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冬天的雪似乎没下几场,空气十分干燥,喘口气都像是吸进了无数尖利的小刀,刺得肺叶生疼。就要过年了,天气越发的寒冷起来。街道上寒风凛冽,行人稀少,街道两旁的树杈光秃秃的,如同一部部枯黄的落腮胡子。广胜几乎不想出门了,除了偶尔下楼买菜,整个人好象蛰伏起来。他的屋子没有暖气,没有空调,以至于他时常躺在被窝里,犹如一具僵尸,看着窗玻璃上朦胧的冰花,脑子似乎正在结冰,咔咔作响。
过了年我该干点什么?这个问题时时纠缠着广胜,令他心绪烦乱……眼见得公司支撑不下去了,彻底散伙?广胜似乎有点不大甘心。继续坚持?那么眼下指望什么生活?广胜看不到方向。有几次,广胜动了去关凯那里的念头,仔细想想又忍下了,我要是去了他那里能有好吗?备不住不出几天就得犯事,那里不是我可以呆的地方。想来想去,就把自己想成了一根木头……索性就先这么过着吧,过了年再说,实在不行就按派出所金林说的,加盟连锁店卖肉去。
孙明的工作好象很顺心,每次下班回来都像小鸟一样地哼着歌。这让广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一个大男人混得还不如一个女人!孙明跟他唠叨商场里的事情,广胜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支吾着,装做心不在焉。有一天孙明突然对广胜说,石小娇走了,被他爸爸派到南方去了,听说她在那边膀了一个大款,大款经常带她去香港玩儿呢……说这些的时候,孙明不时瞄瞄广胜,似乎要从广胜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广胜笑笑,你不会是瞎编的吧?那个大款兴许是我呢。孙明不吭声了,嘴巴撅得像含着一根胡萝卜。此时的广胜心如止水,往日的一切在他的心里如同一缕缈然飘过的轻烟。
“广胜,跟我回家见见我妈吧?”这天,孙明又这样问广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明明,我不是说了吗?过了年我一定去,现在去了那不是找事儿吗?上次那件事你妈还没消火呢。”说实话,广胜实在是不敢去见孙明她妈,曾经去她家闹事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广胜觉得自己现在混得这个样子,没脸去面对未来的岳母。
“我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孙明喃喃地说,“别想那么多……这是早晚的事情。”
“我想哪么多?”广胜脆弱的神经被刺了一下,感觉很不舒服,“你才想多了呢。”
“看看看看,又来了!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好象我还得处处让着你……”
“不是谁让谁的问题,以前你妈对我那个样儿,我一时半会还转不过弯来呢!”广胜开始激动。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孙明的眼睛又泛出了泪花,“你做的就全对吗?你是怎么对待我家里人的?”
“别废话!我不就是打了你哥哥几下吗?”广胜不耐烦了。
“我是说这个吗?”孙明哇地哭出声来,嗓音也高了起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哥哥的店是被谁砸的?”
“别他妈胡说八道!谁砸你哥哥的店了?”广胜有些茫然。
“健平!难道你没指使健平去砸我哥哥的店吗?”
一提健平,广胜的脑子嗡地响了一下,一下子呆在那里。
“陈广胜,你好好想想吧!”孙明穿好衣服,忽地往门口扑去,“谁离了谁都照样过!”
“别走,你听我解释!”广胜起身过去拉她,孙明已经冲出门去。
广胜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
孙明走了两步,回回头猛然加快了脚步,走着走着就开始跑,一下子就没影了。
刺骨的寒风扑打在广胜的脸上,广胜感觉自己的脸在一点一点的碎裂,疼痛难当。
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谁伤害了我吗?是谁在掐着我的脖子,压迫我的神经吗?广胜在心里大声地质问自己,现在的我到底是谁?!寒风穿透广胜单薄的衣裳,刀子一样地猛扎他的胸膛,他没有感觉到寒冷,他感觉到的是一种无望的悲怆与羞耻,一种无以复加的孤独。站在寒风里,站的浪潮一样的空虚里,广胜欲哭无泪。
“广胜,站那里发什么楞?小心把鸡巴给你冻掉了!”一个清瘦的中年人高声冲他嚷道。
“大亮!”广胜回过神来,疾步迎上去,“我操!你怎么来了?一年多没看见你了。”
大亮嘻嘻哈哈地往里推着广胜:“我来看看你不好吗?你瞧瞧,我要是不来,你站在门口兴许就冻死了。”
广胜进门披了一件大衣,把大亮按在沙发上:“哥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呐……”
“哈哈,聪明!”大亮摸起桌子上的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歪头看着广胜,“怎么,跟孙明又闹意见了?”
“你怎么知道的?”广胜忽然感觉有些冷,用力紧了紧大衣。
“刚才我在楼下看见孙明了,小姑娘跑着出去了,叫都叫不回来……唉,你呀。”
广胜的心蓦地痛了一下,皱皱眉压住了痛感,苦笑一声:“没事儿,她就那样,经常耍小孩子脾气。”
大亮撇撇嘴笑道:“广胜,不是我说你,人家比你小那么多,要让着人家点啊……”
“别说了哥哥,咱们说点正事吧……”广胜紧紧大衣坐在了大亮对面,“你来找我是不是为健平的事情?”
“这还用说吗?”大亮的表情很严肃,“我就这么一个表弟,他失踪了我不是得关心点儿?”
“哥哥,听我跟你说,”广胜咽了一口唾沫,嗓音有点颤抖,“你也知道我跟健平关系不错,可我真的不知道健平到底去了哪里……你先别着急插话,听我说完。上次健平来了我这里一趟,我俩还在一起喝了点酒,晚上他就走了……也怪我,我应该去送送他的,当时他喝多了点,我要去送他他不让,就那么一个人走了。后来我也没往心里去,我还以为他回歌厅了呢……这不,没几天你小姨就来找我,问我健平去了哪里,你想想我怎么知道?你小姨知道健平磕粉,念叨了几句就走了,临走说权算我没养这个儿子!去了那里也不跟家里说一声。我还安慰她,没事的,也许健平是跟人家做大买卖去了呢。”
“广胜,你说的都是实话?”大亮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定定地瞅着广胜。
“大亮,你还不了解我吗?”广胜尽量把语气放松一点,伸手拍了拍大亮的肩膀,“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不对吧?这几年他可一直跟你混,他要去办什么事情能不跟你打声招呼?”
“操!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广胜沉下心来,“我一直反对他磕粉,也许人家心里早烦我了……”
“唉……我是真没有咒念了,”大亮的目光黯淡下来,“你说他到底去了哪里?”
“别担心,健平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不会出什么事情的,也许过年就回来了,说不定这次回来的是一个大款呢。”
“我倒是希望这样……”大亮站起来,“广胜,还得麻烦你帮我盯着点儿,一有健平的消息,马上通知我。”
广胜巴不得他赶紧走,伸手给他把包塞在手里:“哥哥,你就放心吧,健平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不会不管的。”
大亮边往外走边回头说:“那就麻烦你了。哥哥再嘱咐你一句,对人家孙明好一点,小姑娘多可怜?”
“我操,这个你都挂心?好好过你的去吧,少搀和我的私事。”广胜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找到健平记得给我打电话啊!”外面,大亮驴鸣般叫了一声。
广胜倚在门边一声不响,内心深处似乎有一只手在紧紧地捏他。
桌子上的手机响了,广胜慢慢地走过去打开了手机,一个声音在那边大声喊:“胜哥吗?我是老七!”
(二)
“别慌!”广胜也很紧张,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老七,是不是有健平的消息了?!”
“胜哥,基本打听到了!可我还吃不准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你能不能出来一下?电话里说不清楚。”
“你在哪里?”广胜犹豫了一下,“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我还能在哪里?”老七的口气有点不忿,“就我现在这个熊样,敢随便出去吗?我在家里。”
“要不,你到我家里来?”刚说完这话,广胜就后悔了,操,我让一个杂碎到我家里来干什么?看着曾经被枪击过的窗户,广胜一阵懊丧,口气立马变得生硬起来,“别来了!赶紧穿衣服,去云升餐馆等我!我十分钟就到。”
挂了电话,广胜在床上闷坐了一气,忽地冲到厕所。
厕所一角的管子后面藏着关凯的那枝五连发。
广胜刚走上云升餐馆的小台阶,李老师就迎了上来:“哈哈!我的好学生啊,你可来了!这阵子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来照顾老师的买卖?”
广胜笑着握了握李老师干巴巴的手:“呵呵,又转不动了?”
李老师尴尬地笑了:“转是转得动,不是你来了我能转得更滑溜一些?”
广胜站住了:“老牛把你的帐都结了吧?”
“嘿嘿,你还别说!”李老师眉开眼笑,“牛总这人还真不错呢,不但把帐结了,还经常领他手下那些干活的来吃饭呢。”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想赖帐呢……”
“哪能呢?牛总不是那样的人,”李老师说着,脸就搭拉下来了,“广胜你是来找人的吧?哪个叫老七的在我这儿等你呢,有句话我得跟你唠叨唠叨……这个叫老七的领着一个黑大个在我这里吃了好几次了,吃完了拔腿就走,连字都不签。”
“李老师,别跟他计较,他就是这样的人……”广胜掀开了门帘,“一会儿我替他给你。”
“那多不好意思?”李老师的冬瓜脸又变成了西红柿脸,“不多,也就千儿八百的。”
“七哥!”广胜甩开李老师,冲里面吆喝了一句。
旁边的门打开了,老七探出头来冲广胜傻笑了一声:“胜哥,我在这儿呐。”
广胜回头对李老师说:“你去弄点简单的小菜,我跟兄弟说点事儿,没事你就不用进来了。”
李老师还想唠叨,老七大声咋呼道:“快他妈去!瞪着个鸡巴眼看你爹呀?”
广胜坐下,上下打量着老七,轻声道:“老七,你是越来越标致了,跟他妈唱歌的孙楠差不多。”
老七回身在墙上的镜子里扫了扫:“唔,这造型还行……”坐回来,用一根指头拨拉着耳环,不紧不慢地说,“胜哥,不是我说你的,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地道啊,像看一泡狗屎……唉,啥也别说了,我他妈混得也就是一泡臭狗屎了!别笑啊,你心里想什么我有数,罢了!咱们还是说正事吧,健平可能是真的出事了,估计是死了……”
广胜下意识地把手插到腰里,握紧了那把枪,眼睛开始泛红:“别急!慢慢说,你听谁说的?”
老七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递到广胜的手上:“这个人你见过吗?”
照片上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老七,另一个很面熟,是一个铁塔一般的黑汉子。
广胜端相了一阵,冲老七摇摇头:“不认识。”
老七收起照片,暧昧地瞅着广胜:“再想想?”
广胜还是记不起来,又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你他妈别卖关子啦!快说,他是谁?跟健平有什么关系?”
“又着急了不是?”老七笑了,“还记得这个人在老杜店里闹事,被你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他妈的!是这个膘子!”广胜猛然记起来了,“他不是你的伙计吗?”
“就是他,”老七吐了个烟圈,用手扑拉着,忿忿地说,“你知道这个杂碎现在混成什么了?人家也是个人物呐……”
广胜觉得健平跟他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急急地打断老七:“你他妈说话怎么跟老太太拉屎似的?痛快点说!”
老七还是不紧不慢:“这个人以前跟我玩儿,胆子小的像兔子,当初我都不拿他当把牌出呢,谁知道跟了常青以后,这小子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猛张飞!关凯在后海跟常青开仗的时候,这小子冲在最前面,当时凯子也没拿他当人待,拉开衣服让他朝胸脯上开枪,谁知道这小子真的就开枪了,幸亏凯子反应快,一脚把枪给他踢歪了,结果这一枪就打在了旁边一个伙计的脑袋上,当场就他妈挂了!为这事儿公安到处抓人。这不,凯子跑了,后来公安调查清楚了,就开始抓这小子,上哪儿抓去?常青给他备足了银子,他一直流窜在外地!这次,常青把他给招呼回来了,为什么?给常青报仇!对了,忘了告诉你他叫什么了……老黑,你知道他叫老黑了吧?老黑一回来就领着一个叫玻璃花的独眼哥们儿,揣着枪到处找凯子,没找着,就朝你的朋友,就是那个叫胡里干的先下了家伙,让胡里干把健平给钓出来了,这事儿我不说你也清楚……”
“我知道了!照这么说,你跟他联系上了?”广胜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
“联系上了……”老七顿了顿,冲门口吆喝了一声,“老转!上菜!”把头转回来接着说,“上次咱们在凯子那里演完了戏,我就装做受了伤,在家里躺下了,正琢磨着怎么给你们完成任务呢,当天晚上就接了个电话,是老黑打来的!你说现在这都是些什么人?全他妈劳改队里说的——点眼药的!拿着人家关凯的银子,替常青办事儿!呵呵,也难怪,这世道就他妈这样了……老黑在电话里先安慰了我一番,就开始骂凯子,我也跟着骂!然后他就约我出去喝点儿,我就去了。你知道,他以前跟着我玩儿,对我还有点感情……喝着喝着,我就套他的话,常青在哪里?这小子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主儿,楞是不说。喝完了酒,我就把他领到一个歌厅,好一顿拉拢他,结果拉拢得这小子认了我是个好人,以后经常跟我吃吃喝喝的。”
“老七,我基本知道了,”广胜的心情稳定了一些,把手放回桌子上,“别的先打住,你就说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健平?”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老七接着说,“我俩在海景花园喝酒,我又开始套他的话,你们把那个吸毒的伙计弄到哪儿去了?你猜他说什么?他把眼一瞪,咣地摔了一个杯子——让我杀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胜哥,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敢再问下去了,你知道,这种事情知道的多了等于引火上身……回家以后,我琢磨了一阵,感觉他说的可能是实话。你不知道,这小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脑子比常青还一根筋呢!你想想,常青对他那么好,这不是他报答常青的一个机会?我还隐约记得他说,等他把关凯也收拾了就走,永远也不在青岛呆了。这事儿我不敢跟凯子说……胜哥,其实我很害怕。”
李老师上菜的时候,广胜攥着汗淋淋的手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窗外。
外面开始下雪,雪花是很大的那种,一片一片地往下晃悠。
(三)
广胜的眼前老是飘忽着健平苍白的脸,这张脸时哭时笑,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难道健平真的死了吗?在这个世界上,我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吗?广胜看见了学生时代的健平,他穿着一身运动服,满面阳光,笑嘻嘻地站在广胜的床前,胜哥,起床啦!我给你买了好吃的。广胜拉着他坐在床头,兄弟,我再给你讲一个我在劳改队里蹲小号的故事……广胜还看见,烈日下健平呆呆地站在拘留所的院里,等着接广胜出来,阳光把他晒成了烫猪色;还看见健平蜷缩在一隅,用力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瞪着空洞的双眼大叫,我要磕粉,我要磕粉!哥哥快来……
一片很大的雪花忽地贴在眼前的玻璃上,这片雪花好象要拼命地钻进来,广胜往后退了两步,他看见这片雪花依稀变成了健平苍白的脸,表情僵直,目光黯淡,枯草一样的头发在空中飘舞,犹如一面被撕裂了的旗帜。
“胜哥,”老七端着一杯滚烫的黄酒,滋溜喝了一口,“你说我这算不算完成任务了?”
广胜一激灵,似乎还了魂,转回身来盯着老七看了一会,坐过来抓起老七的手拍了两下:“七哥,没找到常青这不算。”
老七苦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们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我的……说吧,下一步我再干点什么?”
广胜把双臂抱在胸前想了一阵,轻声说:“你继续缠着老黑,直到他告诉你常青的去向。”
“饶了我吧哥哥,万一健平真的死了,你们通过我找到常青,谁知道你能干出什么事情来?”老七表情夸张地睁大了眼睛,声音也变成了朗诵的状态,“你们的目的是什么?抓住常青让他把健平交出来!他交不出来呢?你们就逼他!逼还逼不出来呢?就出人命!哥哥,别拿我当膘子耍了……万一你们出了事,我怎么办?陪你们坐牢去?我不想那样……胜哥,我也劝你一句,凯子那种人根本就靠不得,他现在也就是在你面前装装样子,他会因为健平去干犯法的事情?杀了我我也不信!所以呀,替健平报仇的只有你一个人!最终的结果谁也无法预料!再说,老黑也不是个膘子,你想想,他能告诉我吗?”
广胜听他絮叨完了,猛喝了一口酒:“听你这意思,你不想干了是不是?”
老七把嘴咧得像只蛤蟆:“我不是已经干完了吗?好好好,别瞪眼扒皮的,你接着吩咐。”
广胜的眼睛像两支阴冷的箭,直刺老七的心窝:“老七,你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只要给我打听到常青在哪里,我再给你两千!撇什么嘴?你他妈不是这样的人吗?操你妈的!再一个就是,我警告你,这事儿除了你、我和关凯,我不想让第四个人知道!听清楚了没有?别害怕,广胜我是个什么人老七你也知道,我不会干很出格的事情的,你放心。”
老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在放幻灯片:“胜哥,你算是把我给看透了……好了,既然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见利忘义的小人,那我就不跟你解释了。看我的吧,很快,我很快就把常青的消息给你!然后我就走,我不敢跟你们再搀和了……”
“呵呵,这就对了嘛,”广胜站起来敬了老七一杯,“七哥,尽管我现在很穷,但我守信用,你办事我给钱!”
“别提钱的事啦,”老七岔开了话题,“胜哥,你说这事儿我应不应该跟凯子说一下?”
跟他说个屁!广胜皱紧了眉头,老七说的一点不错,关凯也就是在我面前装装样子罢了,你能指望他干什么?不过,让他吐点血倒是真的,健平还不是因为你才出的事情?想到这里,广胜踢了踢老七:“给他打电话。”
“凯子,我是老七!”老七拨通了关凯的手机。
“那事儿办成了?”关凯很明白老七找他的意思。
广胜把脑袋凑到老七的手机旁边,老七说:“基本有点眉目了,健平好象被他们杀了……喂喂!你在听吗?”
那边沉默了许久,广胜听得见关凯粗重的喘息声,老七又喂了几声,关凯才开始说话:“消息准确吗?”
“差不多,老黑告诉我的。”
“哦……广胜知道了吗?”
广胜直接把手机夺了过来:“凯子,我跟老七在一块儿!”
关凯嗔怪道:“你应该直接带他来找我!这小子哪有句实话?备不住又跟咱们玩心眼儿……”
又他妈来了!广胜不想跟他罗嗦了:“凯子,这事我有数!你借给我一万块钱,我应应急。一会我让老胡去拿。”
“咳!说什么借?”关凯好象松了一口气,“呵呵,来拿就是了,本来我就应该给你点钱的。”
“别这么说,有了我就还你。”广胜想,你他妈变得真快呀,这就想撤出来了?
“胜哥,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好了,咱说点别的吧,”广胜压低了声音,“凯子,你也得注意点安全,那个叫老黑的可能在盯着你呢。”
“没事儿,我早防备着他了,”关凯不屑一顾,“他在我眼里跟他妈一个臭虫差不多!嘿嘿,胜哥很关心我嘛。”
“关心个屁!我还不是怕你被人杀了,我没有地方玩儿了?”广胜胡乱敷衍道。
“呵呵,杀我的还没生出来呢……”关凯好象犹豫了一下,“胜哥,我也得跟你说个事儿。”
“说吧,我听着。”广胜觉得他吞吞吐吐的,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那个玻璃花叫刘成德。”关凯说完就沉默下来。
“刘成德?”广胜的心猛地抽紧了,那不是阿德嘛!“凯子,刘成德怎么了?”
“他也在找你!”
“哦……我知道了!”没来由地,广胜出了一身冷汗,手机几乎被他攥裂了。
“胜哥,怎么不说话了?我跟你说,刘成德从看守所出来以后,我一个朋友介绍他,说这伙计挺能干的,当时我也缺人手,就收留他在店里干服务生。我知道你跟他有点过节,我还不止一次地听他酒后说要杀了你。当初我不在意,以为那么个‘木逼’式的人物没什么可怕的,再说当时……你也明白当时我的想法,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哥哥,你得注意他点。”
“那么你跟他是怎么结的仇?”广胜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些猫腻。
“知道他的眼睛吗?那是被我砸的!这小子偷我的钱……好了胜哥,不说这些了。”
广胜的眼前又浮现出阿菊桃花般的脸来,心情蓦然开始恍惚。
“哎,最近四哥他们没联系你吧?”停了一阵,关凯忽然问。
广胜回过神来,是呀,老四怎么也不跟我联系了?按说他应该问问这件事情的结果呀……想到这里,黄三狰狞的脸又不请自来地在广胜的脑海里出现。广胜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黄三这事儿不可能就这么结束,再怎么说那也是一条人命!眼前一花,广胜不敢再往下想了。顿了顿,笑道:“还联系什么?人家帮咱们把事情办好了就算完了,没时间跟咱们罗嗦。”
“呵呵,那倒也是,”关凯适时地打住,“我主要是想跟四哥他们联系联系,看看能不能一起做点生意。”
“拉倒吧你,人家四哥他们现在做正经生意……”
“我操!胜哥你真他妈有意思,我的生意不正经吗?”
“正经,正经……以后再聊吧。”广胜心绪烦乱,一把关了电话。
老七喝得满头大汗,见广胜放下手机,连忙问:“凯子答应给钱了?”
广胜隔着桌子推了他的脑袋一把:“你他妈就知道钱钱钱!给了也没你的事,什么时候给我办完了事,我再给你!”
老七蔫了,怏怏地说:“我在你的眼里算是彻底完蛋了……财迷。”
广胜给朱胜利打通了电话,朱胜利一听心花怒放,扣上电话就奔了夜总会。
朱胜利找到广胜的时候,广胜正醉眼惺忪地抱着老七唱歌:
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
惟有你最可爱
你像冲出朝霞的太阳
无比的新鲜——姑娘啊!
老七光秃秃的脑袋扎在广胜的怀里乱摇晃,像一只漂在水里的大白葫芦。
广胜唱得如痴如醉,不时用一把勺子挑着老七的假发套转两下,像东北二人转里的某个绝技。
这小子原来是个秃子啊……朱胜利大吃一惊,手里的钱哗啦啦散落一地。
(四)
夜色深沉,狂风呼号。起初还大如鹅毛的雪花,此时变成了一粒粒坚硬的沙子,随风穿越寂静的街道,犹如穿越无人的旷野,一阵阵呼啸而过。躺在床上,广胜不敢入睡,他总担心一觉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健平迈着飘忽的步伐,不可阻挡地向他走来,面目逐渐清晰、变大,他在尖叫,是你害了我!是你害了我!广胜全身热血奔涌,大步往后退去,兄弟别过来!你别靠近我!脚下是万丈深渊。广胜突然发觉自己是在做梦,发疯似的想要醒来,可他的全身仿佛被沉在一个幽深的峡谷中,无论如何动弹不了,他奋力挣扎想要睁开眼睛,却猛然发现自己是在醒着,眼前是窗外那轮银盘一样的月亮。
心在阵阵紧缩。广胜摸索着点上一根烟,刚抽了一口就开始剧烈咳嗽。他无力地挥舞着双手,烟上的火头划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圆圈,犹如不停跳动着的鬼火。窗外,狂风还在呼啸,天上的月亮似乎要被风刮下来,颤颤巍巍地晃动着。
健平真的死了吗?广胜不停地问自己,他厌倦这个世界了吗?他为什么要死呢?这个世界多么美妙啊,有明媚的阳光,有盛开的鲜花,有天仙一般艳丽迷人的美女……是谁让他死的?是谁?!是他自己吗?不是!是你——是你陈广胜让他走上了不归之路!广胜大汗淋漓,黑暗中,他看到健平忽隐忽现的眼睛在阴冷地注视着自己。他死了,我还活着,我还没心没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什么理由不随他而去?我有什么理由不给他报仇?广胜躺不住了,猛地将烟头摔向那轮半死不活的月亮,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捞过了手机:“老七!你马上过来一趟!”
“胜哥,又犯迷糊了?”老七好象还没有消酒,含含混混地嘟囔道,“哥哥哎,你可累死我了,把你弄回家差点要了我的老命……他娘的,假发套都被你给踩烂了呢……睡吧睡吧,我是不能再跟你纠缠了。”
“不听话?!”广胜赤身站在地上,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你还想不想要钱了?马上给我过来!”
“胜哥,你杀了我吧……”老七看样子是坚持不住了,“我都要散架子了,你还折腾我干什么?”
“老七你必须过来,”广胜缓和了一下口气,“有些事情我还得问问你。”
“哥哥,我不是都跟你交代明白了吗?你还要问什么?不去!要去我明天再去。”
“好吧,”广胜放弃了,“这样吧,你再帮我打听打听老黑住在什么地方……”
“我打听这个干什么?我的任务就是给你找出常青来,你知道老黑在哪里住有什么意思?”老七想扣电话。
“别乱想!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相信我是吧?你想跟他见个面是吧?”老七不乐意了,“那我就不管了,你自己去找他!”
“七哥,对不起……”广胜的脑子有点乱,不知道自己刚才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是太着急了啊。”
“谁不着急?”老七又蔫了,“睡吧,明天我去找你……说实话,你即便是找着老黑也没啥用处,你狠不过他的。”
广胜不再言语,轻轻关了手机。是啊,我这是要主动跟人家斗狠吗?就算找到了他,我敢杀了人家吗?我有那么大的胆量吗?再说,健平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不能光听老七的一面之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准健平正躺在某个角落里,笑眯眯地抽着大烟呢……这样想了一阵,广胜感觉轻松了一点,随即又开始笑话自己,既然这样,你慌慌个鸡巴慌慌?
广胜把手撑在墙上,可能是隔壁取暖炉的烟道经过那里,这面墙很温暖。这样撑着墙壁呆立了一阵,广胜的脑子又开始混乱起来,大脑像深海的暗流一样,不停地旋转,而那个潜藏最深的痛处终于不可救药地被旋了上来——阿德!双耳蜂鸣,广胜有点站立不稳……我不能就这么等下去!我要找到他,连同健平的事一起处理掉!
“老七,你醒醒!”广胜又拨通了老七的手机,虚弱的手几乎拿不稳听筒。
“我的亲哥哥……又怎么了这是?”老七有气无力地嘟囔道。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刘成德的南方人?”广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一些。
“刘成德?不就是跟老黑在一起的那个玻璃花吗?你问他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问问……原先给你跟班的那个光头是不是跟他很熟?”
“我明白了!”老七好象清醒了许多,“原来玻璃花就是前一阵子想杀你的阿德呀?我操!我还真不知道呢。”
“他一直跟老黑在一起?”广胜开始感觉到冷,把脊梁贴近了墙壁。
“不是,他跟常青在一起……”老七突然停住了,好象公鸡打鸣时被谁踢了一脚。
“哦,是这样……”广胜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嘬一下牙花子不说话了。
“问完了?”
“问完了。没什么,我就是好奇罢了。”
“呵呵,我见过那个人,基本属于‘缺一管子’那个级别,连个膘子都不如!早点睡吧哥哥。”
寒风从窗缝透进一缕,广胜打了一串冷战,扣上电话,哆嗦着钻进了被窝。
一股糊味钻入鼻孔,原来那个烟头正拼命地往被子里拱呢,广胜顺手抓起一杯水倒了上去。
仰望着窗外那块巴掌大的天空,广胜感觉自己很渺小,渺小的如同一粒灰尘。他开始相信命运,他相信一定有某种神秘而未知的力量在主宰着他的生命,在左右着他的灵魂……往事不堪回首,一切记忆仿佛都被眼前这块结满冰花的玻璃所阻隔,尽管清晰可辩,但广胜知道,他再也无法回到那些曾经走过的路程。收回目光,广胜把眼睛投向暗影浮动的天花板,头脑逐渐清晰,逐渐坚强起来……所有的一切如果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我只管迈开大步,奋勇向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我去实现自己的目标!这一刻,广胜突然感到自己如烟一般升腾,飞翔着掠过往日的一切。
荒原,万木枯萎,虎狼穿行。咫尺处,阳光灿烂,花草葱茏。广胜大喊着冲向那块锦绣之地,突然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眼前赫然出现一道深壑,这道深壑骤然扩张,迅疾皱裂,无限扩大,直至无声坍塌……锦绣之地缓缓远去。阳光依然明媚,却可望而不可及。广胜横卧沙土,掩面而泣。风声骤起,黄沙扑面,野兽在干涸的原野上奔突。广胜想爬起来,却赫然看见一头无首猛兽站在他的面前!别过来,别过来!广胜拼命躲闪它,可它越靠越近,直到血红的喉管染红了广胜的眼睛……
噩梦!这是一个可怕的噩梦!醒来!快醒来!眼皮却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啊——广胜撕心裂肺地嚎叫了一声,猛地弹了起来。
绚丽的阳光像无数锋利的刀子,直刺广胜的双眼,广胜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妈的!我这是做了个什么鸡巴梦?怎么还差点让野兽给吃了?广胜闭紧眼睛,逐渐适应着光感,他奶奶的!是谁这么大胆?敢吃他爷爷!不要命了吗?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陈广胜爷爷!吃我?我他妈还想吃你呢……哦,不能随便吃野生动物的,国家保护呢。那它吃我干什么?我就没人保护吗?不行!你奶奶的,我还是要吃你!使不得哟哥哥,犯法的。
低着脑袋,用力揉了揉发木的眼皮,广胜睁眼推开了窗户。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街上阳光清冽,人们在阳光下流水般地穿梭。
(五)
不知道老七起床了没有?广胜穿好衣服傻忽忽地坐在床帮上想,老七这小子到底是不是个办实事的?他真的联系上老黑了吗?万一他说的都是假话,我这里忙活的什么劲?慢慢回忆着老七以往的举动,广胜又觉得不太像,老七还不至于瞎编到如此地步。他应该清楚,拿了钱再瞎编得厉害了,起码关凯是不会饶过他的。那么他说的都是真的吗?健平果真被老黑杀死了吗?什么时候杀的?在什么地方杀的?尸体在哪里?常青在里面又扮演着什么角色?阿德当时在干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股脑地纠缠在广胜的脑子里,让他坐立不安……不行!我必须找到那个叫老黑的,我要追查个明白!
广胜下意识地把枪从枕头底下抽了出来,看着乌黑油亮的枪筒,广胜冷不丁打了一个寒战。我要干什么?我要去杀人吗?!脑子里忽然幻化出这样的一幅场景:一个阴暗潮湿的小屋里,老黑阴险地笑着,你来干什么?想杀人吗?不想?那么你是想知道那个大烟鬼在哪里是吧?告诉你,他死啦!是被我杀死的!不服气?来呀,来杀我呀!广胜猛地掏出枪,轰!眼前火光一闪,广胜轰然倒地!老黑笑得像一头恶狼,想杀我?我先杀了你吧!
我老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冷酷而从容地对付这些事情了……冷汗从广胜的脑袋上一层一层地沁出,广胜莫名地颤抖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根本不可能正面跟他们接触!一阵恶心从小腹猛然涌到嗓子眼,广胜哇地干呕了一口,嘴里冲出一股恶臭,仿佛吃了过量的咸鱼。一手擦着嘴巴,一手掂着枪,身子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那么我应该怎么办?继续过我平淡的生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那样!那样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杂碎!想尽办法找到他们,然后像一条狗那样摇尾乞怜?最后趴在地下哀告,兄弟,告诉我,健平到底在哪里?死了?死了好哇,不关我的事啊,弟弟们请继续,继续杀,杀完了健平再杀我……啊?难道我也应该去死?不行!那不是我陈广胜的死法!对!我必须让关凯也牵扯进来!让他跟我一起来办这件事情!他妈的,不能让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消停下去!
蹲在厕所里刷牙的时候,广胜继续想这个问题……怎样才能把这跟绳索牢牢地套在关凯的脖子上呢?要知道现在的关凯,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了健平这个人!他的目的达到了,他根本不可能再来管这件事情。前些日子的表现无非是在我面前装装样子罢了,他知道我现在还有点利用价值,因为我跟胡四他们的交情。胡四?对!继续找胡四!让胡四再压他一下!广胜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下,疾步冲出厕所。刚抓起电话,广胜又一下子怔住了,我要干什么?黄三模糊不定的脸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不能再找胡四了,那样就彻底乱套了。话筒里传出的声音此刻是如此的刺耳,广胜啪地将它扣上了。
阳光将广胜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忽大忽小,飘忽不定。
广胜觉得自己即将崩溃,天呐!谁来教教我?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找金林!告诉他健平被常青绑架了,让派出所去找他!此念一起,广胜当即就蔫了……那是找死啊。
垂头丧气地闷坐了一阵,一个想法逐渐在广胜的脑子里清晰起来……找关凯!就说常青即将卷土重来!管你妈的是怎么想的呢,先刺挠你一家伙再说!说干就干!广胜顺手抄起关着的手机,开机迅速按开了关凯的号码。响了无数次,关凯就是不接电话,广胜以为是打错了,重新又拨了一遍,还是那样——不接!这小子又开始玩脑子了不成?换个号码继续给他打!广胜放下手机,转身来找电话,电话上面的红灯是亮着的,原来电话昨晚没有扣好。广胜骂了自己一声,抓起电话又拨了一遍,照旧!广胜发怒了,摔下电话,起身就走,我他妈找他去!
刚走到门口,手机就响了,广胜随手打开了手机:“谁?”
那边传来朱胜利忿忿地叫嚷:“广胜,忙晕了?两个电话都他妈占线!”
“唉!别提了……”广胜倒退回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清早的,找我干什么?”
“干什么?出事啦!”朱胜利的嗓音突然提高,像一只被夹住了的老鼠,“啤酒城的牌子让人家给拆了!”
“为什么?不是刚刚画上的吗?”广胜一楞。
“还他妈为什么呢,被人家那个公司发现了!幸亏赵玉明跟商广科的人熟悉,不然人家要告咱们呢!”
“我知道了!你赶紧去找老歪,趁韩国人还不知道,先把钱拿到手再说!”
“拿个屁!老韩国贼精,早知道啦!这事还是他们通知老歪的呢。”
“我操他妈妈的……”广胜仰面躺到了床上,一时间感觉万念俱灰。
“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找你,喷绘公司的人到处找你呢,你欠了人家多少钱?”
“别过来了,我要出去办个事儿……”
“还办个鸡巴事?这就是最大的事!搞不好人家要起诉你呐!等着,我马上过去!”
他娘的,这阵子到底是怎么了?放下手机,广胜大睁着双眼看屋顶,那里有一挂沾满灰尘的蜘蛛网,一只干瘦的蜘蛛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在冬眠,粘在蛛网中间一动不动,偶尔从门缝吹进来的风,将它刮得一颤一颤的,像块晒干了的鸡巴皮。
管你妈的起不起诉呢,老子豁出去啦!广胜恼怒万分,我就是不给你钱你又能把我怎么样?老子也没挣到钱呀!不管了,正经事我还没办完呢……这样想着就按开了老七的电话——您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操!这小子还没起床吧?刚想再拨一下,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胜哥!你在家里吗?快说话!”一个急促的声音几乎刺穿广胜的耳膜。
“你是谁?毛楞什么毛楞?”广胜皱紧了眉头,他妈的,这都怎么了?说话像吃了枪药!
“我是老七!在家呆着,我马上过去!”老七的声音在发颤。
“出什么事了?!”广胜的头发扎煞起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哥哥,出大事啦!”老七好象是在路上跑着,“关凯被老黑砍了!老黑也被关凯的人打伤了,都在医院抢救呐!”
广胜一下子呆在那里,恍惚中看见关凯被老黑一刀砍翻在地,氲氖的晨雾被染成了一片红色。
一阵寒风刷地吹开房门,几乎把广胜掀倒。
(六)
“不好了!”朱胜利脸色焦黄,进门就开始咋呼,“刚才我走在路上看见警车一辆接一辆的窜!听说凯子的夜总会出事了!”
“慌张什么慌张?坐下!”广胜将他拽进来,一脚踢关了门,“你他妈的就不能稳当点儿?”
“不是……广胜,除了警车,我还看见街上的小混混像他妈过年似的,涨潮一样往盛天夜总会跑呢……”
“他跑关你屁事!”广胜递给朱胜利一根烟,“老胡,不该你管的事你不要乱叨叨!自己还都顾不过来呢。”
朱胜利闷头抽了两口烟,情绪开始稳定:“你也别怪我慌张,我这不是为你好嘛,公安把他们都抓起来……”
广胜抬腿踢了他一脚:“还说!这里面没我什么事儿!”
朱胜利疑惑地瞅了广胜一眼:“没你什么事你紧张什么?操,脸都他妈黄了。”
“是吗?”广胜凑到大衣橱镜子前,摸着下巴笑了,“嘿嘿,还真有点发黄呢……老胡,广告牌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吗?”朱胜利彻底平静下来,“唉!今天一大早老歪就跟我发火了,说是韩国人找过他了,人家说咱们是一帮骗子!我就知道这事儿完蛋了,立马去了老歪单位。老歪告诉我,人家韩国人本来想去验收验收,验收完了就跟咱们结帐。结果到了以后,正碰上一帮人在拆那个牌子!一打听,人家就明白了,扯身就走!我慌了,连忙给你打电话,你的手机关着,电话占线!没办法我就和老歪一起去找赵玉明,赵玉明一听,赶紧领我们去了商广科,谁知道那家广告公司的人正在那里跟商广科的人吵得脸红脖子粗!说要起诉咱们呢。老赵就给人家赔礼,最后答应人家,好歹把这笔买卖做成了,钱对半分,人家也同意了。结果你猜怎么了?老赵给韩国人打电话,人家老韩国不干啦!人家死活不跟咱们合作啦!老歪也泄了气,一甩手走了!最后,那家公司的人扔下一句话,赔我们的损失!不然法庭上见!你说咱们咋办吧……”
朱胜利在唾沫横飞地连比划带说,广胜就在他面前不停地走动。此刻,他的精神已经分成了两半,一半在听朱胜利说话,一半飞到了盛天夜总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关凯怎么样了?老黑被抓住了吗?广胜的心阵阵紧缩。看样子这事已经惊动了公安部门,下一步将会如何呢?广胜依稀看到了前景——拘留关凯和老黑,然后展开大规模的调查……广胜的手心开始出汗。
“广胜,你老是在我眼前晃荡什么?你在听我说话吗?”朱胜利说完,瞪眼看着广胜。
“在听在听,”广胜回过神来,尴尬地搓着脸,傻笑起来,“呵呵,这倒好!偷鸡不成反倒折了一把米……”
“还他妈笑呢,你说咱们怎么办?总不能把前期的投入全扔到大海里去吧?”朱胜利的脸黄得像泡屎。
“那你说怎么办?把韩国人绑架了?你他妈有那个胆量我叫你爷爷。”广胜不再想盛天的事了,等老七来了再说吧。
“少他妈废话!惹急了我,你以为我干不出来?”朱胜利把俩眼弄成了牛睾丸的样子。
“好好好,你厉害!你连白虎都敢操,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哈哈哈。”
“操他娘的白虎哟……”一听这个,朱胜利不说话了,指头掰得咔咔响。
广胜站起来,绕着屋子转了几圈,走过来靠近朱胜利坐下,慢慢说道:“老胡,我是没有办法啦,随他去!”
朱胜利好象不大愿意靠着广胜,皱着眉头往旁边移了移:“你这么说,我就更不管了!反正起诉又起诉不着我。”
广胜拍着他的肩膀笑了:“呵呵,你真他妈好玩儿……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要办。”
朱胜利恼怒地站起来,广胜以为他要走,想起来送送他,朱胜利嗖地闪到一边,姿势优美,像西班牙斗牛士的某个动作。
这是干什么?他以为我要跟他亲个嘴是吗?广胜苦笑一声:“又恼了……走吧走吧,有事电话联系。”
“不走!”朱胜利站着不动,“今天我无论如何得‘滚’你个酒喝!”
“我操!我真服你了……”广胜从裤兜里摸出五十块钱拍到他的手里,“下去随便买点,哥俩开喝!”
“就这么点呀?”朱胜利将钱丢到茶几上,“昨天我从关凯那里拿回来的一万块呢?拿出来,咱们喝点好的!”
广胜无奈,掀开褥子抽出那沓钱,刷刷地扳了两下:“老胡,你不知道,这钱有用呢,我要拿它去办件大事啊。”
朱胜利坐下,反着脑袋乜了广胜一眼:“办啥大事?挂马子?嫖娼?玩儿去吧你。”
广胜从那沓钱里拽出两张递给朱胜利:“我还有心思干那个?给,出去买点实惠的,一会咱三个喝个痛快!”
“三个?那个是谁?”朱胜利揣起钱,站起来问广胜。
“老七,老七呆会儿就来了。”
“操!你让他来干什么?我不愿意跟这个杂碎一起喝酒,没劲!”
“你以为我愿意跟他喝呀?我是让他给我办事呢。去吧去吧,人家七哥可没你那么多毛病,他喜欢跟你喝呢。”
“广胜,”朱胜利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听我一就话,凯子那边出事了,你最好少搀和社会上的那些人。”
“废话什么废话?赶紧去!”广胜一把将他推出门去。
朱胜利刚走了两步又折转回来:“广胜,老七领着不少人上来了!”
这就来抓我了?!广胜一楞,一把将朱胜利拽回来,关上门把脸贴到窗户上。
楼下,老七满头大汗地往楼上走,后面唧唧喳喳跟了四五个人。
广胜双目如炬,定定地瞅着这几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不是统一喷绘的老梁嘛!
广胜松了一口气,转身对朱胜利说:“操他妈,吓了我一大跳!没事,是来找我要工钱的。”
朱胜利推开广胜往下看了一眼,纳闷道:“要工钱还领那么多人来?来不及了这是?”
广胜关紧了房门,拽着朱胜利躲到了厕所:“嘿嘿,咱们给他来个不打听!老陈哥哥不在家!”
朱胜利一屁股坐在厕所里一条湿漉漉的凳子上:“就是!管他娘的怎么着呢,要钱没有!要命……他找不着!哎哟!怎么回事这是?”朱胜利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狗咬尾巴一样,转圈揪自己的屁股,“全他妈湿了!他娘的,这算怎么回事嘛……”
广胜想笑又怕惊动外面,捧着肚子蹲在了地下,嘿嘿,这小子吓尿裤子了。
外面,老七将门擂得山响:“胜哥,胜哥!来亲戚了!开门,开门!”
砸了足有十分钟,里面还是没有动静。老七嘟囔道:“奇怪,刚才还通过电话呢……对了,可能是让派出所给叫走了,你们不知道?盛天夜总会出事了,可能是我家老大赶去处理事情去了,各位还是下次再来吧,他现在顾不上你们了。”
那几个人嘀咕了一气,好象是在感谢老七的热心,闹哄哄地走了。
老七又在外面按了几下门铃,咣地朝门踢了一脚,转身就走:“真他妈会玩儿!人家一出事,他先颠道儿啦!”
广胜舒了一口气,轻轻推了朱胜利一把:“你从后窗看看他们走远了没有,走远了我给老七打电话。”
朱胜利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广胜苦笑了一声,操你妈的老七,我是你说的那种人嘛。
朱胜利回来冲广胜摆摆手:“没影了。”
广胜边往外走,边拨通了老七的手机。
(七)
“胜哥,你到底在哪里?”刚拨通老七的手机,老七就在里面语无伦次地咋呼起来,“刚才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就打过来了!你说你不在家等我,到处乱窜什么?难道你被吓跑了吗?现在还不至于吧!要不你就着急,真找你了,你又不见个人影!你说你到底打的什么谱?笑什么笑?公安的人可能在找你呐!还有闲心乱出溜!你在哪里?赶紧来见我!”
“别慌!你在哪里?”广胜反问了一句。
“我在你们家后面的快餐厅门口!”老七好象很不满意,“我问你在哪里,你反倒问起我来了,防备我吗?嘁。”
“我防备你干什么?呵呵……”广胜推推朱胜利,让他到后窗去看看老七在不在那里。
朱胜利回来冲广胜点了点头,广胜接着问老七:“你刚才说什么?公安找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七好象在跺脚:“真他妈笨!哦,不是说你,我是在骂我自己呢……刚才我去你家找你,正巧碰上几个人打听你家在哪里,说是你亲戚,来找你办事的,我他妈也没有脑子!就领他们去了。刚才我才发现,那几个年轻的上了一辆警车!操他奶奶的,可能是市局的警察呢……我没敢走远,就在这儿等你。你到底在哪里?记着,这时候千万别回家!”
广胜的脑子一阵迷糊,市局的找我干什么?我干了什么违法的事了吗?转头看看朱胜利,这小子脸色蜡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煤球去。广胜下意识地推着他进了厕所,压低声音对老七说:“七哥,我知道了,你别在那儿站着了,你去云升餐馆等我,我马上过去。注意旁边的动静,别让人跟着……咳!你就别打听了,关凯的事我没参与!好好在那儿等我。”
广胜说着话,朱胜利就蹑手蹑脚地靠到后窗,看见老七像条狐狸那样,缩着脖子退进了快餐厅。
“广胜,老七是不是又玩脑子?他怎么进了餐厅?”朱胜利迎着出来的广胜,战战兢兢地说。
“没事,咱七哥脑子大着呢,”广胜开始穿衣服,“快餐厅有个后门,他是想从那里走呢。”
“广胜,你到底干了什么?我怎么有点害怕?”朱胜利的黄脸逐渐发紫,嘴唇似乎也像发海参那样膨胀起来。
“你怕什么?这里面没你什么事!”广胜背对着他将五连发掖到腰里,顺手把钱揣进上衣口袋,“走吧,去外面喝。”
朱胜利一把拉住了广胜:“等等!就这么走啊?你不怕公安在哪个地方藏着等你?”
广胜迟疑了一下,冲朱胜利点点头:“原来你不膘啊,比我考虑的还周到呢。呵呵,那就走后门吧,后面是个花园,咱们从花园那儿出去……”想了想,拿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小拖吗?是这样,上次你给我设计的那个广告牌人家给钱了,你能不能到我家里来拿?哪个?就是韩国人在啤酒城旁边的那个呀……啊?我操!你都知道了?消息很灵通啊你……嘿嘿,别这么说,即便是没挣到钱你不也出力了?我不能让你白干活是吧?干你的活拿你的钱,这是天理,你管我挣没挣呢。好了,别罗嗦,赶紧过来!记得打个车,我出去办事正好需要打车,我昨天崴脚脖子了,没车不方便。来了你就把车停在后花园那里,我看见车到了就下去找你……快来呀,来晚了票子就没啦!”
朱胜利捏了捏广胜的胳膊:“好办法,让小拖来接咱们!哎,你真要给他工钱?这是何苦呢?咱们跟谁要钱去?”
广胜皱着眉头,抬手揉着有些发酸的鼻子,喃喃地说:“想起这些好兄弟,我心里就他妈难受……别说了。”
窗帘被风吹得呼扇了两下,广胜觉得那条窗帘像一条斑斓的蟒蛇,它似乎要扑过来将他吞啮。
朱胜利走里走外地嘟囔:“自己还顾不过来呢,管人家?操,给他是情谊,不给是公道!你也太大方了……”
“住口!”广胜让他絮叨得难受,抓起沙发上的一个垫子向他扔去,“你他妈就知道钱钱钱!人都快要死了,钱算个屁!”
朱胜利嗖地钻进厕所:“去你妈的!没钱你活个鸡巴,死了算完!”
广胜火不打一处来,跳起来追进厕所:“我他妈掐死你个鸡巴操的!”双手紧紧掐住朱胜利的脖子,“要钱还是要命?说!”
朱胜利被掐得像一只正在上吊的猴子,呕呕地说不出话来。
广胜撒了手,没趣地笑了:“要命就饶了你……呵呵,别害怕,等我死了,遗产全归你。”
朱胜利缓过劲来,手扒着洗手池嗷嗷地干呕起来。
广胜回头看看他,想要给他捶捶背,感觉没劲,摇摇头走出厕所,颓然倒在了床上。
看来公安这是开始了……广胜瞪着空洞的双眼在想,一定是他们抓住了关凯和他的喽罗,然后一一审问他们。广胜有这个经验,一般牙口不好的伙计一进公安局的门就开始尿裤子,为了早点离开那里,逮什么说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倒干净了以后,人家就开始找人对证,真正犯事的直接就留下吃“二两半”了。没事的呢?也不会让你消停了,隔三差五的提溜你,直到把你折腾成一个空壳,像清水一样透明这才拉倒……他们肯定是交代了我跟关凯接触过的一些事情,搞不好还说得云山雾罩,栩栩如生……我抗他们提溜吗?答案是否定的,尽管我个人没有干什么违法的事情,但我牵扯过多少内幕呢?不说?可能吗?我又不是没进去过,不抖搂干净了你就别想囫囵着出那个门!说?我说什么?我说我找人杀了黄三?!
我真的应该那么说吗?广胜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我他妈这是找死呀!
在黄三这件事情上,我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我没干什么呀!我无非就是花钱让人教训了他一下,谁知道他竟然死了呢?那么是谁杀死了他?我?胡四?卖蛤蜊的东北人?都不是?那么是谁?幽灵?妖精?水?草?空气?都不是……究竟是谁?是你!是你陈广胜!真的是我吗?……越往深处想,广胜的脑袋越大,最后轰地一声爆炸了!
朱胜利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后窗那里,他好象看见了什么,猛扑过来:“赶紧走!小拖打车来了!”
广胜的魂猛地回到自己身上,一骨碌爬起来,拽着朱胜利冲出门去。
冲到楼梯口那里,广胜突然站住了,挺起胸膛走了回来,这个动作令他看起来很悲壮。
他默默地盯着锁眼看了一会儿,很沉稳地把钥匙伸进锁眼里,慢慢转了两下。
阳光肆意地在天地之间飘舞着,苍白而冰冷,如一把把雪亮的刀子。
“小拖,辛苦你了,哥哥我谢谢你。”坐在出租车里,广胜摸了一把小拖干瘦的脸,笑道。
“胜哥还是那个脾气,跟我客气什么?”小拖从广胜给他的一千块钱里抽出两张,递给广胜,“八百就够了。”
广胜又给他推了回去:“拿着,这二百算我给弟弟的嫖娼费,支援战斗在一线的光棍同志,嘿嘿。”
小拖装好钱,蔫蔫地笑了一声:“还嫖娼呢,蛋子都要饿瘪了。”
“小拖最近没找个工作啥的?”朱胜利在旁边问。
“找了,还是跟赵玉明干,给市政按路灯呢……跟艺术不搭边儿了这次,唉。”
“那也好啊,有活干就成。”广胜安慰他,“你没看见街上多少瞎逛悠的?”
“咱们还是别说这些了……胜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没事我先下车了,我得去工地看看。”
“我们也在忙碌啊,想去即墨找找机会。你到了吗?那就下车吧,别耽误工作。”广胜示意司机停车。
“胜哥,保重啊……”小拖犹豫了一下,甩头下了车,广胜隐约看到他的眼里闪动着一丝泪花。
“广胜,我想回家。”朱胜利看着小拖走远了,回头对广胜说。
“想当逃兵?”广胜推了他的脑袋一把,“上次你犯那么大的错误,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呢。不准走!有事安排你。”
“……”朱胜利像一只鸡突然被人攥住了脖子,脸刷地红了,“绑架啊。”
云升餐馆的门紧闭着,李老师站在寒风里四处打量。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只血红的塑料袋,骨碌骨碌从门口滚过。
(八)
在餐馆门口停下车,广胜四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几辆偶尔驶过的汽车,街上几乎没有几个行人。
一个老人佝偻着腰,脑袋一点一点地望前走,越走越小,小小的影子之外,整个世界显得如此荒凉,如此老谋深算。
广胜付好车钱,拽了还在盯着老头发呆的朱胜利一把,下车冲李老师打了个招呼:“老师站那里干吗?等买卖?”
“还等买卖呢,老师这个小餐馆快要倒闭啦!”李老师愁眉苦脸地往里让着广胜,“唉!那个叫老七的又在这里等你,不知道怎么了,一进门就硬逼着我出来等着你,凶神恶煞的,一点道理都不讲……你说,你怎么就交往了这么个人呢?”
“呵呵,别管他!他就那样……”广胜拉着李老师的手进入餐馆,“老七!出来!”
“你怎么才来?”老七幽灵一样从旁边的一个单间里闪出来,不满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我怕什么?怕你强奸了我?”广胜把他推进屋里,回头对李老师说,“整点好的,我跟七哥好好喝点。”
“还他妈喝呀?不喝了,不喝了!”老七冲李老师挥挥手,“你出去!站门口长点眼生,有穿警服的赶紧报告!”
“怎么了广胜?”李老师有些紧张,颤着嗓子问,“你们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要是真那样,你们可千万别在我这里了,你老师干点小生意不容易,万一你们在这里闹事,我可惹不起这个麻烦……”
“没什么,是别人的事,我们在这里帮忙拿个主意。你就照老七说的办,呆会儿我们就走。”
“广胜,我没有别的意思,”李老师换了一种非常柔和的口气,“老师真的转不动了,你看这位七哥欠我的帐?”
广胜笑了笑:“好嘛,又转不动了……多少钱?”
老七神情暧昧地瞥了广胜一眼,啪地一拍桌子:“那点钱还叫钱吗?你怎么还让胜哥付帐?滚出去!老子……”
“老子在城里吃馆子都不花钱呢!”朱胜利接口嚷道。
“我可没那么说,”老七偷偷扫了广胜一眼,“那是电影上说的。”
李老师拿着一个帐单回来了:“广胜,你看看,这不?两千多呢。”
广胜从口袋里拿出两千,抬手递给李老师:“就给你两千,零头就算了,我最近也困难。”
李老师的脸像突然盛开的鲜花:“好好!两千就够了!我的亲孩子哟……”
“你出去吧,有事赶紧过来说一声。”广胜站起来想推他出去,想了想又没好意思伸手,尴尬地站在那里。
“出去!你他妈拿了钱还不赶紧滚蛋?在那儿装什么爹?出去!”老七一脚踹关了门。
广胜坐回来,给老七点上一根烟,沉声问:“盛天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七说话像在放连珠炮:“今天一大早我还在睡觉呢,春明他们就跑我家去了,这帮小子吓得像他妈吃了枪子的兔子,站在那儿一个劲地哆嗦!我就问,什么事这么慌张?春明哭着说,老黑好象在外面等了凯子一夜,就等着他出来好干挺了他的呐!结果,天放亮的时候,凯子跟小韩他们下楼想回家睡觉,刚打开车门还没等上车呢,老黑就冲过来用一把手枪顶着他的头搂了机子!也他妈巧得狠,枪没响!凯子还在愣神呢,老黑就丢下枪,从怀里抽出一把砍刀把他砍翻了!凯子躺在地下想掏枪,没等掏出来脸上又挨了一下,当场就瘫那儿了!小韩反应过来,上去就跟老黑拼起来了,老黑这小子还真是条汉子,把小韩也砍倒了!大壮他们也是些小蛋子货,害怕挨刀,撒腿没影了……楼上的几个弟兄一看不好,拿着消防斧就冲了下来,老黑还在那里没命地砍凯子呢,就被他们一斧头砍倒了!听说膀子给卸掉了,就他妈连着一根筋……老黑搭拉着胳膊跳起来想跑,结果被冲下来的彬彬用猎枪把脑袋打碎了,现在死活不知。后来彬彬他们把凯子抬到车上想送医院,凯子倒是很冷静,怕公安去医院调查,让车往沧口医院开,你想想能行吗?开了几步远,凯子就不行了,直他妈翻白眼!他们干脆就把他送到了中心医院,然后个人窜个人的,都他妈颠道儿啦!”
“那么老黑呢?!”广胜听得心阵阵发紧,腿也像活塞那样簌簌地抖个不停。
“不知道,好象也被人送去了医院,”老七喘了一口气,心有余悸,“估计是死了。”
单间里鸦雀无声,风吹打着窗台上的一棵君子兰,发出刷刷的声音。
广胜感觉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只乌鸦,这只乌鸦站在寒风凛冽的悬崖上,鸟瞰着脚下发生的一切,心惊胆颤。
下一步就该轮到我了……一些重重叠叠的镜头不知疲倦地反复在广胜的眼前跳跃,震天的厮杀声响彻云霄。警察、歹徒、路人、无辜的伤者,走马灯似的穿过脑际,冷汗阵阵沁出额头、脊背、前胸、手心……广胜的四肢被横飞过来的利刃砍伤了,他沿着无际的旷野奔跑、逃亡,回首是雪地上的斑斑血痕。寒风穿透他的内脏,太阳如万柄尖刀扎在他的伤口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如同一只大鸟猎猎穿越云层,身体在飞翔,心却渐渐冷却,呼喊的声音消失在茫茫太空。
“胜哥,说话呀!咱们应该怎么办?”老七伸手拍拍广胜放在桌子上的手,愁眉苦脸地问。
“啊!”广胜似乎被吓着了,惊恐地抬起头来,“说什么话?什么怎么办?”
“吓傻了?我问你下一步咱们应该怎么对付这件事情?”
“对付什么?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吗?”广胜还在迷糊。
“我知道没你什么事!”老七有点上火,用一个烟盒啪啪地拍着桌面,“点憨是吧?没考虑仔细是吧?你想想,你就那么容易就脱身了吗?老黑为什么要杀关凯?这里面你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别以为老七什么都不知道!前一阵你们都干什么了?本来常青把持着盛天,为什么关凯不动一兵一卒就回来接手了?你在这里面起了什么作用?嘁,临阵脱逃嘛这叫。”
“老七,你他妈会说句话吗?”朱胜利的脸方才还在黄着,这会儿一下子变红了,“关广胜屁事!”
“滚你妈的!你算个什么鸡巴玩意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老七猛地将烟盒摔到朱胜利的脸上。
“别闹啦!”广胜拾起烟盒又给老七摔到脸上,“都消停一会!让我想想。”
屋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风停了,君子兰惨绿的叶子在阳光下昂然耸立。
人生如一张巨大的网,我将永远被网在里面不得超脱……广胜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我该怎么办?我的明天究竟在哪里?谁能指给我看?那是一个什么去处?我何时才能到达?到达那里又将发生些什么?谁能告诉我这一切?阳光明媚,生机勃勃?还是一如既往的衰败与暗淡?一如既往的奄奄一息,痛不欲生?我的出路到底在何方?……乱!乱!乱!广胜如同一个迷了路的瞎子,站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不知所措……没有办法啦,我只有一条道可走,那就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七哥,我想好了,咱们走!”默默地闭了一会眼,广胜张开眼斩钉截铁地对老七说。
“走?往哪走?”老七把眉毛撇成了八字,“这话真奇怪!你走你的,我为什么要走?”
“七哥,”广胜把身子倚到靠背上,慢悠悠地说,“为什么要走?我还需要跟你说的那么明白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最近是谁整天跟老黑在一起?你前一阵子在关凯的夜总会干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走了?再就是,你手下也有几个小兄弟,关凯出事了,他们能不被公安局、派出所传讯?这些兄弟跟你真的是铁板一块?你就没跟他们一起干点别的?”
“别说啦!别说了胜哥……”老七好象要哭了,脖子伸长摆出一个挨刀的姿势,“我跟你走!”
“这就对了嘛,”广胜笑了,“说实话,不是为了弄清楚健平的事情,我才不愿意带着你呢。”
“哥哥,别耍我了!你刚才说的那一大套,就是为了这个呢,以为我不知道?”
“就算是吧!”广胜冲他的脸吹了一口烟,“你不吃亏,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哪里?”
“莱州!那里山清水秀,螃蟹这么大的个儿!”广胜笑眯眯地作了一个轮胎那样大的动作。
“好啊!我他妈就喜欢吃螃蟹!”
广胜不理他了,转头问朱胜利:“我们要走了,你呢?”
朱胜利的脸此刻成了一张黄表纸,连连摆手:“我回家,我回家!没我什么事!”
广胜握住了朱胜利的手:“别紧张,本来我也没打算让你跟我一起走,你是个老实孩子,受不得这些惊吓。我给你安排个任务,我走了以后,你把孙明给我照顾好了。这是其一,再就是你多留心留心公安这面的动向,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想抓我?有什么情况马上跟我汇报!最后呢,你经常去我妈那里看看,有什么体力活帮我妈干干……好了,就这些。”
朱胜利使劲地点头:“我知道了,放心走吧,这儿有我!”
“等等!”老七拉住想要出门的朱胜利,“老胡,千万别学我,嘴要紧!这些事情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老七,我不是你!”
“我操,什么态度嘛……”
朱胜利转身要走,广胜拉住他,塞到他手里一千块钱,“把这个给我妈送去,过年我就不一定回来了。”
朱胜利把手给他推回去:“你走你的,老母亲那边有我!出门了需要钱。”
广胜想了想,把钱揣起来,用力抱了他一下,扭过头,反手挥了挥:“走吧,走吧。”
闷坐了一阵,广胜示意还在喋喋不休的老七住口,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对母亲说他要出趟远门,是给公司去南方要帐,快的话几天就回来,慢的话得有个把月,反正过年肯定回家。老母亲嘱咐他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感冒了,听说南方流行禽流感,别传染上……广胜嘟囔了一句,我又不是鸡鸭飞鸟什么的,我传染的什么禽流感?轻轻挂了电话。搓着腮帮子想了想,想要给孙明打个电话又忍下了,暂时还是别告诉她吧,等我安顿下来再说……问老七有没有什么事?有事赶紧联系。老七把假发套揉搓成了一团乱麻,也没想出还有什么事来,急得嘴唇直哆嗦。广胜拉起了他,走吧,想起来再说。
走出餐馆,外面银白一片,灿烂的阳光从天上掉下来,在地下摔得粉碎。
李老师不愧是教师出身,素质高,守信用,抄着手笔直地站在门口,凛凛然了望四周。
蓦然回首,云升餐馆破败的门头让广胜想起了曾经有过的日子,这些曾经鲜活的日子如今却恍如隔世。
站在一处隐秘的路口打车的时候,广胜发觉自己竟然流下了泪水。
飞驰的出租车载着两个心怀鬼胎的人,渐渐远离了这座喧嚣的城市。
(九)
“胜哥,我知道常青藏在哪里!”老七血红的眼珠子似乎要掉出来。
“别急,慢慢说。”广胜的心像被一只手猛地攥紧了,用手转动着酒杯努力使自己保持镇静,故作轻松地看着老七。
“好,我慢慢告诉你……”老七灌了一口酒,稳定了一下情绪接着说,“前几天我跟老黑不是经常在一起的吗?有一次我跟他在你老师的饭店里喝酒,老黑接了一个电话,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那是常青打来的。我故意装作不在意,出去上厕所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老黑刚好接完了电话,顺手把手机搁在桌子上。我动了心思,就开始没命地灌他喝酒,最后这小子醉了,趴在桌子上迷糊过去,我偷偷拿过手机把那个号码记下了。胜哥,你猜那是哪里的号码?不远,离青岛不到二百里路——即墨!回家以后,我找了春明他们,让他们去打听这个号码到底在什么位置。春明家楼下不是有个发廊吗?那个开发廊的小姐就是即墨的,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是即墨温泉镇一带的号码。当时我想了很多,可就是不敢把这事儿告诉你,我怕你找到他一言不和火拼起来,万一事情闹大了会牵扯到我,到那时我怎么办?胜哥,既然咱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现在我也就不怕了,我跟你一起去找他!现在我也明白了,混社会想要脚踩两只船,没个正经立场一辈子也别想混起来!所以,这次我跟定了你,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不是我喝了酒说醉话,有时候我也挺讨厌我自己的,比如说……”
老七还在不停地絮叨,广胜已经不在听了,他只记住了老七前面的话,好啊,我终于发现你了,常青,等着我!
小杰冷冷地盯着老七,目光像两片锋利的刀刃:“兄弟,你别说那么多了,我就问你一句,这都是真的?”
“真的!”老七哗地从电话簿里撕下一页纸,“看吧,就是这个号码!”
小杰接过那张纸,顺手拿过了广胜的手机。
广胜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干什么?你想打草惊蛇?!”
老七也楞了,嘴唇哆嗦得像挂在电风扇上的一片纸条:“杰哥……还不到时候吧?”
“都沉不住气了?”小杰笑了,“放心,我不会那么没脑子的。”把手机举到眼前,麻利地拨了一个号码,“喂,麻辣烫!是我,小杰!哈哈,还在家睡呐?好嘛,有钱人就是潇洒……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想你。你在家等我,我想去见见你,顺便给你联系个买卖。什么买卖?呵呵,你管那么多干啥?肯定让你挣到钱!去了再说吧。”
放下电话,小杰顺手捞起酒杯啜了一口酒,抹着嘴巴说:“我一个战友,当年在部队的时候我俩是铁哥们儿。”
广胜明白了,这个叫麻辣烫的战友肯定也是即墨人,转着酒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杰,哥哥看你的了!”
小杰揣起那张纸,快速地扒了几口菜,啪地拍下筷子:“走吧,去即墨!”
“小杰,你就不要去了,”广胜感到很过意不去,“干脆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嘱咐一下,我跟老七去就得了。”
“胜哥你怎么这样?”小杰似乎有点上火,“你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吗?当年在劳改队……”
“别说了!”广胜打断他,“别总是把那点事情挂在心上……好,那么咱们一起走!”
老七抓起一根不小的羊腿,用窗台上的一张报纸包了,揣进怀里,转身就走。
广胜拉住他,掏出几张钞票递给他:“去柜台把帐结了。”
小杰追过去把钱塞回广胜手里:“别这样,很不好看!”
广胜知道他的脾气,索性不再推让。
小杰出去结帐的时候,广胜的手机响了。广胜拿起来一看,不禁楞住了,是金林!金林这个时候找我干什么?钓我?想知道我在哪里然后过来抓我?这个电话接不接?接了我怎么说?脑海里一下子闪出金林那双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在问他,你都干了些什么?常青去了哪里?健平去了哪里?关凯为什么被砍了?黄三是怎么死的?!手机铃声坚持不懈地鸣响,广胜的手好象被锁住了,一丝也动弹不了……想到金林在他身上所付出的一切,想到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慢慢上升,顷刻将他淹没。手机不响了,广胜在犹豫,我应不应该给他打回去?
老七好象知道那是金林打来的电话,凑到广胜的耳边低声说:“派出所的电话不要接,他们有监控……”
广胜一激灵,猛把他推到一边,你他妈没有不明白的事!监你姐姐那个逼去吧,反正我是不接这个电话啦!
正在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关机,小杰回来了,在门口把头一摆:“走吧。”
“怎么走?这个破地方连个出租车都没有……”往外走着,老七嘟囔了一句。
“老七这伙计还挺讲究呢,”小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就是打个的?咱有摩的。”
“呵呵,坐杰哥的摩托车也行啊。”老七无奈地回了一句。
广胜走着突然掏出手机站住了,小杰问:“怎么了胜哥,还有啥心事?”
广胜看了手机屏幕一眼,扳回他的身子:“祥哥来电话了……回去,接完了电话再走。”
“广胜啊,这阵子过得还好吗?”董启祥似乎不知道广胜现在的处境,语气平常。
“还好,跟原来一样,哈哈。”广胜的脑子急速地转着,我是否应该给他透露一下关于黄三的消息呢?
“那就好,呵呵……广胜长大了,社会上的事情不搀和了,这很好。”董启祥的声音听不出确切的意思。
不行!我得套套他的话,万一黄三的事有朝一日抖搂出来,我得知道胡四和董启祥的意思……想到这里,广胜打了个哈哈:“祥哥,我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个世界多好?谁不想好好的过日子?嘿嘿……祥哥,四哥最近忙什么呢?”
“哦,老四呀,”董启祥笑了,“这家伙玩得潇洒,整天游山玩水,这不?又他妈去了西双版纳。”
“呵,四哥行!”广胜顿了顿,索性照直说了,“祥哥,几个月以前我去找过四哥,是为黄三的事情……”
“黄三?哈哈,我知道!你忘了你来找老四的时候我也在场?咱哥俩还好一顿拉呱呢。”
什么?!当时你也在场?还拉呱了?广胜糊涂了,我怎么不记得你也在场呢?茫然地盯着手机,广胜一下子怔住了,难道我的脑子真的完蛋了?这件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出现了偏差?人物、时间、地点等等一切都从我的脑子里参差地剥落,只剩下关键的事件了?不会吧?我的脑子还没被折腾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吧?广胜不解地问:“是吗?我怎么有点忘了?”
“唉!你呀……”董启祥埋怨道,“你只记得你四哥,我在你心里像个屁一样。你忘了,我可记得清楚着呐。呵呵,你拿了两万块钱来是不?你说让老四给你找个人教训教训黄三,还说要他的一条胳膊是不?呵呵,当时我还劝你,我说兄弟你不能这样啊,老大不小的人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还是挺听我的话嘛,当时拿着钱就走了……呵呵,这就对了嘛,喝醉了酒吃点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谁没吃过亏?后来听说那个叫黄三的被一个卖蛤蜊的给杀了,我还跟老四开玩笑说,看看吧看看吧,老天爷长眼呢,坏人不长寿呢。当时老四还想跟你说说这事儿呢,我没让他说,人都死了还说什么……”
广胜的脑子仿佛穿进了一根线,这根线牵引着他走到了一个充满光明的所在……哈哈!广胜猛地一拍大腿,好!人家董启祥和胡四才是真正玩社会的!我真他妈笨蛋!可不是嘛,那天就是这么个情况!广胜打断了还在喋喋不休的董启祥:“祥哥,我好象记起来了……对呀,是这么回事!好象我还要罗嗦,你跟四哥把我给推走了……对!就是这样。”
“呵呵,我说嘛,广胜的记忆力没有那么差。”董启祥的语气还是那么平稳,“好好过日子,有机会我去找你玩儿。”
“好的祥哥,等我回去一定去找你玩儿……”刚说完,广胜就后悔了,这不是透露出我在外地吗?
“那就这样吧,”董启祥好象没有听出别的意思来,“等你回来就来找我,挂了啊。”
收起电话,广胜哧了一下鼻子,操,你还是知道我在外地……嘿嘿,这个老油条!
小杰见广胜接完了电话,拽起广胜就走:“走吧,快点赶路天黑以前没准儿就到了。”
(十)
这是莱州城郊外一个荒凉的小镇。极目远眺,一望无际的田野上覆盖着皑皑白雪,隐约可见几株嫩绿的麦苗钻出积雪,在寒风中瑟瑟地抖着,像是要挣扎出来与严寒抗争。路边的树木光秃秃的,被风刮得不停摇晃的枝桠奋力指向天空,仿佛是在质问躲藏在云后的太阳,傻逼赶紧给我滚出来,我要冻死啦!
积雪融化的街道泥泞不堪,路上没有几个行人,偶尔驶过的农用车将大块的泥浆甩向身后,像一只巨大的鸡在刨食。
几个口里哈着白雾的年轻人,瞪着暗淡的眼睛坐在各自的摩托车上,好象在等待拉客,见有人走过,连忙抛飞眼。
“胜哥,这就是你说的山清水秀?我怎么没看出来?”老七从鞋底抠下一块粘满泥浆的冰块,嗖地砸向远方。
“这话我说过吗?”广胜缩着脖子嘿嘿笑了,“不管别的,反正螃蟹是有的。”
“别拿大奶子糊弄小孩啦!刚才我在车上还寻思这事儿呢,这都什么季节了,还有那么大的螃蟹?”
“老七你还别不信,现在的渔民也钻研科技呢,不管什么季节,螃蟹照样肥得像他妈女人屁股。”
“得,别耍我了……”老七站住了,“我说人家出租车都不愿意往这儿跑了呢,这是个什么鸡巴地方?”
“埋怨什么?咱们来的不是时候,春秋两季你来来试试?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操!吹吧你就……”老七撇撇嘴巴,“咱们还是别斗嘴了,赶紧给你朋友打电话,找个地方吃点饭,饿死我了。”
“这就到了,还打个屁电话。”广胜兜紧上衣,快步向一个门口挂着“修摩托”三个字的铁皮房走去。
铁皮房里坐着一个满脸油污体格健壮的人,见有人进门,连忙站了起来:“修车吗?”
广胜站在门口没动,直直地看着他。
“出了啥毛病?”那个人以为车在外面,问着话就要出门。
“小杰,是我。”广胜横身挡住了他。
“你是谁?”那人一楞,退后两步仔细打量广胜,看着看着眼睛突然放了光:“胜哥!你怎么来了?!”
“哈哈哈!我怎么就不能来?”广胜当胸擂了他一拳,“小杰,想我吗?”
“怎么不想?”小杰似乎很害羞,局促地用一只油脂麻花的手套擦着手,傻笑着看广胜。
广胜瞪了站在门口吐着白气的老七一眼:“别傻站着,叫杰哥。”
老七好象来不及了,一声杰哥刚叫完,接着就嚷上了:“赶紧找地方吃饭!我他妈都要饿死了。”
小杰脱下身上的工作服,顺手从墙上扯下一件同样脏的军大衣:“走,咱们回家吃!”
“你不把门关上?”走到门口,广胜问小杰。
“关啥关?除了几把钳子,啥也没有……”小杰想过来拉广胜,看看自己满是油污的手又抽了回去。
“兄弟,一直这样干着?”广胜边走边问。
“一直这样。”小杰瓮声瓮气地回答。
“这样也好……”广胜叹了口气,“唉,人呀,活着都不容易。”
“谁说的不是?尤其是咱们这号人。”
“小杰没算算出来多长时间了?”广胜随口问道。
“三年了。”小杰好象很寡言。
一辆拖拉机突突地从身边驶过,溅起的泥浆甩了老七一裤腿,老七站住了:“干什么?你他妈找死?”
广胜拉了他一下:“又他妈毛楞!小心人家下来揍你。”
开拖拉机的好象听见了老七在骂他,回头盯了老七一眼,一句话还没出口,小杰就一手套摔了过去:“滚你妈的!”
开拖拉机的惊恐地看了小杰一眼,连忙加速。
“家里没人吗?”广胜搂着小杰的肩膀继续往前走。
“有,我结婚了。”小杰回头拖了老七一把,“兄弟,别生气,不值当的。”
“结婚了?那就算了,”广胜站住了,“咱们还是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弟妹在家不方便说话。”
“咳!啥方便不方便的?来了就回家。”小杰反手推了广胜一把。
广胜还是不动:“小杰,你不知道,我在青岛犯了点事儿,让弟妹听见不好。”
小杰想了想,拽着他往旁边拐:“那也好。”
这是一间雾气蒸腾的小羊肉馆,四十多岁的老板正在忙碌着给几个民工模样的人倒茶,倒头一看小杰,连忙放下茶壶搓着手迎上来:“呦!小杰兄弟来了!快请进快请进。”
小杰唔唔两声,伸手挑开旁边的一个门帘,把广胜和老七让进去,对老板说:“来点好的,没事别进来,去吧。”
“胜哥,我就知道你出事了,你的脸上带着呢。”小杰坐下眯眼看着广胜,沉稳地说。
“是吗?”广胜转头想找面镜子看看,没找着,回头讪笑道,“呵呵,看来我兄弟真了解我。”
“能不了解吗?”小杰暧昧地笑了,“一个锅里摸勺子好几年呢。”
“那是,”广胜仿佛回到了坐牢的日子,眼睛开始散光,“小杰,还记得咱俩商量着要越狱的事吗?”
“咋不记得?”小杰笑得像个山贼,“你还拿个电池按上灯泡,试验电网上有没有电呢,嘿嘿,真他妈好玩儿。”
“幸亏没跑!”广胜心有余悸,“你说咱们万一往墙上一爬,人家当兵的看见了,就那么一下——啪!哥俩完蛋了。”
“不说这个了,胜哥,惹啥麻烦了?”小杰拖拖凳子,靠近广胜。
广胜往门口瞄了一眼,老七不知道从哪里拿了一根胡萝卜,倚着门框嚼得如同一只饥饿的兔子。
广胜示意他注意点外面,低声把发生的事跟小杰说了一遍。
“这么麻烦?”小杰把耳朵捻得通红,“看样子,你是真的不能露面了,公安不是好对付的。”
“躲一时是一时吧,这事儿早晚得出,”广胜点上两根烟,递给小杰一根,“这次出来不光是为这个,主要是找健平。”
小杰还在沉思,没有说话。广胜推推他的胳膊:“怎么不说话了?不想给我找地方住吗?”
小杰笑了:“说什么呐!我是那种人吗?如果你觉得住家里不方便,我带你去我哥们儿家,他家没人,光棍。”
“呵呵,那就好。”广胜放下心来,轻轻捏了小杰的手一把以示感谢。
“如果那个叫老黑的死了,这常青还真不好找了呢。”小杰摇着脑袋,轻声说。
“麻烦就在这儿呢……”广胜瞟了还在呱唧呱唧啃萝卜的老七一眼,“看见那伙计了吗?他是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了。”
“这伙计不大稳当,”小杰压低了声音,“用完了得赶紧让他走,这种人容易坏事。”
“这我知道,不是为了找我的兄弟,谁愿意搭理他?”
“唔,有些事情还是得靠咱们自己的人……胡四和祥哥那边怎么样?”
“再没联系,这事我不想麻烦他们,还没到那个时候。”
小杰把手捂在广胜的手上,用力攥了两下:“先喝酒,喝完了再说这事儿!老板,上菜!”
老板端着一个盛满热腾腾饭菜的盘子进来了:“小杰兄弟,早做好了,就等你招呼呢。”
三杯滚烫的老酒下肚,广胜感觉身上阵阵发热,看着身边的小杰,心里涌出一股热浪,这才是我的好兄弟!
小杰发觉广胜在端相他,嘿嘿一笑:“胜哥,想什么呢?”
广胜连忙收回目光,尴尬地笑笑:“没什么,我在想几年前咱们在监狱时候发的那些誓言呢,记得吗?我说我要当大款……”
小杰被酒烫了一下,捏着嗓子大笑:“可不是嘛!那时候都这样,以为世界是咱们的。”
“世界不是咱们的吗?”老七这一顿猛喝,似乎上了酒劲,“咱们遭了那么多罪,这个世界不应该补偿补偿咱们?”
“世界欠你的吗?”广胜给他筛满酒,“七哥呀,老实活你的吧,老天爷不听你乱叫唤的。”
“不听我叫唤,我他妈天天骂他!”老七猛地把那杯酒倒入嗓子,突然揪着胸口蹲在了地下。
“呵呵,这小子烫着了……”广胜低头看着他,揶揄道,“过瘾了吧?知道了吧?老天爷不是那么好骂的吧?”
老七不服气,站起来将一瓶白酒咕咚咕咚倒进黄酒里,摇晃了两下盛酒的钵子,瞪眼看着广胜:“我全喝了它你信不信?”
广胜怕他喝多了惹麻烦,拉他坐下,边将钵子移到一旁边笑道:“我信我信,慢点喝。”
小杰用脚踩了踩广胜的脚,意思是让他喝。
广胜不解,斜眼看着他,小杰把手挡在嘴边,轻声说:“他有心事,让他喝。”
广胜不再管他,把身子靠到椅背上,悠然地瞄他。
老七喝着喝着,突然掀开衣服,抽出一本电话簿啪地拍在桌子上:“胜哥!我不是人!我他妈全跟你交代了吧!”
广胜一楞,如同电影的定格,一下子呆在那里。
(十一)
好象一整天也没见太阳出来,到了傍晚它倒出来了,如血的残阳把远在即墨的这个村庄染成了红色。
两条瘦骨嶙嶙的狗在争夺一根同样瘦的骨头,嗷嗷叫着穿过泥泞的街道。
小杰闷声不响地在前面推着摩托车,广胜和老七跟在后面,踩着积雪呱唧呱唧地走。
几个老人站在街口,好奇地打量这三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
走过大街西首,小杰在一个清冷的小卖部门前停住了脚步,把摩托车靠到墙角,大步走了进去。不一会出来一个长相憨实的汉子,这汉子呲着一口焦黄的牙齿冲广胜他们笑道:“哈哈,你们可来了!”一把拉住了老七,“这位就是胜哥吧?小杰经常跟我念叨你呢,哈哈,可见着真人了!不容易,不容易……果然好风度啊胜哥!”
老七茫然地倒退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广胜上前握了握这个人的手:“呵呵,是麻辣烫兄弟吧?我是陈广胜。”
麻辣烫一楞,忽地红了脸:“呦!错了错了,你看看我这眼神……先进屋吧,酒都给你们烫好了呢。”
小杰过来吩咐老七帮他把摩托车抬进小卖部,几个人绕过柜台进了后院。
麻辣烫的女人蹲在灶下,羞羞答答地瞟了广胜他们一眼,局促地回过身往锅头里填柴火。
麻辣烫推了她的脑袋一把:“就知道干活,跟哥哥们打个招呼呀。”
女人仰起脸冲大家憨憨地笑了一下,麻辣烫不理她了,拉着广胜直接往里走:“胜哥别笑话,庄户老婆怕见生人呢。”
东间的一铺大炕上摆满了香气四溢的酒菜,一个老人端坐在热腾腾的炕上,见广胜他们进来,连忙伸出手来挨个的拉:“快上炕快上炕,哎呀,这么冷的天……脱鞋脱鞋,文堂,站着干什么?快叫客人上炕!”
广胜的心里暖洋洋的,这才是温暖的家庭生活啊……脱了鞋,挨着老人坐下,神情有些腼腆。
坐好后,麻辣烫就开始给大家敬酒,老人也不喝,用一种慈祥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们。
说着话,广胜得知麻辣烫名叫马文堂,几年前跟小杰在甘肃某部服役,还是侦察兵呢。
麻辣烫看样子也是个性急的人,酒过三巡就不停地问小杰到底给他联系了一个什么买卖。小杰拿眼神瞟了老人一眼,麻辣烫似乎明白了,把老婆招呼进来,让老婆挨个菜夹了一些,让老婆搀着老人去了里间。听听那屋没有了动静,小杰压低声音把广胜的来意跟麻辣烫说了一遍。麻辣烫听着听着眼睛就放了光:“这可是个大事!你们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胜哥,看样子麻辣烫知道这件事情。”小杰眯着眼想了一阵,抬头对广胜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广胜不大明白。
“我了解他,”小杰给广胜添满酒,轻声说,“我跟他在部队呆了三年,他的脾气我知道,心思全在眼睛里。”
“哦……他会去找谁呢?”广胜不太放心,“不会走漏风声吧?常青很精明的。”
“喝酒吧,”小杰笑笑,“咱马哥更精明。”
说着话,麻辣烫搓着冻得通红的脸回来了:“胜哥,我打听到了!”
广胜连忙将他拉到身边:“他在那里?!”
“在温泉镇上!”麻辣烫端起酒杯干了一杯,“别急,你听我说。刚才小杰说这事儿的时候,我就有点纳闷,怎么会这么巧呢?这几个人我听我一个兄弟说过!当时我还想呢,这是帮什么鸟人,他们来温泉干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他娘的,果然让我给猜着了……胜哥别着急,慢慢喝着听我说。我这个弟兄在镇上开饭店,消息相当灵通!刚才我去找了他,正好他在家呢,我就套他的话……过程我就不跟你讲了。他说,上个月他就发现,几个操青岛口音的人经常去他店里吃饭,他端相着这几个人来头不善,来去匆忙,说话也老是低声低气的,而且一看就是混社会的小哥……”
“几个人?!”广胜沉不住气了,大声问。
“嘘——”麻辣烫把一根手指横在嘴巴上,斜了里间一眼,接着说,“五个!我兄弟说,来的人一般都是五个,最显眼的是一个呲着大板牙的黑大个儿,不过那个黑大个老是听一个长相凶恶的年轻人的吩咐,年轻人说话黑大个总是点头。另外一个像个病人,脸色焦黄,样子像没睡醒,无精打采的。还有一个按着一只玻璃球眼的南方人,我兄弟说这个人很奇怪,从来不说话,好象是个哑巴,另外一个年纪不小了,得有三十好几了吧,好象是个打杂的,跑前颠后地伺候他们……奇怪的是,这些人都拿着手机,可从来不用手机打电话,都是在外面打……”
广胜明白了,五个人——常青、老黑、阿德、健平!那个人是谁呢?
“后来呢?”老七也急了,“不是健平已经死了吗?”
“别打岔!马哥你接着说。”小杰按稳了坐立不安的老七。
“后来跟你们说的差不多,就是少了一个人,”麻辣烫的脸色凝重起来,“那个病秧子可能真的出事了!几天前,去我兄弟那里吃饭的突然少了一个人,就是那个病秧子……有一次我兄弟还多了一句嘴,问他们那个白面书生怎么没来呢?结果屁股上挨了黑大个一脚。再后来那个黑大个也不见了,去吃饭的只剩下了打杂的、年轻人和那个南方哑巴。奇怪的是,这几天,这三个人也不见了。”
“马兄弟,你朋友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吗?”广胜听得浑身燥热,巴不得马上找到常青。
“这,喝酒吧胜哥……”麻辣烫欲言又止。
“呵呵,又他妈卖关子!”小杰笑着给麻辣烫添了一杯酒。
“哥哥,你就饶了我们吧,快说不行吗?”老七的脸涨得像鸡冠。
“喝酒喝酒,”麻辣烫憨厚地笑了,“哥儿几个,地点我是知道的,可天到了这般时候……”
“那行!”广胜决定稳一下再说,“休息一宿,明天再去找他!”
“马哥,他们没走远吧?”小杰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
“估计没走远。嘿,人家也得有几个哥们儿不是?”麻辣烫端起一杯酒下了炕,“你们喝着,我去孝敬孝敬俺爹。”
“我就奇怪了,既然他是来投奔哥们儿,还用在外面吃饭?”广胜将一只酒杯转得像陀螺。
“别想那么多了,明天找到那个人不就明白了?”小杰给广胜点了一根烟,“喝吧,让脑子休息休息。”
“就是,这几天脑子像他妈跑马拉松,整个累瘫痪了。”老七抓起一只鸡腿,把嘴巴塞成了患痔疮的肛门。
“不想喝了,我吃饭。”广胜掂起一个盘子一样大的馒头猛咬了一口,几天没正经吃饭啦。
夜深了,广胜躺在滚烫的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健平真的死了吗?他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向他妈交代?……找到常青又能如何?杀了他给健平报仇?这个念头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像汹涌的海浪永不停歇……报仇?难道这真是我目前唯一能够做到的吗?除了报仇我还能干点什么?彻底放弃,然后把手举过头顶,乖乖地走进公安局的大门?那么我这阵子忙碌是为了什么?我在拿自己开玩笑吗?不能莽撞啊,我不能因为这件事情将自己的后半生抛弃了!找别人替健平报仇?找谁?歪头看看睡得像一头放干了血的死猪般的老七,找他?广胜凄然一笑,这他妈是个人嘛!忍不住就想照脸啐他一口,恰在此时老七放了一个震天响的屁,他好象被自己的屁熏着了,揪着被子角把脑袋往上拱了拱。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脑袋上,这个脑袋突然变成了一个从包皮里脱颖而出的龟头。
“吧唧、吧唧……”老七好象在梦里吃奶,“姊妹儿,你过来,让哥哥抱抱……姊妹儿……”
“来喽,”广胜把嗓子捏紧了,学女人那样娇声勾引他,“哥哥,来嘛,妹妹受不了啦,来嘛……”
“咳!”老七猛然睁开了眼,“你干什么?好好一个梦让你给搅和了……”
操你妈的,真他妈没心没肺!爷们儿都快要死了,你还有心思做这样的好梦!广胜翻个身闭上了眼睛。敢情老七的呼噜声是一副很好的催眠药,这次广胜是真的睡过去了……梦里,广胜变成了孙悟空,驾着祥云飞在天上。正美孜孜地忽悠着呢,健平来了,哥哥跟我来!我给你找了个美女,嘿,真他妈漂亮!孙悟空掉转云头就跟他去了,美女转过身来——我操!是老七!老七的大白葫芦脑袋晃得广胜直发晕,滚开滚开!这样一嚷,广胜就醒了,操他妈,怎么梦见他了呢。重新闭眼想要将老七换成健平说的那个美女,可这一次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眼睛闪闪发亮,月光映照下如同不停闪烁的霓虹。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尖利的犬吠,夜空显得愈加静谧。犬吠消失,夜更深邃,孤独也随之而来……
透过漆黑的夜色,广胜仿佛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悲哀如潮水般扑面而来,让他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凉意。
我来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我到底想要干什么?我敢杀人吗?心灵深处,广胜一遍又一遍地质问自己。
随着一声声高亢的鸡鸣,恐惧与悲哀就这样一次次地冲上来包围着广胜。
(十二)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苍白的阳光被窗玻璃上的冰花切割成细碎的长条,一根一根地洒在炕上。广胜支起上身,用手挡住耀目的光线,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土炕……我真懒啊,人家都起床了呢。一阵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广胜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昨晚吃得太多了,到现在还闻不得饭味呢。这又开始伺候上了?广胜感动得几乎落泪。
“小杰!”广胜边穿衣服边喊了一声。
“起来了?”小杰进来,一根手指在嘴里来回拖拉着,大米渣一样的牙膏蹭在嘴唇上像暴了一层皮。
“哈哈,小杰很讲卫生呐,就这样刷牙?”广胜穿好了衣服,“老七呢?”
“在那屋上神呢,”小杰轻蔑地瞟了门外一眼,“胜哥,这小子好象害怕了,天还没亮就起来了,蹲在堂屋里一个劲地抽烟!我起来上厕所没看清,差点绊了个趔趄,我问他怎么不睡了?他说想家了。你说这小子有句实话?这才出来一天他就想家了?我琢磨着这小子想撤了,看他那眼神我就知道这不是一个干事的人,整个一个胆小鬼。这不?又跑那屋装逼去了。”
“嘿嘿,装什么逼?”广胜早就知道老七的德行,浅笑一声,“人家那是在玩深沉呢,不管他,暂时没跑就成。”
“这小子见了我眼神躲躲闪闪的,万一他跑了我害怕他把你出卖了呢。”小杰冲地下啐了一口,抬起衣袖擦了一下嘴巴。
“我有什么可出卖的?”广胜跳下炕,“不过看着他点儿倒是真的。”
堂屋的锅灶前,麻辣烫站在烟雾里用力搅动锅里的菜,老婆往锅头里填柴,不时瞟一眼丈夫,很甜蜜的样子。
广胜从烟雾里拽出麻辣烫:“兄弟,别忙活了,一点吃不下去了。”
麻辣烫挣开广胜,重新扑向锅台:“啥叫忙活?应该的,吃不下也得吃点,不然伤身体。”
广胜一阵感动,刚想说点什么,老人手里拎着几瓶即墨老酒进来了,不由分说拖着广胜进了里间。
老七正在里间摆罗丹“思想者”的造型,猛回头,傻笑一声将“思想者”变成了“蒙娜丽莎”。
要不就喝点吧……广胜无奈地笑笑,脱鞋上炕。
老七一改往日的多嘴,一直摆着那个温柔的造型,不言不语。
广胜也不理他,酒菜上来,只管自己吃喝。
出门的时候已近正午,太阳被掩埋在云层后面,天地之间一片灰黄。
麻辣烫有一辆三轮摩托,他拿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把车身擦得像一只绿油油的蚂蚱。老人佝偻着身子从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拿出两块木版铺在车斗里的铁架子上,不放心地左右推了两下,转身冲小杰笑笑:“中了,坐吧……早点来家。”
摩托车突突地开上了泥泞的街道,老人一下子被拉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老松,知道这几位是谁吗?”在一家肮脏的小旅店里,麻辣烫拍着刚被从麻将桌上拖出来的一个中年人问道。
“文堂,别这样……”叫老松的中年人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我真不知道,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儿?”
“什么事儿?你他娘的‘坐蜡’啦!”麻辣烫猛地推了他的脑袋一把。
“文堂,你别吓唬我……我坐得什么蜡?”老松用双手挡住脑袋,老鼠般的目光刷地扫了广胜他们一眼。
“吓唬你?闲得没事干了我!”麻辣烫将老松一把提到眼前,“我马文堂是个什么人你清楚吧?没事我会找你?!”
“文堂,好歹你也提醒我一下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你了……”
“那好,我也不跟你罗嗦了!你收留了几个青岛人住在家里是不是?”
“是呀,这有什么?”老松期期艾艾地说,“文堂,你不知道,那是我表弟的几个朋友,他们来即墨采购虾米,这不……”
“跟我撒谎是不是?”麻辣烫用一根指头挑起老松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我问你,谁是你表弟?”
“这谁不知道?张兴呀!”老松不敢将下巴移开,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他从小是在我家长大的,不少人都认识他呢。”
张兴?!广胜豁然开朗,原来是这小子!这不就是波斯猫的老公吗?当初就是因为健平跟他老婆的一些糟烂事,才把我给牵扯进关凯和常青的圈子里的!我为什么跟常青结的仇?跟这件事也有一定的关系!原来张兴这小子一直在跟常青搀和着呐……广胜蓦然打了一个激灵,当初关凯没有替张兴出气,张兴肯定心有不甘!这次机会来了,张兴能不借机复仇?人活得要仔细啊,不定哪个环节出了毛病就出大事……广胜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好,别的我不打听了!我就问你一句,他们现在还住在你家里吗?”麻辣烫把老松的下巴勾得更高了。
“文堂,你撒手,我好好跟你说……”老松踮着脚尖,声音近乎哀求。
小杰拉下了麻辣烫的手:“让他说!”
老松长吁了一口气,摸摸索索地找烟,老七把自己手上的烟给他插到嘴里:“赶紧说,不说实话踩死你!”
老松猛吸了两口烟,战战兢兢地嗫嚅道:“我说实话,你们别打我……他们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广胜忽地站起来,剧烈跳动的心脏撞击着肋骨,如同一只关在铁笼里的野兔。
“你他妈又跟我玩二八毛!”老七猛地从腰里抽出一把蒙古刀,一下子顶在他的脖子上。
“看见了吧?”麻辣烫拍拍老松的脸,阴森森地说,“这帮哥们儿身上都背着命案,不说实话你就别想活着出去了!”
“说吧,什么时候走的?”广胜揪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脸仰成了上吊的羊。
“走了得有三四天了……”老松两腿猛烈战抖,几乎要跪下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现在就可以领你们回家看看!”
“为什么走的?”小杰拉了有些冲动的广胜一把,接着问,“总不会是你撵他们走的吧?”
老松开始交代:一个多月以前,张兴领着常青他们找到了老松,对老松说他们是来收购海米的,需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见他们带了不少钱来,老松满口答应。刚开始的几天,老松没觉察出他们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一直让他们跟自己一起在家里吃饭。有一天深夜,老松突然被一阵惨叫声惊醒了,蔽在门后一听,当场就吓傻了,他们在拷打那个叫健平的病秧子!他们似乎一直在说开枪、杀人什么的,病秧子起初还嘴硬,一个劲地骂人,后来就没了声息,好象是被他们折腾晕了……老松很纳闷,觉得这帮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弄不好要惹啥麻烦。就把这事跟他老婆说了,两口子一商量,干脆搬到父母家住去了,再也没敢照面。半个月以前,老松忽然不放心,半夜溜达到家门口,想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结果看见那几个人用一只面口袋套着病秧子的头,悄无声息地押着他往村南的河滩走去。老松不敢露面,就找个隐蔽处听声儿,结果时间不长他们就回来了,病秧子不见了!吓得老松再也没敢回去。三天前,张兴给他打电话说他们走了,留了房租在炕上。
“你接完电话回家看了吗?”小杰问。
“看了,家里收拾得还挺干净,炕上放着两千块钱……”老松说完,如释重负,“兄弟们,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你没去河滩看看?”广胜感觉阵阵绝望,心在慢慢变冷。
“去看了,有几块石头上粘着血迹,我怕惹麻烦就把石头丢到河里去了。”
“还有啥痕迹?”小杰的问话像个侦察员。
“河滩里还有一些点点滴滴的血迹,上了河沿就没有了……当时我很慌张,觉得他们把病秧子给杀了,就到处找埋人的坑儿,结果啥也没找到!我估摸着他们是不是把他埋到别处去了?或者是他们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然后放他走了?反正我再也没敢在那里转悠,用脚把那些血迹划拉干净就跑回家了……这事儿我谁也没敢告诉。”老松的冷汗淌得满脸都是,腿也颤得一塌糊涂。
“老松,让你受惊吓了,”广胜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拍拍老松的肩膀,“你回去吧,这事不要告诉别人。”
“老松,万一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你的麻烦可就大了!明白吗?”麻辣烫又勾起了他的下巴。
“明白,明白!”老松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几个凶神恶煞的人,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
“慢着!”小杰把一条腿横在门框上,“你和你老婆搬回去住了吗?”
“还没呢,我怕他们冷不丁再回去……”老松不解地看着目光深邃的小杰,“你问这个啥意思?”
“那好!我们几个也在你家住几天!”小杰收回腿,转头问广胜,“怎么样胜哥?”
“哈哈!好主意!”广胜猛捶了小杰一拳,“真他妈有你的,我怎么没想到呢?”
“嘿嘿,”老松茫然地苦笑了一声,“亲兄弟,我算是摊上了……”
“你不亏,哥们儿给你店钱!”老七搂上了他的脖子,“走吧,让你老婆给哥几个做点好吃的。”
(十三)
走在路上,小杰拉拉广胜放慢了脚步:“胜哥,我猜想他们很有可能再回来!你想想,如果他们真的把健平给杀了,就那么放心的拍拍屁股走了?起码应该派个人回来探探风声吧?即便是不派人回来,总应该给老松打个电话侦察一番吧?所以,这阵子咱们看住了老松,走哪儿跟到哪儿,一定能有所收获!”
“有道理,”广胜盯着老松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轻轻说,“这是一个见钱眼开的人,给他点钱,他什么都可以干出来。”
“差不多,不过这小子贼眉鼠眼的,心眼不能少了,咱们也得防备他点儿。”
“有什么可防备的?时刻盯着他就是了。”
“胜哥,你觉得健平真的死了吗?”小杰换了个话题。
“现在还不敢肯定……”一提健平,广胜就有点恍惚,“所以咱们一定要尽快找到常青。”
“我感觉健平没死,你想想他不就是把常青的腿打断了吗?常青在江湖上混的时间也不短了,有必要为这个去杀人吗?”
“兄弟,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些人为一点屁大小的事情就可以杀人的!”
“哦……那我就不能再说啥了。”
走上大街的时候,老松掉头走回来对广胜说:“这位兄弟,咱们是不是应该走胡同?”
广胜想了想,把麻辣烫叫回来:“小马,都上你的车,让老松指路。”
在车上,麻辣烫直骂老松,你他娘的学会仔细了?上次那帮人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这么仔细?你但凡仔细点儿我们能找到你的头上?老松声音尖尖的,好象要哭了,文堂啊,幸亏你们这些人讲点道理,不然我这顿臭揍算是挨上了……唉,不仔细点能行吗?过几天你们抬腚一走,备不住他们又回来了,让他们知道我还伺候你们在我家里住过,还不得把我给吃了呀,俺是真草鸡了。麻辣烫笑话他,你他妈的长得就对不起观众,不吃你吃谁?老七一口咬住老松的耳朵,吃你个鸡巴操的!
这是一个很大的农家院,天井中央是一块水泥台,台上摆放着一些枯萎的花草,南面栽着一片叫不出名堂的蔬菜,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像一堆起伏的山峦。老松帮麻辣烫将摩托车推进来,在墙角停好,然后缩着脖子像一只老鼠那样在门口打量了一番,快步走到房门边,从门框上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房门。一股浓郁的霉味扑鼻而来,广胜意识到这里的确有几天没人住过了。小杰一进门就往里间奔,老松拉住了他:“兄弟,他们没在那间住,当时住的是西间呢。”
“那我们也在西间住好了。”小杰拉着广胜进了西间。
炕上的被褥码放得十分整齐,让人联想到曾经在这里住过的人非常热爱生活。小杰跳上炕挨条的抖搂被褥,广胜随手掀开了炕席,炕席下面静静地躺着几本书。广胜拿起来随意地翻着,翻着翻着就笑了,我操,常青这小子很文明呢,全是菜谱!老松见广胜看菜谱看得津津有味,站在一旁傻笑两声:“嘿嘿,这位兄弟也喜欢炒菜?好好好,会享受生活……兄弟们稍等片刻,我去把我老婆叫回来,让他给兄弟们炒几个菜,我老婆的手艺好着呢。”
“不准去!”小杰翻身下炕,乜了他一眼,“老家伙,想出去报信是不?给她打电话!”
“兄弟真能闹,我还有心戳弄事儿嘛,”老松仿佛很委屈,“哪里有电话?我老婆又不是大款……”
话音未落,老松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老松连忙掏出手机,神色慌乱地来瞄屏幕,广胜劈手夺过了手机:“是谁的?”
老松好象是在装糊涂:“没谁,可能是一起打麻将的伙计找我回去……”
广胜把手机递给他:“接!”
“喂,是谁?”老松无奈,哭丧着脸按开了手机。
“表哥,是我,张兴!”那边似乎很急噪,“你赶紧出去躲躲,听说青岛来了几个人,有可能去找你!”
“我知道了,”老松偷眼瞟了广胜一下,广胜正举着一沓钞票在他眼前晃悠,“那什么,我注意点就是了,你们在哪里?”
“你就别打听了,有事我会找你的!”老松啪地挂了电话。
小杰拿过手机,把那个号码记在了老七的那张纸条上。
广胜微笑着将钱重新装回了自己的口袋:“松哥,钱我先给你保存着,完成了任务我再给你。”
老松的眼里似乎伸出了一只手,晃了两晃又缩了回去:“不急不急,以后再说。”
小杰站在暗处,定定地瞅着老松,若有所思。
下午又起风了,飞舞的狂风将残雪裹挟起来,一层一层地掠过这个寂静的小院。
老松从地窖里拿出一棵白菜,用一把虾皮拌了拌,又找出三瓶栈桥白酒,招呼广胜他们上了炕。
太劳累了……广胜喝着喝着就迷糊了过去。外面响起一阵发动摩托车的声音,迷糊当中广胜吆喝了一声,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小杰好象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地冲广胜抱了抱拳,哥哥,我去把常青给你抓回来——走喽!广胜想爬起来拉他回来,一骑快马呼哨一声绝尘而去……我是不是在做梦?广胜提醒自己,快点醒来,快点醒来!这种时候不能出一点差错!可是他指挥不了自己,双腿死沉死沉的,仿佛行走在一架跑步机上,总是在原地忙碌……胜哥,胜哥!老七在推他的脑袋,胜哥!快醒醒!小杰出事啦!广胜努力想让自己醒来,他知道自己陷在一个荒唐的梦中,可他还是没有办到。
“胜哥!你怎么了?快醒醒!”老七直接揪住了广胜的头发,那力道好象要将广胜的脑袋也变成大白葫芦。
“怎么了?!”这一次广胜彻底醒了,一骨碌爬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哥哥,麻辣烫打来电话,小杰被常青开枪放倒了!”
“啊?!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老松呢?!”
“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哥哥,咱们光知道睡觉去了……”
“别说了!赶紧走!”广胜抓起炕上的皮衣,拉着老七就要往外冲。
“别慌!”老七反倒镇静下来,“往哪儿走?回家?”
“先别想那么多!赶快离开这里!”广胜已经冲出了房门。
老七回身扑到炕上,从广胜用过的枕头底下摸出了那枝五连发,追上广胜将枪给他塞在手里。
两个人冲出院子的时候,风已经停了,一勾残月高高地挂在西天。
(十四)
月光下,广胜手提五连发拖着老七匆匆穿行在狭窄的胡同里,偶尔惊起一两只野猫,嗖地窜过墙头,像早年无声电影里的某个片段。风兜起广胜的皮衣发出猎猎的声音,这些声音刺激着广胜的大脑,让他的思路逐渐清晰……我将奔向哪里?回家?不能!小杰被伤到什么程度还不知道,我不能就这样把他丢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广胜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恐惧,不禁将脚步慢了下来,惯性将老七忽地摔向前方,老七像一辆追尾的汽车那样顿了一下,回头大叫:“胜哥,快跑!”
广胜倚着墙角站住了,眼前闪动着小杰血肉模糊的脸,健平悲伤的声音刹那间也在耳边响起,哥哥,快来救救我,快来救救我……一阵风吹过来,头顶上的梧桐树沙沙拉拉地颤了一下,广胜蓦然打了一个冷战,他觉得全身的血管都悚竖了起来。胜哥,快跑!老七似乎不敢靠过来,站在黑影里不住地催促,快跑,快跑!
跑?往哪里跑?这个世界还有我存身的地方吗?没来由地广胜就想哭,仰脸看天,脑袋里装满了月光般的银色。
“哥哥,你不走我走啦!”老七仿佛用尽了最后的耐力,盯了广胜一眼,撒腿向前窜去。
“站住!”广胜把枪猛地对准了老七的背影,“回头看看!”
老七像是被使了定身法,晃悠两下木然地站下了。广胜举着枪,径直向他走过去,老七似乎被吓傻了,定定地看着乌黑的枪口,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广胜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顶到一个更加黑暗的角落,声音像被砂纸搓过似的:“你想跑是吧?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来玩儿的吗?什么都没干成,你他妈的就想跑?你神经了?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了?报仇!报仇!”
老七好象刚刚反应过来,像烫着一样,一把打开了广胜顶到他鼻子上的枪:“哥哥,你疯了?!”
我疯了吗?我没疯!刚才那些话是在说我自己呢!
广胜把枪调个头握在手上,嗓音渐渐平静下来:“几点了?”
老七将手腕举到月光下快速地瞄了一眼:“八点半。”
广胜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事发生的时间不长,不一定惊动很多人:“告诉我,麻辣烫在电话里是怎么说的?”
“我也说不明白,当时我正起来上厕所,你的手机响了,我就接起来……”老七眨巴着眼睛极力回忆,“好象他第一句话就说小杰被常青开枪打中了脑袋,我懵了!顾不得问那么多,就去推你,后来电话就不响了……再后来咱们就跑出来了。”
边听老七在说,广胜边拨通了小杰的手机,一个陌生人喂了一声,广胜连忙关了机。
“怎么不通话?”老七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十分狰狞,“是不是公安知道了?!”
“估计是。老七,别怕!一时半会儿他们还找不到咱俩的头上!”
“我害怕!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老七几乎站不稳了。
“怕什么怕?是个爷们儿就给我挺起来!”他娘的,你怎么也学王彩娥?你有人家那么娇弱吗?
“胜哥,我不但害怕……我他妈还紧张!”老七刷地抽出了蒙古刀,“我害怕有人杀我!”
“操!杀你干什么?当务之急是找到老松!这事与老松有很大关系!”话音未落,路口的明亮处刷地闪出一个人影。
“老松?追他!快!”广胜猛地推了老七一把,自己也同时往前扑去。
老松似乎没有发现黑暗处还有两个人,竟然窜进了这条胡同,广胜一楞!这小子想要干什么?下意识地让过了他,老松这才发觉这里有人,刚想转身,就听见噗地一声闷响。广胜猛一回头,只见老松扑在老七身上,像一砣棉花那样慢慢滑了下来。他怎么了?没等广胜走过去,老七一把将老松推开了,伴着重物仆地的声音,老七嗷嗷地叫了起来:我杀人啦!我杀人啦!我终于杀人啦!哈哈哈哈!嗷——我杀人啦!月光下,挥舞着的匕首划出道道刺目的光线,犹如旱天里的闪电。
广胜顾不得去堵老七的嘴巴,疾步赶上去试探老松的心跳,摸到的竟然是一把沥青般粘稠的血。坏了!怎么来不来的先把一个不太相干的人给杀了呢?!广胜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此时突然起风了,寒风犹如一把把尖利的小刀刺穿了广胜的心脏……这一次我是彻底的完蛋了,带着这个念头,广胜混然站了起来。老七呢?四周鸦雀无声,只有一片洁白的玉米皮哗啦哗啦地从脚下滚过。他终于走了……广胜知道,老七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他整个给吓傻了,他一般会像个傻子一样地奔跑在路上或者田野里,高声呼喊我杀人了……然后呢?被抓?自首?被暴怒的村民打死?广胜不敢往下想了。
“快!陈广胜在那儿!”一个狼嚎般的声音猛然在胡同口炸响,是常青。
“在哪儿?我操!他妈的站在那里像个膘子!”是张兴尖利的声音。
“胜哥,又见面了啊……”常青好象坐在一辆摩托车后面,忽悠忽悠地晃过来。
他们终于出现了!广胜漠然地站在那里,脑子仿佛还处于空白当中,他们也在找我?他们找我干什么?他们要杀了我?我得罪过他们吗?往事如潮,哗地涌进了广胜的脑子……啊!我想起来了!不是他们在找我,是我一直在找他们!对!我要杀了他们!我要为我兄弟报仇!然后静静地走向天国,那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杀呀!广胜狂叫着冲向胡同口——轰!。
“胜哥……你真的开枪了?”常青坐在一辆漆黑的摩托车上,不解地瞪着广胜,慢慢偎到粘满泥浆的车轮底下。
“对!我真的开枪了!!!”广胜的眼前闪现着健平苍白的脸,拿枪的手臂伸直,一步一步向常青走过去。
“先送我去医院……我慢慢跟你说……”袅袅上升的硝烟里,常青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想去医院?我送你去火葬场!”广胜把枪直接顶上了常青的脑袋。
“张兴……拿枪!我的手不听使唤,快帮我拿枪……”常青用肘部挣扎着拐住了摩托车后座。
“别动!”广胜一把从常青怀里拽出了他的枪,把枪口对准了张兴,“说,阿德在哪里?”
“哈哈!”常青似乎好受了一点,冲广胜悠然地摇着鲜血淋漓的手,“你等着去死吧……”
“说!阿德在哪里?!”广胜不理常青,枪口直接塞进了张兴的嘴巴里。
“呕、呕、呕……”张兴慌乱地摆动着脸,“胜哥!不关我的事!”
“张兴,你告诉他……阿德在找他!阿德会给我报仇的!”常青又开始往地下出溜。
“那好!我让你死个痛快!”广胜猛地掉转枪口,“把脑袋伸过来!”
张兴惊恐万状,一把将常青提到后座上,摩托车嗡地没入幽深的胡同。
广胜的脑子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像一只野狼,长啸一声追了上去——轰!
天上的月亮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摩托车没影了,只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与硝烟交织的味道弥漫在这条狭窄的胡同里。
刚才这枪没打着?广胜冲摩托车远去的方向又搂了一下扳机,没响!脑子一阵烦乱,他把卡了壳的五连发猛地戳到身旁的一个草垛里,提着常青的枪往幽深处追去。风从耳边猎猎穿过,脸被吹得如同一张钢板,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前面,是很小的那么一截。广胜就这样一脚一脚地踩踏着自己的影子,大步向前,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奔向遥远的天国,那里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广胜的脑子似乎赫然被一支利箭穿透,所有的思维跟随这支利箭冲向前去,义无返顾。
影子变了,变细了变黑了,它被抛向了脑后,越拉越长。
天亮了?!眼前一片光明,广胜猛地站住了。
“小哥,打车吗?”一个声音在冲他招呼。
广胜打了一个激灵,迅速把枪揣进怀里。顺着声音,他看到个跨在摩托车上的人,在一片耀眼的路灯下朝他招手。哦,原来我这是跑到大路上来了。抬头仰望天空,天是很亮的那种瓦蓝,月亮在云层里露出一角,几颗很大的星星在向他眨眼。站在这样静谧而深邃的夜空下,广胜感到了极度的空虚与失落,脑子似乎变成了一缕轻烟……刚才我干什么了?我在这个遥远的异乡狂奔什么?我为什么不在家里?这个时间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我也应该躺在自己温暖的床上啊?轰!脑子被一声巨大的枪响炸开了,常青扭曲的脸异常清晰地出现在广胜的眼前!我杀人了!我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顾不得多想,广胜冲那帮人嚷了一声:“打车!”
“小哥,去哪里?”一辆摩托车在他的身边停下了。
“不远,城阳。”广胜不由分说,抬腿跨上了后座,“快走,我有急事!”
“好嘞!”摩托车手好象怕别人抢他的生意,嗡地扎向前方。
广胜把衣领竖起来用手紧紧捏着,挡住刀子般锋利的冷风,不住地催促司机:“快!我朋友遇到车祸了,赶紧去医院!”
司机把油门开得很大:“小哥,没问题!坐好了,别把你给颠下来!你给一百怎么样?”
还他妈一百呢,一千我也给!广胜大声回答:“给!”
摩托车驶过镇中心街道的时候,广胜发现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忽地掠过身边。这事儿炸了!不是老七被抓了,就是常青报了案……广胜的脑子迅速闪过这样一幅画面,老七蹲在派出所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瑟瑟抖着对警察不停地念叨,我杀人了,我杀人了……医院嘈杂的急诊室里,警察用力拍着常青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脸,一声接一声地问,你是谁?是谁打伤了你?那个人在哪里?常青的呼吸逐渐微弱,一缕白烟般的灵魂悠然飘离了他的身体……疾弛的摩托车让广胜感到自己离天国越来越近。我应该先去哪里?往日的好友走马灯似的穿过广胜的脑海……朱胜利!现在这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人了!
“小哥,你是青岛人吧?”摩托车驶上国道的时候,司机问。
“你问这个干什么?”广胜不想回答。
“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司机放慢了车速,“兄弟,你得再加点钱。”
操他妈!这小子可能分析出我是干什么的了,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广胜的脑子里:用枪顶着他的脑袋——少废话,开车!此念一起随即打消,我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个鬼地方!钱算什么?都给你也无所谓!
“哈哈!老哥很精明啊,”广胜装做很无奈的样子,讪笑道,“把我拉上国道就开始敲诈上了?行,再给你加五十!”
“一百!”司机很倔强,“我这是为你好,你在城阳落脚不安全,我再往里拉拉你……”
“那行!”广胜索性说了实话,“你把我拉到四方长途站,我给你一千!”
“啊?!”司机好象吃了一惊,“你说话可得算数啊!”
“算数!你尽管走!碰到警察查车,立马给我绕开!顺利到了我再给你加点儿!”
路上基本没有什么风波,除了途经南渠的时候看见几个警察在勘测一个车祸现场以外,一切顺利。在海信立交桥下面,广胜让司机停了车,从钱包里抓出十几张钞票递给司机,这够了吧?司机好象怕惹麻烦,数都不数,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
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一种死里逃生的快感悄悄在广胜的心里滋生。
“老胡,我回来了!”广胜蔽在一个桥墩子下面拨通了朱胜利的手机。
“啊?哦,是广胜……你在哪里?”朱胜利好象在醉着酒,但声音里透着一股吃惊。
“先别打听!你那里说话方便吗?”广胜狼一样的眼四下打量着,很像关凯有一阵子的状态。
“方便,我在老歪家喝酒呢,就我们俩人。”手机里面很嘈杂,好象还有老歪在唱歌的声音。
“别告诉他我回来了!你马上到海信立交桥北头等我,我一会从火车站赶过去!”
“好,那你赶紧打车,我马上过去接你……唉,这阵子乱套了。”
“记着,来的时候多留心旁边……”
“我知道,这还用你嘱咐?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出啥事儿了?”
“去你妈的!别罗嗦,赶紧出来!”
放下电话,广胜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斜下去了,摇摇欲坠。
朱胜利找到广胜的时候,广胜正蹲在桥下唱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
(十五)
朱胜利静静地站在广胜对面,他几乎认不出广胜来了。广胜的头发像一堆枯草一样地在头顶上扎煞着,月光映照下的脸泛着青色的光,像裹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看不出本来面目。敞开的胸口,一根挂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项链,随着他不停颤抖的身体左右晃着。头顶上沙沙驶过的汽车,不时碾起一些细碎的雪粒,悠然飘荡在惨淡的路灯周围,让这块幽暗之处越发显得深不可测。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峙了片刻,广胜扑拉了两下头发,凄然一笑:“看什么看?不认识了?”
朱胜利没有说话,拉起广胜就走。
广胜似乎没有什么力气,挪动了几步就站住了:“老胡,你想领我去哪儿?”
朱胜利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广胜……回家,咱们回家……”
回家?我有家可回吗?哪里才是我的家?广胜漠然地盯着朱胜利:“我不想、也不能回家!”
朱胜利一把抱住了广胜,像电影里的同性恋那样,用满是泪水的脸猛蹭广胜的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广胜没想到朱胜利哭起竟然像个三岁大的孩子,一时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你……你少调戏我。”
朱胜利被广胜推了个趔趄,猛然觉醒自己刚才的表现有点太过矫情,胡噜了一把脸,退到桥墩下站住了。
广胜的脑子似乎灌满了水,一摇晃咣当作响。
他把脸仰向天空,让自己清醒了一会,慢慢走过去拉朱胜利蹲下,掏出烟点燃两根,递给朱胜利一根,不再说话。
明明灭灭的烟头,在漆黑的桥洞下犹如两点鬼火。
老胡这小子学油了,他楞是不问我这几天都干了什么?从他的眼神里,广胜明白,朱胜利肯定知道他干了一件很大的事情。呵呵,这就对了,我也不应该让他知道这些事情,万一我落网了,这很容易给他造成麻烦……我是不是应该给小杰打个电话呢?不管现在是谁接电话,我起码要打听到他伤到了什么程度,有可能的话我还能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然后再做我的打算……打不打呢?广胜的眼睛瞄着远处一棵挺拔的松树,猛地掏出了手机,这个动作像极了古代侠客们拔剑的姿势。
“慢着!”朱胜利劈手夺过了手机,“你想打给谁?”
“你别管,这不是你应该管的事情!”广胜像一个泼妇那样,用力撕扯朱胜利拿手机的手。
两个人正在演练太极推手,手机突然响了。
广胜停了手,沉稳地拍了拍朱胜利的肩膀:“看看是什么号码?”
朱胜利迅速将手机举到眼前:“是即墨的区号。”
“给我。”广胜伸手去接手机,朱胜利猛地按开手机将它贴紧了耳朵:“谁呀?”
“你干什么?!”广胜一楞,一把攥住了朱胜利的手。
“小马?”朱胜利打开广胜的手,继续通话,“哦……是这样,我在马路边拣了一个手机,正在找失主呢。呵呵,有什么事情你先跟我说,等我找到失主就转告他……在哪儿拣的?这我不能告诉你,你就先说事儿吧,什么?你不想说?咳……”
“去你妈的!”广胜一把抢过了手机,他似乎是豁出去了,“小马,是我!我离开了即墨,赶紧说,小杰怎么样了?”
“胜哥,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小杰,”麻辣烫在那边好象哭了,“是这样,下午你喝醉了,老松躲在东间接了一个电话,小杰听见了就拉我躺在炕上装睡。老松看了一下就偷偷溜了出去,我跟小杰就跟在他的后面……胜哥,当初我想把你喊起来,可小杰不让!他说他要自己去办这件事情,他要报答你……”
“小马你别紧张,慢点说……”广胜的嗓子有些哽咽,他以为自己掉眼泪了,摸一把脸竟摸下了一把泥浆。
“结果,我俩跟到镇西头就发现老松进了一家院子。”麻辣烫的声音沉静了许多,“我和小杰就藏在一个草垛后面等他出来,等了一个来小时,看见老松跟两个人推着一辆摩托车出来了。我听见他们说要到老松家去找你,直接就冲过去了。本来小杰想从后面袭击他们,见我一冲上去他也慌了,提着菜刀就扑那个体格大的去了……胜哥,我对不起小杰啊!我他妈真混蛋!那个人二话不说,直接就开枪了!小杰扑通倒在了雪地里……那两个人一看不好,把老松丢下,骑着摩托车就窜了!我追了几步又不放心小杰,连忙把他送去了镇医院,然后就给你打电话,等我再回抢救室的时候看见警察来了……”
“你没回去看看小杰什么样了?”这一次,广胜真的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摔在了坚硬的柏油地上,水花四溅。
“我回家拿了钱,装成小杰的亲属,给他交上抢救费,就问大夫那个受伤的人死了没有?大夫说,他的身体很好,缓过来了……这事要是摊在别人身上早没命了!我知道没事了,这才敢走了……刚想给你打个电话,老松又被人抬了进来,他死了!是刀伤……胜哥,不知道我该不该问,老松是怎么死的?”
“你还是别问了……”广胜的脑子又陷入了混乱状态,老松死了?他死的什么劲呢?凑什么热闹嘛!
“那我就不问了,”麻辣烫惊魂未定,“你得赶紧躲躲,我看见公安押着老七去认小杰呢……”
“哈哈,老七?老七没走?”广胜糊涂了,“他怎么会认识小杰呢?笑话嘛!”
“胜哥,我得赶紧走了,我也得出去躲一阵子,有机会我再跟你联系。”
“别急!”广胜突然清醒过来,“你马上去医院一趟,看看常青去没去!”
“常青?他不是跑了吗?”
“没跑,他被我打伤了!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我等你回信。”广胜啪地关了手机。
朱胜利呢?广胜站起来四处打量,难道这小子跑了?刚想吆喝两声,朱胜利提着裤子从一个桥墩后面转了出来。
“呵呵,你这泡尿来得可真及时。”广胜迎着他走过去,“刚才我跟一个亲戚联系给工地送材料的事呢。”
“唔……你就跟我玩脑子吧。”朱胜利心知肚明,讪笑一声站住了。
“哈哈,说实话你不敢听,说假的你又跟我打哈哈,走吧,给我找个地方住。”
朱胜利把胳膊架起来,用一只手摸着下巴,慢悠悠地说:“我想好了,你去我表哥那儿住,他那里宽敞。”
广胜拔脚就走:“行!我这百十来斤就此交给你了!”
站在路边打车的时候,广胜问:“谁是你表哥?”
朱胜利推了他一把:“老歪呀,老歪你都不认识了?”
广胜想往后退:“操,他那里‘亲戚’多,我不去。”
朱胜利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你这么长时间不去他家了,哪个‘亲戚’知道你能去他家里住?上车!”
说得也是啊,谁会想到我躲在老歪家呢?歪哥,那就麻烦你了……躲在暗处的广胜凄然一笑。
凛冽的寒风夹着细小而坚硬的雪粒,刷刷地扑向飞驰的出租车。广胜让出租车在离老歪家一百米处的一个黑影里停下,示意朱胜利先到老歪家看看,没事再回来叫他。
很快朱胜利就回来了,付了车钱拉着广胜就走。
老歪正抱着一个酒瓶子躺在沙发上唱歌:“我们的大中国呀,好大的一个家……”
朱胜利过去推了推他的脑袋:“老歪,看看是谁来了?”
老歪把头转过来,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广胜!你怎么来了?!”
“呵呵,吓着歪哥了。”广胜站着没动,“怎么不欢迎吗?”
“说什么话呐!”老歪好象是喝醉了,摇晃着身子站起来四处找酒。
“别忙活了,桌子上不是有酒吗?”广胜拉他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歪哥,我想在你家里住两天……”
“没问题!这个家就是你的!你帮我砸老七我还没报答你呢。”说这话的时候,老歪的眼珠滴溜乱转,脖子歪得更厉害了。
一提老七,广胜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慌忙喝口酒掩饰。
朱胜利站在一边,默默地打量老歪,双眼似乎要看穿他脑子里装的什么。
老歪的脸色变化很快,忽红忽黄,肌肉也不时地哆嗦两下。广胜看出来了,这小子一定是听说了我的一些事情,不然他不会这么不自然的。广胜预感到,自己走了的这两天,公安机关肯定在找他,弄不好还调查了他所有的社会关系……不行,我不能再喝酒了,我得赶紧找个机会跟朱胜利聊聊。想到这里,广胜打了一个哈欠:“歪哥,赶了一天路,我想先睡会觉。”
老歪巴不得他立马睡觉,自己的脑子也好清醒清醒,连忙说:“你去你去,我再跟老胡喝点儿。”
广胜站起来,趁着上厕所的工夫朝朱胜利使了一个眼色。
这泡尿黄得发红,像冲淡了的酱油,广胜冲便盆啐了一口,怎么这是吓破尿脬了?站在洗手盆边拧开了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冲向盆内,在里面形成了一个旋涡,这个旋涡在粉红色灯光的映照下,像激荡着的鲜血。广胜不敢再看了,低下头将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让水冲击着自己麻木的脑神经,刺骨的凉水令广胜清醒了许多。想到在即墨的一幕,他的心阵阵紧缩,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冷静一点?我为什么要开枪呢?是谁逼我了吗?一连串的质问让广胜忍不住打了几个冷战,猛地把头缩了回来。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摔到地下,广胜以为自己的脑袋流血了,慌忙把脸凑近镜子。镜子里的家伙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在看他。广胜冷不丁后退了两步,这个人是谁?他看我干什么?!
“广胜,洗完了就睡吧,”朱胜利推门进来,冲广胜挤了挤眼,“歪哥真仗义,把大床让给咱俩了。”
“哦……那就睡。”广胜稳稳神,苦笑着走了出来。
朱胜利将一条毛巾扔到广胜的脑袋上,推着他进了里间。
老歪好象在极力地掩饰自己的慌张,躺在沙发上又唱上了:“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
“老胡,我发现老歪不大正常,”广胜边往被子里躺,边小声对朱胜利说,“今晚你惊醒点……”
“别说了!我有数。”朱胜利也钻进了被窝,“一时半会儿他还不至于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先住一宿吧,明天我再想办法。老胡,说说我走的这几天,家里发生了什么。”
朱胜利告诉他,你跟老七前脚刚走,后脚孙明就找到了他,问他广胜去了哪里?朱胜利装糊涂,我也不知道啊,光听说他心情不好,要去一个远点的地方散散心。孙明就哭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惹得他……哭着回了家。估计孙明刚进家门,金林就找上门来,不知道跟孙明说了什么。孙明就又来找他,这一次孙明好象吓傻了,一个劲地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朱胜利就不停地问她,她一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来,只是念叨:金警官,金警官……朱胜利安慰他说,没事,金警官那是在找广胜调查关凯他们的事情呢。孙明不哭了,直问黄三到底是怎么死的?朱胜利没敢搭腔,硬是把她送回了她妈家。
广胜的心像泡在冰凉的水里,一阵阵地抽搐:“还有呢?”
朱胜利刚要说话,广胜的手机就响了,广胜把手指横在嘴上示意朱胜利禁声:“小马,说话。”
麻辣烫好象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告诉广胜,常青没在温泉医院出现,很有可能回青岛了……胜哥,我不能再给你打电话了,我看见我家门口埋伏着不少警察,我得走了,走得远远的……广胜说了声保重,默默挂了电话。
常青会去哪里呢?不想了,没用。广胜转头继续问:“还有呢?你接着说。”
朱胜利叹了一口气:“唉,这事传得满城风雨,不少人都知道黄三的死跟你有关……听说警察开始调查胡四了。”
广胜矜了矜鼻子,调查胡四?他还得让你调查呢,你有个鸡巴证据?广胜的心逐渐开始敞亮,黄三的死跟我有个屁关系?我怎么的他了?有什么证据说他死了跟我有关系?你拿出证据来!告诉你,这是一个法制社会,没有证据你休想动我一根毫毛!想到这里,广胜一脸轻松地想要起身找根烟抽,刚支起身子猛地就楞住了!法制社会?你陈广胜守法吗?!一个晴天霹雳般的声音在头脑中炸响——是谁杀了常青?!是呀,是谁杀了他?广胜颓然倒在了床上……常青,你死了吗?
“还有,关凯一直在昏迷着,是死是活还不敢肯定。”朱胜利冷漠地说。
“哦,”广胜也同样冷漠,“老黑呢?”
“死了。”
广胜不说话了,他似乎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漆黑的窗外,均匀地喘息。
“广胜,有没有打算跟我一起去俄罗斯玩玩?”沉闷了一阵,朱胜利转过脸,嗓音平静地问。
“俄罗斯?”好嘛,你可真敢打谱!“呵呵,我倒是想去,去喝西伯利亚的西北风。”
“钱不是个问题,”朱胜利胸有成竹,“我还有个万儿八千的存款,加上你的基本就够了!第一步咱们先去我的老家黑河,我在那儿有几个铁哥们儿,他们可以帮助咱们搞到旅游签证。只要踏上俄罗斯的地面,我老胡就有办法住下来!你知道,我跟老毛子打了三年多的交道,我知道应该怎么在俄罗斯生存下去。说实话,年初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打算,谁知道碰上你去了海岸广告?本想跟着你安稳地过几天幸福生活,可谁知道竟落到了这般田地!怎么样?想好了咱们收拾一下马上走!”
“你真是这么打算的?”
“真的。”
“老胡,是我连累了你……”
“别这么说。本来我也在这里呆够了,去到那边从头开始!”
“好,好,这是个好办法……”
广胜的眼睛像两只不停旋转的陀螺,嘿嘿!好,太好了!我怎么以前没想到呢?老胡不愧胡里干这个外号啊!行,明天我就他妈走人!什么也不管了!我他妈飞在天上,白云忽悠忽悠地从我的身边飘过,美丽的俄罗斯在我的脚下徜徉,我越过海参崴、西伯利亚、高加索,鸟瞰彼得堡、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得,打住!那么老父、老母、孙明呢?我能忍心就这么离他们而去?不能啊,我不能就这样走了,我还有很多需要尽的义务……可我不走能行吗?我知道此刻我还好生生地活着,然而明天呢?我的明天在哪里?陈广胜,你得相信这样一个事实,万一常青真的死了,你也得去死!即便你今天还活着,但你依然注定一死,你逃脱不了那道恢恢法网!走!我必须离开这里!我必须迎着西伯利亚的寒风,大步向前!
“老胡,就这么定了!”广胜给了朱胜利一个坚定的目光,“先去黑河,再让孙明给我寄点钱来,安顿下来再说!”
“决定了?”朱胜利豪情满怀,“明天你哪儿也别去,就在这里等我!我取了钱咱们就走!”
一夜无梦,广胜睡得很塌实。
空调是开着的,温柔的空气弥漫在广胜的周围。
“广胜,醒醒!”天色大亮,朱胜利赤身裸体,面色慌张地站在床头猛推广胜。
“怎么了?”广胜揉搓着眼睛不解地问。
“老歪不见了!”朱胜利脸色煞白,站在当地不停地跺脚。
“伙计,去哪里?”出租车司机看着衣冠不整的朱胜利问。
“问他。”朱胜利惊魂未定,回头看坐在后面的广胜。
“随便转。”广胜显得很冷静,用一把从老歪家桌子上拿的梳子,一下一下地往后梳着头发。
天像一个善变的孩子脸,刚才还阳光明媚,这阵子忽然阴了下来。粘稠而冰冷的雾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似乎可以抓一把在手里。路上的行人犹如一根根黑糊糊的木桩,悄无声息地掠过飞驰的出租车……我究竟应该奔向哪里?哪里才是我的容身之地?俄罗斯?那是下一步,我还没有准备呢!此时我应该先找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隐藏起来,等时机成熟了再大摇大摆地走。起码在我登机的时候应该很从容,像某个肩负重任的国家干部,最不济也应该像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那样在我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的时候,才能心安理得。想到这里,广胜使劲一吸将要流出的鼻涕,悲壮地仰起了头。
“右拐右拐!”朱胜利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似乎有了主意。
“去哪里?”广胜将梳子从车窗丢出去,摸着整齐的头发问朱胜利。
“到了你就知道了!”朱胜利的声音很兴奋,“我怎么才想起她来呢?膘子嘛。”
出租车在一个装修得像个农家院落的饭店门口停下了。
“朱哥,又来了?歪哥今天怎么没来?”一个长相如烤鸭的人一瘸一拐地迎了上来。
“别罗嗦了,找个僻静一点的房间,我跟朋友谈点生意。”朱胜利用身体挡住广胜,推着他往里走。
这不是大春嘛!广胜一楞,大春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这就是老歪说的,老刘帮玲子开的饭店?如果真是,这倒是一个藏身的好去处,没有几个人知道我还认识玲子!广胜连忙将头发扑拉到眼前,将半边脸遮住,跟在他们后面往二楼走去。
进了一个最靠里的单间,朱胜利装做很亲热的样子,扳着大春的脑袋不让他看到广胜,嘻嘻哈哈地说:“你小子可真勤快!大清早就起来忙活生意。走走走,我跟你去看看菜!妈的,做男人做到你这份儿上也太潇洒了,软饭你吃着……”
声音渐渐远去,广胜把头发重新甩向脑后,站在门玻璃前看自己。我应该整理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呢?毛泽东式?谢庭锋式?都不大合适,那么干脆就来他个老七式吧!人家老七多有气派?风流倜傥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人模狗样……广胜料定,老七在用刀捅了老松的一刹那,脑汁肯定变成了尿。以他的德行,第一概念一定是直奔派出所,高歌一曲《我坦白》或者《我冤枉》,然后就开始竹筒倒豆子……唉!不去想他了。这一瞬,广胜突然对世上的一切没有了兴趣。
“广胜,我是这么打算的,”朱胜利回来拉广胜坐下,胸有成竹地说,“我给玲子打了电话,玲子来了你什么也别告诉他,就说跟孙明闹了点矛盾,想在她这里住上一天。然后我就去安排行程,顺利的话咱们明天一早就可以坐上飞机走人!”
“我知道了,你没跟玲子说别让大春他们知道我来了?”
“嘱咐过了。玲子很兴奋,她说她马上过来见你。呵呵,你小子是不是跟她有一腿?”
“别他妈胡说八道!人家一个良家妇女……”
“良个屁家?连老歪都把她上了,现在她是大伙的公用厕所!”
“大春都知道这些事情?”广胜有些吃惊。
“他?操!他还希望玲子这么干呢,一个残废不这样他能怎么的?你知道现在他叫啥外号?吃软饭的小伙子。”
“呵呵,这个外号文雅……”广胜不想谈论这些了,他觉得这个世界很滑稽,什么活法都有。
玲子好象整个变了一个人,以前的矜持早已荡然无存。一进门就将广胜的脑袋搂在自己越发膨胀了的胸口上:“嗷!我的亲哥哥,你可想死我了!别动,让妹妹好好爱你一把……”
她怎么这样?广胜一楞,嗅着她胸脯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下半身不自觉地就有些冲动。饥渴许久的鸡巴好象要奋力挣脱裤子的羁绊,大吼一声,贱人,快来受死!广胜感觉这样不好。弟弟你也得有一点自制力,这种时候哪能去想那种事情呢?弟弟乖,听大哥的话,以后咱们去俄罗斯冲锋陷阵,那样多好?既展示了咱们大中华青年的绝世武艺,又弘扬了革命的国际主义精神,何乐而不为?广胜好不容易将自己的脑袋挣脱出来,冲玲子干笑了两声:“玲子,别这样……我不大习惯。”
“哟,跟我装什么正经?”玲子斜眼瞄着广胜,一脸不屑,“你不是早想着跟我上床吗?怎么,不敢了?”
“玲子!”朱胜利猛地喝住了她,“你怎么这样?广胜现在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
“是吗?”玲子偎着广胜坐下了,“我还真没看出来,胜哥以前可不是这样。”
“呵呵,我长大了……”广胜感觉很无聊,我以前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女人产生兴趣呢?操!
酒喝了一半,朱胜利叮嘱广胜早点休息,起身走了。
朱胜利一走,玲子就幽幽地哭了:“胜哥,你只管在我这里住就是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在社会上闯荡的人居无定所的,你以前对我那么好,在这里住几天也是应该的。胜哥,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你活得可比我好多了,少他妈矫情……广胜以为她喝醉了,半晌没有搭腔。
玲子哭着哭着就抱住了广胜:“胜哥,你是个好人,你对我的关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关心?我曾经关心过你吗?广胜想不起来了,茫然地看着她,玲子哗地拉开了自己的前襟,“胜哥,让妹妹报答你一次吧!”
“穿好衣服!”广胜有点不知所措,“别冲动,我没什么让你报答的……”
“胜哥,我在你的眼里就那么讨厌吗?”玲子一脸哀怨地系上了扣子。
“别这么说……我太累了,晚上我再找你好吗?”广胜不喜欢这个话题,端起酒杯自己喝酒。
玲子看着广胜因为大口喝酒而不时滑动的喉结,眼泪簌簌地往桌子上掉。
广胜似乎进入了一种无人的状态,迷瞪着眼睛不停地喝酒。
玲子看不下去了,哇地哭出来声来,一扭头大步冲出门去。
窗帘被风吹开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这方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沾满灰尘的蜘蛛网。广胜迎着这张蜘蛛网走了过去,这张蜘蛛网逐渐变大了、变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波光粼粼的湖水。湖水一开始是碧绿的,随着阳光的变化逐渐变成了橙黄的颜色,这种颜色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辉煌。夕阳几乎是垂直吊在湖水上方的,晚霞晕染了天际、树木以及绸缎般抖动的湖水,湖水开始继续变化着它的颜色,五彩缤纷美伦美奂。太美了!广胜打起精神,慢慢向辽阔无垠的湖面走去。茂密的水草不时撩拨着他的大腿,成群的蚊子贴着水面嗡嗡飞行……广胜大喊着,我来啦——我来啦!一群水鸟被喊声惊醒,扑拉拉扎向如血的残阳。湖面渐渐荡开,血红的湖水似乎害怕广胜,纷纷涌向两边,为他闪开一条金光大道。
我怎么走到街上来了?广胜开始糊涂,是谁牵引着我来到街上的?我来街上干什么?哦,我想家了……我要回家!谁也别想阻止我回家!那是我的家,那里有温暖的床,那里有喷香的饭菜,那里有我心爱的姑娘!他的胸挺着,他的腿开始越来越有力,他的胳膊甩动起来也毫不迟疑,他的脸庄严而豪迈,可他的内心充满悲伤。风从耳边猎猎穿过,广胜走得大汗淋漓……下雪了,雪片大如蒲扇,慢慢地从天上往下飘落。雪下落的速度非常非常缓慢,缓慢得一如电影里的慢镜头,可广胜的步伐依然坚定而倔强……到家了,到家了,我快要到家了!广胜看见了那幢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楼房,那里有我的家,家里有一张温暖的床。我的孙明在床上等着我,她在悲伤,她在落泪,她需要我去安慰。
“陈广胜!我终于等到你了!”一个疯狂的声音从楼道里骤然响起。
阿德?!广胜一下子呆住了!他在我家的楼道里干什么?他也想我了吗?眼前刀光一闪,广胜一声没吭,贴着墙根缓缓地滑落在了地上。他捅了我……广胜大睁着双眼,不解地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阿德,兄弟,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四周没有一丝声响,雪花还在大院里不停地飞舞、飘摇。鲜血从广胜敞开的怀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冒,漫过裤腰淌到了地上,在那里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水湾,这个水湾还在不停地向外扩散,似乎有一条水蛇在里面蜿蜒搅动。我怎么了?我要死了吗?不能,我不能就这样死去!广胜想爬起来摸自己的枪,可他的手已经没有了力气。雪花飘进来砸在那湾血水里,咣咣作响。
广胜你怎么了?广胜你怎么了?!孙明惊恐的声音仿佛天籁。
广胜极力保持着笑容,他感觉很温暖,眼前浮现着那池橙黄的湖水。
哦,我飘起来了,我在天上飞着呢……忽悠忽悠,忽悠忽悠。
“哗啦!”厚重的铁门打开了,一个面色阴郁的管理员冲坐在靠窗位置上的广胜喊道:“招呼放茅!”
“他妈的!一个个的上什么神?”广胜忽地站起来,扫视着几个瓦亮的脑袋,“搬马桶,放茅!”
经过厕所旁边一个大门的时候,广胜侧脸往外瞄了一眼,他发现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晨曦穿透氤氖的雾气,放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摆放在门口的几株看起来像野草的花儿,迎着晨曦昂首怒放。广胜突然意识到,春天已经悄然来临了。
趾高气扬地站在小便池上撒尿的广胜莫名地笑了起来,嘿嘿,我终于又回来了。他发现,人生就如一场室内长跑,无论你怎样努力,终归还是要回到。呵呵,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看来这才是我应该呆的地方。他觉得,所有发生过的一切犹如一个绵长的梦,曾经活生生的影像如烟雾般飘渺。我还需要什么?摸着腹部蛇一样的一条刀口,广胜想,现在我需要的是在这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舔拭自己淋漓的伤口,静静地解剖自己的灵魂,抛却一切不快和恩怨,学会宽容与忘却。
“你的案子挺快,估计月底就判决了,”回号子的路上,刘所长拍着广胜的肩膀说,“你小子还行,没给我惹麻烦。”
“刘所,我能惹什么麻烦?一个残疾人。”广胜笑笑。
“残疾人?你小子壮得像头牛!好好呆着吧,看守所里也有阳光。”刘所长摇晃着钥匙走了。
广胜是年初出的院,年是在医院里过的,过了年时间不长就被以涉嫌私藏枪支和故意伤害押到了这里。广胜来到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三个多月让他清醒了许多。金林以提审的名义来过两次,每次来都要感叹一番,甚至有一次他难过得都流下了眼泪。广胜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感觉自己欠他的太多了,辜负了金林对他的期望。每次在金林走的时候他都要大声地告诉他,你放心!这次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一天出去给你争口气!金林一般会在走出铁门的时候,回头给他一个坚定的目光。这种目光让广胜感觉很塌实,觉得自己还没有被所有的人所抛弃。
那天是孙明将他送到医院的,广胜被被抬上手术室的时候,孙明蜷在地上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
广胜的伤势不算严重,那一刀是捅在肚子上的,肠子被切断了几截……
因为看守所里不让接见,广胜也不知道孙明现在的处境,心时不时地会紧缩一阵。
小杰也出院了,押在这里提审了三天就释放了,广胜没有机会见到他。
广胜觉得自己有些不可理喻,在外面整日惶恐不安,来到这里反倒轻松起来,就连那个时时困扰他的噩梦也不来纠缠他了。往事里灰暗的一面仿佛已经从他的脑子里剔除,只剩下了明媚的阳光。只有在那些月色非常好的夜晚,广胜才会记起自己曾经在这样的一些夜晚经历过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眼前偶尔会走马灯似的穿梭着关凯、常青、老七、小杰,这些模糊不清的人影。但这些人影似乎都很匆忙,急速地穿过,一刻不停,像一缕被风吹散了的烟雾。
“哗啦!”铁门又被打开了,刘所长推着一个人进来:“陈广胜,给你们号加个人!”
小韩?!广胜差点喊出声来,慌忙站起来接过小韩的铺盖,冲刘所长点头:“行,我给他安排个铺位。”
刘所长一走,小韩一把抱住了广胜:“胜哥,我可见到你了!”
广胜把他拉到自己的铺位上,急切地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几个无聊得鸡巴痒痒的光头齐刷刷地凑过来:“说说,说说!卖什么果木的?”
广胜挨个地用脚踹他们:“都给我滚!再他妈慌慌我全让你们‘骑摩托车’!”
“胜哥,有没有烟?”小韩好象被连轴审了好长时间,脸色灰黑,眼皮浮肿。
“抽吧,”广胜给他点了一根烟,“为砍老黑的事?”
“还能为什么?”小韩急促地抽着烟,眼神显得很空洞。
猛吸了一阵烟,小韩开始说话……老黑死了以后,全市就开始了大追捕,所有跟关凯有联系的全在被追捕之列。小韩一开始是躲在一个东北老乡家里的,后来呆不住了,因为老乡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没办法,他只好独身一人逃回了东北老家。在一个亲戚家住了一阵,就开始到外面找工作。结果,工作没找着反倒被人举报了,当场就被抓住了。是昨天半夜被押回青岛的。唉!小韩叹着气说:“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他妈去外地找工作不行?还非得在当地找?”
操,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广胜撇了一下嘴巴,我还想去俄罗斯呢,有个屁用!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广胜不想听这些没用的,他想听的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没听说常青的下落吗?”
“常青?他不是早进来了,你就没有心事了。”
小杰揉两下眼皮又躺下了:“睡吧,刚才没记清楚,也可能是孙朝阳呢……”
我闻到了一股焦糊味道,一个烟头在拼命地往被子里钻,我站起来用一泡尿将它浇灭了。
小杰睁开眼冲我直笑:“哥们儿,不过日子了?这可是我刚买的新被子。”
我钻进了被窝:“盖不多久了,吃完了下一票就跟它拜拜了。”
我做梦了,梦里我抱着这床散发着尿臊味道的被子站在看守所的大门口,小杰正拖拉着脚镣往外走。我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小杰说,我杀人了,这次麻烦大了,要“打眼儿”呢。小杰哗啦哗啦地往外走,我抱着被子往里走,我不清楚这次我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不是在外面挺好的吗?我怎么会又回来了呢?段所惋惜地对我说,杨远啊,好好的一个青年就这么完蛋了,这次你死定了。我想问问他,我犯了什么事儿,段所把手一挥,手里突然多了一把乌黑的手枪,我看见小杰轰然倒地。
胸前痒痒的,在梦里我就知道,我又开始出虚汗了。我为什么会如此虚弱?我记得,打从出了监狱,我就从来没有出过虚汗,在看守所出过,那是因为我梦见了我爹和我弟弟,醒来的时候我在哭,哭完了,虚汗也就干了。在劳改队的时候我也出过,那是因为我梦见了我爹躺在泥泞的监狱门口喊我的名字,我弟弟站在飘满雪花的大墙外面对那五喊,我哥哥姓大远……
天就在不知不觉中亮了,晨曦透过窗户射进来,让我逐渐清醒起来。
小杰披着衣服,靠在墙上用他的袜子擦枪,一下一下很仔细。
我乜了他一眼:“别忙活了,你去买两个大哥大,顺便让天顺过来。”
小杰边穿衣服边笑:“早就应该这么办了,交通工具跟不上,跟国际没法接轨。”
小杰开着我的车走了,我找了个小卖部给花子打了个电话,让花子去送我弟弟上学,顺便告诉我爹我出差了,没来得及跟家里打招呼,最晚明天就回来了。放下电话,我又拨通了铁皮房的电话。那五上班很积极,已经呆在那里了,我问,有没有人去找我,或者打听我去了哪里?那五说没有,就是这里又发生了一件笑话,阎坤的门头被人抹上了屎。我挂了电话。
雨后的天气很晴朗,天空瓦蓝瓦蓝的,像刚用水冲洗过的镜子。
昨天还四处堆积的白雪已经被雨冲刷得了无踪影,地上结了一层薄冰。
回出租房的路上,到处都是叽喳叫着的麻雀,春天来的可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