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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世事难料

    (一)

    这个秋天是那么的平静,雨也没下几场,风倒是癫狂得紧,时不时卷得街道上尘土飞扬,像喧嚣的古战场。

    广胜觉得上班跟以前在街上闲逛没什么大的区别,除了发工资时有些欣慰以外,心里还是那么空虚。

    赵玉明终于回来了,说是半个月,其实将近两个月。

    大都市回来的王彩蛾像换了一个人,神采飞扬,花枝招展,见了一只横飞过来的苍蝇都要夸张地来上一句,俺害怕!

    “广胜,你这不是糊涂吗?”赵玉明啪地把一份合同丢在老板台上,“金星制冷的定金你没拿到手,就先付给老郑预付款?哪有这么办事儿的?他拿了定金不干了,你找谁要钱去?”皱着眉头,抬手拨了一个电话,“呵呵,我,赵玉明啊……呵呵,出差刚回来,张总,你看是不是把定金先给我划过来?什么?全付清了?哦……我想起来了,忙晕了。好好,我查查再说。”

    广胜有些发蒙,怎么回事儿?怎么还得先跟金星制冷要定金?怪我不懂业务。

    见赵玉明放下电话,广胜刚要开口,赵玉明挥了挥手:“去把老牛叫过来。”

    “赵总,刚回来就上班,也不在家歇两天?”老牛搓着手进来了。

    “老牛,你去金星拿了定金?”赵玉明没有接茬,直接问。

    “没有啊,”老牛一脸惶惑,“你不是已经要了定金了吗?”

    赵玉明的眼睛发红,像兔子:“别叨叨!三万定金被人拿走了!不是你,还会有别人吗?”把脸转向了广胜,“广胜是不会干这事儿的,这我知道。老牛,如果是你干的你马上承认,如果不是你,我立刻报案,到时候别说我不给你留余地。”

    “绝对不是我!”老牛急了,“赵总你再好好想想,不会是你自己去拿的吧?你临走的时候,帐面上多了好几万呢。”

    “刚才他为什么说全付清了?为什么……我知道了!”赵玉明啪地一拍桌子,一把捞起了电话,“喂!我找郑经理!”

    停了好长时间,那边才有了反应,赵玉明傻忽忽地唔唔了几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电话搭拉在桌子下面,来回晃悠。

    晚上,华灯初上,月明星稀。赵玉明酩酊大醉,在包间里搂着广胜号啕大哭,操他奶奶的人生啊。

    王彩蛾一张一张的给他递着餐巾纸,赵哥,别哭了,俺害怕。

    上午,赵玉明开车拉着广胜和老牛去了凯达霓虹灯,大门紧锁着,这里已是人去楼空。

    一群白色的鸽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悠闲地溜达。

    原先广胜看到的彩色灯管已经变成了碎玻璃,阳光照耀下,泛着斑斓的光。

    报完案,坐在分局走廊的长凳上,陪他们一起来的张总忿忿地对赵玉明说,我怎么知道他不是你们公司里的人?开始的定金也是他来拿的,最后,他领个女的拿着合同复印件,开着你的车,手持你们公司开好了的发票来要工程款,我就是神仙也不知道他是个骗子啊!赵玉明斜了广胜一眼,车是你给他开的啊?广胜怏怏地点了点头。那天老郑请广胜和朱胜利喝茶,半道老郑说,孩子病了在医院里躺着,借车一用……赵玉明叹了一口气,老郑这小子真是个人物,以前跟我合作得还挺顺手……妈的,厉害!发票还是我以前给他的呢……他妈的,这事儿全怪我。广胜的心没着没落的……我真是一个废物。

    “广胜,扣你和老牛一个月的工资,你没什么意见吧?”赵玉明停止了哭泣。

    “没意见,我他妈真傻逼……”广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就好,哥哥难啊,十万多块呐……我操他妈的人生啊——”赵玉明又嚎上了。

    张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啤酒,间或抬起老鼠一样的眼睛瞄一眼屋顶。

    朱胜利双手比划着在跟老牛说着什么,老牛不时看看自己粗壮的手指,干笑两声。

    王彩蛾盯着老牛的手指,又冒出一句:娘啊,俺害怕!

    赵玉明躲在暗处双肩痉挛,哭声渐小,直到变成呻吟。

    天色微明,广胜开车拉赵玉明走到他家的楼下,赵玉明突然睁开了眼:“你把我拉这里来干什么?”

    广胜边开车门边说:“老赵,到家了。”

    赵玉明抱紧了王彩蛾:“我没有家!回公司!”

    王彩蛾伏在赵玉明的怀里直哆嗦:“你还是回家吧,俺不敢跟你回公司,俺害怕。”

    赵玉明阴森森地笑了:“怕你娘那个逼呀怕?你以为我要让你陪我呀……滚你妈的!”

    王彩蛾嘤咛一声,扭身下车:“你们走吧,我自己回去!哼。”

    广胜躺在赵玉明办公室的沙发上,昏昏欲睡。

    隔壁住着的王彩蛾不时咳嗽两声,像小猫叫。赵玉明双手抓住窗棂,嗷嗷地学狼嚎。

    外面静悄悄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泥腥味,间或还有一两声轻盈的虫鸣。

    (二)

    坐在朱胜利的大头车里,广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摆摆手示意朱胜利停车。拉开包拿出手机给老歪拨了一个电话,老歪在那边好象很着急,广胜,人家都来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广胜关了手机,对朱胜利说,去防疫站。朱胜利边掉头边说,操,你现在跟老歪倒是熟得很,不拉角铁了?广胜笑了笑,先帮老歪办个事儿再去,反正耽误不了。车,嗖地拐上了快速路。

    “广胜,我来介绍一下,”坐在老歪的办公室,老歪指着一个红脸堂的汉子说,“这是我老家刘家庄的刘书记,有点事儿想求你帮他办办。呵呵,广胜,你可得帮他办妥了,老刘可是我们老家的父母官呢。”

    “别客气,难得书记看得起我陈广胜,”广胜握住了刘书记的手,“有什么事儿尽管说,我跟周科是铁哥们儿。”

    刘书记显得有些紧张,拿烟的手直哆嗦:“胜……胜哥,老听连科念叨你,胜哥是条好汉。”

    听他这么说,广胜有点明白了,这小子找我可能又是街面上的事儿:“哈哈,别这么表扬我,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胜哥,有个人欠我三十万块钱,都三年了还不还我……”

    “我知道了,”广胜打断他,这样的事儿多了,很麻烦的,广胜不想搀和,“欠款的事情不大好办,你有证据吗?”

    “有,”刘书记从前胸口袋拿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他承认,可就是不给,说爱咋地咋地……还见不着他的人影。”

    “那怎么办?今天你能找到他吗?”

    “我找到了他在城里的姨夫,给了他姨夫三百块钱,他姨夫已经把他骗到自己家里了,刚通的电话。”

    有钱就是好办事,广胜想,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亲情,为了钱,亲爹也可以出卖呢。

    老歪坐不住了,广胜你倒是说话呀,不用干他,你出面吓唬吓唬就可以了,那是一个小蛋子货。

    看着老歪和刘书记急切的目光,广胜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这个……他是干什么的?”

    刘书记好歹给自己点上了烟,抖着手说:“俺们城南的一个混子……起先我们在一起玩儿过,后来我当了干部就不跟他瞎搀和了,谁知道这小子竟然把我以前跟他合伙作生意的钱‘密’了,放赖啦,你说我能就这么算完吗?”

    一个街痞谅他也没有什么道行,广胜把烟头往地下一摔:“走吧,你领我去。”

    朱胜利有点紧张:“广胜,要不让健平陪你去?”

    广胜扫了他一眼:“操,又不是打架,让他去干什么?走吧。”

    朱胜利把车停在防疫站的大院里,三个人上了刘书记的车。

    妈的,老农都比咱混得好!坐在崭新的奥迪600上,广胜忿忿地想,听说现在的村书记全是以前的“小哥”!

    那个街痞是一个长相猥琐的小个子,一见几个人进来,先哆嗦腿了,期期艾艾一个劲地敬烟。

    这是胜哥,刘书记沉声说了一句。街痞的脸马上变成了死灰色,我知道,我知道。

    广胜把脸弄成了雕塑模样,盯着他一言不发。广胜在这方面很有经验……一般人让他盯上三分钟就得大脑失控。果然,起初街痞还故做镇静地跟刘书记辩解了几句,接着便软了下来,老刘,你先回去,明天我立马还钱。广胜把包猛地往桌子上一顿,包里放着的用做样品的角铁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街痞以为那里面一定是装了一把枪,蓦地打了一个哆嗦。广胜瞅准机会来了一句,兄弟,你不用还他的钱了,现在你是在跟我说话,你没欠他的钱,是欠我的。冲朱胜利一摆头,让他写下来,下午四点以前我要拿到现金。街痞几乎要跪下了,大哥,不用写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先拿一半,剩下的明天我凑齐了,给刘哥送去。广胜问刘书记,这样行吗?刘书记点了点头,对街痞说,知道胜哥了吧,那一半明天我拿不到的话,这事儿我就不管了。

    一行人押着街痞去银行取了十几万,然后一起去了海景饭店,那叫一个挥霍。

    席间,广胜一直端着架子,老歪和朱胜利又把街痞好一顿吓唬。

    醉醺醺地出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落日的余晖把广胜涂成了一个金人。

    (三)

    一冲进急诊大楼,广胜就直奔侧门的包扎室:“大夫,快!我受伤了!”

    一位中年大夫看着血人一样的广胜,大声问:“伤在哪里?胸部?头部?腹部?”

    “脑袋!”广胜大叫了一声,横身躺上了那张高高的皮子床。大夫似乎不大相信,一把拉开了广胜鲜血淋漓的衬衫,上下打量着,广胜痛苦地哀求:“别看了,别看了……身上没有伤,全在头上……快快!快给我缝针,我的脑浆要流出来了。”

    大夫用一把剪刀给广胜剪去挡着伤口的头发,急切地问:“不要迷糊,清醒着!你家的电话是多少?”

    我迷糊了吗?广胜眨巴了两下被鲜血迷住的眼睛,没有,广胜我抗“造”着呢,我怎么能迷糊?迷糊的那是傻逼……眼前一片恍惚,似乎有一张红色的玻璃纸挡在眼睛上,很诱惑。广胜的脑子清醒得很,手机还在手里攥着呢……广胜想要给孙明打电话,可是手很沉重,抬了好几抬也没能抬起来,妈的,我要死了……鱼一样地张合着嘴巴,嘟囔了一个电话号码。

    吊在头顶上的彩灯飞速地旋转起来,闪烁不定的灯光照得KTV包间里的人恍如野鬼。广胜搂着一个赤裸上身的小姐哈哈大笑,他妈的,都给我脱!我要看你们光屁股的样子!回归你们的本色!快!谁脱得快我给他一百!不,两百!操他妈三百!四百!老板,我来啦!疯狂摇头的一位小姐刷地撕下了裙子,一头扎进广胜的怀里。广胜揪着她的头发,一把将她按到了开着拉链的裤裆上面,来,给老子含着!抢喽——老歪耧草一样地把正在陀螺一样摇头的三个小姐搂过来,推向了广胜,陈老板发奖金!朱胜利反身拿过了广胜的皮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钞票,哗地向彩灯扬去——都他妈抢吧!哈哈哈哈!广胜一把推开跪在他腿间摇头晃脑的小姐,老胡!把钱给我放车上去!我不想花这样的钱!那是下午刘书记硬塞在广胜包里的几沓钞票。

    疯狂的音乐停了,健平进来关了彩灯,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服务生跪着给大家端上了一杯可乐,倒退着出去了。

    “胜哥,药在饮料里了,你们玩儿吧,我出去了。”健平拍拍广胜的肩膀。

    “健平,我不吃摇头丸的,”广胜站起来,整理好裤子,“我劝你也别玩那玩意儿了,伤人。”

    健平摸出了一个小纸包:“胜哥,我早就不玩这个啦,咱玩‘K’!我走了。看好哪个带走就行了,钱明天我给她们。”

    广胜拉住了他:“健平,干什么都行,你不能吸毒!”

    健平打开了广胜的手:“胜哥你老了……哈哈,要不人家都说跟你玩儿没劲呢,玩好,明天见。”

    “等等!你哪来的钱磕‘粉’?”

    “怎么,跟某位大哥‘蹭’不行啊?”

    “你……好,你走吧。”

    广胜忽然没有了玩的兴致,闷坐了几秒钟,拉着朱胜利就走。

    老歪一手搂着一位小姐,冲广胜摆摆手,走吧走吧,我跟妹妹们玩猛的。

    一间敞开的包房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歌声:

    谁来保护我或是伤,

    带着我逃到黑暗的尽头,

    带着我逃到黑暗的尽头等着他……

    我在午夜时候回来,

    带着忧伤的歌把回忆敲开,

    我在这里手提着沉沉的行李,

    迷失在我和你未完成的旅行……

    广胜的耳朵似乎要爆炸了,头大如斗地走到楼梯口站下了。

    黑影里,黄三幽灵一样地闪了出来:“陈广胜,别来无恙?”

    这条癞皮狗!广胜眼前一亮,登时感觉四肢发麻,血冲脑门,跳起来一脚踹了过去。

    广胜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楼下肮脏的垃圾箱旁边,头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潮水一样地遮住了双眼。

    四周静悄悄的,黄三疯狂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弟兄们,给我砸死他!这是一个没人理的老逼!

    楼上,闪烁不定的灯光从窗帘投射出来,混在淡淡的雾气里,夜色温柔。此刻,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都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而就在一分钟之前,广胜被一群人殴打。藏在雾里的月亮,依稀像一弯镰刀,斜斜地挂在天边,红得很荒唐。

    是谁的手这么柔软?广胜捏了捏握着他的那只手,艰难地张开了眼睛,孙明泪眼婆娑地盯着他模糊的双眼。

    广胜,原谅我,刚才我太害怕了……没敢管你,是朱胜利的声音,钱我一直在怀里抱着,一分没少。

    健平的声音:胜哥,我刚出去了一会儿你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派人去黄三家了……

    你别管……让他们回来,广胜喃喃地说,谁再叨叨这事儿,别说我翻脸。

    看着脸色苍白的孙明,广胜的眼泪淌到了脖子上,在血污里冲刷出一道很晃眼的白线。

    窗外在打闪,闪电是红色的,但听不到雷声。

    天色微明,外面远远地传来环卫工人清扫垃圾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