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九年十月冬
啪!一根碗口粗的木柴应声而裂,挥斧头的青年粗臂壮腕,长相却斯文,身后堆着小山似的柴火,兀自一根接一根地劈着。
“够了!去帮小姐挑洗澡水!”一名佩刀壮汉经过,吆喝两声,青年把斧子劈在柴边,低着头去了。
那壮汉看看柴堆,骂道:“劈得这么细碎,不耐烧!操娘的,连柴都不会劈!”
青年默默去了厨房,担了两桶沸水,径自去到小姐浴房,将两桶热水浇入一个大木盆子,伸手试试温度,这才转身要走。刚出门,一名老妪领着个尖目圆脸,身形矮胖的华服少女走来,青年忙低头要走,少女骂道:“急着作死吗?”
青年假装没听见,老妪骂道:“天福,叫你呢!”
名叫天福的青年是半年前来到裘家的。当时裘家雇佣人,马房的老麦带了他来,裘老爷见他健壮,收了当佣人,做些粗重杂役。他勤奋倒也勤奋,只是偶有不耐烦的脸色,瞧着有些气傲。只是他一个不起眼的仆佣,只要不冲撞了谁,没人搭理他,唯独大小姐心高,最瞧不得他这眼神,常借故刁难他。
当下天福也不回嘴,转身恭敬问道:“小姐有什么吩咐?”
小姐手腕上晃悠悠的翡翠镯子像是刚切开的葱般水绿,食指指着天福鼻头问:“你身上沾湿了,把手伸出来瞧瞧!”
天福犹豫着伸出手,小姐骂道:“你这贼厮,把手伸水里了?贱人!也不瞧瞧自个模样,占姑娘便宜呢?!”
那老妪见小姐生气,上前对着天福劈头盖脸一阵好打。天福忙解释道:“上回小姐说烫,这才试试冷热……”
小姐哪听他解释,不住骂道:“叫你脏了水,恶心!重新打一盆来,迟些赶你出院子!”
那老妪也骂道:“还不快去!让小姐等久了着凉,杀了你也不值小姐一个喷嚏!”
天福慌忙下去,犹听那姑娘骂道:“我冰清玉洁一个姑娘,叫这贼厮恶心了盆子!明儿个叫爹换个又新又大的,才不脏了身子!”老妪不住说是。
天福重又挑了几担冷水,去厨房重新要了两担热水,免不了挨了顿白眼,这才完事。
入了夜,裘家宅子便无他事,除了当班的护院,余下的人有一大半聚在屏门后院角处的倒座房里,推桌子拉椅子,压低嗓门吆五喝六。说起来,这还是几天前开始的勾当,也不知是谁带着天九牌跟骰盅进了院子,大宅里头除了活也没别的事干,爱赌的禁不住手痒,不赌的也不免凑热闹,有些老成持重的,却也不好坏兴致——毕竟一场共事,何苦来哉?若让裘老爷见着了,少不得挨一顿骂,可还没给抓着前,乐一天是一天。何况护院的头儿王领班今晚不值班,更得把握良机。
天福那间房也在院角,正在这小赌坊隔壁。他既不爱赌,身份又低,每回开局子,别人就给他五十文赏钱,打发他去屏门前把风。
这天来的人比往常更多,护院连同厨房马房舱房,来了二十几人。天福掩上小赌坊的房门,众人正玩在兴头上,没人理会他。照往例,他该站在屏门前看着,可他却去了柴房,挑了两捆柴火来到屋前,把木柴堆在门窗各处,取铁链把房门捆死,浇了两大坛灯油,点起火来。趁着火刚起,他又快步走出屏门,回头用铁链将门捆紧,上了锁。
堆在门口的柴火都是些细碎木柴,浇上火油,大火很快就烧起来,等那些赌得兴起的护院发觉时,门窗外早满是火光浓烟。二十余人被困在小屋里,你推我挤,挣扎逃生,这才发现门被死锁,想跳窗,窗外也是火光腾腾,炽热难进。有些胆大的冒死跳窗而逃,那些来不及逃生的则硬生生被困在火窟里头。
大院失火,敲锣打鼓,响声四起,护院纷纷叫喊着救火,赶到发现屏门被上了锁,又听有逃生出来的呼救,忙叫人取来斧头劈门。
天福不动声色,趁着混乱快步走到大门前,悄悄开了大门。不一会,一声巨响,恍若黑夜里打了个霹雳,一匹马当先闯入裘家大院,随后二十余骑冲入,人人一手火把,一手持刀,大声喊杀,见人就砍,四处纵火,裘家大院登时大乱。
巡逻护院忙弃了救火迎敌,只见当头的那人未持兵刃,纵马近身,俯身一拳便将一名护院打倒在地。其他护院大半被困在院角,没被烧死的也被锁在屏门后,有些翻墙出来的,见着马匪这威势,反给吓了回去。
天福并未闲着,趁乱打倒一名护院,夺了刀,向院子深处奔去,见人就杀,又去厨房放了火,这才赶到后厢房,闯进大小姐房间。只见一众女眷正挤成一团,惊惧栗栗,有相熟的见着他,惊呼道:“天福!”
天福也不说话,觑见大小姐,抢上前去揪住她头发,将她从人群中拖出,疼得那大小姐不住挣扎。有人拦阻他便挥刀乱砍,也不知砍倒砍伤几人。
天福将大小姐掀倒在桌上,只听有人喊道:“天福,你做啥?!”
“操你娘的,老子不叫天福!老子叫饶长生!”他一刀斩下,那大小姐杀猪似的惨嚎,摔倒在地,疼得不住翻滚哀叫。
一只断手赫然留在桌上,饶长生抄起断臂上的翡翠镯子,转身就走。
大厅前,马匪早擒下了裘老爷,搜刮了厢房里的珠宝首饰。只听有人喊道:“刀把子呢?刀把子去哪了?”
忽见饶长生纵马而来,原来他去马房牵了一匹马,喊道:“我在这!”
老癞皮喊道:“得手了,门派的人该赶来了!”
饶长生双腿一夹马腹,大喝道:“撤!”
他一马当先,闯出裘家大院,后面二十余骑跟上,遇着零散的阻拦,挥刀便砍,也不恋战,直冲出了二淮沟镇南方三十余里,等确定没有追兵,这才转向西边小道。
※※※
新的饶刀山寨只有七八间土砌的小矮屋,围着一块二十余丈方圆的空地。屋顶铺了几层麦杆茅草,勉强能遮挡雨雪,空地当中插了一人高的旗杆,仍是那面红色刀旗,只是一不见高,二被大风吹得歪斜,也不知是强撑着谁的面子。
饶长生把旗杆扶正,找了几块石头压稳,这才问道:“这次出粮值多少?”
二十余人团团围着饶长生,老癞皮盘点了下,皱起眉头说道:“这些珠宝首饰值得四五百两银子。”
饶长生本见他愁眉苦脸,一听说这些玩意值四五百两银子,松了口气,哈哈大笑道:“比以前打三场粮油都值当!莫说过冬,让山寨过上两年都行!今后大伙不用苦了,也不枉我白受冷落!”
老癞皮摇头道:“红货脱手不易,顶多值得三成。这批货刚出炉,正烫手,过几天便是腊月,道上难销赃,要迅速脱手,顶多只能得个一成。咱们又没门路,只有半成也是可能的。”他叹了口气,道,“以前老寨主只打粮草不是没道理,红货伤人多,利己少,又得罪富贵人家,结下仇怨。今晚少说杀伤十几二十条人命,不值当。”
饶长生如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恨恨道:“你说这四五百两的珠宝连五十两都换不到?那我这半年奴才不是白当了?!”
老癞皮沉吟半晌,道:“我原也劝过寨主。你说三个月能得手,拖了半年才找着机会,眼看已是年底,山寨粮空,少不得……还得去打趟粮油应应急。”
饶长生咬咬牙,问道:“有办法销赃吗?”
老癞皮道:“我去探听探听门路,只是不知从何着手……”
饶长生忽地想到:“以前沙鬼刮地皮,到哪销赃去?”
老癞皮道:“他们是剧盗,自有销赃的路子,饶刀山寨向来不干这勾当。”
饶长生道:“找他们帮忙!”
老癞皮惊道:“刀把子,沙鬼头子还是老寨主杀的!咱们劫了他的粮油,让他们过不了冬,几乎散伙,人家不找咱们寻仇就罢了,岂有自己找死的道理?”
饶长生道:“你找得着他们的人吗?”
老癞皮叹了口气,过了会道:“我打听打听……”
饶长生点点头道:“大伙辛苦了,先歇着吧,明日再想办法。”说完起身,众人各自散去。
饶长生进了小屋,见白妞正坐在炕上编草鞋,一把将她搂住道:“娘子,我回来了。”说着便往她脸上亲去。
白妞也不闪躲,脸上既无厌憎,也无欣喜。她将鞋底搁在炕边,起身道:“累了一晚,我给你倒杯水喝。”说着从炕下取出水壶,先倒了杯水,又替饶长生除去鞋袜,在炕下添了些柴,道:“柴火不够了,我明日再去拾些。”
她说话做事虽见殷勤,语气却冷淡至极,通知一般,眼神更像看着陌生人似的。
“瞧瞧我带了什么给你?”饶长生从怀中取出翡翠手镯,笑道,“戴你手上多漂亮!”说着就去拉白妞的手,要替她戴上镯子。
白妞猛一抽手,冷冷道:“山寨日子不好过,卖了吧,给大伙添个菜。”
自那天后,白妞便对饶长生异常冷漠,除了招呼他吃饭睡觉保暖等日常琐事外,再无一句相关话语,但凡开口也是不阴不阳,不咸不淡,便是对着行人问路都比对着他多几分诚恳。饶长生一去半年,本以为干下大事,白妞会对自己刮目相看,特地抢了这翡翠手环讨她欢心,哪知白妞见了也无欣喜慰问,不由得怒从心起,愠道:“我在那裘家院子时,裘大小姐不知对我多好,这镯子就是她送我的,许是看上我,想定情!我放着富贵没变心,怎地你倒好,镇日对我冷言冷语,我就那么不值当吗?”
白妞淡淡道:“裘家小姐看上你也挺好的,她做大,我做小,或者她做主子我做奴才,都行。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都好。”
饶长生道:“我怎会让她进门?你才是我妻子!我……我们现在是夫妻,你还想着别的男人?”
白妞细心铺好了床被,看也没看饶长生一眼,只道:“我没想别的男人。除了我爹,我心里一个男人都没有。”
心里一个男人也没,自然也没有自己,饶长生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不由得大怒,伸手扭住白妞胳膊,举起拳头。白妞只是低头看地,丝毫不见惊慌模样,饶长生见了反倒下不了手,过了会才丧气道:“我是真喜欢你,你怎地就是不懂我心意?”
白妞问道:“桌上还有两张烙饼,吃不吃?”语气冷漠如常。饶长生摇摇头,脱去衣服,上炕躺了。白妞替他将衣服整理停当,吹了蜡烛,上床与他并肩躺着。饶长生转身去抱她,她一概不应,饶长生自觉无趣,过了会便沉沉睡去。
又过了两天,老癞皮来找饶长生。“找着了,就在五爪山上。”老癞皮道,“沙鬼去年被老寨主斩了蛇头,帮里内斗,四分五裂,声势大不如前。现在这批剩不到五十人,领头的是他们以前三当家狄泽,家中行六,又叫狄六,他有销赃路子。”
饶长生道:“走,会会这狄六去。”
老癞皮踌躇道:“寨主,会不会太险了些?”
饶长生反问道:“粮仓里剩不到三天粮,不把这批红货换成银两,别说过冬,腊月都捱不到!”
老癞皮知道饶长生说得没错,不禁默然。
饶长生又道:“现今不比以往,山寨就剩二十七个男人,没了过去的威风,以后饶刀山寨要活,得找条路子。先得有钱招兵买马,人手足了才能替爹跟山寨报仇,大伙的日子才能好过。我不会像爹一样,让你们只能糊口度日,我要让你们好吃好睡,过好日子!”
老癞皮惊道:“寨主,那是铁剑银卫,怎么报仇?”
饶长生冷哼一声:“只要杀了齐子概跟李景风,爹的仇就算报了一大半,剩下的,慢慢讨回来!”
老癞皮犹豫半晌,道:“还有个消息,是关于景……李景风的,我本来还想要不要说。”
饶长生皱眉道:“怎么?他被崆峒抓着,处死了?”
老癞皮摇头道:“他逃出了甘肃,在山东闯了祸,嵩山派传来通缉令,还附着泰山派的仇名状。”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悬赏,呈给饶长生,接着道,“他杀了嵩山派副掌门,悬赏二百两。”
饶长生怒火更炽,一把将悬赏令撕个稀烂,丢在地上,怒道:“他凭什么?!操他娘的,他到底凭什么!!”说着不住顿足,将那些碎纸踩得更烂。
老癞皮不知道他发什么脾气,道:“他非但不会回甘肃,只怕现在早死了。”
“操!操他娘的,操!”饶长生大怒,不住咒骂,甩手而去。他一脚踹开自家屋门,对着白妞吼道:“有你那汉子的消息,听不听?!”
白妞依旧编着草鞋,头也不抬,冷冷道:“我只有你一个丈夫,没别的汉子。”
饶长生见她连李景风也不闻不问,对自己仍是不假辞色,气得一脚踹飞地上矮几。“砰”的一声,矮几撞上不高的屋顶,重重摔回地上,白妞吃了一惊,身子一抖。饶长生哈哈大笑,怒道:“操!原来你还知道怕啊!”
白妞望了他一眼,将矮几扶起,道:“下回别这么蛮干,吓着我了。”又怕矮几被踢坏,仔细检视了一番。饶长生见她对张茶几都比对自己更有兴趣,憋了一口恶气,提刀到外头练功去了。
第二天一早,山寨二十七骑便往五爪山去。沙鬼寨子隐密,一时寻觅不着,饶长生举着马鞭沿路喝道:“一年前老阳镇外伏击你们首领的便是咱饶刀寨!同行间不用遮羞怕丑,快快出来见老子,一起发财!”
老癞皮被他的直白唬得一愣一愣,忙道:“刀把子!”
饶长生凛然无惧,道:“量他们不敢胡来!”
果有探子听到,把消息传回山寨,寨里派人下来带路。饶长生看那沙鬼寨子,屋瓦比以前的饶刀山寨还整齐,规模也大,只是有些已见失修模样,显然少人居住。寨门口两座瞭望塔只一座站着两名守卫,仍打着那张小鬼旗,饶长生心中一突,老癞皮低声道:“刀把子,慎防有诈,叫他们头出来说话!”
饶长生怒道:“怕什么!料他们也奈何不了咱们!”
老癞皮道:“话不是这样说,人家的地盘不比自己家门,需防险防埋伏,别让人给一锅端了。要不……”他想了想,若是老寨主在,定然留弟兄在外接应,自个一人赴险,一来有照应,敌方不敢妄动,二来避免中伏,于是道,“我替刀把子走一趟,内外也好有个照应。”
饶长生道:“爹常说,入了山寨就是亲兄弟,同生共死,哪有放你一人进去涉险的道理?”他知道老癞皮的顾虑,可老癞皮是二把手,让他一人进去,岂不短了自己威风?可若要他自己一人进去,心底终究不踏实,又想:“他们只剩五十个人,我一个跟他换一个,他们终究不合算。”于是当先策马进入。
老癞皮见拦不住他,只得喊道:“弟兄们跟上!”
一行人进了大门,跟着喽啰来到聚义厅前。但凡山寨里头,这类聚众之处总差不多,不是叫聚义厅便是叫集贤亭,要不就是风云楼、龙虎滩,撞名了也不奇怪,差不多就是个大亭子。沙寨的聚义厅比饶刀山寨还讲究些,三面砌了泥土墙,开了窗,敞亮的那面坐着一名脸色蜡黄的粗壮汉子,头发扎成一束婴儿拳头大小的粗辫子。
饶长生策马上前,在马上点头问好道:“眼前可是狄六爷狄当家?”
那狄泽冷哼一声,大声道:“老子正是狄六!”说着眉头一挑,戟指怒目骂道,“操你娘!懂不懂礼数?入寨拜山,老子站着,你骑在马上说话,合着饶刀寨今儿个是来打粮油,要老子跪着听吩咐吗?!”
饶长生心知失礼,连忙跳下马来,打个哈哈,笑道:“是在下失礼了,狄当家别见怪。”
“小崽子不懂,老的不会教吗?你们二当家在哪?”狄泽往饶长生身后看去。老癞皮策马上前一步,道:“咱们饶刀山寨独来独往,不拜山头,不交地蛇,这礼数原是欠缺,请狄当家恕罪。”
狄泽冷冷道:“贵寨谋害了我们当家,又劫了过冬的粮油,沙寨算是灭在你们手上,这个罪我狄某要是恕了,还不寒了弟兄的心?”
饶长生上前道:“狭路相逢勇者胜,道上挣杵儿的事,生死各安天命。当日若是沙鬼拦住了饶刀寨,就会闭只眼睛放过?这……”
“闭嘴!”狄泽冷不丁一巴掌甩来,饶长生没料到他说打就打,被扇得耳朵流血,脑中嗡嗡作响。正自头晕眼花之际,狄泽一脚扫他膝弯,一拳打他后背,踢得饶长生单膝跪倒,俯首撑地,咳出血来。狄泽又是一脚踩在他小腿上,饶长生只觉小腿一阵剧痛难当,不由得哀嚎出声。
老癞皮见寨主遭人欺负,忙要拔刀喝叱,狄泽吹了呼哨,只见周围高处涌出二十余名弓箭手,十余骑从聚义厅后转出,又从屋中跑出七八人,堵了后路。这四十余人四散排开,重重包围,箭上弦,刀在手,直唬得饶刀山寨一众人脸色大变,不敢妄动。
“操你娘屄的小崽子,老子没去找你,你自个倒是送上门了!”狄泽又是一巴掌扇下,打得饶长生半边脸颊高高肿起。
饶长生强忍疼痛,喊道:“我还有弟兄在外面,大不了鱼死网破!”
“破你娘!”狄泽又是一拳,打折饶长生两颗臼齿,饶长生顿时满口鲜血,“我早派探子查过,上山的就你们这二十几根蠢棒槌烂屁股!操!蠢的我见过,这么蠢的没见过,找死!”说完脚下用力,踩得饶长生不住哀叫,这才知道此番误入陷阱,有死无生。他平常只道自己有胆气,没想真到生死交关时刻,竟忍不住心惊胆颤,浑身发抖,怕得厉害。
狄泽见已制服了这少年首领,哈哈大笑,又在饶长生头上搡了一把,转头问道:“你们来沙寨除了送死,还有什么打算?”
“我……我们……”饶长生强忍着牙关打颤,才刚开口,脸上又挨了热辣辣一记巴掌。狄泽骂道:“谁跟你这无毛畜生说话?让晓事的说!”说着望向老癞皮。
老癞皮见过阵仗,心知眼前局势虽然险恶,但既然投身为盗,早有一死准备,当下也不心惊,从马上解下一个布囊,道:“我们劫了一批红货,值几百两,没销赃的门道,想请沙寨帮衬一回。”
狄泽哈哈大笑,喝道:“丢过来!”
老癞皮无奈,只得将布囊丢给狄泽,口中道:“这批红货就算是赔了沙寨的损失,还请狄当家放过我家刀把子。”
狄泽呸了一声,将布包抖落,只见项链首饰纷纷落下,不由得眉开眼笑,喜道:“苦了你们,送人头又送银两!”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饶长生本已吓得浑身发抖,见那只翡翠手环从面前滚过,知道是白妞退给了老癞皮,又惊又怒。怎地自己一番心意,白妞就是不领情?凭什么李景风闯大祸,做大事,能被崆峒嵩山通缉,自己连当个小马贼都不成?难道自己真就这么点本事,只能由人践踏,被人瞧不起?
狄泽见那翡翠手环漂亮,知道是里头最值钱的事物,见它滚落,弯腰去捡。饶长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见狄泽弯腰,伸手摸向藏在靴中的短匕,不顾头尾,猛地往狄泽喉咙戳去。狄泽本就瞧不起他,又掌握局面,只道他不敢挣扎,两人距离又近,眼前一花,匕首已插入喉管。饶长生顺势一划,将他喉管割断,那场面就跟有人提了一大桶血泼将出去似的,大片鲜血洒在地上,溅了老癞皮一头一脸。
这下变起突然,沙鬼还不知发生何事,老癞皮见得手,忙喊道:“保护刀把子,冲出去!”
饶长生也不知哪来的胆气,站起身来,昂声道:“全都不许动!”又指着老癞皮道,“你们也别动!”
老癞皮一愣,不知这小寨主又要弄什么把戏。只见饶长生高举匕首,喊道:“你们领头的死了!在这里替他报仇,把我们赶尽杀绝,你们也得赔上些性命!之后争领头,分粮油,还能余下多少人?过不过得了冬?就算捱过了今年,明年怎么办?大伙既然落草为寇,跟着谁不是匪?但凡跟了我饶长生,有我一口肉便有你们一口汤,绝不会挨饿受冻!”说着拾起地上的翡翠镯子,高举道,“你们从了我,销了这批红货,马上就分了!明年春来,保你们看得见雪融!”
沙鬼面面相觑,狄泽本无众望,又多私心,分赃不均,众人怨声载道,只是他本事高,众人不得不倚靠他。现今他人已死了,今年冬粮还无着落,也不知该跟着谁卖命,若像之前那般起争端,山寨散了,当真谋生无路。有精细的已想到这层,当先丢下兵器,喊道:“小寨主好本事!我任齐服了,今后就跟着小寨主讨饭吃!”
这下一呼百应,不少人纷纷丢下兵器投诚,有观望的仍在犹豫。忽有一人冲上前来,喊道:“你这小子有什么本事?我替狄当家报仇!”说着杀向饶长生。
老癞皮从马上一跃而下,一脚踢翻那人,揪住他胸口。他知此时不容迟疑,连着七八记重拳打在那人脸上身上,直打到指节流血,打得那人筋断骨折,口吐鲜血,断了气才罢手。
众人见他几拳打死一人,更觉得他有本事,观望的也纷纷丢下兵器,不住称降……
※※※
“这是什么意思?”饶长生将翡翠玉镯放在桌上,怒声质问道。
“卖了,给弟兄添菜,这是替你打算。”白妞仍是不冷不热地说着。
饶长生一把揪住她衣领,瞪着她,白妞也不避开,只是目光中不带任何情感,不远也不近,就那么看着他,像是看着不相干的东西。
“我真的喜欢你!”饶长生丧了气,放开手,懊恼道,“就算我一时糊涂,我也娶了你!我们打小相识,以后百年夫妻,你真要挂念着那杀父仇人?你对得起你爹吗?”
“我没挂念谁,你想多了。”白妞淡淡道,“景风那就不是件事,我再说清楚些,你拿这个挤兑我没用,我问心无愧。”
她自己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对外人好奇罢了,真要取舍,还是饶长生更难放下。只是她以前不懂这心思,现在是真懂了这打小一起长大,竹马青梅的男人。
“所以你是恨我,怨我了?”饶长生问,“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
白妞摇摇头:“那年爹娘带着我投靠饶刀山寨,是老寨主救了我们祈家三条命。我爹还了一条,我娘也还了一条,剩下我这条。爹死前要我好好照顾你,这是我欠老寨主的命,做妻子也好,做奴婢也罢,我还老寨主的债,别的就没了。”
没有恨,没有怨,就没有原谅。
她说完,站起身,问饶长生道:“饿了吗?我做烙饼给你。”语气仍是一贯的淡漠。
此时此刻,饶长生终于相信,她会竭尽一生心力去维持这份冷漠。
※※※
这人身上的蓝衫虽然款式简单,却是蜀锦织成,连着那件黑色毛领棉袄,给人朴实的感觉,但并不廉价。
他有着一双鼠目,眼睛已经够小,兀自眼白多,瞳仁少,瞧着两眼像是用毛笔点上去似的,还有一个必须用尖锐形容的下巴。他头发整齐干净,十指细长,约摸四十出头年纪,养尊处优。
他叫边迁,是蜀地的黑货商人,此时正品鉴着那只翡翠手环。沙鬼那边的人说过去沙鬼劫来的红货都与他交易,为了这桩买卖,饶长生带着两名手下快马来到唐门地界。至于老癞皮,鉴于沙鬼新降不久,需要有人坐镇,就没跟来。
“你是饶刀把子的儿子?”边迁放下了手镯,抬头问道,“被铁剑银卫剿了的那个饶刀山寨?”
饶长生吃了一惊,没想唐门地界的商人竟然也知道崆峒的事,而且是饶刀山寨这样一件小事。
“干我们这行的都要小心,卖家、货办都得来路清楚。甘肃、四川、重庆有多少马匪大盗,死了哪些,活着哪些,我们都得清楚。”像是看透了饶长生的疑问,边迁这样解释,“这批红货就这手镯最值钱,值七十两,其他的估摸大概四百多两。我算你五百两,行不?”
“行!”饶长生忙道,“照行规,三成!”
“三成是熟货,烫手货只有一成价,最多一成五。这批货还热得很,不等个年出不了街。”边迁道。
“两成!”饶长生咬牙道,“没一百两我就不卖了,弟兄们等着这笔钱过冬!”
“饶刀山寨剩不到三十人,五十两够过冬了。”边迁道。
“不只三十个,现在有八十个!”饶长生道,“我吞了沙鬼那帮人,让他们找回以前的弟兄,到不了年底,最少会有上百人,过完冬天,会有一百二十人,五十两不够!”
边迁的眉角轻轻动了动,问:“你收了沙鬼?”
饶长生点点头:“以后的饶刀山寨会比以前更兴盛!”
边迁合上那双鼠目,想了想,握拳勾起食指,道:“我给你这个数。”
饶长生犹豫道:“九十两?”
九十两要养活现在的饶刀山寨或许还有不足,但已经接近饶长生希望的数了。
不料边迁却道:“我出九成价,一共四百五十两。”
饶长生倒吸了一口凉气,险些被口水呛着。这消息好得不敢置信,他甚至以为边迁是调侃自己,连一旁的山寨弟兄也惊得瞠目结舌,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不只这批货,以后饶刀山寨送来的红货,我一律九成收。”
饶长生按捺住心头悸动,颤声问道:“你……莫不是诓我?九成价,你……你哪来的利润?”
“商人做生意不是只看眼前,合作要长久,利润才会高。”边迁将两手拢在袖子里,让人看不清他怎么打这算盘。
“两个条件。”边迁接着道,“有了这笔钱,你要继续招兵买马,把饶刀山寨壮大,你销货价码好,收的人就多。我希望饶刀山寨尽快成为甘肃境内势力最大的一群马匪,起码是千人以上的规模。”
饶长生连连点头,道:“我也有这打算!”
“等你们人强马壮,干得了大买卖,到时所有的红货都归我,照惯例,三成。”边迁解释道,“这是鱼水两帮。比起之后的买卖,现在这几百两又算得了什么?”
饶长生心想:“原来是这缘故。”当下除了佩服这边迁算盘外,疑心也去了九成,忙赞道:“还是边先生有远见!”
“你这笔银两要换成米粮还得费些周转。”边迁接着道,“我有熟识的商队,入境不惹怀疑,你还要什么物资,写张单子,我连着两百人半年的粮草一并折算,派人替你送去。”
饶长生感激涕零,问道:“边先生,你……此番恩情,饶某必将回报!”
“没什么。英雄出少年,你年纪轻轻就收了沙鬼,前途不可限量。”边迁微笑道,“别辜负我的期望便是。”
饶长生起身挺胸,豪气道:“我饶长生定会成就一番事业!饶刀寨要让铁剑银卫闻风丧胆!”
边迁只是看着眼前这青年,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