:“要命听话!都给我坐好!”
四名马匪被打服了,哪敢抗辩,一个挨着一个坐下。地面犹有积雪,把这四个屁股冻得苦不堪言。
杨衍把四匹马绑在一起,牵到一旁等着。彭小丐道:“你们是哪处山寨的?”
四名马匪忙道:“我们本是沙鬼,现在投靠饶刀山寨!”
彭小丐点点头:“听过。山寨有多少人?”
马匪惊道:“你们莫不是铁剑银卫乔装的?”
彭小丐骂道:“铁你娘剑你妹!老子是通缉犯!”说着拿出通缉令,扔到四人面前,四人见有千两悬赏,都是一惊,又见此人竟是天下闻名的彭小丐,更是魂飞魄散。
彭小丐道:“你们寨主做事不精细,就派四个人来,忒也小瞧了道上好汉!像今日这样被抓着了,不就暴露山寨行迹?我本以为你们会先派个探子,没想这么不晓事!”
四人忙道:“是!是!老英雄教训得是!”
彭小丐道:“不跟你们废话!你们这四个,我放两个回去传话给你们头儿,有笔大买卖等着,要是有兴趣,我在这等他!”他看向四人,问道,“谁在山寨里有老婆孩子的?”
那四人各自喊道:“我有儿子!”“我有老婆!”“我娘八十岁了!”“我爹快死啦!”
彭小丐翻了个白眼,随手指了两人道:“你们回去禀报。我把车藏到附近隐密处,等你们消息,日落前派人过来!”
那两人得了令,连忙上马。杨衍把余下两人绑起,驱车往小径上走,停在一棵大树下。
杨衍问道:“那两人会回来吗?”
彭小丐道:“四去两回,肯定要回报。这种马匪山寨极为隐密,寻常不能给人知道位置,出来干活的马匪一般来说都有家眷在山上,一旦失手被擒,为保家眷都不会说出山寨地址。出入人丁都有管制,跑了人不见尸,山寨就得迁移,这是大事。”接着又道,“大批匪徒迁移不易,管制更严。这四人随意打劫,管教得不严实,不成气候,只怕山寨里人不多,不能成事。”
他说完,转头问那两人道:“你们头儿多大年纪?方才问你们山寨有多少人,你们也没回我!”
那两人忙道:“我们头儿十九岁!山寨有两百二十余人,听说最近还要再收些人马!”
“才十九岁?管着两百多人的山寨?”彭小丐讶异问道,“多少壮丁?多少家眷?”
那两人忙道:“一百八十四个壮丁,四十余个家眷!”
彭小丐道:“一百八十四个壮丁?这可有趣了。”他详细问起,这才知道饶刀山寨遭灭,家眷几乎死绝,沙鬼四散,刚入草的还没携上家眷。这批人马是上个月才开始聚集,因此管理松散,号令未备,但已作案多起,又有粮草,吸引附近不少无处营生的独行盗加入,短短一个多月,规模竟从七十余人扩张到一百八十四人。
杨衍低声问道:“一百八十人,够用吗?”
彭小丐皱起眉头,低声道:“对方都是门派弟子,训练有素,这伙马匪规矩不立,怕是不济事。”
杨衍不由得望向明不详,明不详想了想,道:“还得看情况。”
他们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才见前方烟尘扬起,彭小丐道:“来啦。”
不多时,十余骑围了上来,领头的中年人喊道:“在下赖士比,叫我老癞皮就好!敢问是彭家小丐彭天放彭老英雄吗?”
彭小丐朗声道:“正是彭天放!什么娘的狗屁英雄就别提了!”
老癞皮翻身下马,上前恭敬道:“孩儿们不长眼,妄打粮油,得罪了好汉!”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小锭银子,约摸五两重,道,“小寨穷困潦倒,靠着附近乡亲帮衬,饱一口饿一口,牙缝抠不出菜末。这五两银说是礼敬,实是冒犯,无奈艰难,望老前辈高抬贵手,闭只眼,饶了这两个小王八。”
彭小丐道:“彭天放真穷得落草,也不干挣五两银的活。再说,荒上的命,田里的草,这两孩儿值得你用五两过冬钱来赎?是饶刀山寨太富,还是甘肃的银两不值钱?”
老癞皮听彭小丐这么一说,知道他绑起这两人,一不为逃命路上索讨银两,二不为出气,于是问道:“回来的孩儿说,老英雄有大买卖要招呼?”
彭小丐笑道:“是有大买卖,少说几千两,多则上万两,饶刀山寨掺不掺和?”
几千上万两的大买卖,这可不是小事!老癞皮是个走惯江湖的,深知天上不落高梁雨。且不说彭小丐以前是江西掌舵,名动天下,父上彭老丐一代豪侠,侠名流传四十年,彭小丐一把年纪,能丢先人这张脸,去干落草为寇的勾当?退一百步说,今天真是一文钱逼死英雄汉,这彭小丐能屈居人下?真让他入了伙,只怕是刘璋迎刘备吧。
彭小丐看出了老癞皮的犹豫,道:“我听说饶刀山寨的头儿是个少年,还请引荐一面,好歹把这桩事知头知尾,届时做与不做悉听尊便。老子现在是个通缉要犯,难不成还去门派告发你们?再说了,我与饶刀山寨有什么仇怨,大老远从江西来拔你们苗?至于落草为寇,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事成便走,绝不耽搁。”
老癞皮反复思量,这一老两少总有些尴尬,想要婉拒,又想彭小丐蒙受冤屈,武林谁人不知?近来山寨扩充极快,小寨主又不听劝,不住招人,只图壮大山寨,二十余人的亲信管这百多名孤魂野鬼,只怕镇不住场子,若是有彭小丐在,即便是客座,也能抬高小寨主声望。他犹豫半晌,终于道:“我带你们去见寨主。”
彭小丐哈哈大笑,放了绑起的两人,驾着马车跟在老癞皮后面,一路往山寨而去。
老癞皮让几名新来的领路,放慢了马速跟在彭小丐身边,彭小丐知道他有话说,问道:“有事直说无妨。”
老癞皮道:“我家寨主年轻识浅,有些眼高手低。这话原不能对外人说,但老英雄是见惯大场面的人物,我也不怕唐突,有几句嘱咐。一是人在地头上,还请礼让几分;二是这群人物才刚聚上,难免有些不服,还请老英雄帮衬些,兵精马壮,才不耽搁老英雄做大买卖。”
彭小丐点点头道:“我理会得。”
杨衍问彭小丐:“他这话什么意思?”
彭小丐道:“一是说他们寨主不懂事,二是山寨里有些浮躁,要我帮忙镇场子,又别削了他们寨主面子。”
杨衍道:“这么简单的事,兜兜转转说一大堆。”
彭小丐笑道:“这是体面话,你也得学着点。”
杨衍笑道:“我就不是个体面人,说什么体面话!”
彭小丐道:“也不能这样说,你以后……”话说到这,忽地一停。彭小丐想起杨衍要报大仇,来日若真杀了严非锡,势必天下为敌,赔上一条命,严非锡这条狗命非得自己替他取了不可。可即便如此,杨衍以后要在九大家谋生计,加入门派,飞黄腾达,终究是不可能了。他念头转了一圈,这才接着道:“你以后跟着我,听着听着就会了。”
一行人转过一座山头,兜兜转转绕了半天路,眼前终于出现一大块平地。只见那山寨门口插着鬼头刀旗,里头搭建着许多土屋,屋瓦虽有些失修,大致整齐。
彭小丐道:“这山寨倒是隐蔽。不过饶刀山寨不是听说被银卫给剿了,还能有这等规模?”
老癞皮回道:“这本是沙鬼的山寨,虽隐蔽,知道的人也多,不算安全。可聚着两百多人,一时找不着安身地方,只能暂且度日,我正觅其他地方藏身。”
彭小丐点点头:“原来如此。”又给了杨衍一个眼色。杨衍知道此时已入了贼窝,寡众不敌,需小心注意。他见明不详始终不发一语,问道:“明兄弟,你不怕吗?”
明不详摇摇头道:“交给彭前辈,他是老江湖,知道进退。”过了会又道,“这帮人再凶恶,能比得上严非锡?”
杨衍听他这样一说,放下心,只道:“这次你别顾着我,真有危险,自己逃生去。我欠你的够多啦。”
明不详淡淡道:“你没欠我,是我想这么做才跟来的。”
杨衍只道他为自己两肋插刀,更是感动,说道:“你跟景风都是好人。”
马车到了聚义厅,三人下了车,老癞皮进入通报。不一会,马蹄声响,数十骑驰马而来。又有许多人走出,各持强弩硬弓,长短兵器,将彭小丐三人团团包围。
杨衍见对方声势浩大,握刀戒备,彭小丐轻轻拍了拍他手臂,低声道:“狗咬怕生,人欺无胆。”
杨衍顿时明白,将手放下,又看了一眼明不详,只见明不详脸色仍是祥和平静,丝毫不见慌乱,似乎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不禁心下惭愧:“我这点心性,比之明兄弟差太远了。”
又过了会,一名少年走出来。只见他披着一件红色棉袄,足蹬一双擦得晶亮的皮靴,脸色红润。彭小丐眉头一皱,拱手道:“在下彭天放,这是杨兄弟、明兄弟。”
少年拱手道:“在下饶长生,饶刀山寨总刀把子,见过前辈。”
彭小丐道:“在下听说饶刀山寨近来声名鹊起,陇南一带无人不晓,没想刀把子竟是如此年轻,当真英雄出少年,彭天放佩服。”说着行了一礼,脸现钦佩之色。
杨衍却是讶异,他知道彭小丐虽然落魄,毕竟曾是一方之雄,等闲不给人好脸色看,即便与齐三爷是故交,两人相处也是相互顶撞居多,就算到了徐放歌面前也不见他如此恭敬礼貌。
饶长生见闻名天下的彭小丐对他礼貌周到,甚是高兴,忙道:“老英雄驾到,赏了山寨天大面子,不用多礼,快请入座!”他一眼瞥见彭小丐身边的两名青年,见其中一名面容俊秀,脸上一道刀疤,一双红眼格外显眼,再看另一个,身着华服,俊美秀雅,雍容华贵,不禁一愣。
当下连同老癞皮,五人入了聚义厅。饶长生手一挥,撤去人马,问道:“老英雄说有大买卖,怎么回事?”
彭小丐道:“近来有批红货,价值几千上万两,才刚入了甘肃,不知寨主听说没有?”
饶长生道:“什么红货这等值钱?几千上万两,甘肃有这商道?”
彭小丐笑道:“华山严家拖了几辆大车来求亲,要娶齐子概的女儿。”他知道饶刀山寨灭于铁剑银卫,说起齐子概时故意不称三爷,而是直呼其名。
饶长生一愣,问道:“老英雄的意思是?”
彭小丐道:“九大家联姻,聘礼起码得值五千两以上,上万两也不足怪。”
老癞皮吓得跳起来,惊呼道:“劫九大家的聘礼?开什么玩笑!这……这……一百颗……一千颗头也不够杀啊!这……彭老英雄……您别开玩笑!不行,不行!”他脸色苍白,神色惊慌,对饶长生道,“寨主,这惹不起!惹不得,不能惹!”
饶长生也是脸色大变,兀自强作镇定,道:“老英雄,开……开什么玩笑……”他虽强忍惊慌,仍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彭小丐道:“我听说寨主以区区二十五人深入沙寨取敌首级,招募了大批部众,就想只有这等英雄少年才能成就如此大事。试想九大家的聘礼,哪家敢劫,哪个敢动?只要一举得手,不只震惊甘肃,简直能震惊天下,名扬四海。此后崆峒地界就是少主一呼百应,各路马匪唯你是尊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前头的奉承或许口不对心,后话却属实,若饶长生干下劫掠九大家的大案,当真名震天下,此后哪个不服?
饶长生听他这样一说,心头微动,又有些犹豫,问道:“这批聘礼到哪了?”
彭小丐道:“已经送到边关,估计再过几天便会回天水。”
饶长生道:“都到了边关,那就是定下了,怎会回天水?”
彭小丐笑道:“齐子概向来讨厌华山,这亲事我看不成。聘礼要退回华山,得经过天水。”
这却不是他瞎猜的。他与三爷重庆一别,估算着齐子概回到崆峒也就几天前的事。照齐子概性格,绝不会把小房许给严旭亭。
老癞皮道:“这太危险了,不成!彭老英雄,以您武功声望,就寻常大户人家那些个保镖护院,您连抢都不必,敲了大门进去,他们就得乖乖奉上几十两银子。若是惊动门派,也不过一场好杀。这几千上万两的生意,您一不买地置产,二不经商走货,说句难听的,老英雄连客栈都住不安稳,这么多银两放身上做什么用?”
“这批红货我一两也不要。”彭小丐道,“我要人。”
饶长生不解道:“人?什么人?”
彭小丐道:“我要严家三公子严旭亭。”
老癞皮只吓得没把胆汁给吐出来,忙道:“您说什么?!您……您要抓华山掌门的儿子?!”
杨衍见他吓得厉害,笑道:“二寨主别慌,先听天叔怎么说吧。”
彭小丐道:“别急,先听听。”
若不是怕人前失礼,老癞皮真想捂着耳朵大喊“不听不听”。
彭小丐接着道:“江西的事,我猜你们或有耳闻,若是没听过,我这里简单说说。华山与我结了仇名状,抓了我孙子,当时主谋便是今日来求亲的严家老三严旭亭。我想救回孙子,这严三恰好自投罗网,往崆峒来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我这边只有三人,杀人或许还有机会,生擒却难,只得仰仗饶刀山寨义助了。”
老癞皮苦着脸道:“老英雄,您身上绑着华山的仇名状,要我这小小山寨义助?不敢,不敢!”
彭小丐看向饶长生,问道:“怎地我话才说一半,副寨主就怕成这样?”
饶长生被他一激,皱眉说道:“老癞皮你别慌,听彭老英雄怎么说。”
此时杨衍也看出这饶长生好大喜功,果然如老癞皮所言,年轻气盛,不肯服输。天叔故意放低身段,使他志得意满,面子上便下不去,果然是老江湖的手腕。
彭小丐接着道:“我给你们分剖分剖,看这买卖成不成。先说第一件,劫了这批聘礼有无后患?昆仑共议有一条规矩,兵不犯崆峒,今天华山在崆峒境内吃了闷亏,想要兴兵讨伐饶刀山寨,行吗?肯定不行。至多也就是派几十名高手,让方敬酒、杜吟松、赵子敬这几名大将领着人过来。饶刀山寨得了这批红货,有了钱粮,又有号召力,聚起一股势力,到时少说也有五百人众,怕他这区区数十人?就算来的是方敬酒,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至于铁剑银卫,铁剑银卫本来就是你们仇敌,要躲要战都免不了。再说一桩事,现而今是腊月,明年便是昆仑共议,元宵一过崆峒便要戒严,以便迎接各派掌门来到。通常这时节,铁剑银卫只在各处巡逻,以防生事,并不主动扫匪,五月前都可保安稳。半年时间足够让山寨招兵买马,另觅藏身之所,甚至分了花红,各自散去也不是不行。”
老癞皮当了十几年马匪,知他所言非虚,崆峒扫荡境内盗匪只在昆仑共议前一年最为勤奋,元宵过后反而在各地要道驻守重兵巡逻,除非真有马匪犯事,否则不会主动扫荡,于是道:“就算老英雄说的在理,护送那严三公子的人得有多少?我们哪有本事抢?”
“再说第二桩。”彭小丐道,“我估计押送红货与保护严旭亭的华山弟子约有百余人,至多不过两百人。他仗恃什么?还不是想着谁敢劫九大家的聘礼?领头的将领我不知是谁,许是方敬酒,那更是冤家路窄,极好极好。对方有两百人,我们也有两百人,兵力上不输他们。”
兵力不输,素质却差着老大一截,这群马匪怎么跟门派弟子比?以二换一还是便宜的!再说一百多人还是彭小丐故意少说了些,两三百也不奇怪。彭小丐料他们必然想到这层,于是说道:“有心算无意,他们料不着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我们偏打一个措手不及。我瞧山寨里所用兵器,强弩硬弓都是新品,我们设好埋伏,以少胜多,不是不可能,寨主不就干过这事?”
饶长生想起父亲率百人伏击杀鬼,以少胜多,自己也杀了狄泽,不由得有了几分信心。自己从边迁那买了许多兵器给山寨新进弟兄使用,这笔开销也需找回,现今腊月,山寨存粮足够,捱过这个冬天不难,但正如彭小丐所说,直到明年五月前,崆峒境内管制严格,营生困难……
老癞皮见饶长生陷入思索,颤声道:“寨主该不会当真了吧?”
彭小丐道:“只要山寨齐心合力,我这几天帮忙排布阵势,你们听指挥,这事必成。再过几日,天下人都会听到饶长生饶寨主的大名,饶刀山寨便是九大家之下第一马匪!”
饶长生两眼绽出光芒,点头道:“有彭老英雄相助,此事必然能成!”
※※※
杨衍三人被安排在饶长生居所附近的土堡里。沙鬼早先势力庞大,壮丁连同家眷五百余口,现今房子住不满一半,三人各被安排了一间空房,杨衍与彭小丐这段时日俱是野宿,难得舒适。
饶长生为表礼遇,晚餐特地送来一壶酒。三人聚在一起,杨衍笑道:“天叔,我以为你是个威武汉子,没想唬弄人也这般厉害。”
彭小丐眉头一扬,道:“我也不是骗他,要劫华山确实可行。严三这娃儿,养得身娇肉贵,终究年轻识浅,江西那一仗打得不漂亮,临机应变慢。他若带了惯战的大将,这事难成,若只带了几个年轻高手,”他冷笑一声,“还得看够不够我啃两口。”
“两百多人要进天水城可不容易。”杨衍道,“得分批,时间不怎么充裕,明日便得动身。”
“不用进城。”明不详道,“我猜前辈也不打算进城。”
彭小丐点点头,道:“天水城里有星宿门总部,驻有铁剑银卫的重兵,不能在那动手。我们派个精细可靠的探子入城打听消息,查知底细。天水往东不远便是华山地界,等严三出城,我们找个好地势,半路伏击。”
三人正说话间,忽听门外传来饶长生的声音。只听他大声道:“你就这样看不起我,认定我不能成事?!你看着,你丈夫是有本事的!等到了来年,天下人都知道崆峒有个饶刀山寨,寨主就是老子,饶长生!”
明不详站起身来,推开一道门缝,只见一名白净少女正与饶长生说话。彭小丐摇摇头,道:“这少年年轻气盛,贪慕虚荣,眼高手低,山寨早晚毁在他手上。”
杨衍问道:“天叔,你怎么看出来的?”
“靴子。”明不详望着门外,淡淡道,“太干净了。衣服也太扎眼,是新的。”
彭小丐点点头,道:“荒山野地,遍地泥泞,靴子擦得这么干净,还穿件大红棉袄。崆峒地界不是黄沙便是白雪,披一身大红,出门当靶子吗?”
杨衍道:“指不定他干活时会换件衣服?”
彭小丐笑道:“寨主当得这么阔气,底下人会服气?”
杨衍哈哈大笑,道:“天叔跟明兄弟都很细心啊!”
又听饶长生骂道:“我就说你今日怎地这么有心,主动找我说话,原来是老癞皮找你嚼舌根!操,我这就去问他!他要是怕,就留在山寨里看门!”
杨衍问道:“寨主跟谁吵架呢?”
明不详道:“应该是他夫人。”过了会道,“我去看看。”说完推门走了出去。
白妞见饶长生走得甚急,眼看拦不住,正要关门,却见一名俊美异常的少年走近,不禁一愣,问道:“你是谁?”
“在下明不详,今日来的客人。”
白妞眉头一皱,冷冷道:“就是你唆使山寨的人去送死?”
“不一定是送死。”明不详望向饶长生远去的背影,冷不丁问道,“你不喜欢你丈夫?”
白妞听他问得唐突,冷冷道:“别胡说。”
明不详道:“寻常夫妻,丈夫这样大声说话,妻子若没骂回去,不是怕,就是敬爱。”他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直直望入白妞眼中,“你却只是冷冷看着。”
白妞掩门,道:“你多心了。”
“你若不想跟他在一起,我可以帮你逃走。”明不详道,“不论你是为了什么理由,都不用把一辈子葬送在这。”
白妞掩门的手忽地停下,那双了无生气的眼里蓦地有了细微活力,像是垂死的青蛙突然抖动四肢。
“我留下来是为了报恩。”她忽地笑了,对着明不详微笑道,“也是为了报仇。”
房门掩上,再也看不见门后那条人影。
“明兄弟,你干嘛呢?”杨衍追了出来,好奇笑道,“该不是看上人家压寨夫人?别仗着一张脸漂亮,到处勾引良家妇女。”
明不详摇摇头:“没事。”回头望向杨衍,若有所思,问道,“杨兄弟,你想没想过不报仇,过安生日子?”
“没有,一刻也没有!”杨衍咬牙道,“怎么,你也要劝我别报仇?”
明不详微微一笑,宛若冰寒大地上拂过一道春风:“没有,我一刻也没想过劝你放下。”
杨衍笑道:“我就知道明兄弟懂我!”
两人相视微笑,恍如相交多年的故友。
※※※
天水是崆峒麾下最大的门派星宿门的辖地,铁剑银卫众多。沈未辰把李景风打扮成随从模样,硬着头皮将他带入城内,找了间小客栈置放好行李,这才去文家拜访。
管家听说是小少爷的朋友来上香,忙通知文家人。文父走了出来,见是两名美貌姑娘跟一名随从,甚是讶异。沈未辰报了来意,说是文若善的朋友,想来上炷香,文父问了来历,沈未辰说自己与李景风来自青城,顾青裳则自禀来自衡山,都是文若善在旅途上认识的朋友。文父点点头,引了三人入内。
当初文若善身亡,尸体在路上收殓,回到青城后,谢孤白派人将骨灰并着一封信寄回他老家,信上只说文若善旅途中染上急病身亡。
“害死若善的凶手还没抓着,让他们知道得越多,越危险。”谢孤白这样说。
文父引了三人来到灵堂,沈未辰和李景风先后上香,不认识文若善的顾青裳也跟着上了香。沈未辰心下祝祷道:“若善哥哥,我跟景风来看你了。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早日抓着凶手,替你报仇。”
李景风祝祷道:“文公子,虽然我后来才知道你的本名,但船上那段日子多亏你教导,让我学了不少学问。望你保佑我找到凶手,替你报仇。”
顾青裳祝祷道:“文公子,虽然我不认识你,但听说你是个好人,以前是教书的。既然你我同开书院,望你保佑我书院顺利,那些孩子勤奋读书,别惹我不开心。对了,我叫顾青裳,住衡山,虽有些远,但你别嫌山高水长,多来关照。”
三人上香已毕,文父请三人到厅中叙茶,文若善的两位哥哥嫂嫂也出来面客。文大哥相貌斯文,气质儒雅,文二哥留了两撇胡子,看着比大哥年纪还大些,商贾气息更重。
只见文父红了眼眶道:“这孩子就是不省心,生意不做,书院不管,也不知认识了什么人,偏说要去游历,一去就是两年多,回来……就是一坛子……”他甚是哀伤,不住骂道,“不孝!真是不孝!”
文大哥问道:“三位是怎么认识舍弟的?”
沈未辰道:“一年多前,我们在客栈偶遇,家兄与文哥哥一见如故,就此结伴,在往四川游历的路上,文哥哥忽染重病,只……只几天就走了。”沈未辰见文父悲伤模样,心中不禁难过。
文二哥叹道:“三弟是个读书人,这两年长途奔波,或许身子骨早吃不消了。他过世前几个月还寄了家书回来,说到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不孝,不能长奉左右。现在回想起来,书中大有交代后事之感,想来是知道自己命不久长了。”
沈未辰一愣,道:“文哥哥知道自己会死?”她想起文若善与谢孤白交换身份一事,问道,“那是几时的事?”
文二哥道:“是他过世前三个月的事。”
沈未辰心想,那不正是他与哥哥相遇之前?
“都知道身体不好还不肯回来!这孩子,什么事情非得让他死在外头,连回家见老父老母一面都不肯?!”文父骂道,语中多有不忍。
“小弟游历天下,许是为了出书。”文二哥道,“那是他这辈子的心血。”
李景风安慰道:“密道找着了,总算还了文公子一个清白,证明他料得不错,有先见之明。要不是《陇舆山记》,三爷还找不着密道呢。”
“别说什么书了!密道找着了,《陇舆山记》下册还是禁书,有个屁用!”文父骂道,“这孩子整日狂言乱语,出书时说有密道,有蛮族,临走前又说了什么?他说九大家里说不定早有人跟蛮族勾搭上……”
“爹!”文大哥打断父亲,转头对沈未辰三人道,“抱歉,家父甫遭丧子之痛,有些胡言乱语,三位听了别往心里去。”
沈未辰疑道:“什么意思?文哥哥说九大家里有人跟蛮族勾结?什么人?”
文大哥犹豫道:“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顾青裳拱手道:“文伯父,文公子见识过人,讲的话定然有道理。他说有密道,真也查出密道,可见不是个妄人。诸位若怕受牵连,此事绝不传他人耳。若文公子真知道什么秘密,几位却避讳不说,让文公子死后抱憾,岂不可惜?”
李景风见她说话礼貌,与平常私下相处那不正经的模样大相径庭,心想:“怎么这些姑娘家都有好几个样子,一下端庄一下随性?”想着又看了一眼沈未辰,心想,“小妹也是,平日里端庄娴淑,打人时又快又狠,时而还会调皮。”
文父沉吟良久,这才道:“他离开前曾说,怀疑九大家当中有身份很高的人与蛮族勾结,只是没说哪个门派,我们只当是狂言,要他别乱说,得罪了九大家,能有好事吗?”
三人面面相觑,都觉事关重大,难以相信。以九大家身份,若地位极高,那必是权贵,实无勾结蛮族的理由。可文若善既然猜对了密道之事,难保这个推测不是其来有自,沈未辰与顾青裳都想此事回去后定要禀报,李景风却想,这事应该告诉三爷。
告别了文家人,眼看天色将暗,李景风不宜在外逗留,三人赶回客栈。正行间,忽见一支车队经过,沈未辰见是华山旗号,连忙拉了李景风躲入巷子。
李景风苦笑道:“怎么走到哪都有华山?”
沈未辰道:“你走的就是少林华山崆峒这条路,自然老撞着华山的人,想躲华山,到青城来。”
李景风笑道:“小妹又来诓我。”
沈未辰抿嘴笑道:“给不给诓?青城有大富贵等着你呢。”
李景风道:“富贵不用,能时常见着小妹、大哥二哥跟朱大夫就够了。”
顾青裳忽然“咦?”了一声,沈未辰问道:“怎么了?”
顾青裳指着转角处,道:“刚才见着一个男人,长得分外俊秀!”
沈未辰笑道:“姐姐老嚷着不嫁,怎地见着美男子就被勾了魂?”
顾青裳道:“不是,只是这么漂亮的男人我还真没见过,不由得有些讶异。”她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多了去。”
沈未辰笑道:“我哥长得好看,肚里更有真才实学。”
顾青裳笑道:“妹子又来说媒?姐姐偏不听!”
三人等华山车队过去,这才绕路回到客栈,一路上还在疑惑,怎地华山派出这么大一支车队造访崆峒?
到了晚上,沈未辰在房里指点李景风练功,又指导顾青裳一些功夫,随后三人各自回房歇息。将近子时,沈未辰睡得正沉,忽听有人轻声敲门,不禁讶异,心想:“这么晚了,谁来找我?”她轻轻问了一声:“谁?”却无回应,又想:“若是姐姐,必当出声。难道是景风?他这么晚来找我干嘛?”
若真是景风,大概是练武遇着难题了。夜诉情话,想入非非,还真不是他能干出来的。沈未辰披上棉袄,起身开门,不想却见门外站着名俊美秀丽的青年,瞧着有些面熟,不禁愣住。
“在下明不详,姑娘还记得我吗?”门外那人问道。
沈未辰轻呼一声,这才想起他来,道:“你是跟景风一起打船匪的那位朋友?”
“是。”明不详微微一笑,温暖和煦,如同消融冰雪的一缕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