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近黄昏之时,太阳还未落山,金光透过山缝照进村镇。天色深蓝,南山幽静,几只白鹤又在溪边的原野上空飞翔。
程元泽在修门板,门上有一块儿已经腐朽脱落形成一个空缺漏洞,正因此那些鸡们才能从门底下钻出去。刘德宗在其旁帮着接递修理的工具。这时有响亮清脆的声音传来:“爸,我回来了。”
声音的主人就是程元泽唯一的女儿程始仪,她跟刘德宗一般大,也是十三岁。
程元泽远远地用一个拉长声音回应道:“哦!”然后,接着淡定地锤击铁钉,继续完成他的任务。而刘德宗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身材苗条,即便穿了绣花的棉袄也都看不出有一点儿肥胖。她的裤子和鞋都是淡淡的粉色,是比较纯粹的女式打扮。椭圆略方的脸,扎个小辫子,看上去古灵精怪。她的后背贴着一个墨绿色的画板,走起路来轻松飘逸,如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侠。那姿态很酷。
程始仪走到近前来,直截了当地对刘德宗说:“你醒了呀!”
刘德宗说:“早就醒了。”
其实,昨夜程元泽把刘德宗背到他家之后,她就见了刘德宗的面,只不过见的是一个尚不知死活的男孩儿。而现在她见到的是一个活人。
正好程元泽把门板修好,他站起来,把右手搭在刘德宗的肩背上推着刘德宗,口里轻爽而振奋地说着:“走,回家去,给你们做好吃的。”
这时,程始仪瞪了她爹一眼,脸色淡漠如云,好像觉得自己失宠了。程元泽早就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也顺便用左手推着自己的女儿,笑着走进了屋。程始仪这才露出会心的微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于是,刘德宗们三个并排跨步走进那座房屋。这房子和镇上的大多房屋没有差别,都是配有青瓦斗拱的中国北方传统建筑,房顶是用木料搭建而成。
正门乌黑如包拯的脸,上面贴着秦琼和尉迟恭的画像,神采斐然。推门而入是一个厅堂,正中央摆着祖宗的牌位,牌位上贴着一张褪红的长条纸,上面写着“供奉程门历代祖宗之神位”。底下摆着四脚粗壮的桌子,中间放置一个香炉。左右两侧的墙壁上各挂着竹石图与松鹤图,纸张皆已发黄。左右各有一屋。左屋为偏屋,里面都放置些铁锹、锄头等生产用具;右屋为正屋,乃人居之所。刘德宗们直入厅堂,然后掀开一个厚厚的绿布幔子走进右屋。屋里有座大炕紧靠南窗,北边东侧是炉灶,炉灶旁边有嵌在墙里的壁龛,用以摆放餐具和油盐酱醋。另一侧摆放着案板。炕的对面摆着一个瘦长的衣柜,淡绿,且有精致的梅花喜鹊图雕,还有一个矮胖的木桌。
程始仪进屋后习惯性地把画板放在木桌上,然后习惯性地坐在炕上,观看他老爸做饭,而刘德宗也跟着坐在炕上。
说完“你们等着”之后,程元泽就开始围着案板和炉灶忙活了,洗菜,切菜,炒菜,煮粥,热馒头,一整套做饭的程序都由他来操手。程始仪显然对他爹的饭菜失去了兴趣,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期待的眼神等待着晚饭的成熟,而是把目光转移到刘德宗的身上,惊讶地向刘德宗打量、追问。当时,刘德宗对她来说就是一个新鲜而充满疑惑的谜,她丝毫不知晓刘德宗背后的故事。她就像在探索一片人类没有踏足的自然境地那样在探索刘德宗的内心世界,总希望发现一些新的端倪。
她和所有人一样首先问到这个似乎很深奥的问题:你从哪里来。刘德宗直觉上判断这是个没有任何新鲜感的话题,便有点漫不经心地复制了之前给程元泽回答的结果,对她说:“我一直流浪,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始仪嘿嘿地笑着说:“莫非你是像孙猴子那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
刘德宗说:“怎么可能!我还不和你一样是从娘胎里生出来的!”
始仪扑哧地笑了,但她马上就显得疑虑重重,因为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始仪不甘心,又问道:“难道你从小就是个流浪儿,没有人管吗?”
其实,刘德宗知道自己是有人管的;其实,刘德宗和程始仪的处境没有多大差别,刘德宗也是个从小没娘的孩子;其实,小的时候一直是父亲在照顾刘德宗。然而,离家出走的意念已经把所有的记忆都淹没了,刘德宗在不知不觉中感觉到说出真相就意味着自己将要背负一种奇耻巨辱。
在他人看来,刘德宗就是世界上最不孝顺的儿子。也许害怕承担这份耻辱,也许另有他因,总之刘德宗当时把真相掩盖了。
刘德宗愣了半晌,才对始仪说:“没有。我从小就自力更生,命大,活到了现在。”始仪沉默不语。但她没有停止追问,过了几秒钟她又问刘德宗如何来到青柏镇、如何过那种流浪的生活,刘德宗便把引以自豪的历险记给她讲述了一遍,声情并茂。
她静静看着刘德宗,听着。
程元泽看着刘德宗们,在偷笑。没过多久,刘德宗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饭菜香味儿。屋外乌黑沉静,屋内灯光昏黄,刘德宗们三个围着一张小桌子开吃了。程元泽给刘德宗夹了一筷子菜,然后自己去吃了。始仪见势也给刘德宗夹了一筷子,嘿嘿地笑了一下。刘德宗并不在意,反正饭菜多多益善,只管往自己的嘴里塞,塞的两个腮帮子鼓鼓的。那夜,刘德宗吃的很饱。窗户没有一丝风透进来,屋里特别温暖,气氛特别温馨。
始仪向她老爸撒娇要想睡在刘德宗的旁边,但被她老爸拒绝了。程元泽瞪了她一眼,她便转过身没有再说半句话,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程元泽在炕的中央占着,刘德宗和程始仪一边睡一个。
那夜,没有山野里的苍凉和恐惧,没有凛冽的寒风,没有饥饿,没有病痛,也没有蔑视,没有撕心裂肺的挣扎,没有生不如死的煎熬,只有一种幸福的滋味,就连院子里的那条大狼狗都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刘德宗。
那夜,刘德宗就像突然从黑暗的地狱边缘转移到了人间的天堂,野外所有的苦痛和人世所有的忧愁都消散无踪。
刘德宗在想:这不就是刘德宗要追寻的完美世界吗?或许是吧,他宁愿相信这是真的。那夜,他睡的很香。梦里也是一片灿烂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