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八十九年冬 十一月
他全身打着哆嗦,炉火热烘烘的,可怎么也烤不暖。他合身凑了上去,把双手凑得近些,可这也不济事,仍是一阵阵乍暖猝寒,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始终放不下。
肚子有些疼,是闹了胃气?可昨晚只就着冷水吃了半颗窝窝头,莫说饱,连止饿都勉强。
就这一次,开个张,陈老大说,一人有十两银子。十两!那得有多重?掂在手里有没有巴掌大?希望有。他见过人家用银两付账,只掰下小小一块就能买一整斛米,够家里吃上个把月。
银子……他还没摸过银子呢,银子是什么感觉?
爹的腿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瘸了,说是被驿道上乱冲的马踩断了,报了门派追捕也没找着马主,那之后爹就不能下田了。爹说,养不活儿子了,得卖,娘抱着他跟爹吵了一晚,吵到他迷迷糊糊睡去。
没多久后的某一日,娘正陪着他弹石子玩,爹领着不认识的男人回了家,瘸着腿一摇一跩地牵着他的手走出屋子。他听到房门上闩的声音,很沉,爹嘱咐他去打水,等门一开就把水送进屋里,说完又去张罗下一个男人。
他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两肘支在腿上,等着男人出来,等着下一个男人进去,等着一个又一个男人进进出出……
皮肉钱,这话是谁先说的?讲得真好。等把皮肉都卖光了,就剩下骨头跟血。
娘已经把皮肉卖光,所以才病了。
爹不在了,说是半夜喝醉了失足摔落田沟,尸体第二天才被发现。娘不用再养爹,自己就可以养娘,娘终于可以歇息了。他记得爹摔死的那天夜里,月亮好大,好圆,爹就站在田沟旁喝着娘用皮肉换来的酒……
娘说,只要存够了钱,就给他讨房媳妇。可他在周员外家那点工钱连看诊都不够用。听说城南慈心医馆来了名神医义诊,他想过背着娘过去看看,可就算诊金免费,药钱哪来?
他没敢跟娘说他在百步林偷偷亲了小泥巴,小泥巴赏了他一巴掌,第二天又冲着他笑。
怎么就烤不暖呢?他听到牙齿不停撞击的叩叩声,股间也不禁微微栗动。
躲在后面做做样子吧,这么多人,轮不到自己。
“待会大家得拼命!”陈老大举着刀喊道,“砍中一刀,多分一两!”
砍中一刀有一两?这能帮娘添床被子,再把那件缝缝补补,夹里早掏空的棉袄换掉。
冬天到了,可冷了……
他听到了周围的欢呼声。
他吞了吞唾沫,把吊在嗓子眼上那颗心压下去。只要干完这票,什么都好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他想起那名白衣哥哥,那个穿着一身洗薄的白衣,长得好漂亮的哥哥。他说自己从河南来,在重庆等人。他抓着他偷东西,却没揭穿他。他还帮娘看诊,替娘买药,娘立刻就好转了。
可他说药很贵,一帖就要一个月的工钱。娘救不活了,就算慈心医馆的神医也救不活,不如省下钱安葬。
他问他是不是真要救娘。他对着他笑,笑得好温暖,瞧着很舒服。
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阴错阳差撞着了护院小李的勾当……
马来了,这群人唯一的一匹马。马上那人喊道:“是这条路!”
他听到欢呼声。陈老大比了个手势,将炉火踢翻,几个人上前灭了火,周围顿时暗了下来。他愣在原地,被小李拉到路旁,压在芒草丛里。
“埋低身子!”他听到小李说,“待会冲上去,什么都别想,拿刀就砍。要是怕,想想你娘。”
小李是周员外家的护院,知道他缺钱,又怕他揭破,于是答应让他入伙。
他等了好久好久,越等越冷。风好大,他紧紧握着刀。他还没拿过这么重的刀,得用两只手拿着才稳。
“这是杀人。”白衣哥哥说,“你要杀人来救你娘?”
“这太危险。”白衣哥哥又劝道,“别让你娘难过。”
可不杀人,娘就要死了。他什么都不会,怎么挣钱?不就是杀人?他能的……他能的……
终于来了,远处两点亮光上下晃着,那是挑了灯笼的马,马上是个光头老人跟一名短发少年。
陈老大一声大喝,大伙一齐抢上。
只要砍中一刀就好,砍中一刀就躲到后面去,成不成都行。
他挥刀往老头身上砍去。
他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在他脖子上撞了一下,凉凉的。他眼前一红,吸不上气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脖子有点疼,像是噎着了,脑袋昏沉沉,周围的声音也渐渐小了。
自己为什么会来这?
是因为白衣哥哥说:“你没钱,救不了你娘。”
是因为小李说:“我们人多,不怕!”
还是因为娘已经咳得不行了?
或者是……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的脑袋像是被抽空了般,什么也不知道了。
“还是个娃娃呢。”彭小丐皱起眉头,“看着比你还小。”
杨衍刚杀掉带头的陈老大,跳下马来,在陈老大身上摸了摸,找到一张丐帮的悬赏花红。“一千两!”杨衍咬牙道,“真舍得!”
“丐帮有得是钱。我们走水路本来就慢,他们用加急文书送通缉令,江西到这不用几天。”彭小丐看着横七竖八的二十几具尸体,“这都不过是些地痞无赖保镖护院,之后要是遇到土匪马贼或门派弟子,就没这么好应付了。”
“夜榜呢?”杨衍问,“要提防夜榜吗?”
彭小丐嘿嘿冷笑道:“夜榜的杀了人,找谁领赏去?莫说不合夜榜规矩,九大家通缉,去找夜榜援手,这脸他们丢不起。”彭小丐想了想,“看来我们下船后还是露了形迹,以后得更当心些。”
“幸好都杀光了。”杨衍问道,“天叔,接着怎么办?”
“去甘肃。九大家兵不犯崆峒,那安全些。”彭小丐一夹马腹,“明年三月就是昆仑共议,徐放歌严非锡都会去,找得着机会。”
杨衍点点头,回头望向地上那少年的尸体,见他一双眼兀自瞪着天空。他骑上马,扬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青年从芒草堆中走出。他盘着高髻,乌黑的头发垂下,一身白衣洗得薄了。他也望了地上少年一眼,朝杨衍离去的方向跟去。
※※※
叩、叩、叩……
手杖在青石板上轻轻敲着。手杖的主人闭着眼,像在想一件为难的事。
“硬爪”黄柏单膝跪地,右手包得足有碗大。
“怎地拖到三爷来了?”诸葛然张开眼,“江西菜吃上瘾,舍不得办事了?”
黄柏低头道:“徐帮主拖了许久才来,我们还险些被抓。”
“十几个高手抓一个彭小丐,能让人给逃了,你没死在那,我都想写信骂三爷。行,去把爪子磨利点,下次问过人家再伸爪子。”诸葛然伸出手杖点了点黄柏肩膀,黄柏忙起身告退。
“彭小丐离了江西,于大局影响就小些,不过是点苍跟丐帮华山多了名仇人,算起来咱们还得排在第三位,让他们两家烦恼去。”诸葛然想着,“可这么大的事,徐放歌能耽搁?再来,江西道上传出赊刀人的故事,明摆是要提醒彭小丐一家,谁趟这浑水?要是外人,夜榜能这么多事?若是自己人……”
臭丫头带走了彭小丐的孙子,难不成是她搞的鬼?小时候听叔叔说故事听傻了?诸葛然心想:“得在徐放歌问起之前先写信骂他没管好儿子,这叫先声夺人。”
他离开大院,回到书房,玉金堂的易迁见着他,忙迎了上来,递上厚厚一叠账册:“副掌,这个月的账本。”
诸葛然问道:“石场那边最近怎样?”
易迁眯着一双鼠眼,恭敬道:“最近没采着什么好玉水,都是些劣货,我督促着加紧了。”
“你督促?这令传下去,到了地方门派,门派再下去石场,石场吩咐工头,工头吩咐工人,你在这边吼,那边当蚊子叫。”诸葛然问道,“听冠出发了没?”
易迁低头道:“大公子还在昆明。”
“也对,昆明地方挺大,得走十天半个月才出得去。我估计他连琼竹轩都没离开吧?”诸葛然翻着手上账本,道,“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他指指门口,示意易迁离开,之后又见了督办兵器的军监司和督办工务的运务司,吩咐了些事情。刚过午时,一名男子进了书斋。这人身长七尺出头,方面细眼,左边脸颊上有颗半截小指大的痣,周围密密麻麻长满青斑,小如芝麻点,大如铜钱,像是有人用毛笔蘸了青墨水,洒在他半边脸上。
这人进了书斋,恭敬喊了声:“二叔。”他是诸葛焉的二子诸葛长瞻。
诸葛然问道:“从庆远回来了?怎样?”
“都打过招呼了,交待昆仑共议前让他们戒备,加强工事,也检查了各处兵库房,器械完备。昭通城的马少了些,我通知易堂主采办,明年二月前能补上。”
“最近马价如何?”诸葛然问,随即又道,“等等,这得问易迁才是。”
“比去年贵了两成。”诸葛长瞻道,“我打听过了。”
诸葛然颇有嘉许之色,站起身道:“过两天陪我去宏族,是该让你长长见识了。”又问,“你宏语学得怎样?”
宏族位在云南以西,自成一国,语言习俗有异,向来与点苍交好,之间常有贸易往来,诸葛然与现今国王莽象王私交甚笃。
诸葛长瞻听诸葛然问起,当下用宏族语回道:“我跟宏族人说过话,还能听懂。”
诸葛然听他说得流利,伸手杖敲了他臀部一下,算是夸奖,径自走出书斋。诸葛长瞻从后跟上,两人在廊道聊了些话,都是家里事。诸葛长瞻见叔叔去向,停下脚步道:“二叔,我回流金轩办公去。”
诸葛然道:“怎么突然要回去?还没吃饭呢。”
诸葛长瞻苦笑道:“瞧你走这道,是想坑杀侄儿。”
诸葛然拿手杖在地上敲了两下,笑道:“算你机灵,滚你的去。”
诸葛然到了琼竹轩,守卫见着他,正要入内通报,诸葛然举起拐杖指着守卫道:“多走一步,打断你的腿。”说着一歪一瘸快步走进院子,沿途将左手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噤声。众人知他厉害,哪敢声张?
他到了书房,见里头无人,又走到诸葛听冠寝居前,听见里头“哼哼唉唉”的声音,一脚将房门踹开。一名裸身少女正坐着不住捣弄,见有人闯进,花容失色,抢了被子掩住身体。诸葛听冠夺过被子遮住下体,骂道:“贱人,还怕看呢!”
“怎么这样跟毓娘说话?”诸葛然找了张椅子坐下,道,“外头月亮太晒,我进来躲会,你们夫妻继续办事,别当回事。”
诸葛听冠笑道:“二叔别捉弄人,正当午时,哪来的月亮?这娘们也不是毓娘,毓娘在后堂歇着呢。”
诸葛然对那少女道:“继续啊,我见得多了。”他见那少女不上不下甚是尴尬,骂道,“不继续又不下来,你这屄打算住上了是吧?!”
那少女连忙起身捡衣服,也顾不得丢脸,夺门而出。
诸葛然喝道:“停下!”
少女停下脚步,脸色苍白,被唬得簌簌发抖。
“我不管你是哪家院子的,把话传到,以后再有妓女进点苍大殿揽生意,我通通送去宏族,第一个就送你!”诸葛然伸拐杖指着房门,“记得把门掩上。”
少女连忙点头称是,掩上门落荒而逃。
诸葛听冠起身着衣,求饶道:“二叔,别发火……”
诸葛然冷冷道:“不是大晚上你办啥事?不是你妻妾,琼竹轩怎么还有娘们?当这里是妓院吗?我要这样都不发火,还得先浇油吗?”
诸葛听冠道:“要出门了,就想取个乐子。行李刚收拾好,二叔不来,我都要走了。”
诸葛然道:“你知不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诸葛听冠道:“当然是人强马壮,兵多将广啊!”
“是钱!”诸葛然手杖用力在地上一顿,显然对自己侄儿的无知极是恼怒,“你知道石场今年少了多少税?”
诸葛听冠耸了耸肩:“点苍够有钱了,少收点我瞧着也足够。”
“你那屌也够长了,剪些下来我瞧也足够!你把棒槌挺过来,我剪些给你姑姑寄去,她欠得很!”
诸葛听冠默然不语,倒不是怕诸葛然真敢剪他,也不是怕诸葛然羞辱,是怕他向父亲禀告,那又有得一顿好打。
诸葛然上上下下打量他,过了会道:“现在要干嘛去?”
诸葛听冠恭敬道:“用完午膳就去石场。”
诸葛然倒吸一口气,喃喃道:“我本以为你蠢得像是推磨的驴,还真他娘的错了!你蠢得像石磨!”
诸葛听冠忙道:“我马上去,现在动身,路上吃饭!”
诸葛然道:“申时后我派人找你,要在昆明抓着你,保证你比我还瘸!”说着伸出手杖指着他双膝。诸葛听冠不敢耽搁,起身就走。
离开琼竹轩,诸葛然又来到神皇殿。每次到这里都觉得这名字太招摇……想起大哥改这名,诸葛然就觉得头疼。
用了个“皇”字,昆仑共议不就有条“妄自称帝,九大家共击之”的规矩?要不九十多年过去,早不是九大家,而是九大国了。偏偏老哥说,“皇”跟“帝”不同,称帝不行,称皇无妨,要不道观里头的玉皇殿不早拆了?可照这说法,也没见九大家围攻关帝庙的。
总之,无论是不是司马昭之心,都是路人皆知了。
这神皇殿宽十丈,长十五丈,正当中是一张翡翠九龙椅,从一块两万多斤的毛料剖出来,单是把它运来昆明就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一切就是从这块石头开始的。那时节还是爹在当掌门,石场挖出了一颗原石,高达九尺,足要十人合围,一刀切,玉润水足,惊动了所有人,连先任宏国孟瓦王都亲自来看。跟这块毛料比起来,后来出土的“登仙阶”算是贱货了。
孟瓦王出了跟这块毛料一样重的银子,要赌这原石。三十万两银子,即便点苍号称金玉之乡,也是笔天价巨款。
饶是点苍与宏国向来交好,爹也舍不得这块原石,可孟瓦王极为殷切,苦苦哀求,又添了一千名奴隶做价,爹即便不肯,也不好与孟瓦王撕破脸。
那一年他才十二岁,他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跟爹说的。
“万金易得,一国难求。剖石为誓,永结同盟。”
为了一块还不知有多少价值的毛料赌上与宏国的邦交,委实不值得,不如借此跟宏国交好。父亲接受了他的办法,与孟瓦王说好,不收分文,将这块毛料从中分剖,让孟瓦王先选,换两邦永结同心。
孟瓦王大喜,也不好占这便宜,于是选了没切边的那角。一刀分剖,满目见绿,晶莹剔透,单这一刀,这块毛料就价值二十万两银子。然而孟瓦王选的那块宽长,后边却短,前边满绿,后面却白,之后解石更见畸零,最后边一大段全打了水漂。
他还记得切到点苍这块时,父亲脸上冒了汗,把他的小手捏得有些疼。他们从尾端解起,第一刀下去,才知切下去的地方仅有最开始那一块巴掌大小的翡翠,接着第二刀,第三刀,都不见出玉。不过比起这颗石头能开出什么,诸葛然更担心自己的手骨给父亲捏碎。
忽地,听到石工一声惊叫:“出玉了!”
那是比孟瓦王那块更大的一片满绿。
孟瓦王没有怨言,甚至更欢喜。他们各自约定好,雕刻成两张椅子。孟瓦王的玉后绿前白,绿少白多,他用六年时间雕刻了一座白象帝座,之后东征西讨,南北征伐,竟给他打下了一片江山。
父亲花了十二年时间雕刻这张翡翠九龙椅,高七尺,宽五尺五寸,深两尺七寸,放置在七层台阶上。一条巨龙庄严雄壮,龙爪箕张,按在椅背上,五爪尖上各有一点红。剩下八条蟒龙盘旋围绕,都是四爪。整张椅子无一块拼料,全由整块翡翠打造。
父亲说,这是点苍雄霸天下的征兆,坐在这张椅子上的都是能号令天下的人。就在这块玉石出土后的第二年,父亲当了昆仑共议盟主。
他摸着这张椅子,触手冰凉,就是这征兆决定了点苍这三十年的经营策略。
“坐上去啊。”一个低沉雄劲的声音传来。脚步声从神皇殿入口处由远而近,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回响。
“又不是没坐过,冷冰冰的,无聊得紧。”诸葛然笑道。
来人有一头黑白间杂的卷发,身长八尺四寸左右,头戴冕冠,下巴尖削,鼻梁高挺,双眼有神,虽已至中年仍是英姿焕发,眉宇间与诸葛听冠有几分相似。那是他大哥诸葛焉。他们兄弟打小感情就好。诸葛焉相貌英挺,武功高强,他们一起闯过江湖,历过危难,上过同一间妓院。找过同一对姊妹花。父亲面前他们互相掩盖过失,犯错后争相承担,就这样过了四十年。
诸葛焉继位那一日,坐上这张翡翠九龙椅,等各部司长退下后,他叫住了诸葛然,让他坐这张九龙椅。
“这是掌门的玉椅。”诸葛然拒绝道。
“你这啥都想试的性子,难道不想坐坐看?”诸葛焉咧着嘴笑,没有半点猜忌心思。诸葛然犹豫了会,禁不住好奇,坐了上去。
冷冰冰,硬梆梆,还不如自个房里的太师椅舒适,这是诸葛然当时的感觉,也是他唯一一次坐上九龙椅,之后再没兴趣了。比起这张椅子,他更在乎坐在椅子上的人。
“有事?”诸葛焉坐上九龙椅,问道。
“你女儿惹的祸。”诸葛然道,“彭小丐走脱了,他孙子被悠儿带走了。你写封信给她,问问她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教坏的?她拿你当榜样。”诸葛焉抱怨道,“我写不如你写,她信你多过信她爹。”
“就是亲过头了。这丫头野得很,不会当回事,尽耍赖皮。”诸葛然道,“你写她会怕,知道轻重。”
诸葛焉想了想,道:“行。”
诸葛然把手杖平放在手上把玩,道:“还有件事,算是旧事重提。”
诸葛焉皱起眉头,疑惑道:“什么事?”
诸葛然抬头看着诸葛焉,瘪了瘪嘴,手杖在掌心打了个滴溜:“这张椅子听冠坐不住,点苍立长的规矩得改。”
诸葛焉犹豫了片刻,道:“你再教教他。他若是不听,我教训他。”
“得了,到时嫂子又怪我挑拨。”诸葛然摊手道,“我能把驴教得像马,能把狗锻炼成狼,可鸡变不了老鹰。听冠他娘的连鸡都不是,顶多算是金丝雀。鸡会下蛋,金丝雀只有好看,还飞不出笼子。”
诸葛焉叹口气,道:“再给他三年,若不成……再说吧。”
诸葛然默然不语,只道:“那我没事了,告退。”
诸葛焉道:“晚上一起吃饭,你嫂子请了新厨子。”
跟嫂子吃饭?算了吧。诸葛然心想,要是当年楚静昙嫁给了大哥,点苍肯定又是另一番光景,就算生不出沈玉倾,也不至于生出个蠢儿子。沈玉倾说起来还是让沈庸辞教坏了,要是让自己调教,哼~比严家三个儿子加起来都有用!
诸葛然摇头道:“还有许多事要办呢。”
“也不差一顿饭的时间。”诸葛焉叹了口气,拍了拍椅背,“也把长瞻叫来吧,不能总躲着他娘。”
“那是嫂子的问题。”诸葛然咽下心中这句话,随口答道:“行。”
※※※
降龙殿上十一张椅子只剩下两个空位,其中一个便是一个多月前身亡的义堂堂主雷酝的。其他人,除了徐放歌外,浙、赣、闽三地舵主,礼、刑两位总堂主,大智、大仁、大勇三位长老业已就坐。
最后一个走入降龙殿的人叫许秋檐,年近五十,脸色苍白,颇见病容,脑门上秃了一大块,余下稀疏的头发绑起。他是丐帮忠堂堂主,掌管钱粮营建,也是前任帮主许沧岳的次子,妻子更是冷面夫人的长女唐文韬——这听着不像女子的姓名中多少含着冷面夫人的寄望,不过显然这长女不受青睐,刚满二十就嫁到了丐帮,这在寻常人家不算年轻,但对九大家掌门嫡系闺女来说仍是稍早了些,尤其嫁的是非世袭的丐帮中人。但这场联姻至少也算巩固了上一代唐门与丐帮的关系。
九大家的联姻都是如此,世袭的如华山、青城、点苍或半世袭的唐门,联姻的效用大些,如衡山、崆峒、丐帮、武当、嵩山这些非世袭门派,联姻往往只能维持一代至两代间的关系,有时还不如三峡帮、襄阳帮、泰山、彭家这些虽非九大家,掌门却属世袭的大门派。
最尴尬的便是少林了,全是和尚……妙的是,和尚偏偏也有联姻的——觉空出家前便娶了崆峒掌门齐子慷的师姑。非只俗僧,有时正僧的亲眷也奇货可居,例如观音院首座觉观的侄子女们,靠着伯父的庇荫也嫁娶了不少好人家。前方丈觉生虽是个持戒慎重的修行人,他的亲眷却是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
许秋檐一走入殿内就见着了彭千麒。“那只臭狼。”他想,“父亲这辈子最大一次走眼就是错看了徐放歌。”他咳了几声,虚弱道:“帮主,对不住,许某近来身子不好,骑不得马,只得坐轿子,来得慢了。”
“怎么许堂主突然就病了?”一名年纪看着比徐放歌还大的矮胖老人问道,那是大智长老童观历。
“我这病半年前就染上了,大夫说是劳心伤肺,咳……这几个月越发严重了。”许秋檐摇摇头,在左首第二位坐下。
一主、三老、四堂、三舵,这便是丐帮的长老会议,是丐帮仅有的十位九袋门人。三老是指大仁、大智、大勇三长老,虽无实权,却有监督弹劾之能,这是延续百年前丐帮旧制的传功、执法、掌钵长老的变革。三长老职权上无分别,但一般来说,大仁着重监督人事,大智着重钱粮律法,大勇着重兵刑。
至于四堂,则是忠、义、刑、信,忠掌钱粮,义掌人事,信掌律法,刑堂本叫礼堂,只是大家叫惯了刑堂,改不了口,这偏名反倒成了正名。丐帮是九大家中少数不设兵堂、战堂这类职位的帮派,除了帮主与三省总舵外,职权多由义、信、刑三堂分担。
一般来说,商议帮中大事只需三长老与四堂与会即可,近似少林的四院共议,只有在推举帮主时才会把三省的总舵也招来。“显然不是好事。”许秋檐心想,“该与上个月彭小丐的事有关。”他望了眼徐放歌,找了位置坐下。
“彭小丐的事相信大家都听说了。”徐放歌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缓缓道,“彭南义杀害义堂总堂主,彭小丐包庇儿子,我已将他革职。他现今被华山发了仇名状,听说有人在青城见着了他。于公他已与丐帮无关,这是华山与彭小丐家的恩怨,咱们丐帮不插手。”
“既然与丐帮无关,怎地又发了通缉令?这是华山跟彭家的恩怨,关丐帮什么事?”说话的人身材高瘦,一双眉毛稀疏得看不真切,五十余岁,乃是信堂堂主成默。这人文武兼修,精律法,重规矩,所以当上信堂堂主。只听他道:“彭南义犯了罪,也该交由刑堂审判,由得华山这样登堂入室,杀丐帮重臣?”
“通缉令是我发的,我义助华山,当然要抓彭天放回来。”彭千麒冷冷道,他没了半边牙齿,声音带着浓烈的气音,听着极不舒服。
“华山人都撤了,你还义助?彭掌门真是好义气。”成默嘿嘿冷笑,又道,“再说通缉是犯公案,仇名状是私仇。彭南义就算死无对证,被冤定了这桩谋害雷堂主的大罪,终究元凶已伏法。彭小丐堂堂一个江西总舵,包庇撤职足够了,他要在外头被人杀了,丐帮不追究都算宽容的,还给悬赏花红?呸!”
彭千麒脸色一变,冷冷道:“你是想义助那条老狗了?”
徐放歌道:“彭天放若是觉得自己无罪,大可回丐帮分说。成堂主,你若觉得他无罪,也该劝他回来。”
成默道:“帮主,华山的仇名状,丐帮发的通缉令,我就问有这条规矩吗?若是这案子还有不清不楚的地方,发个讯息让九大家都知道,请彭小丐回丐帮面质,有罪则杀,无罪则放,用不着通缉。”
徐放歌沉思片刻,缓缓道:“彭总舵,收回通缉令,让华山凭着仇名状处理便是。”
若照成默所说,通知九大家请彭小丐回来,彭小丐真找着了靠山回来对质,不过多惹麻烦罢了。华山已通缉彭小丐,多丐帮这张通缉令还是少丐帮这张通缉令倒也不重要。
彭千麒对着徐放歌拱手行礼道:“领帮主令。”他虽对徐放歌说话,那对蛇般的眼睛却直直盯着成默。许秋檐心想:“看来臭狼把成堂主给记上了。”
徐放歌接着道:“除了彭小丐这件事,还有几桩事要处理。雷堂主死了,义堂有空缺,不知各位有什么想法?”
大智长老童观历轻轻咳了一声,起身道:“我举荐一人。这次二公子深入江西擒抓彭小丐,虽然功败垂成,让犯人逃脱,已见智勇双全。二公子……”
成默忽地说道:“许堂主,说你呢。”
许秋檐也是行二,一愣问道:“怎么是说我了?”
成默大声道:“奇怪了,这‘二公子’不是说你是说谁?我在丐帮还没听过‘二公子’这个职缺。”
童观历愠道:“我说的自然是徐沐风徐二公子,这是尊称,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成默冷笑道:“原来如此。”回头对许秋檐道,“我都忘记你不是公子了。”
许秋檐父亲便是前任帮主许沧岳,成默这弦外之音众人怎会听不懂?
童观历道:“总之,二公子徐沐风这次立了大功,该有赏赐,我推举他做……”
他话没说完,成默又插嘴道:“做大公子?这可不好,人家兄弟排辈的事,轮得到你插手?”
童观历怒道:“成堂主,你是存心搅局吗?!”
徐放歌眉头一挑,缓缓道:“成堂主,让童长老把话说完吧。”
成默道:“不如我替他说吧!帮主,你虎父无犬子,就算徐沐风才二十七岁,也能破格拔擢,升任义堂堂主。不过帮主想任用谁那是帮主的事,用不着开长老会议掩人耳目,我瞧除了我也不会有人反对了。”
徐放歌环顾四周,缓缓道:“童堂主,这是长老会议,还需众人决议。”
彭千麒道:“二公子有本事,我是亲眼瞧见的。这趟擒抓彭天放,他有大功劳。”
成默道:“我说大家叫你臭狼还真是叫错了,你该叫臭狗!来,摇摇尾巴,快去舔你主子的鸡巴!”
“喀啦啦”一声,彭千麒将茶几拍得粉碎,猛地站起身来,瞪着成默阴狠狠道:“成堂主,你老婆女儿漂亮吗?”
成默大怒,袖袍一拂,将几上茶杯往彭千麒头脸扫去。彭千麒侧身避开,手按刀柄,成默起身骂道:“你这癞皮狗,想吓唬谁?!”
众人见局面紧张,纷纷站起身来,唯独徐放歌仍坐着不动,沉声道:“彭总舵,坐下。”
彭千麒听徐放歌发话,这才缓缓坐下,两眼仍死死瞪着成默,显然怒气未消。徐放歌道:“成堂主,你若想闹事就出去闹,长老会议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犬子能不能当义堂堂主还要看众长老的意见,不是你在这胡搅蛮缠就算数的。”
此言一出,彭千麒与童观历先后应和。成默高声道:“我不赞成!”
福建总舵钱隐却道:“徐沐风是我辖下的分舵主,年少果敢,足堪大任,年纪……这不是个事。现在的丐帮都是些老人家掌事,是该提拔些年轻人了。”徐家本是福建人,徐放歌曾当过福建总舵,钱隐便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成默冷笑道:“难怪这次长老会议把三个总舵都叫来了,合着都自己人啊。”说着又指着大仁长老冯玉黥道,“他是你亲家,你肯定也赞成了?”
冯玉黥的幼女冯绿燕嫁给徐放歌长子徐江声,闻言点头道:“沐风这孩子是有本事,成堂主心存歧见,对丐帮不是好事。”
成默只是冷笑,问道:“谁跟我一样不赞成的?”
众人知道彭小丐一家惨况,当下面面相觑,都不作声。成默见众人不说话,心下大怒,转头对许秋檐道:“许堂主,怪你没个好老子,让你屈就在堂主这位置上了!”
许秋檐不住咳嗽,道:“这是哪的话,成堂主别乱说……咳咳……我今天还有件事,想……想禀告……帮主。”
徐放歌道:“许堂主说吧。”
许秋檐道:“我这半年来身子越来越差,帮中事务管不了,钱总舵说得对,是该换年轻人上来了。我想辞去忠堂堂主的职位,回家养老。”
众人吃了一惊,徐放歌道:“许堂主身体微恙,休半年假养病就是,何必辞去职务?”
许秋檐摇头道:“我是不成了,也不知道剩下几年命,咳……”他说着,不住咳嗽,众人见他满面病容,不似作伪,却又想,许秋檐这一辞,徐放歌必然会安排自己人补缺,长老会议上又多了个席位。
徐放歌也不挽留,道:“既然许堂主辞意甚坚,我也不便强留。我会另觅人选暂代忠堂堂主职位,等许堂主病体稍可,再回来主持忠堂。”
许秋檐心想:“我傻了才回来。”口中仍道:“多谢帮主体谅。”
成默冷笑道:“我瞧也别挑谁来顶替许堂主的位了。徐帮主不是还有两个儿子?老二当了义堂堂主,老大徐江声还当啥狗屁分舵主?不如接了忠堂的位!徐少昀也别闲着,一家在绍兴团聚吧!”
童观历拍手笑道:“成堂主说了个好主意,我童观历第一个拍手赞成!”
成默勃然大怒,起身道:“童观历,你还要不要脸?!”
徐放歌喝道:“行了!成堂主,打从会议开始你就不住惹是生非,冷嘲暗讽,真以为我不敢治你罪吗?滚出去,回家歇息两天,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成默怒道:“我做错什么,帮主凭什么罚我?”
徐放歌道:“顶撞上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帮主?”
成默上前一步,指着徐放歌骂道:“我眼里没有帮主,你眼里还有丐帮吗?!你陷害彭小丐,图谋什么?当这里的人都瞎了吗?!”
许秋檐忽然大声咳嗽,摔倒在地,众人吃了一惊,望向他去。许秋檐呻吟道:“我……我不行了,呃……咳咳……成堂主,你……你……”
成默忙上前将他扶起,许秋檐呻吟道:“我……我家里有药……”
徐放歌道:“成堂主,你送许堂主回去,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成默心有不甘,却也知此时无奈他何,扶起许秋檐,忿忿不平地离去。
徐放歌道:“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我需走一趟昆仑宫。声儿的分舵在浙江,我想把他调来帮忙,协助几位长老堂主。”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彭千麒望着成默背影,一双蛇目满是歹毒。
成默扶着许秋檐上了轿子,问道:“你怎么病成这样?”
许秋檐叹了口气,道:“你这样莽撞,真不知怎么死。你今天冲撞徐放歌,能挣个啥下场?你跟彭小丐一样,直肠子,玩不过他们。现在彭小丐倒了,三个总舵他占了两个,你要扳倒他不能这么蛮干,要……一是反,二是病,无论哪个都得从长计议。”
成默这才明白他是装病,忙问道:“许堂主有何高见?”
“高个屁!等我退下位置,天大的事也跟我无关!”许秋檐道,“劝你一句,急流勇退!”说完上了轿子,径自回府。
许秋檐这病还得拜他丈母娘所赐。唐文韬没从娘胎里带来聪明,却带了她娘的专横,徐放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早一年前她就看出端倪,写了家书抱怨丈夫不争气。冷面夫人也不说啥,寄了一份药材过来,许秋檐喝了,脸色苍白犯咳嗽,就是死不了人,当下就明白了丈母娘的意思。
可惜了,偌大的丐帮,没一个人阻得了徐放歌。仔细想想,他这些年拔擢的不是自己心腹便是如成默这般脾气硬,瞧着正直能干实则犯蠢莽撞的人,再不然就是些谨小慎微胆怯懦弱的。拔掉彭小丐更是一步险棋,徐放歌实是赢得惊险。若彭小丐早一天发现,徐沐风就要遭擒,若晚一天发难,齐三爷就到江西。可叹丐帮此后再也无人能与他叫板了。
不过徐放歌这天下要坐稳还没这么容易,今天那些不出声的长老总舵堂主,会不会私下动作可也难说。
但凡有人坏了规矩,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守规矩。曹丕篡汉立了榜样,之后可不是魏晋的太平盛世。
管他娘的,回家养病去。
※※※
徐少昀记得上次回家还是中秋的事,他刚回到浙江就接到父亲传唤,左右避不开,不如早些见面。
三姨娘桂梅低声道:“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正不高兴呢。”
徐少昀敲了敲父亲书房门,问道:“爹,找我?”
“进来。”徐放歌见儿子进来,合上公文,起身问道,“悠儿呢?”
“照顾孩子,来不了。”徐少昀恭敬回答。
“媳妇几时生了孩子,我怎么不知道?”徐放歌道,“怎么不把孩子抱来让爷爷看看?几个月大了?”
“略大了些,大概六十几个月。”徐少昀苦笑道,“是彭南义的儿子。”
“你还挺能说笑的。”徐放歌道,“交出来,丐帮有人照顾。”
徐少昀道:“这孩子乖巧,悠儿喜欢,舍不得。”
徐放歌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信,扔给徐少昀道:“诸葛然写了封信来,说我教子不严。我是真没管教好,现在想想,上个月我被拖住脚步也是你媳妇闹出来的吧?你连媳妇都管不好?”
徐少昀苦笑道:“她学了她叔叔的聪明机灵,我哪管得住她?但凡有几句不顺心的,动辄摆脸子给我瞧。爹,彭小丐在江西的根基全没了,就一个孙子,你又动不得他,过几年长大了,这些旧事未必记得,倒成全了你照顾忠良之后的美名。”
“他家是忠良,你爹就是陷害忠良的昏君了?”徐放歌愠道,“斩草不除根,养虎贻患没听过吗?”
“彭老丐家一代不如一代,这孩子不成气候。”徐少昀道,“既然不能杀,交给别人照顾总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心。”
“把他关起来,终身不放就是。”徐放歌道,“孩子在哪?”
徐少昀摇头道:“悠儿为这孩子跟她爹爹叔叔翻了脸,气急了说不定会跟我拼命。不如这样,让我再劝劝她,女人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偏心,那时再要送走这孩子便容易多了。”
徐放歌又是威逼又是责骂,徐少昀只把一切推给妻子,徐放歌又要他留在浙江帮忙,徐少昀说妻子爱玩,不肯答应,软推硬说,只是不允。
好不容易脱了身,徐少昀一身疲惫,赶回去见妻子诸葛悠。
“我爹也写信来了。”诸葛悠刚哄睡了彭豪威,一脸疲倦,“这孩子这几天都吵着要见爹娘爷爷,难过得厉害,却是不哭,颇有几分家门骨气。”
“你怎么交代?”徐少昀问。
“我全推给你,说你拳头大,脾气硬,死活不肯把这孩子交出去,逼急了要打老婆。”诸葛悠笑道,“我就这样回了,二叔信不信都随他去。”
徐少昀忧心道:“只怕拖不长久。彭小丐这阵子没动静还罢了,若是闹出事来,爹再逼我,我可不好说,丐帮是住不下去了。”
诸葛悠道:“不如去安徽,那是武当地界,你爹我爹都管不着,两三年后再作打算。”
徐少昀想了想,点头道:“就去安徽。”
※※※
“这些从江西来的百姓不过是躲避新任江西总舵,近期边界上的盘查不用刻意刁难。”说话的声音温和,却令人不能抗拒。那不是威严,而是一种贵气,却也不是世家出身的贵气,而是种宁静祥和的气质,更像是长辈的嘱咐。当然,听的人都知道,这是位不可违逆的长辈。
说话的女子年已四十有五,外表看去却只有三十出头,若不是黑色巾帼边上露出几丝白发,实看不出她的年纪,一双凤眼黑得深邃,像是把岁月积累的智慧都藏在里头,若你能靠近细看,或许能看到她眼角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细纹,虽然芳华不再,也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有值得夸耀的美貌。
她着灰色素服,外罩一件淡青色长褙子,用料虽好,却显得素雅朴实,不像是她这身份地位的穿着。
李玄燹本家姓李,玄燹是她的道号。年轻时她也穿过漂亮衣服,年纪渐长后就穿得少了。衡山掌门尚节欲,要奉道,这道便是衡山。当上掌门后便要一心为衡山效力,锦衣玉食华服车马都不是必须物。
她面前站着三个人,当中唯一的女子姓茅,叫茅烟雪,是李玄燹师妹,四十岁,早些年也想过竞逐掌门,因此成婚晚了,她丈夫还小着她五岁。另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子身材肥胖,叫阮崎峰,一旁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则是蓝胜青。
这是衡山的三名副掌,也是衡山的规矩。三名副掌统整起来职权等同掌门,这表示掌门的政令最少需要一位副掌支持。这样的制度自是为了避免掌门专权,但三名副掌除了制衡掌门外并无实权,掌门以下才是各堂各司。
“这个月过边界的江西百姓比往常多了六七百人,估计之后还会更多。”蓝胜青道,“也得小心,我的意思是,小心奸细。”
“什么奸细,丐帮的?”李玄燹道,“除了湖南,江西子民还能往哪走?若驱赶他们,让这些百姓去何处营生?用不着因为惧怕几个奸细就断了人家生路。”
湖北安徽俱是武当地界,武当治安不靖,众所周知。浙江福建仍是丐帮领地,江西子民若想逃离臭狼,只有往湖南这条路。
“这六七百人也不过是一百余户罢了,这一批先来的多半还有些家业。”茅烟雪道,“臭狼害了彭小丐一家,大失民心,江西子民感怀彭家两代照顾,又惧怕臭狼恶名。他们有钱置办产业,在湖南落地生根,不是大问题。”
蓝胜青道:“这两个月只有六七百人,若以后有六七千人,那该如何?如果来的是穷人,在湖南找不着营生,必然滋事。”
阮崎峰道:“胜青,你的意思是?”
蓝胜青道:“不如绝了他们的路,让他们早回江西。只要宣示湖南不收留,以后若真有大批流民,让武当伤脑筋去。”
李玄燹摇头道:“苛政猛于虎,若江西真到了民不聊生那日,湖南不开这条路,百姓仍会想法子闯过边关。数千上万百姓,怎生防堵?”
蓝胜青皱眉,仍有迟疑。李玄燹接着道:“若有亲眷在湖南的,任其投靠亲眷,若无亲眷,建册立户,在当地门派设籍。在边界上加派人手,真有那一日,防堵不如疏导。”
蓝胜青道:“只怕治标不治本。”
茅烟雪道:“治本是丐帮的事。”
蓝胜青哑口无言,道:“那便遵照掌门意思。”
李玄燹又问: “送往鹤城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阮崎峰拱手道:“还不太够,年后应能备足。”
李玄燹点点头,道:“明年昆仑共议前,得把东西运到鹤城去。”
阮崎峰回道:“已在督促。”
照惯例,衡山掌门执掌盟主期间,这三名副掌便代理掌门之职,任何决策都需三名副掌共同决议。这有先例可循,李玄燹并未多吩咐什么。
遣退三位副掌后,李玄燹推开窗户。窗外是一株梅树,是她当上掌门那年亲手种下的。但凡衡山弟子都知道掌门喜欢梅花,早在还是弟子时,李玄燹就在居所窗外种下一株梅树,升了职务,换了房间,也会在窗外种棵梅树,等当上了掌门,寝居外、大殿外都种上了梅树,每一株梅树必是她亲手种下,绝不假手他人。
可又有一个古怪处,李玄燹种梅从不多种。她让每扇窗、每扇门推开时,都能见着一株梅树,但也只有一株,不许再多。这让衡山的庭园景象有些古怪,常有花草丛中、奇岩假山之后,一株梅树兀立当中,显得孤芳自赏,格外刺目。
今年的梅花还未开,李玄燹仍看着梅树。只有两个人知道,她赏梅的习惯是从二十岁那年开始的。几个月前,她亲自前往少林去见觉空,确定了心中猜想。这次昆仑共议与以往不同,有些门派观望,有些门派期待,有些门派还存着侥幸,大概除了人在凡尘心在仙的武当,各方都存着不少心思。
“青城呢?是观望还是存着侥幸?”她想起青城。沈玉倾在没有任何利益驱动下愿意帮她巩固关键的两票,让点苍在昆仑共议上占不到优势,这年轻人既有手腕又有仁心,在九大家第二代中当真出类拔萃,只是不知这颗仁心能维持多久。
想到沈玉倾,自然想到派去青城的弟子顾青裳。若连沈玉倾这等人物都不能让她动心,那自己可真不知道要把她交给谁了。这傻孩子,爱逞强,又自以为是,什么都没经历过就想继承自己衣钵。
“终究还是年轻。”她望着梅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