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是陆冰的生日,也是宝瓶渠的生日。
为了纪念这位先贤和这个伟大的工程,衍州在这一天要举行重大的仪式。
卯时刚过,天已昼白。鱼嘴上人头攒动,江岸上绑着三牲的红绸随风飞扬。
“迎神!”
“敬献!”
声音响起,盛大的仪式开启,无数祭品沉入江河。
高呼者是现任陆家家主陆雍,作为王府的特使,徐安也在一旁。
今天的盛典,衍州朝廷要拿出足够的重视。特使这一人选,自然就落在了徐安身上。
这一天,是独属于宝瓶渠人的节日。
敬献祭品完毕,陆雍侧身对着一旁的徐安:“徐大人,请。”
“请。”徐安上前一步,与陆雍并行。
宝瓶渠的右岸,陆冰庙就在其上。青砖外墙,古木成林。大门两侧,石狮镇守。朱红漆庙门上,两个铺首口衔铜质门环。
走到近前,庙门旁一块刻有六十字的碑文屹立眼前——
深淘滩,低作堰。
六字旨,千秋鉴。
挖河沙,堆堤岸。
砌鱼嘴,安羊圈。
一道宝瓶渠,安定衍州万民。徐安感叹先贤的智慧又有诸多不解。
指着碑文,徐安向一旁的陆雍问道:“陆家主,这‘深淘滩,低作堰’六字何解?”
陆雍微微一笑:“这是对宝瓶渠岁修的千年守则。”
停下脚步,陆雍继续说:“先祖陆冰用鱼嘴之地将幽江隔为内江外江,开宝瓶口,将内江之水引入平原。‘深淘滩’就是指深挖内江河道。”
徐安一惑未解又起一惑:“为何要深挖内江?”
陆雍邀请徐安在庙前的石凳坐下,示意身后侍者上茶。
两人坐下后,陆雍缓缓说道:“为保证引入平原的江水充足,先祖将内江河道修成窄而深,外江河道宽而浅。枯水期,内江可分得六成江水;而到了丰水期,外江则分得六成江水。”
“依幽江之水量,即便内江只有丰水期的四成,怕也会泛滥成灾。”徐安思索片刻答道。
跟随左右的侍者此刻已备好茶水。
陆雍拿起石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徐大人好见识!这就要说到‘低作堰’这后半句。”
徐安望着陆雍静待下文。
陆雍放下茶杯:“鱼嘴和宝瓶口中间,先祖还设了一座矮堰,比内江的河床高出两米,这就是飞沙堰。内江河水多时,江水便会排到外江。若是到了徐大人说的江水泛滥,那便让江水直接冲毁矮堰!”
古之先贤,大智大勇,徐安听完连连称赞。“佩服!佩服!”
徐安的称赞让陆雍面露微笑:“自古治水必治沙。每有大江大河转弯处,凸岸总会有泥沙聚集,内江就处于幽江转弯的凹侧。至于空瓶口处,先祖也做了个小布局,利用山形,借水流回流之势,内江的少许泥沙将翻过飞沙堰顶,进入外江。这也是为什么飞沙堰只比内江河床高两米的原因。太高,泥沙难以排除;太低,内江则引水不足。”
徐安感慨:“乘势利导,因时制宜。千秋之渠,万世之功!没有宝瓶渠,何来‘天下第一粮仓’。”
听到徐安的言语,陆雍不置可否。
身为陆家子弟,陆雍此时内心也难掩兴奋:“徐大人,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进庙吧。”
徐安一进庙,满眼尽是穿斗式梁架的大殿——
屋顶覆以青色琉璃瓦,檐角刻精致走兽、水滴装饰。
大殿的梁、柱、门、窗各绘有山水、花鸟、云纹彩绘。
正中大殿,陆冰神像身穿官服,庄严神圣。
祭神仪式,庄重繁杂。等一众礼节完结,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早已站立一旁等待的随从焦急地靠向徐安。
徐安问:“何事?”
随从在徐安的耳旁轻声言语:“禀大人,王爷有召。”
“有召?为何不早报!”徐安训斥一旁的随从。
祭典完成,接下来就是登玉垒阁。
已接近尾声的盛典,徐安上前与陆雍告别。
召见不可怠慢,徐安匆匆赶回衍王府。
-----------------
此刻的华英殿内还是只有两人。
萧云忙完了一上午的政务,正躺着养神。
眼看萧云等着睡着了,徐安出声:“王爷。”
本就将睡未睡的萧云听到呼喊,睁开了双眼。
看到徐安已经到了殿内,萧云轻声道:“宝瓶渠的事情忙完了?”
“都是些微末小事,要不了多久。”徐安回答。
萧云向徐安招招手示意他上前:“召你回来是有两件事。”
徐安迟疑着上前,站到了萧云前面。
“自从你开府了,我们很久在一起说话了。”萧云感慨。
徐安沉默。
萧云继续说:“父王在世时,他一直把你当亲生儿子。他曾对我说过,你是宰辅之材。我知道你不爱卷入这些是非,可你也知道,我接手后衍州是个什么情况,身处漩涡之中,你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也不会让你置身事外。”
想起老王爷,还有面前这个视若兄长的男人,徐安动情的说了一声:“王爷。”
“今早李崇周来信,上南道一些商人的货物被劫,里面还有昌平三府的丝锦。”萧云眼中的温情消失,目光变得严厉。
徐安惊讶:“上南商道基本是陆林两家的生意,谁敢去动?”
萧云冷笑:“巧的是这次陆林两家没有运分毫货物。”
徐安一下明白了关键处:“他们怎么敢!”
“他们打着贼寇的名义,李崇周也上奏以清贼的名义驻军纳木保部。”萧云的语气变得平静,等着徐安的发言。
少顷,平复了情绪的徐安缓缓说道:“臣知道李将军早就想清除这群毒瘤,可时机未到。小小纳木保部不足为虑,一旦动他,他身后的仡宿、渴烛两部不会袖手旁观。到那时,前有屠山关外的敌军虎视眈眈,后有三部内患,衍州前途艰难。而且这次陆林两家还提前得知了消息,一旦动手,这些世家也会施压。”
萧云忌惮的也正是这些:“孤继位以来,秉承着先王善待的原则,没想到他们不思感恩,反而变本加厉!”
“世家的权,部族的兵。只要卸了部族的兵权,一切就迎刃而解。”徐安顿了口气,继续说,“恰恰让人头疼的是,现在还不能硬来。”
“先王之策,本是感化三部之民。可三部之地,政令不达,三部之民只知首领,不知朝廷。”萧云提出问题所在,想听听徐安的看法。
徐安明白萧云意图,这一次召他面见,更多的是在商讨如何解决三部问题。
思考了一会儿,徐安说:“臣这次接世子的时候,途经巫云镇。那里的女子竟与男子同权,男子所做之事女子皆可。而且在律法上,女子还可享有与男子同等的财产、遗产权力。”
萧云示意徐安继续往下说。
徐安点头:“臣以为,要想政令达于三部,必先取信于民。民信,则先王感化之策可成,三部之困局可破。”
萧云眼睛一亮。
徐安没看到萧云的反应,进一步的提出看法:“三部之人的诉讼争议、晋升皆由部族长老会决定。百姓私产,附于宗族;妇女更无私产,皆附于夫家、父家。若朝廷设立官府,给予百姓私产之权,给予三部之民晋升之途,则三部之民必臣服朝廷。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则三部之地可平。”
“好!好!好!”萧云一连说出三个‘好’字,“办完这第二件事,孤要等你的平三部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