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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冬至

    景运十年,京师迎来了它的的第一场雪。

    远近的苍穹,纷纷扬扬。柳絮般的雪粒一阵一阵飘落,歇在松柏竹青上,压了厚厚一层。宫阙殿宇也都似冰雕玉砌,银光闪闪。整片大地,被映的通亮,唯余茫茫。

    一般人家早已在初雪来临前,备好了柴炭、冬菜,修好了火炕。只要这场雪冻不到自身,压不倒房屋,赏它才是一件美事。

    四方庭院的中间铺满了白色,一旁炉上的铜壶呼呼作响。宋全生披了一件大袍,盯着雪景怔怔出神,毫不畏冷。

    徐安离京前的那个夜晚,宋全生去找了他。两人秉烛夜谈,约定了一切事项。

    望着愈来愈白的院瓦,宋全生心里一酸,忍不住悲怆。这座城,以及城里的人,留给了他无尽的回忆。

    几片孤落的雪花飘到火炉旁,消失殆尽。渐次悉索的踏雪声吸引了宋全生的注意。

    缓慢的脚步声过后,一个老人出现在了院子前。头戴一顶暖帽,隐约能看见两鬓苍白的头发。眼睑与脸上的皱纹尽显老态。

    老人拍了拍身上的残雪,径自找了个绣凳坐到火炉旁,伸出枯皱的双手边搓边烤。宋全生也只进院的时候淡淡瞟了一眼,旁若无人。

    渐渐有了血色,老人盯着炉里的火苗说:“不介意给老头子一杯酒吧。”

    宋全生起身离开,一阵沉闷的声音过后,拿出一个镶玉竹杯。老人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倒出温酒饮了几口。

    “酒不错。”老人连饮了几口,身上已是有些发汗,松了松领口。

    宋全生只顾喝酒,间隙停顿了一下,说道:“我要离开了。”

    老人点点头,仿佛事先知道一样。宋全生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决定告诉这位宰相。

    恩师出事,面前这个人是最大的推手。可这些年来,这个人每来一次他的恨意就减轻了一次。

    起初,宋全生以为他来这里是得胜者的炫耀。慢慢地才发现,这只是一个老人对过去的缅怀。

    “你很像你的老师。”老人的声音很沧桑,“翰林院困不住你。”

    宋全生的眼里闪出坚定:“先师之志不敢忘。”

    看见这番做派,老人冷笑:“李逊、王普是蠢材,你也不过是个小蠢材。”

    宋全生听见老人羞辱自己还连带恩师,顿时胸壑难填。脸上带有十足的怒意,却没有发作。

    老人毫不在意,蔑了一眼宋全生:“治天下如居室,弊则修之,非大坏不更造。制度不好,则存其善改其弊,民心安定最为重要。”

    宋全生得此机会,便把胸中愤怒一泻而出:“剜肉补疮!如今天下,不是大坏是什么!吏治败坏,贪风愈起。上下挥霍无度,便掠之于民。有志之士,难达天听!安国才灭了多久?难道我大朔臣民都是瞎的吗!”

    “衮衮诸公就你一个聪明人?”老人也被宋全生撩拨的一脑门子气,不过他身处高位,早已习得一身深沉功夫。

    吁了一口气,老人温言细语道:“北有并、梁两州狼子野心,南有溧国强兵虎视眈眈。还不说境内干旱饥荒、地震内乱。此时若再掀起改制,得罪巨室官绅,我大朔立时便天下大乱!这些你不知道,李、王二人不知道?你知道官场都是怎么说的吗?李、王二人不过是邀功取媚,沽宠求名的奸臣!”

    宋全生被驳的哑口无言,一张俊秀的脸被憋的通红。

    过了好一会儿,宋全生才开口:“沉疴必用猛药,想要富国安民必须要改制。每一次变革不得不付出惨痛的代价,若因为代价惨痛而不去做,非社稷君子所为!知人难,为人知也难。谁是奸臣良臣,自有后人论断!”

    此时的风雪更大了,院外已下了三尺厚,一片皑皑。阵阵北风夹杂着朵朵柳絮狂卷而来,时而像狂浪,时而像利箭。

    一股穿堂风袭来,刮的脸上生疼,两人忍不住紧了紧袄袍。道不同不相为谋,话到此已经谈崩了。

    几年相处下来,宋全生从没在这位宰相面前如此激动。或许是要离开,埋藏心中多年的话迸了出来。

    老人起身,慢慢伸展腿脚:“整顿吏治,就如在冰河上行走,步步留神。朝廷管着世家官绅,世家官绅管着百姓。你以为是在整治官吏,实际你是在整治官府的爪牙!你想做第二个李逊、王普,以为换一个地方就能成?天真!”

    看着院内洁白的大雪,老人眼神暗淡,叹了一口气:“我视你为国士,以朋友相待。所谓‘交友之道规之以义’,你要再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只怕难逃李、王结局。”

    “多谢。”宋全生拿着火钳拨弄着炉子,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

    这位高居宰相,名叫卢庭的老人再也忍不住了,脸上起了怒色,拂袖而去!

    自太子辅政,这位太子太保兼宰相便大权在握。对权力的敬畏,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惹他生气。

    早在李逊、王普执政时,卢庭就很看好这个后生。政变过后,他还十分惋惜朝廷将失一栋梁。哪曾想陛下亲颁诏书,将宋全生保了下来。得知这消息,卢庭既震惊又兴奋。并在此后几年,时不时的来看望宋全生。

    因对宋全生的看重,卢庭特别留意他的消息。当采编司得知宋全生在徐安离京前,与其秉烛夜谈,卢庭马上便意识到了问题。

    趁着今天得闲的日子,卢庭来到了宋全生院子。原本是做一番规劝,可宋全生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卢庭起了杀心。既然不能为他所用,那便除之而后快!

    坐在乘舆里的卢庭脸色一沉,也顾不得回到府邸再行处置,随即掀帘喊道:“停轿!”

    八人抬轿立时停下,随行的人员凑到轿帘前。

    卢庭从衣袖里掏出一枚印章交给那人,吩咐道:“拿着这枚印章去采编司,让费练马上来府上!”

    等传令的人在茫茫大雪中不见身影,轿里卢庭的脸色才渐渐有所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