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档头仇志得了命令,立即带着四名番子出宛平县狱,直奔宝和店去。
大牢里,韦见礼接着问道:“丘二虎,你为何要杀汪文言?他不是去与你接头吗?”
“他自称是王安派来的接头人,接头的暗语虽然对上了,但却没有按约定同时叩首,因此,我怀疑自己的身份已暴露,便杀了他。”
听到这,左光斗已是脸色铁青,仿佛被人勒住了脖子,越勒越紧,有些透不过气来,心里只剩下一个声音,这是阴谋,是精心设计的阴谋,不光是汪文言和王安,弄不好只怕连他也会被套进去。
左光斗双拳紧握,手上青筋都凸了起来。以至于丘二虎又交待了什么,他都无心去听了,匆匆退到大牢门口,吩咐手下去传消息。
过了许久,仇志匆匆带人赶回,对韦见礼道:“千户大人,十八日下午接待丘二虎的伙计叫刘喜,方才一见我等找上门,便掏出匕首自杀,小人未来得及阻止”
“废物!竟让人当面自杀了,真是废物!”韦见礼大怒。
仇志抹着汗请罪:“千户大人恕罪。”
韦见礼不再理他,拿了丘二虎画押的供词,转身对魏朝道:“魏公公,事关重大,还请一同上奏此事。”
魏朝脑子也正处于一片混乱中,呐呐地应道:“哦,好”
跟着仇志进来的左光斗立即阻止道:“不妥,岂能单凭丘二虎一面之词,便草率结案?事关重大,必须交由三法司会审,彻底查清案情,方可进奏。”
韦见礼冷笑道:“案情已再清楚不过,左大人与魏公公都在场见证,本官不曾屈打成招吧?左大人先是为丘二虎开脱,如今又想横加拖延,莫非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哼!你休要血口喷人,此案原是本官负责,案情重大,绝不能就此草草结案。”
“本官只是要将案情进奏,是否让三法司再审,届时自有皇上定夺,左大人急什么呢?”
左光斗坚持道:“本官只是按朝廷制度办事,案情重大,绝不可草率行事。”
“左御史,事涉天子近臣,若王安真是奸细,得知事败后伤及皇上,此等责任左御史担待得起吗?还是说,左御史并不在乎皇上安危?”
从韦见礼搜出那封书信开始,左光斗就乱了分寸,应对起来显得极其被动,被韦见礼一通反问,顿时哑口无言。
韦见礼对手下吩咐道:“仇志,你们留下,把人给我看好了。”
“是,大人。”
左光斗也对手下吩咐道:“你们也留下,看好丘二虎,莫出任何差错。”
“是,大人。”
东安门北,东缉事厂。
王勇带着两个番役大步流星穿过前堂,转过廊庑,来到掌班陈志强的签押房,却见签押房紧锁,陈志强不在。
王勇挠了挠凌乱的腮帮胡,掉头又出去,到了东厂大门外,却见陈志强带着几个手下打马而回。
“见过陈掌班。”
“那边。”陈志强指了指大门左边的老槐树,当先打马过去。
王勇跟到老槐树下,小声问道:“大人,出事了?”
“嗯。”陈志强翻身下马,说道,“韦见礼带人到宛平县大牢提审了丘二虎,丘二虎承认是李永芳派来送信的,王公公被牵涉进去了。”
“王安王公公?”
“嗯,眼下韦见礼正往宫里赶,要上奏此事。事情一旦在朝堂上传开,必定引发轩然大波,届时会攀咬出多少人尚未可知。”
“邹公公不受牵连就好。”
“蠢材!一旦坐实了王公公的罪名,剩下邹公公会是卢受的对手吗?”
王勇一想也是,不禁皱眉问道:“掌班可知丘二虎今日招供之详情?”
陈志强也不瞒他,把他了解到的情况细说了一遍,末了问道:“郑养性那边可有动静?”
王勇摇了摇头道:”今日郑府未见有何动静。”
“没有动静?”陈志强立即感觉不对,“想必是你们惊到蛇了,查,出动所有人手,无论如何赶紧把那个秦风找出来,我有种预感,此人是关键。”
“掌班放心,属下已安排人在加紧排查。”王勇扯了扯自己的腮帮胡,若有所思地说道,“掌班,属下在想,假设丘二虎是受人指使,他们是如何确保丘二虎在酷刑下不会道出实情呢?更何况,丘二虎该是知道,承认自己是建奴信使,必死无疑。”
陈志强沉吟道:“此事我也想过,大概有两种可能,其一,丘二虎的家人被人控制了,因此他明知是死,也只能按照别人说的去做。其次,丘二虎相信背后之人能救他出去。”
“如何救?”
“还记得那个秦风是如何出得锦衣卫大狱吗?”
“啊!掌班是说假死?”
“不排除这种可能,因此,一方面我们要盯死丘二虎,一方面要尽快把秦风此人找出来。”
“掌班,秦风我来找,便是挖地三尺,我也要把他找出来,丘二虎那边”
“我已安排人去刑部大牢守着,你做好自己的事即可,快去吧。”
王勇施一礼,刚转身要离去,便见一个手下的番役飞马而来,在几步外猛然勒停马匹,翻身下来拜道:“掌班,档头,找到秦风藏身之处了。”
“人藏于何处?”
“龙华寺。”
“好,先不要打草惊蛇,立即召集人手,给我把龙华寺围住,一只苍蝇也别让它飞出来。”
“是。”
紫禁城,乾清宫。
皇帝朱常洛躺在龙床上,脸颊苍白,眼窝深陷。
这二三十年来,他谨小慎微,时刻担心被废掉,好不容易才熬到登上大位,谁知道一时没把持住
此刻他已是圣容大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他还算是个厚道人,哪怕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也没有迁怒于人。已有言官上表指责郑皇贵妃送他美人,是故意要害他,他却没有因此为难郑皇贵妃。
他心里很清楚,此事怪不得郑氏,就算郑氏不送那八个美人过来,这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只要他想,还会缺女人吗?怪只怪自己没把持住啊。
李选侍出去了一会儿,进来后又趴在床边哭起来。
见她哭得伤心,朱常洛强打精神安慰道:“莫哭,莫哭,莫伤了身子,朕若有不测,哥儿还小,还要你照顾。”
“皇上啊,你可不能丢下贱妾啊,呜呜呜皇上你要是敢丢下妾身,妾身也不活了,呜呜呜”
“万万不可,哥儿你要照顾好哥儿。”
“妾身如何照顾得了?呜呜呜妾身要皇上封妾身为后,大臣们拦着不肯,妾身如今不过是一名卑贱的选侍,他们岂会让妾身留在哥儿身边?大臣们都是什么得性,皇上您不知道吗?他们恨不得把哥儿捏在手心里呢?妾身在外廷,连个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将来还指不定被他们打发到何处去呢?”
朱常洛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心里不由得颇为难过,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皇上,如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不是空着吗,妾身有个表亲,请皇上封他为锦衣卫指挥使吧,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孤儿寡母也好有个人帮衬,不然妾身还是随皇上去吧,呜呜呜”
“你的表亲?”朱常洛有些惊讶。
“皇上不肯就算了,妾身也没指望,呜呜呜终归是没指望的,呜呜呜”李选侍哭得凄凄切切,听得人肝肠欲断。
朱常洛只得说道:“朕倒不是不肯,只是只是指挥使一职怕是难办些,要不封他个千户吧。”
“一个千户顶什么事?妾身还是死了算了,呜呜呜”
李选侍接着哀哭,朱常洛心中不免有些愧疚,这么多年来,他在东宫有如囚徒,连累身边人跟着吃了不少苦。
李选侍自也不例外,跟着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结果他一登基就在别的女人身上耗尽精血,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一刻他心里确实对李选侍有些愧疚。
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关系重大,李选侍那什么表亲他以前听都没听过,在这关键时刻,把这么重要的位子交出去他终归不放心。
什刹海,因周边有十座寺院古刹而得名,龙华寺便是其中之一。
明朝中叶以来,什刹海水域面积锐减,因此,龙华寺外头形成了千亩良田。
若在夏天,晨钟暮鼓声中,稻花成浪,映着什刹海的碧波,使龙华寺成为极佳的避暑之地。入京的举子,闲暇的官员,因喜欢龙华寺的清静,常避居于寺内。
寺庙为了增加收入,也乐意将一些禅房出租。
秦风他们此时便借住在龙华寺,禅房前的古松下,秦风执黑,成叔执白,正在对弈,可惜时值深秋,院外早已没有了稻香弥漫,只余下枯败的稻根,显得一片狼藉。
天空阴晦,铅云漠漠。
成叔正举棋不定,一片小雪花无声地飘了下来,落在棋盘上很快便化开。
秦风说道:“这棋怕是没法下了。”
成叔淡定地说道:“无妨,雪中对弈,亦是一番情致。”
秦风不由得一叹道:“对咱们而言,是另有一番情致,对普通老百姓而言,却意味着又一个难熬的寒冬到来了。我见街上流民不少,那些人食不果腹,无片瓦遮身,这雪一下,不知又有多少人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眼下还有几天才进入九月,京师便开始下雪了。
据说明末的气候进入了小冰河时期,天气变得干冷,对农耕影响极大,看来不假。
成叔没想到自家公子竟突然关心起街上的流民乞丐来了,微微一怔后道:“公子有心了,只是朝廷尚且不管,我等岂管得了这些?”
秦风无奈苦笑不语。
“这七八年来山东接连出现大蝗灾,许多州县颗粒无收。河南亦然,旱灾、蝗灾、瘟疫接连不断,加上黄河隔几年便决堤一次,耕者不得种,种者不得收,以至寝食靡宁,父子相食。地方上官员又严重缺乏,朝廷赈济不力,死者枕藉于野,不计其数。”
“国家糜烂如斯,朝臣们还忙于党争,这大明朝,真是没得救了”秦风刚说到这,突然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
他忍不住到院墙边,透过墙上的小花窗向外张望,果然看见几个八九岁的小孩在外头烤红薯。
没错,那肯定是红薯。
“陆敏,你出去问问,看看他们哪来的红薯?”
正在打拳的陆敏凑过来,往外头看了看,笑道:“藩薯啊,公子想吃这个?”
秦风想了想,红薯是从海外传过来的,陆敏他们出海多年,知道红薯不足为奇。他正要说话,却见墙外那几个孩子惊叫几声,撒腿就跑。
紧接着,便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队兵丁。隐约听到有人在催促着兵丁,“快,快点围住,今日若再让人给跑了,你们自己去向王档头领罪。”
“不好,龙华寺怕是被包围了。”
陆敏连忙又从小花窗向墙外望了一眼,然后迅速缩回,闪到墙边,指指墙边的松树道:“小的护公子杀出去。”
秦风想也没想便说道:“还不到拼命的时候,走,去找惠和方丈。”
秦风带着成叔和陆敏沿着回廊跑向惠和方丈的禅房,刚跑到一半,就听到前边大殿方向传来刀兵的碰撞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斥骂声,那声势一听便知有许多人在激烈打斗,人群惊恐逃窜。
“公子,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莫去。”
“陆二,听公子的,不管是谁与东厂番子打斗,你这一去,到时可就说不清了。”
秦风一边拉着陆敏跑,一边想,即便陆敏不去,这回恐怕也是黄泥落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本来就算被东厂拿住,秦风也不太担心。但现在前边突然出现这样激烈的打斗,性质就完全变了。
敢在京师与东厂火拼,绝对不是什么善类。
一旦被牵扯进去,到时郑养性等人只怕恨不得与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
想到这,秦风的脚步又不禁加快了几分,赶到惠和方丈的禅房外时,被打斗声惊动的惠和禅师正开门出来。
“方丈,快找个地方给我们躲躲。”
“阿弥陀佛,前面”
“前面的打斗与我们无关,但我若被东厂拿住,却是说不清了。”
“阿弥陀佛,秦施主请随老纳来吧。”
以往万历皇帝身体不适,郑贵妃都是手抄经文,为万历皇帝祈福,给龙华寺的供奉更是不少,惠和禅师正是郑贵妃请来主持龙华寺的高僧,和郑家关系极为密切。
秦风本来是借住于附近的广化寺,与郑养性联系后,郑养性才让他们转投龙华寺而来。
当此之时,惠和方丈自不能怠慢,领着秦风三人来到藏经阁,他先转到角落,推开靠墙的经架,在墙上按了一下,只听咔察一声轻响,惠和方丈才唤道:“秦施主请这边来。”
秦风几人过去时,看到经架后的墙上已露出一个暗阁,只是暗阁不大,挤进两个人都难。
成叔立即说道:“公子快进去。”
“不行,此处只够藏一人。”
“东厂番子是冲着公子来的,再者说了,东厂的人没见过我和陆二,当是认不出我们来的。”
秦风一想也对,这年头又没有相片,自从他被东厂的人跟踪后,成叔和陆敏确实没露过面。
“阿弥陀佛,秦施主先进去吧,老纳会另行安置两位施主。”
“那就拜托方丈了。”
时间紧迫,秦风连忙闪身进了暗阁,暗阁随即关上,里面顿时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外头移动经架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匆匆离去,随着关门声响过,外头一片寂静,唯余秦风突突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