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妞老师以为只有这两位同学有特殊情况,打算收尾,她对同学们说:“那就这样,我们明天早上八点半——”
她没有将话说完,刘德宗突然插了一句:“老师,我也不去。”
大家都傻了眼。
胖妞老师问道:“为什么?”
刘德宗没有回答。始仪拉着刘德宗的衣袖说:“去吧!去吧!”其他在刘德宗身旁的同学也都七嘴八舌地催促着:“去吧,去吧!”刘德宗没有理会。紧接着,刺郎君便骂刘德宗:“他是个死人,理他干嘛!”
瞬间,教室里的气氛有点儿僵硬,好像从西伯利亚飘来的寒气迅速灌进教室,每个人的呼吸都被冷冻而凝结成固体状态,那时刘德宗感觉尴尬至极。
刘德宗当时很愤怒;但是,刘德宗没有把愤怒化作一种对外的表现形式,去骂刺郎君是条狗或者跟他打一架;刘德宗也没有怨恨他。刘德宗只是将那巨苦怪味的愤怒大口大口地吃在嘴里,就像忍着去喝一大碗猪的胆汁。
大家都盯着刘德宗看,刘德宗感觉自己暴露无遗,只剩下一个被束缚的魂魄飘在空中。始仪用冒着火花的眼睛瞪着刺郎君,就像与之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但是,这次她没有骂刺郎君,她似乎比平时更为安静,不是那么火爆。
胖妞老师见机将同学们的注意力转移过来,她故意提高声音说:“哦,好了,好了,德宗肯定有其他事情要做,大家回去准备准备,准备去那个如仙境一样美的地方。我们还给大家准备了烤全羊!还有篝火舞会哦!哦,对了,一定要穿一双运动鞋,我们要爬山哦!”
说完,大家又欢呼活跃起来,各个都像幼稚的孩子,脸色在瞬间由阴转晴。紧接着大家四散而去。始仪后来问刘德宗为啥不去参加班级的集体活动,刘德宗竟然无礼地对她说:“不关你的事!”她生气地走了。
从那时起,他们的关系似乎变得紧张起来。她看上去很想躲开刘德宗,总之不太正常。倘若是在平时,遇到这样的活动,她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促使刘德宗参加,或者以一支狼毫笔作为奖励,或者采用其他稀奇古怪的方法。关于这种不正常,刘德宗依照了惯有的态度,没有去认真考察。当时,刘德宗没有去想过始仪为何突然之间变得安静起来,更没有想过去远方看看那别处的风景,去领略另一块土地上的风俗人情。
次日,刘德宗依然去往阁楼。
始仪则跟着胖妞老师、胡豆先生还有其他同学,去往三百公里之外的桑榆小镇。那里有座山,名叫翠云山。那山中有一半儿是晴朗的,另一半却是云雾缭绕。他们当日都背着行李,坐着包来的豪华大巴,听着胡豆老师提前准备的逗乐的段子,一路前行,终于在午后到达目的地,住进了提前预订的宾馆。由于翠云山景区和小镇还存在一定的距离,况且爬山观景至少需要个小时,那天下午他们都暂居在宾馆,打算第二天再上山。因此,这天下午便有了充足的时间去那小镇上闲逛。
据李真说,她和刺郎君、始仪、赵钧、李淙沿着镇中主道一直往前走。等走到一处时,他们发现路旁有个奇怪的人躲在一间破烂的小棚子里。那棚子搭在路旁一个比较高的台子上,是用废旧的硬纸片和破木头拼合而成的,四周有很多参差不齐的缝隙。平时尚可勉强挡些风寒,若要下起雨来水肯定会钻进去。棚子里面铺着杂乱的树枝和枯黄的软草,还有一些肮脏的破布,上面的灰尘凝结成块。那个人穿着破烂的衣服安静地睡在里面,衣服都有些发霉,上面生出很多如霜的小毛,因为太脏而分不清到底是黑色还是深蓝。
他的身子钻在棚子里面,腿脚露在棚子的外面,腿上的裤子已经烂掉,有几个大破洞,腿瘦的能看清皮肉里面包藏的细小的骨头。他肮脏的好像几年都没有洗澡,身上散发出一股特殊的酸臭之味,使人不忍闻之。他的鞋底磨破了,鞋面上也破烂不堪,好多脚趾头都能穿过那鞋布上的孔洞钻到外面来,有几只硕大的食肉秋虫在他的脚趾上跳来跳去,好像迫不及待地等着他死掉,然后它们就可以饱餐到年底,还可以给后代留下享用不尽的吃的资源。他把脸侧进里面睡着了,偶尔动动脑袋可证明这人还活着,但路过的人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侧面以及那黑白夹杂的头发大致推断出他是中年人。始仪靠近去多瞅了几眼,然后就返回来。因为太臭了,那破衣服的臭味儿,那多日不洗的脚丫子的臭味儿,那身体的臭味儿,那旁边啃过的馒头发霉的臭味儿,所有的臭都集中在那棚子的附近。
没有人去理他,即便稍有慈悲之心的人想去问问他的状况,也都被那臭味熏得失去了那份高尚的情怀。因此,人们从来都是从他身边路过而已,看看他那造型独特的棚子,那颇有艺术感的蓬乱的发型,那独特的睡姿,那另类的鞋,然后感觉到一种同情之后,便迈着正常的步伐走开了。
他们几个无非也是如此,看过之后便马上被远处咿呀咿呀的唱戏的声音所吸引。加快脚步行进几步,便忘记了方才令人可怜的情景。他们几个在桑榆小镇的露天戏场里呆了很久,一直到太阳下山,昏黄的光逐渐退散只留下铁青的颜色时,才沿着原来的路返回去。回去时,他们又经过那个破烂的棚子,里面的人还没有醒来。他好像没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了,只知道沉睡。大概只有肚子饿得难以忍受时,才会动身去找吃的。
那天夜里很冷。据李真说,他们盖了厚厚的被子都全身发抖。那是将近深秋之时,早晚的温差很大,夜晚奇冷无比。一个人在露天的小棚子里睡觉,那种感觉肯定是非平常所能承受。若干年后,当他们提到那个所谓的乞讨者的时候,刘德宗就能感到他当时所感。在那一个深沉的秋夜里,天空高远,空气严寒,四周窸窸窣窣的虫叫,霜冷侵入皮肉之内,而身体又忍受着饥饿与病痛。他的脑子里一定很混乱,一会儿是关于未来的希望,一会儿是关于死亡的影子。他一定有一种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感觉,一会儿感觉到外面的酷冷,一会儿感觉到脑间里的温暖。
李真说,当第二天他们起身去爬山的时候,依然看到那个破落的人在类似于狗窝的棚子下面睡觉,他的腿上都生出了一些没有融化的凄寒的白霜,腿侧已经有紫青色的冻伤痕迹。
李真还告诉刘德宗,他们很快就从他身边走过,然后趁着天色明朗去爬那座传说中美若仙境的神山,一睹那山顶上的云海。他们各个都精神振奋,边说笑边朝那深山行去。乘坐着景区的客车行了大概四五公里停下来,再往上看便是崎岖的山道,车已经难以向前行进。旅客们开始步行。李淙居然发扬出了可贵的体育精神,跟着赵钧领头上前去,一会儿就绕过了很多山路,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山道上的人断断续续地往上爬,有的快,有的慢。耳畔是淙淙的流水发出的清响,四周林木高耸,灌草丛生。
刺郎君和始仪的距离很近,几乎保持在一步或者两步的差距之内。或者始仪在刺郎君之前,或者刺郎君在始仪之后,有时他们并排行走。因此,他们交流很方便。这又是个敞开心扉的好时机。刺郎君极尽所能表现出她对始仪的好感:他见始仪的头发上趴着一条从树上掉下来的绿油油的虫子便将它提在手中,然后扔在地上踩好几遍,那虫因此死了好几回,估计阴魂不散;他见始仪疲惫劳累,额头上生出一层汗,就开了一瓶矿泉水递到她的手中;始仪在很陡的坡上难以向前行进时,他则像个猴子似的爬越而上,然后将手递给始仪,拉她一把;始仪爬累后身体总往后倒,他便跟在始仪的身后,防止她滚落到山谷之中。他把古时候太监伺候老佛爷的那股劲头拿了出来,极尽所能地去关心她、照顾她。偶到那山林中溪水旁边潮湿的一处,始仪不小心滑倒了。刺郎君正好伸手抱住始仪,始仪的整个身体倒在刺郎君的怀里。这一幕又恰好被李真看到,她说当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始仪当时马上推开刺郎君,脸上发红。
刺郎君说:“不喜欢我抱吗?”
始仪说:“流氓!”
刺郎君认真地说:“你还是不喜欢我吗?”
始仪也认真地回答:“谁说刘我喜欢你了?!”
刺郎君说:“真的,假的?”
始仪没说话,若无其事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