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躺在床上,一条腿绑着雪白的绷带,另一条腿裸露出来,青紫色,发肿。他看着刘德宗,笑着。始仪又笑又说地讲了很多,杨阿姨也在笑,赵钧也在笑。他们说了些什么呢?刘德宗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告诉你,刘德宗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是那一条发肿的腿,那腿的青色是一条,很粗的一条,就像一条草鱼。
刘德宗甚至想到他的腿是一个狭窄的池塘,里面有一条不会游动的草鱼,那草鱼似乎还在呼吸,嘴里冒着气泡。还有他家桌台上的烟斗,就像古代用的,刘德宗怀疑赵四铭是个抽大烟的。还有他家阳台上那个仙人球,尖刺上居然长出一种类似于叶子的东西,好像还有即将开花的趋势,刘德宗曾经怀疑那是不是仙人球(在刘德宗的印象里,所有的仙人球都是圆的而且不会开花,后来刘德宗才知道仙人球也会开花,这种看上去让人毛骨悚然的丑陋而孤独的家伙也会开出美丽的花朵)。
还有那天空中的烟,刘德宗偶尔瞟见那是一个很高很大的烟囱,好像青柏镇上又开了一个工厂。那一股一股的浓烟飘散在那洁净的天上,看上去很不搭调。可是,那烟还是不停地冒,就像人类无节制地释放自己的贪婪。
在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他们谈话结束。这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夏夜里太阳总是迟迟不落,但是家家户户也都开始准备晚餐了。杨阿姨说让刘德宗们留下吃饭,始仪拒绝掉了。
她说:“我爸也在等着刘德宗们,我们也该回家了。”
她这时揪了揪刘德宗的衣袖,那时刘德宗才从那窗外的烟囱里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那里呆了很久,只是傻傻地待着。他们还以为刘德宗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他们没有强留刘德宗们。刘德宗和始仪也回到刘德宗们的家里。若干年后,刘德宗再回到青柏镇上与赵钧聊天时,才提到那时他们的谈话内容。这些内容大多跟赵钧的父母有关。
那天,他的母亲杨玉萍并没有沉浸在实验室里,而是特意休假回来照顾他。这本来是不正常的。因为杨玉萍是个对实验痴迷到几近于疯狂的科学家,她之前曾经连续半年都躲在那个五十平方米的实验室里,耐心地观察显微镜下的奇妙的细菌,她有时会赞美那长相比较优美的细菌,有时也会对着有些细菌嗤之以鼻。她甚至因为长期躲在实验室里而变成了一个性冷淡患者,经常拒绝他丈夫提出的要求,她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细菌的交配和小白鼠的交配上面,以期望发现一些新的生理变化,或者培育出新的物种。
家中若无大事,她便泡在实验室里,她从不外出旅游,也不去镇上的湖边散步,连研究院的花园都很少逛。她呆在实验室里的时间远大于呆在家里的时间,因为她从实验室里可以发现一个庞大而绚烂多姿的世界,她作为一个热情的科学家为她的事业而忙碌、奋斗并自豪。她的头发总是剃得像一个男人那么短,但从来都掩饰不住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本性;无论她把头发剪得多么短,她依然都很像一个女人。
只是她有点超然脱俗的样子。有一次赵四铭开玩笑说“你还不如剃光了去少林寺当尼姑”,杨玉萍笑了笑说“我尘缘未尽”。这话也确实中肯,因为她还有牵挂。她只在一种事情上会表现出非比寻常的妥协态度而不去钻实验室,那就是涉及他儿子的身心健康问题的事情。她把她的儿子看的比赵四铭还重要。
赵四铭发烧感冒,杨玉萍是不会回家的。但是,听说儿子发了高烧,她便匆忙赶回来。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吃韭菜鸡蛋馅的包子,便根据一些科学的统计方法在全国五百多家有名的包子店铺中选出若干种加以研究和学习,从而制作出她自以为最好吃的包子,给儿子吃。然而,最初效果不太理想。
赵钧曾说,她精心研制的的包子味道差远了,还比不过赵四铭(这说明他爹做的包子是天底下最差的)。她便努力适应赵钧的口味,用科学统计的方式记录赵钧每次对包子的皮、馅、韭菜的湿度和宽度、鸡蛋的色泽与焦糊的程度、粉条的软硬、咸味、酱味、油的多少等各个方面的评价,逐渐加以改善,终于研制出一种专适于赵钧口味的包子,以至于赵钧对这种包子产生强烈的依赖感,他经常在朋友圈里评价那街道上卖的包子都是次品。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出身于高等知识分子家庭,对什么都很挑剔,就连吃包子也挑;只有知道内情的人才晓得,他那气势非凡的断言跟他妈有关,他只觉得他妈包出来的包子是最好吃的,不仅好吃,而且科技含量高,工艺复杂。通常情况下,只要赵钧开口想吃包子,她妈才会出实验室。后来研究院里的门卫戏剧性地作出如此断言:假如杨玉萍出门办事,那么这件事肯定跟他儿子有关,同时跟包子有关。
那天,赵钧的父亲赵四铭也没有去参加频繁的会议,他也休假回来照看赵钧。赵钧作为青柏学院艺术系的主任经常要参加系里或者学校的例会,他又兼任学校学术委员会的主任还有西方绘画研究院的主任,因此需要经常参加各种外地的交流会议。他这一年四季基本上都花在了开会上面,或者在学校里开会,或者坐飞机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
他经常不着家,但他出门回来的时候从来都不会忘记一件事情,那就是给赵钧买些水果,因为赵钧喜欢吃异地的水果,尤其喜欢吃猕猴桃。赵四铭便在所到之处,顺其便而买来各类品种的猕猴桃,以满足其特殊的需求。他还给自己定了规矩:儿子生日那天不参加任何会议(包括重大会议和特别重大会议)。
有一次恰巧碰到赵钧生日那天,他因为没有参加特别重要的会议而丢失了学校的脸面而被校长批评了一顿,不至于被查办,但险些被革职。但是,他依然没有改规矩。他真是一位死板的教育家,没有一点儿变通的精神。
他们家的家庭气氛很好,没有人会说丧气的话。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寻求一个发挥自己幽默能力的契机,然后逗乐。就比如他们聊到活死人的时候,杨玉萍说“啥是活死人,要不咱去墓地考察考察,掘开坟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活的”,赵四铭说“刘德宗好像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是你娘(即杨玉萍,因为她经常钻在实验室里不出来,就像一个发霉但四肢在活动的死人),赵钧则说“这类人种好像是地下的死人和镇上的寡妇杂交而成的”。
他们总是说笑。他们谁也没有抛弃谁。苦难一起承担,快乐一起分享。他们不会在苦难上面停留太久,只是在苦难来临之时,用舌头舔一舔,感叹道“哦,人世间有这样一种奇怪的味道”;但稍后便要去化一杯糖水,将那苦味儿冲淡。
赵钧很乐于给刘德宗讲这些乐事。当
然,他也特意提到了始仪。他说她是个小开心果,是个幽默且坚强的女孩。刘德宗当时最害怕的就是听到这样的夸赞,因为每次夸赞之后,刘德宗都会渗出泪水。
刘德宗后悔当年没有发觉到她的优点,反而发现了很多小动物的优点,比如螃蟹善于将洞安置在水岸相接的坚韧的植物根须里面,西瓜虫善于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滚成球状,还有的小蟑螂善于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