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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轻舟夜话

    “承蒙相救。”彭小丐拱手行礼,问道,“谢公子怎知我们会往这条路来?”

    “青城少主沈玉倾是谢某结拜兄弟,我们听闻沈三爷说了赊刀人的事,料有人要对付彭总舵,于是二弟便央请谢某前来。”谢孤白道,“若彭总舵侥幸逃出魔掌,从抚州离开江西最快的路只有两条,不是赣州往西到湖南,就是九江走水路到武当。陆路耗时日久,青城也使不上力,只能在水上等待。”

    彭小丐点了点头,道:“你们不便进入丐帮地界,就在河上接应了。怎知哪艘船是我们的?”

    “夜半行舟,必有缘由,就算找错了也能另行处置。”谢孤白道,“等见着追捕的战船,再听到那位弟兄的喊叫声,自然知道没错了。”

    齐子概哈哈大笑:“亏你们能想到这办法!不过这都是襄阳帮的船号,以后长江面上,襄阳帮怕不好过了。”

    谢孤白道:“襄阳帮只要说是有人雇船解救,推托的理由极多。再说,长江上的漕运多倚赖三峡帮与襄阳帮,丐帮若不想走陆路运货,这点面子总会给的。”

    顾青裳道:“我们派人打探消息,说彭总舵逃出了抚州,下落不明,就停在这等着,等好几天了。”

    彭小丐啐了一口道:“别叫我总舵了,现在听着,还以为在叫臭狼。”

    顾青裳当下改口:“是,彭前辈。”

    齐子概摸着下巴,笑道:“这十几艘船得花不少银两,有钱就是好。”

    顾青裳问道:“三爷怎会在这?”

    “晚了几日知道消息,没见着彭大哥最后一面。”齐子概叹了口气,颇为遗憾。

    谢孤白道:“若三爷早到几日,徐放歌必等三爷离开后才发难,三爷也救不了彭前辈。”

    “亏得杨兄弟嗓门大,不然也差着一步。”齐子概哈哈大笑。杨衍听他们说了半天,突然把话题绕到自己身上,脸一红。齐子概问他道:“还没说呢,我知道景风认识青城那对兄妹,你又是怎么认识景风的?”

    杨衍道:“我遇上船匪,是景风兄弟救了我。但我不知景风兄弟认识三爷。”

    齐子概搔着头道:“这他娘巧了,全撞在一块。那小子不要命,那点功夫也敢去打船匪?他人又去哪了?”

    杨衍道:“听说去嵩山了。”

    齐子概讶异道:“去嵩山干嘛?”

    小房拉了拉齐子概衣服,问道:“嵩山在哪?我们去吗?”

    齐子概摇头道:“要是衡山,绕个路还行,嵩山去不了,这次见不着你景风哥哥了。”

    齐小房嘴一瘪,显然不开心。

    “你们说的景风兄弟是谁啊?”彭小丐问道,“刚才一群人认亲,反倒像我孤陋寡闻似的。”

    谢孤白拱手道:“是在下的义弟,也是青城少主沈公子的结拜兄弟。”

    “结拜了?这身份也跳太快。”齐子概歪着头想着,“这才几个月而已。怎地又不留在青城,怕点苍找他麻烦?小猴儿可疼他了,不用操这个心。”

    谢孤白道:“三弟还想多长长见识,增加些阅历。”

    齐子概摸着下巴道:“还没拜师,功夫还没练成个毛,增加什么阅历?这小子……”

    谢孤白道:“诸位奔波一夜,且先休息,有话明日再说。”

    彭小丐心中仍有疑惑,想了想道:“也好,不忙于一时。”

    谢孤白吩咐门下替众人安排房间。杨衍跟着随从进了房间。商船虽大,毕竟是货船,贵宾舱房少,自然留给齐子概、彭小丐这等身份的人,他这间房虽说是上房,也不过仅容一床一桌罢了。他正坐在床上歇息,听到敲门声,打开门,见是彭小丐,问道:“天叔有事?”

    彭小丐进屋,关了门,杨衍见他看着自己,似在思索怎么开口,于是道:“天叔,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彭小丐道:“之前逃命,生死未卜,有些话我没说,现而今暂时安全了,有件事我想提醒你。关于你的家仇……”

    杨衍见他迟疑,不禁一愣,心想:“难道你也要劝我不要报仇?”问道:“怎样?”

    “我会帮你报仇。”彭小丐道,“杀严非锡我虽无把握,总能一搏,但你万不可向三爷请托。”

    杨衍讶异问道:“为什么?”

    彭小丐道:“我欠你一命,该还。可我们欠三爷一命。严非锡是华山掌门,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弟,这牵扯到两派之间,若三爷真替你报仇,那只有一条路,便是天下围攻,以死谢罪。他是血性的人,你求他,他允你,那是逼自己走条死路,他若不允你,必终身愧疚,你不能让他两难。”

    杨衍知道这道理,并不怪罪任何人,只问道:“所以即便是大侠齐子概,也管不着我这桩血仇?”

    彭小丐道:“他行侠仗义,救了许多人,惩戒过许多恶徒,可那全是违法行凶之人。那日他见了我们,也得知道了是仇名状才好出手,若是丐帮惩治叛徒,他插手便是大事。但我知他仍会出手,就跟我爹一样,什么天大的事之后再说。你瞧青城这次帮忙,不知根底,也不敢打青城旗号。”

    他又接着道:“惩奸除恶,谁都不会说话,可仇名状是规矩,谁坏了这规矩,就是天下共诛的大罪。臭狼多臭都不敢随意坏人名节,强逼也好,诱骗也好,非要签了婚约才行。仇不过三代,要替你报这仇,是要舍了命去做。”

    杨衍道:“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仇,从没想过要人帮我杀严非锡,只想讨回公道而已。但是天叔,我就想知道,若是爷爷年轻时,他会怎么做?”

    彭小丐道:“我爹会想方设法帮你讨回这个公道,就像那日在公堂上打严非锡那掌一样。杨兄弟,你可曾想过,那一掌若真打死了严非锡,又会如何?”

    杨衍默然不语。他其实很明白,所以才如此感激彭老丐。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丰,当年公堂上那雷霆一击给他的震撼不仅未因时消退,反而与日俱增。那赌上身家与性命的一掌需要多大勇气?三爷或许也能做到,但谁又有资格要求他去做?何况三爷还绑着崆峒。可三爷若没崆峒这个靠山,又会有多少人想杀他?不说别的,彭千麒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也不敢对三爷发仇名状,原因无他,就因为三爷是崆峒掌门的亲弟,彭家得罪不起。

    权势、地位、靠山,这罗网千结,即便是天下第一的齐子概也飞不出去。杨衍苦笑,问道:“天叔,我们接着去哪?青城?崆峒?”

    “也得看人家欢不欢迎我们。”彭小丐道,“青城若愿意收留我们,也是明摆着得罪丐帮。他若请我们去做客几天,就当叨扰,他要放我们走,我们也要感恩,江湖就是如此。”

    “得先找回威儿。”杨衍道,“不能让徐放歌拿他当人质。”

    “威儿的事不能急,起码不是最近。”彭小丐道,“隔个一年半载,等风声松些再回去。”

    杨衍点点头,彭小丐拍拍他肩膀,开门离去。

    子时未过,杨衍丹毒没发,还不是睡觉的时候。他也弄不清现在离子时还有多久,躺在床上想着彭小丐的话。现而今,华山对彭家发了仇名状,彭小丐与华山已是仇家,可他一个人怎么对抗华山?他要杀严非锡,不过替自己报仇,就算回头去杀了彭千麒又如何?还有幕后的徐放歌。仇名状不是徐放歌发的,徐放歌也没义助,追杀他们时也没出手,彭小丐若杀了徐放歌便是杀了丐帮帮主,这就不是私仇,而是涉及帮派规矩的大事了,整个丐帮都要找上他。他们大可先杀了威儿,让彭小丐变成灭门种,再用彭小丐杀害丐帮帮主的名义治他的罪。

    他忽然明白彭小丐为何不急于找回威儿了,彭小丐若要报仇,最好的方法是杀了臭狼与徐放歌,然后立刻自杀,这样威儿便是灭门种,也无涉杀害丐帮帮主的罪名。无论如何,彭小丐必然会死,现在找回威儿也无法照顾他。

    他想起彭老丐说的那句话:昆仑共议是什么?大伙说好在桌上摆碗筷,吃的就是人肉。

    侠名状就是他们圈养人畜的手段,把所有会武功的人控制在底下。仇名状就是他们吃人的方法,只要有仇名状在,每个大门派都能随意杀人,要顾虑的唯有对家的靠山是谁。当丐帮不再是彭小丐的靠山,消灭他轻而易举。

    他不懂的是,彭小丐为何不愤怒?是把愤怒压在心里,还是他早就了解这套规矩,早已接受?

    他不懂的是,如果青城认为自己做的是好事,又为什么遮遮掩掩,像是见不得光似的?彷佛昭告天下就是青城理亏?

    他越想越烦,索性起身开门,跛着脚往甲板走去,却见隔着两间房的贵宾舱灯火明亮,且房门未掩。他经过时,见是齐子概的房间,小房正坐在屋里就着灯火缝补衣服,他这才明白,小房是养女,三爷怕惹非议,这才亮灯开门。

    齐子概见着他,打了声招呼,请他进去。杨衍见小房桌上除了针线,还放着两块肉干,不禁好笑。

    齐子概的房间比杨衍的宽敞多了,杨衍还未坐下,小房喊道:“好了!”说着拎起衣服——原来是齐子概那件外袍,方才用来遮挡箭雨,扎破了不少地方。

    齐子概接过外袍,在小房头上轻拍两下,以示嘉许。小房回过头来,杨衍见她歪着头看着自己,又指指自己身上衣服:“破了,小房帮你补。”他低头看去,外衣被弓箭勾破了几个洞。他本要推拒,见小房瞪着大眼睛,一脸殷勤模样,于是将外衣脱下。小房接过衣服拿起针线,静静坐在一旁缝补。

    齐子概问道:“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杨衍心想,还能有什么事?问道:“是关于景风兄弟的事吗?”

    齐子概摇头道:“你的事,有什么想说的?”

    杨衍不懂他意思,只得道:“没有。”

    齐子概道:“你是彭老弟的朋友,又是景风兄弟的朋友,还是彭大哥的朋友,你有什么难办的事,跟我说一句,我定当尽力替你去办。”

    杨衍心念一动,立时明白了齐子概的意思,心生感激,仍道:“我想学功夫,三爷教我一套好功夫就够了。”

    齐子概皱眉问道:“就这样?”

    杨衍道:“有什么事,杨衍自个会去办,别人替我办,我反而觉得不踏实。总得要亲力亲为,事情办妥了才爽快,三爷,您说是吗?”

    他知道齐子概要他说出自己的冤屈,那是决心替他报仇的意思。但诚如彭小丐所言,自己有什么资格要别人替自己报仇?何况是救了自己一命的齐子概。退一万步说,严非锡那杂碎有什么资格跟三爷换命?

    齐子概看着杨衍,缓缓道:“我听彭老弟说过你家的事,那日我若在公堂上,或许也会逞血气之勇,可缓过劲来又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事就算问小猴儿,他也不会替我想办法。我这几日思量着怎么做才好,唯一的方法,帮你找个由头对严非锡下仇名状。可以我们二人身份,那是株连两个门派的大事,牵扯太多无辜……明着不能,只能偷偷来,极为难办……”

    杨衍挺胸道:“三爷,你要替我报仇,我还不乐意。不能手刃仇人还有什么意思?你赏我一套好功夫,总有一天,我会让严非锡为我一家偿命!”

    他本想问既然九大家各有地界门规,立了规矩,开这私仇的方便法门做什么?难道现而今还是百年前那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但他早已明白,以大欺小,与其钻营规矩漏洞,还不如发仇名状更方便。这把刀,谁愿意放下?

    那是悬在九大家众生头顶上的一把刀,杀了他全家,杀了彭小丐的儿子媳妇,过去杀了许多人,今后又不知道还会杀多少人。想到这,杨衍不由得义愤填膺,心情激荡,胸腹间忽然升起一股热气,忍不住惨叫一声。他知道又要发作,当即躺卧在地,忍着烈火焚身的痛楚不住翻滚,紧咬牙关,压抑着不惨叫出声。

    这痛苦发作的时间虽然短了,剧烈依旧。忽地,他感觉一个温软的怀抱将自己环住,杨衍张开眼,齐小房红着眼眶对他说:“不疼,不疼,别哭……”说着将杨衍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杨衍觉得嘴里被塞了什么,细细一嚼,原来是一块肉干。

    他原本怕女人,自那一夜灭门后,每当女人触碰他,他都觉得胆颤心惊,不知何时会发病。但小房抱着他时,他却只觉一片宁静。

    过了好一会,火灼的疼痛逐渐散去,杨衍跛着脚站起身来,道:“对不住,在三爷面前失态了。”

    齐子概道:“没事。”

    齐小房将补好的衣服递给杨衍,杨衍接过细看,补得歪七扭八,比自己手艺还差,不禁莞尔,仍披在身上,道:“谢谢!”

    齐子概道:“小房该睡觉啦。”

    齐小房应了声“嗯”,拿了桌上最后一块肉干,想了想,还是递给了杨衍。杨衍见她不舍,笑道:“你留着,我不疼了。”

    小房开心地咬着肉干,蹦跳着回房去了。

    “我这女儿以前住山上,人情世故都不懂,她这……她听了你在船上喊叫,心疼你,想安慰你,她只晓得这方法,你别往心里去。”齐子概道。

    杨衍不知若在过去,齐小房肯定会用更“激烈”的方式安慰自己,但也知道这姑娘天真烂漫,于世事似懂非懂,总之方才的举动无涉男女之情他是清楚的,于是道:“我懂。”又心想,“小房这么好的姑娘景风兄弟不要,却喜欢上那什么沈家小妹,当真是眼亮心瞎。”

    他对九大家的怨恨始终未消,青城虽然救了他,但这趟来援遮遮掩掩,于他只是少去几分恶感罢了。对杨衍而言,明知齐子概是崆峒掌门亲弟,明不详出身少林,但在他心中,救了他与彭小丐的人是“明兄弟”和“齐三爷”,而不是“少林”或“崆峒”。

    “浑元真炁跟弹指神通我不能教你,龙城九令教给景风了,刀法上你有彭老弟指点,那比我好得多,你也不好又刀又剑。我正想去见静姐,往青城的路上我就教你一套百代神拳吧。”齐子概道,“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英烈遗厥孙,百代神犹王。这拳脚套路有些复杂,路上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杨衍大喜,拱手道:“多谢三爷!”

    齐子概道:“得空把景风的事跟我说说,小房也想知道。”

    杨衍道:“我也想知道景风兄弟是怎么认识三爷的。”

    ※※※

    虽然是运气,终于救得彭小丐,顾青裳舒了口气。照谢孤白的说法,再等几天若没消息,那彭小丐不是遭到拦截便是冒险走陆路。只是没想还能见着三爷,真是意外收获。

    “顾姑娘很欣赏三爷?”身边的谢孤白问。

    顾青裳反问:“难道谢先生不欣赏三爷?”

    “天下谁不敬佩三爷?只是方才三爷在,顾姑娘怎么不上前攀谈几句?”谢孤白问。

    不敬佩三爷的人,不只有,还不少,她就听崔师叔说过:“堂堂一个的崆峒二把手,这样一年出门几次,东闹件事,西惹点毛病,能救多少人?七年前永州闹旱,衡山放一次赈,救了数千百姓,这不踏实多了?”

    这话就犯了两个毛病,一是崆峒西边就出关了,二是那上千百姓本来就是衡山百姓,难道眼看着他们饿死?崔师叔这般冷言冷语许是不满七年前三爷路经湖南时顺手把他在岳阳作威作福的一个豪绅远亲拔了,打了人家保镖护院一顿不说,又把罪状送上了当地门派。崔师叔对这远亲并无维护之意,但脸上无光却是真的。

    顾青裳摇头道:“方才是谈正事的时候,你们又认亲,说了个我不认识的人,插不进嘴。往青城的路还长,有的是时间。”

    “顾姑娘不顺路回衡山?”谢孤白问。

    “难得遇到三爷,当然得好生讨教一番。”顾青裳道,“再说我这趟出来,也想仿效楚夫人在武林上走一遭,还省了往崆峒一趟的工夫。”

    “楚夫人,齐三爷。”谢孤白微笑,“确实像是姑娘会喜欢的人物。”

    “喔?”顾青裳轻轻挑了眉,“先生话里有话呢。”

    “径直闯入沈公子书房,像是三爷跟楚夫人的做派。”谢孤白道。

    “沈公子把我晾书房外,半天不出来,我等得久了,上去想敲个门告辞,也不是存心听你们说起彭小丐的事。”

    “可踢开房门,说彭小丐必须救,总不是意外。”谢孤白道,“姑娘的直接可让二弟吃惊不小。”

    顾青裳不置可否。那日沈玉倾将自己扔在书房外,说是请她稍等,一等就是半个时辰,都说是知书达礼温润如玉的人,这举动也太无礼。她耐不住性子,本想敲门告辞,却听见沈玉倾与谢孤白谈论彭小丐的事,谢先生只说难救,她一时心急,踢门倒不是故意粗鲁。

    “我若是敲门,他们只怕噤声不谈。若觉得这事可与我商议,就用不着这般躲躲藏藏。”顾青裳想着,口中却推脱道:“我只是觉得这事不能耽搁,就算碰运气,也得试试不是?”

    “姑娘有侠义心肠。”谢孤白拱手道,“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顾青裳拱手回了一礼。

    青城去过了,沈公子也见过了。师父的用意她清楚,沈玉倾确实不是绣花枕头,斯文儒雅,人品敦厚,只不过做事有些瞻前顾后,少了些气魄。不过她既然无心于此,打个招呼,有个交代就行了。

    本来这次想趁这个机会顺路回衡山向师父复命,顺便去书院看看,那些个娃儿不知道最近乖不乖。想起书院的孩子,她忍不住想到,这趟就算有了襄阳帮帮忙,十几艘船得花多少银两?真如三爷所说,有钱真是好。

    不过难得遇上齐三爷,就这样走了,未免可惜。她琢磨着师父用意,心想干脆在青城多呆几天,也好交差。

    ※※※

    谢孤白回房途中却想着,杨衍为何会知道景风去了嵩山?离开武当后他们见过面?他想:“若是这样,那妖孽大概也没死。他说要往少林,且看看少林那边有什么动静。”随即想到,嵩山仍属少林,不过一往东,一往北,两人未必同行。明不详早有回少林之心,他既没跟着杨衍,更不会跟着兴趣淡一些的景风。

    推算脚程,明不详早该抵达少林了,若真弄出了什么动静,消息也该传回来了……

    ※※※

    约摸一个月前的少林,那一日,觉闻起得早。他心情甚好,彭老丐是觉观首座的故交,首座昨夜亲自领着弟子去丐帮了。

    那把窝里刀不在,省了提心吊胆,明刀暗箭的算计,心情自然好,可这不是起了幸灾乐祸之心?觉闻虽是俗僧,然而持戒慎重,修行虔诚,当年只是错拜了师父,弄了个尴尬处境,当下深自懊悔,诵早经时格外虔诚。他想起彭老丐生平,甚是敬佩,于是将功德回向彭老丐。

    膳堂里,正俗依旧泾渭分明。现在不止膳堂,连住的地方也分得明明白白。普贤、观音两院原本正俗各半,文殊院全是正僧,这还好,地藏院就麻烦了。原本地藏院就俗多正少,一些正僧被欺凌得待不住,不惜出堂离寺,去地方上任职,这几年差距益发大了,了证手脚难施,料得再过几年,地藏院就该一个正僧也没了。觉见方丈可不会乐见此事,钱粮营建全让俗僧把持,照他想法,那肯定得出乱子。最近子德首座染病,他早想告老,铁公鸡觉慈该上位,到时再拔擢一个住持上来,估计会是个正僧。

    这算什么,两个正僧住持挟持一个俗僧首座跟一群俗僧弟子?

    那局面简直不能想象……

    好心情可不能被这些俗事坏了,觉闻想着,趁着天早,且四处走走。

    他信步走至大门前,见两名僧人拦着一名少年,似乎正在争执。他皱起眉头,快步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一名弟子道:“这位施主说他是寺中弟子,想求见方丈。”

    觉闻细看那人,惊讶道:“明师侄?你回来了!”

    ※※※

    明不详回来的消息惊动不少高僧。他出身普贤院,在文殊院洒扫,又在观音院当过入堂居士,聪明悟性异于常人,四院八堂当中有三院四堂的首座住持对他印象深刻。但一般弟子认得他的却不多,他又非堂僧,来到寺门前说要求见方丈,谁敢替他通报?要不是觉闻恰巧来到,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明不详进到寺中,先见了石头了平。了平初来时得到这位师侄颇多帮助,对他本有好感,两人寒暄一番,明不详又到文殊院拜访两位住持与首座。自从藏经阁一场大火后,文殊院致力于恢复典籍,抄录佚失,从寺外借调不少弟子回来,务求恢复所有收藏,但至今仍有十三种上堂武学由于无人学习,可能从此失传。觉明对明不详叹道:“七年前那场大火当真是少林寺最大的浩劫。”

    普贤院首座觉空有事离开,无人知道他去哪里,明不详没有拜访普贤院的两位住持,这两位一位是替任觉见的正僧,另一位住持觉寂过去便与觉见不合,也不待见明不详。他回到自己与了心居住过的僧居,这里已换了两名正僧堂僧入住,见了明不详也不识,倒是不少师叔伯与师兄弟见了明不详,纷纷打了招呼,有的还上前热络一番,问明不详这些年去了哪里。

    明不详最后去见了过往最器重他的觉见方丈。

    大雄宝殿灯火辉煌,长明灯依旧明亮,觉见比起几年前更见老态。蒲团上,两人面对面端坐,以一个年仅二十三,又无特殊功绩的俗家弟子而言,这是极尽殊荣的待遇。

    “这些年你去了哪?”觉见问,连声音也不复当年元气,也不知是方丈重担压身,正俗之争折腾,抑或只是岁月消磨的缘故。

    “九大家各处都走了一遍。”明不详答道。

    “都见着了什么?”

    “千帆过尽,唯有名利,弟子本该这样说。”明不详道,“但弟子却看到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觉见问。他对这名弟子的佛根深具信心,七年的游历定能让他精进不少。

    “欲与爱。”明不详道,“因爱生忧,因爱生怖。恨因爱生,无爱无恨。”

    “怎么解释?”以觉见修行,自然知道这道理,他只是想考校明不详。

    “弟子认识一人,全家遭屠,因爱家人,故生仇恨。”明不详道,“弟子又见师兄妹相处十年,因爱生恨,同归于尽。凡此种种人间苦相,皆因爱起,爱人,爱己,爱亲,爱色而生苦。”

    “欲又何解?”觉见问。

    “不可得而欲得。”明不详道,“弟子曾见一人,为一窥艺门精巧而杀挚友。弟子又见一人,因所爱不得而自尽于林。”

    “因爱自尽,难道不是爱?”觉见问,“全家遭屠而苦,难道不是求天伦之欲不遂,求不得之苦?”

    “所以爱欲互为根由,彼此因果。”明不详道,“都是执着。”

    “我们都知道是执着,如何放下执着?”觉见问,“你这七年就学了这些?这与七年前有何不同?”

    “弟子这次回来,也曾回故居看过,里头新住了两位师兄。”

    “怪方丈没替你保留故居?”觉见问,“这是爱,还是欲?”

    “弟子想说的是,虽然看起来是一样的房子,里头住的人却不同了。”

    觉见轻声一笑,知道明不详意指自己看似没有结论,但亲眼见识过后,便与之前大大不同。这孩子又有长进了。他又问:“你想剃度了?”

    明不详道:“弟子还有疑问不解。”

    觉见奇道:“有何不解?”

    明不详道:“弟子想知道,佛如何看待众生?”

    觉见笑道:“难道不是慈悲?”

    明不详道:“弟子想亲见佛的慈悲。”

    亲见佛的慈悲?这要怎么看才成?觉见好奇起来,但他并未多问,这孩儿肯定有自已的想法。他问:“所以你这趟回来,只是怀念故乡?不怕因爱生忧吗?”

    “弟子只是过客,若是刻意回避,这才是因爱生怖。”

    觉见哈哈大笑,忽又正色问道:“这些年可有打听到你师父了心的消息?”

    明不详摇头道:“一点消息也无。”

    “我倒是听说,这十年来,恶名昭彰的夜榜出现一名高手,善使大金刚掌,已犯下数案,一年多前还率众行刺过唐门唐老爷子。”

    了心善使大金刚掌,明不详自然知道,被九大家通缉的人无处可去,往往投靠夜榜,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人未必是了心,但假若……”觉见道,“你若遇见那人,也别当他是了心。”

    明不详双手合十,恭敬行礼道:“弟子明白。”

    “还有什么事要说吗?”觉见问。

    “这次回来,寺内争执似乎更甚了。”明不详道,“弟子刚入河北就见师兄弟们斗殴,彼此排挤,推诿争过,比七年前又糟了些。”

    觉见叹道:“自从觉如贬任后,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气焰更盛,这些谤佛弟子究竟要将佛门糟蹋到几时?”

    “难道时至今日,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仍不能让正俗平等相处?”明不详道,“方丈,正俗之间难道真是水火不容?俗僧主事,正僧修行,当真不行?”

    “俗僧坏佛清誉,如波旬弟子以佛灭佛。”觉见眉头一扬,可见怒气,“我便是形神俱灭,也不能让他们毁佛清誉!”

    明不详望着觉见,良久,忽地微微一笑,正如春日初绽,艳如鲜花。

    觉见略感讶异,这才想起,他似乎极少见明不详笑。这孩子,莫不是藏了许多心事?于是问:“你笑什么?”

    “方丈,末法之世,若波旬弟子能伪装佛弟子坏灭正法,何以佛弟子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以卫正法?”明不详双手平伸,掌心按地,俯身行了个大礼,“行此大恶,以护正法。”

    “什么意思?”觉见忽地冒出一身冷汗,一道从未有过的灵光自他脑中闪过。

    只是……这太难……

    “波旬弟子扰我正法,佛弟子怎不能伪装波旬弟子,乱他邪法?”明不详缓缓抬起头来,盯着觉见,“救法之世,以魔灭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