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的院落里,陆明陆敏如同两尊门神,手按绣春刀,立于二堂外,庭院里寂寂无声,隐约能听到二堂里传出的交谈声。
“郑家?邹公公说笑了,自从郑皇贵妃搬出乾清宫那一刻起,皇上最大的对手就不是郑家了,大义名分已定,这其中还有郑家什么事呢?”
“邹公公,您再想想,若郑皇贵妃依然是皇上最大的威胁,皇上会接受郑皇贵妃送过来的美人?敢服崔文昇开的药?”
邹义确实很疑惑,这么多年郑皇贵妃心心念念想废了朱常洛这个储君,好让福王取而代之,为此可谓穷尽手段。
朱常洛登基后,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不行,实在没有道理接受郑皇贵妃送来的美人,病了之后,甚至还敢吃崔文昇开的药,要知道,崔文昇曾经可是郑皇贵妃的心腹太监啊。
朱常洛这些行为让邹义一直想不通,只是事涉君上,又不好妄加非议,如今听了秦风的话,他才恍然有所悟,忍不住问道:“你是说,皇上接受郑皇贵妃送来的美人,是为了向郑皇贵妃示好?”
“公公睿智,准确地说,皇上是为了安抚曾经附从于郑皇贵妃的大臣们,要知道,万历一朝,讨好过郑皇贵妃的大臣可不少,大义名分已定,郑皇贵妃对皇权已构不成威胁,相反,若让曾经支持自己的东林党独霸朝堂,对皇上才是最大的威胁。所以,皇上这么做,便是为了让那些附从过郑皇贵妃的大臣安心,以免将来东林一党独大。”
“呼!明白了,咱家明白了。”邹义突然有如醍醐灌顶,心中那些疑问霍然而解。
秦风笑了笑道:“如今东林党凭借从龙之功,不断要求皇上封赏,提拔东林党人,等朝堂上全是东林党人,到那时,皇上的旨意若不合东林党人心意,根本出不了朝堂,皇上只能处处受制于人。”
“为君之道,重在制衡。可皇上能怎么办呢,他刚登基,还不能完全脱离东林党的支持,但如此下去,东林党独霸朝堂又是必然之事,因此,为了朝堂上的平衡,有些事必须去做,作为皇帝近臣,这个时候邹公公不想着帮皇上分忧,反而和东林党搅在一起,很显然,公公之前是没弄清自己应有的立场啊。”
邹义心中忐忑,秦风分析得在情在理,他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或辩解,而且也只有秦风说的这些,才解释得通皇帝近日种种不合常理的做法,看来自己是真的站错队了呀。
“还请秦大人指点。”
“公公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有提督东厂大权,是皇上最为倚重之人,但也正因公公所处位置极其重要,注定了公公必须有穿透迷雾的眼光、有为皇上分忧的能力,否则单靠以往那份主仆之情,公公在这个位子上是坐不久的。”
“是这个理,咱家受教了。”
“而目前皇上与东林党的紧密关系,就是笼罩在公公面前的一层迷雾,表面上看,皇上是靠东林党支持才得以登上帝位的,实则不然,皇上真正依靠的是法统,是他身为先皇长子的事实,否则靠东林党那点支持,皇上根本争不过福王,公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现在有人故意混淆因果,把东林党的支持说成了主因,东林党也借此不断向皇上索要权力,让皇上不断提拔东林党人,以公公的睿智,应该不至于主动去帮着东林党人架空皇上,公公想必是受小人蛊惑了吧?”
“陈志强!”
邹义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迸出三个字,事实上,一开始他确实不想掺和这件事,他甚至一度觉得,王安出事对他并非坏事,甚至为此窃喜过。
然而在陈志强一通似是而非的鼓动下,他还是稀里糊涂的陷进来了。
“看来公公真是受人蒙骗了啊,公公有没有想过,某些人看似是为公公好,实则有可能是别人安插在公公身边的暗子呢。”
啪!邹义忍不住一掌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茶杯震得乱跳。
他一直疑惑陈志强为何那么热衷于救王安,什么狗屁的唇亡齿寒,得皇上信任的东宫旧臣就那么两三人,不用他们还能用谁?
王安出事了,关我屁事,怎么就一定会牵连到我了,如今看来,陈志强那番唇亡齿寒的道理根本就是狗屁不通。
他如此热衷营救王安,敢情根子在这。
想到王安竟然在自己身边安插暗子,邹义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贼子,竟然吃里扒外,咱家饶不了你!”
“公公何必动怒,内廷的权力大饼就那么大,本来就是你多吃一口我就少一口的事情,公公控制了东厂,别人眼红也正常,公公大可不必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再说了公公要想扳回这一局,又不难。”
“愿闻其详。”
邹义保持着最后一点矜持,但显然,在秦风一通思想暴击下,他的心态已完全变了。
秦风却不急了,拱手为礼,正色地说道:“公公,首先我要明确一点,身为天子亲军,我只站在皇上一边,只做对皇上有利的事情,提醒公公这些,也只是希望公公不要忘了自己的立场,而不是要帮公公报一己私仇。”
邹义一愣,心中顿时有一万只草泥马奔过,脸上却堆着笑道:“这是当然,咱家身为近侍,自然也只忠于皇上,王安私通建奴,勾结外臣,这本是叛国逆君之罪,咱们岂能容他,秦大人你说是吧?”
秦风点点头道:“如此咱们便有合作基础了,不瞒公公,我之前与郑养性走得近,一来是被逼无奈,只能借郑家保命,二来,正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我深知让东林一党独大,对皇上非常不利,来日皇上必处处受制于东林党,因此想通过郑家接触三党官员。邹公公若真为皇上好,此时便应尽心为皇上谋局,防止东林一党独大,一个听令于皇上的朝堂才是最好的朝堂啊,而要想让朝臣们听令于皇上,只有分化他们,让他们谁也无法对抗皇权,公公你说对吧。”
“来啊,立即将陈志强拿下,大刑伺候。”邹义天资虽不高,但也能分辨出秦风说的在理,让东林一党独大,确实对皇帝不利,今日,秦风等于是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于是投桃报李,向门外的手下吩咐了一声,才感叹道,“秦大人远见卓识令人佩服,更难得的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一个锦衣卫千户对秦大人而言,实在是屈才了呀。”
秦风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决绝,不禁心中大定,谦虚道:“公公谬赞了,秦风实不敢当,公公,咱们既然立场一致,那接下来就好办了。”
秦风的声音越来越低,以至于连门口的陆明、陆敏都听不清了。
不过这已经足够二人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这番操作哪里是常人敢想的,一个锦衣卫千户,强闯东厂提督的府第,不仅没事,还凭三寸不烂之舌轻松把敌方主帅给拿下来了。
这难度不亚于大军阵前斩将夺旗啊!
等秦风出来,兄弟俩看向秦风的目光那叫一个热切,把秦风看得心里直发毛,靠,今晚睡觉得把门顶好才行
搞定了邹义,情况对秦风变得非常有利,只是,他计划虽好,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正西坊,李宅。
静静的轩窗下,李若兰正在缝制一件大氅,她手工精湛,针脚细密,窗外那一层薄雪上,落下几只麻雀在觅食,院边的葡萄架旁,丫环半夏正在晾衣裳。
这时窗外突然探出一个脑袋来,把李若兰吓了一跳。
“三弟你要死啊!”
“姐,瞧把你吓的,这大氅真好看,给我做的?”李渔五官长得不错,就是胖了点,不过那胖嘟嘟的脸看着还是很可爱的。
“你不在房里读书,贼头贼脑的乱晃什么?”李若兰白了他一眼,手上针线不停,“不对,瞧你一脸高兴的样子,秦风回来了?”
“秦风?哦,我明白了,敢情这大氅是给他做的吧,姐,你这也太偏心了吧,我可是你亲弟。”
李渔一脸不愤的样子,让李若兰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她忍不住在李渔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谁让你不争气,爹娘让你好好读书,将来好考个功名,你看你,成天就知道瞎晃,你拿什么跟秦风比,他怎么说也救过咱们一家子,这天下雪了,姐给他做件大氅,也算是略表谢意,你争什么争。”
“哦,姐说的是,我错了。”
“快说,是不是秦风来了,正好让他试试这大氅合不合身。”
“不是,听说他现在忙着呢,好像正奉旨查什么大案,哪有时间回来。”
李若兰不禁有些失望,怼李渔道:“那你高兴个什么鬼!”
“嘿嘿,可不光我高兴,爹和娘更高兴,正让李管家置办酒菜,准备庆贺一番呢。”李渔说着说着,已笑得两眼都眯了起来。
“庆贺?”李若兰疑惑地问道,“庆贺什么?”
“姐,这回还真是有大好事,这些天城里不都在传皇上病得不轻嘛,爹说了,今日皇上召他入宫献药,皇上吃了爹的丹药后,病情大好,方阁老还赏了爹五十两银子,姐,你想啊,等皇上康复了,爹便是有功于社稷,那这恩赐还少得了?嘿嘿”
“什么?爹入宫献药了?”
“是啊,我不是说了嘛,皇上吃了爹的丹药之后,病情大好”
李若兰不等李渔说完,放下大氅便往前堂去了。
李若兰赶到前堂,见家里人喜气洋洋,她心里却轻松不起来,给上位者看病,向来是件风险极高的事,而且风险与收益难以相提并论。
自古以来,你见有几人因给皇帝看病而高官厚禄的了?
相反,因此被抄家灭族的倒是不知凡几,连扁鹊、华陀那样的名医,都未能避免死于非命。
“爹,你入宫献药了?”
“嗯,皇上听说为父精于丹药,特下旨召为父入宫献药,为父想不去都不行啊,哈哈哈,兰儿,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放心吧,皇上服了为父的丹药后,病情已大好,相信不日便可痊愈了。”
见自己父亲这么说,李若兰总算放心了些,但还是忍不住说道:“爹,您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如今已官至鸿胪寺丞,只须做出政绩,便不难再获升迁,献药这等事,风险太大,更何况,这官途终究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才稳妥,若因献药而骤得高位,这根基也不牢,更易遭人忌妒,对爹爹而言未必是好事。”
李可灼脸上有些挂不住,喝斥道:“你一个女儿家,懂什么?老夫的事,还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真是闲得没事干!”
李若兰不为所动,还待再劝。李林氏一看父女俩要闹僵,连忙打圆场道:“若兰,当初你爹去献药,也是为了救你二弟,这次则是皇上下旨相召,你爹又岂能推托”
“如何不能,这用药前总得切脉吧,若是不想献药,只说药不对症即可,我爹他分明是”
“住口!为人臣子,理应尽忠,皇上病重,我岂能顾忌自身得失,而置之不理?”
“爹!为皇上尽忠自是臣子的本份,但事关重大,你真有十分把握吗?你可否想过,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害了皇上?”
“废话!老夫当然有把握,否则岂敢胡乱用药,好了,此事你不必多言,真是扫兴!”
李可灼说完,拂袖而去。
李林氏忍不住埋怨女儿道:“你看你,明明是件好事,硬是把你爹气成这样,让娘怎么说你才好。”
李若兰无奈地说道:“娘,女儿也不是故意要气我爹,只是事关重大,女儿实在放心不下”
“好了,好了,你一片好意,爹娘都知道,皇上用药后病情不是大有起色了嘛,你就不用再瞎操心了。”
“好吧,想来女儿担心有些多余了。”
然而,事态的发展证明李若兰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
今日早上,朱常洛因病情加重,召众臣觐见。
或许是出于强大的历史惯性,或者朱常洛确实是个厚道人,杨涟虽然被弹劾,名声受损,但这次充满了托孤味道的召见,朱常洛还是特意点了杨涟的名。
因此一同觐见的十三位臣子中,七品的兵科给事中杨涟亦在其中。
朱常洛先是当着大臣们的面指着皇长子朱由校,让大家今后好好辅佐皇长子,使之成为尧舜那样的明君,接着又问方从哲寿宫准备得如何。
方从哲一时没反应过来,吧啦吧啦说了一通神宗皇帝寿宫进展情况,最后还让皇帝放心。
朱常洛无奈,只得指着自己说:朕之寿宫。
朱常洛这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一众阁臣被震得外焦里嫩,等反应过来,纷纷劝慰道:皇上您圣寿无疆,何遽及此?
朱常洛不为所动,交代大臣们要加紧筹办此事,接着又问道:“朕听说鸿胪寺丞李可灼曾到内阁献药,可有此事?”
方从哲只得答道:“回皇上,确有此事,只是李可灼之言,臣等未敢轻信。”
眼看太医束手无策,交待完后事的朱常洛怀着一线希望,下旨让李可灼进宫献药,方从哲等人见皇帝连寿宫都问了,也不好再阻止此事。
就这样,李可灼在午间被召入宫。
李可灼诊视后,所言病源及治法皆甚合,帝喜,命速进药。
皇帝服药前先饮汤,气直喘,几难下咽,待服下李可灼的金丹后,即不喘,精神状态也有所好转,皇帝于是连夸李可灼“忠臣”,阁臣们心中暗喜,不过还是放心不下,为了不影响皇帝休息,十多人便回文渊阁等消息。
少倾,有太监来传话:皇上服了红丸后,觉暖润舒畅,思进饮食。
大臣们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欣鼓舞。
申末,李可灼自乾清宫出来,对内阁众臣说道:“圣上恐药力不继,欲再进一丸。”
很显然,李可灼对此有顾虑,所以才特意到内阁向大臣们说此事。一众辅臣于是询问太医,诸位太医也都说不宜急于加大药量。
然而皇帝不听,多次催促,不得已,只好又让皇帝加服一丸。
众臣不放心,多次催问内侍皇帝状况如何,内侍答复平善如初,众臣才逐渐放心些,首辅方从哲因此还赏赐了李可灼五十两银。
这一晚,众人都留在宫内,希望次日能第一时间等来皇帝大好的消息。
谁知到了卯初,突然有太监跑到内阁传旨:皇帝急召阁臣觐见。
半夜时分接着这样的旨意,大臣们的心都不由得突突直跳,一种不详之感涌上心头,众人立即拼命赶往乾清宫,年轻点的跑得快些,年纪大的,包括三个年纪加起来超过两百岁的内阁老臣在内,都落在了后面。
阁臣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结果刚到半道,就传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皇帝——
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