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景运元年起,翰林院兼着有了太学的职责。
各地选举的孝廉和一众权贵的子侄后辈大多在此求学,只有极少部分能到皇宫当选侍卫。
虽说翰林院的一群学士主要是陪侍皇帝游宴娱乐,很少会有正式的官职。但像宋全生这样明令禁止入仕的,还是唯一一个。
结束完授课,一众家仆随从都在堂外等候,宋全生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的离开。
当十三皇子同宋全生拜别的时候,大内的女官悄悄塞给了他一封暗信。
宋全生偷偷瞥了一眼,知道是曦宁公主带来的信。
远远的望去,接十三皇子的那个乘舆里仿佛能看见那道身影。
“宋先生在看什么呢?”
听到呼喊,宋全生赶紧把信往手里收了。循声望去,面前的男子让宋全生一怔。
“怎么是你?”宋全生惊疑。
那日在酒楼李多将宋全生的情况告知给徐安后,徐安便一直想找个机会见见他。可是多番打探下来,宋全生竟像个守节女子。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待在翰林院。
寻了个机会,徐安来见萧明常,同时也再来会一会这个教书先生。
见到徐安,萧明常脱离了随行的队伍。一跃到徐安身前,恭敬的喊了声“先生”。
看着面前自己接来的孩子越发成熟稳重,徐安满意的点点头。只是想起将独孤沐不辞而别的事告诉萧明常时,这个孩子回了句“都是这样”不免心头难受。
徐安能理解萧明常说的“都”是什么意思。两次不辞而别,一个在衍州,一个在路途的客栈。
徐安很想抱一抱萧明常,转念又觉得不合适。
伸手抚了萧明常的身子,徐安转头对宋全生说道:“过几日我就要离京了,来此地看看明常,不曾想碰到了宋先生。之前无心之失,望宋先生不要见怪。”
之前虽匆匆听到徐安自报家门,但也没想到他是衍州之客。看着歉意的徐安,宋全生微微的点了点头。
“先生你要离开京城了?”萧明常听到徐安说的话,眼神落寞。
徐安蹲下身子:“已经送你到京城了,我还得回衍州听差呢。在这里有最好的环境,好好读书。”
还没说过几句,伺候萧明常的随从就在一旁催了又催。这一对从江州便相识的师徒自此就各别一方了。
宋全生望着情感真挚的两人,开口宽慰道:“京城名师众多,世子一定可成为栋梁之材。”
学堂散开的人越来越多,看着转瞬空旷的场地,徐安说道:“宋先生为何不邀我一叙?”
宋全生被这话逗了一笑,他还没见过强要着自己聊天的人。
顺着游廊,宋全生在方引路。
一条沿水长廊,两旁黄石假山叠设。池中的锦鲤无拘无束,搅动着水面波光起伏。
池中央有一歇山檐的木亭,上面古朴的泥金黑匾上写着“怡性”两个大字。
两人静坐无声,无酒无茶,听潺潺水声,仿佛要来清谈一场。
“宋先生,那日初次相见我至今仍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徐安率先开口。
宋全生挪了挪屁股,仔细听着徐安接下来的话。
徐安继续说:“那日我看到先生书中言及天下吏治冗余,有改制之意。不知如何整顿?”
听到徐安如此直白的话,宋全生心里一怔。算上今日,两人不过才见了两面,一来便谈及这些,只怕是有点交浅言深了。
宋全生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徐兄以年龄相称即可。书中之言只是一点胡乱牢骚,不做的真。”
徐安知道谈及这些是有点交浅言深,可他全然已经顾不得了:“我知道,宋兄与我仅有两面之缘。言谈政事多少有些拘谨。可如今的吏治,真正赤心为社稷的人无不日日焦心。我衍州两代志士,无不泣血上天求一良策。宋兄既有张良计,为何不肯示之于人。”
徐安一番话感情真挚,拳拳之心已是深受打动宋全生。
宋全生叹了一口气:“徐兄既然能知道我,想必也清楚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事。如徐兄所说,当今吏治败坏是明摆着的事。可是光凭一腔血勇,景运四年的事便是前车之鉴!”
徐安之前读过凉王案的卷宗,已经起了疑心。没想到今日听宋全生所言,背后原因竟是改制。
想起李、王二相的结局,徐安心情也变得低落。社稷之臣落得如此下场,不免令人唏嘘。
看到黯然的宋全生,徐安心想是时候说出早已准备的话了:“积重难返,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原是没错的。可宋兄是不是忘记了另外两句话,‘乱世需用重典’,‘轿枉必须过正’!”
看到豪情万丈的徐安,宋全生暗道此人必不是庸人,内心不禁高看一眼。但转念又想到这不过是书生意气,又露出了一个苦笑,沉默不言。
见宋全生不说话,徐安心里也明白了。
不以为意,徐安微微笑道:“宋兄一定在想徐某刚才的话不过书生意气。以当年李、王二相的身份,在朝堂都举步维艰,最后落得个身死他乡的下场。凭我一人,如何能行?”
心中所想被徐安扒的彻彻底底,宋全生脸色不淡定了,抬起头望着徐安。
“朝堂之上阻力众多,把这些阻力去掉不就行了。”徐安顿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何况,我徐安并不是孤身一人!”
宋全生仔细思索着徐安的话,过了仅仅片刻,眼神一亮,恍然道:“衍州。”
见宋全生这么快明白自己的意思,徐安不禁哈哈大笑:“宋兄好算计!不瞒你说,自先王萧衍起,我衍州之人无不在寻求整治官吏之法。以我衍州之力,上下一心,何愁大事不成!”
宋全生听完徐安的话已经呆住了。他一直以来,所做所期望的都是在等一良主。等君上改革吏治,等朝中奸臣下台。如此,他才能以此残身,上书改制之法,微报社稷,不负恩师益友之志。
可今天面前的男子却告诉了宋全生另外一条路,待时而动不如人定胜天。
宋全生想到了一句话——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面前的这个男子会不会是上天给予自己的唯一机会。宋全生内心犹豫不决,看着徐安渐渐流露出感激的神态。
徐安没有去打扰宋全生。他在耐心的等待,就如泥下的种子在等那一场春雨一样。
种子,徐安已经给宋全生种下。
见宋全生沉浸在思绪里一直没有答复,徐安知道这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答案了。
“哎呀,徐大人!下官找你找的好苦啊!”
怡性亭沉默的气氛的被这话打破,徐安宋全生两人都循声望去。
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六品的官衣袍子,满头大汗的往亭子走来。
本来话已说尽,见来人又这么着急,徐安便同宋全生告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