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的提议一出,见李承乾脸上也有意动,李斯文赶紧领着哥几个去收拾用具。
一时间,正堂里只剩下李承乾和杜荷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李承乾今天与故友重逢,交谈甚欢,所以心情很是不错。
但看着一旁的杜荷,想起他刚才几次欲言又止,一言不发的模样,有些疑惑的问道:
“你不是说来向斯文告谢的么,怎么变得这么安静?甚至安静到让某都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你不会是觉得斯文他会对咱们不利吧?”
杜荷老脸一红,连连摆手:“怎么可能,某就是就是觉得,突然就不认识他了。”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怕他对太子不利,是担心他对自己不利。
当初李斯文因为救驾而坠崖,陷入昏迷却被长孙冲诬陷时,自己本应该和侯杰他们一起为他奔波、伸冤,却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瞻前顾后,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虽然别人能理解自己,没说什么,但杜荷自己也觉得不够义气,兄弟有难还冷眼旁观,心里不免就矮上一头,没脸再见李斯文。
而自那以后,听到程处弼等人出现在什么地方,自己直接就退避三舍,生怕见了面双方都会尴尬。
至于道谢一事,今天自己还能好好站在这里,没有像韦家人一样锒铛入狱,也多亏了李斯文没继续查下去。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父亲忌日后兄长杜构赶紧命他返京,就是因为当日程处默前去看望众小娘,和韦家起了矛盾后,让杜构察觉到了族老的异样。
等将自己这个软肋送回长安后,杜构便以家主的名义开始彻查杜家,严令禁止所有族人外出,正巧躲过了赶去的李斯文。
而等陛下派百骑前去周至县调查韦家一事时,杜构又在第一时间,将搜查到的罪状交到了席君买的手上。
杜家及时和犯下大错的族老划清界限,再加上举报有功,这才让杜家逃过一劫。
等之后将韦家分润过来的土地交还失主,并给出足够的补偿平息民愤后,自家就没了性命之忧。
哪怕阿耶的国公爵位因此削了一级,但好在大部分的族人还在,杜家还有延续下去的希望。
听到杜荷的感慨,李承乾也是一脸的感同身受:“是啊,自斯文醒来就像是变了个人似得。”
“其实上次在灾民营见到他时,孤也觉得有些陌生。”
对此,李承乾深有感触,以前的虎彪见了自己,哪里会恭恭敬敬的叫他一声太子,都是用拳头招呼。
此时已是深秋,野外青葱的草地已经泛起昏黄之色,一眼望去,远方的山坡也裸露出其下的土色。
混在一群同样腿脚不便的好友中,深陷腿疾痛苦的李承乾,也难得觉得放松,暂时放下了身为太子的脸面。
一瘸一拐的跟在带头的李斯文后面,一行人慢悠悠的沿着山路,往后山赶去。
后边还跟着和李承乾一起的禁卫,还有几辆载着钓具的板车。
侯杰一路上诶呦个不停,双腿忍不住打颤,倒吸一口凉气后苦诉道:“高明你这跛脚为什么非要选择走路啊,咱们坐车不行嘛!”
“这走的久了,某觉得屁股和俩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承乾嘴皮不由的抽搐,这个孬货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啊!
他虽然跛脚,但也远远不到瘸腿的地步,但总归是伤腿,平时走动还好,但一旦路变得崎岖,再加上长时间行走,难免会隐隐作痛。
不过因为地位上的亲疏远近,平时倒也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说。
不过被戳到痛处,李承乾也不觉得恼火,这群家伙的走路姿势没比自己好到哪去。
而且,就他们一个个高高肿起的屁股,就算是坐车,也只能是看着自己一个坐,他们赶来汤峪,也是趴了一路。
所以侯杰看似嘲讽的话已经很明了了,其实这是在变着法的关心自己,担心自己的伤腿再因为劳累落下什么毛病。
于是故作薄怒,举起手里拐杖就要砸侯杰的脑袋,等他连连求饶,扭曲着跑远了几步才冷哼一声说道:
“怕什么,有斯文这个大医看着呢,孤出不了事!”
走在最前边的李斯文当下就不乐意了,说腿儿着去的可不是自己,这责任他不担!
赶紧扭头,阴阳怪气的怼道:
“那高明你可就信错人了,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望闻问切,某是一个都没学会,要是连某都看出来你腿上又落下毛病,那肯定就是为时已晚!”
李承乾有些惶恐,顿时停下脚步:“那怎么办,某这腿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
李斯文呵呵一笑,不怀好意的宽慰道:“高明莫慌,要某说起来其实也简单,只需用锯肉刀砍去病变的小腿,将切口处缝合,等伤口愈合后定做假肢。”
“别的不说,起码做完这一套手术下来,就算高明以后不能健步如飞,但平常走路绝对与常人无异,谁也看不出毛病!”
李承乾惊喜道:“没想到还有这种办法,如此看来,若是某这腿真的治不好了,某还有一条退路可走!”
李斯文当然清楚,安上假肢绝不会和他说的一样,与常人行走无异,但他本来就没给太子安假肢的想法, 只是在吓唬他。
于是点点头:“确实,但是因为懂的都懂的原因,华佗发明的麻沸散并没有传下来。所以某再用锯肉刀给高明锯腿的时候,你可得忍着点了,不然呵呵。”
李承乾光是想了想就觉得小腿幻痛,讪讪一笑后拍着胸口保证道:“斯文放心,只要某觉得伤腿不得劲,就立马上车休息。”
跑远的侯杰凑了上来:“二郎你说话别老说一半啊!不然高明什么?”
李斯文白了他一眼:“不然,高明以后就只能和老太太一样喝稀粥了。”
李承乾坐上板车,琢磨了一会这话的意思,但还是没想明白其中深意,于是问道:“斯文你后边这话什么意思,为什么某忍不住,以后就要和老太太一样喝稀粥了?”
竖着耳朵偷听很久的几人也纷纷凑近了些,心里也是好奇,腿伤和喝稀粥有什么关系。
李斯文笑了几声才解释道:“因为某怕高明咬碎了一口好牙,将来就只能是老太太喝稀粥—无齿下流了!”
这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李承乾见他脸上认真实在不像是说笑,只好木着脸干笑几声,便不再言语。
而是坐在板车上,左右瞧着山道两侧的风景。
此时已是霜降时节,灞河之上却仍是川流不息,岸边芦苇金黄一片,迎风飘扬。
而在河边的空地上,坐有几块凌空突起,顶上却平整如镜的大青石,一看便是人为修建,专门用来钓鱼的绝佳位置。
见几人到底地方,直冲着大青石就跑了过去,李斯文紧忙制止道:“别去,那里不能钓鱼。”
等这几个又瘸着回来,咬牙切齿的问道:“虎彪你要是没个合理的解释,某们今天就把你扔河里喂鱼!”
李斯文摊了摊手,无辜道:“知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霜降,马上就要立冬了。”
“这和钓鱼有什么关系,灞河这不还没冻上呢么?”侯杰冷笑一声,指出了他解释中的错误。
李斯文白了他一眼:“因为现在天气寒冷,河鱼都会从浅水区游向深水区,所以青石上压根就钓不上鱼,咱们得换个地方!”
几人终于想清楚了其中影响,讪笑着让开了路。
李斯文带着众人走走停停,总算是找到一处还算合适的地方,阔叶林下向阳背风,水流平缓,适合秋钓的绝佳位置。
几人合力将一支支吊杆斜着甩进水里,鱼饵还是当时夏钓用的蚯蚓。
但与那时不同的是,这次吊杆上用的尽是些细线,小勾小漂。
李承乾看着手痒的杜荷也被侯杰几个叫过去帮忙,时不时追逐打闹的场景。
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就觉得羡慕。
他出身皇室,又是嫡长子,年仅八岁便被立为太子,成为如今巍峨大唐的下一任主人。
可看似万众瞩目,人生得意须尽欢,可实际上却是其中酸苦不足道与外人。
从贞观四年开始,年仅十三岁的他就开始帮忙处理诉讼事务,肩上的压力肉眼可见的增长。
同时还有来自父皇的苛责、手足兄弟的嫉恨、外界的阴谋诡计
从他记事起,那座壮丽辽阔的皇宫就包围了他的生活,难得有机会外出,身为太子的自己也要随时注意皇室风范,拘谨而又无助。
转眼十五年过去,他甚至不曾有一刻像如今这样,可以邀三两好友齐聚,在溪边树荫下肆意的大闹、小憩,任凭秋风徐徐,无拘无束浑然忘我。
突然有那么一瞬间,李承乾甚至觉得,自己不如就这么放下手中沉重的权利,学着李斯文一样做个富家翁,从此享受悠闲自在的人生。
悠然南山下,带月荷锄归,其实也未尝不可。
只是,爪牙越来越锋锐,野心也来越旺盛的弟弟,满眼期盼转眼成疏远的父皇,还有关系亲密,却早就不再来往的舅舅
如此种种,只让李承乾心中的逃避升起片刻,便又烟消云散。
因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一路走来背上了多少人的期待,逃过了多少次的生死危机。
但只要露出半点的怯懦,那些藏在暗处的恶意就会倾巢而出,将自己吃的渣也不剩。
他们只想让自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