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东江水巷。
杨涟骑着矮马,带着老仆,踏着玉门中桥上的露水,前往皇城。
大明自嘉靖起,皇帝便很少开早朝,官员们也不用三更便赶去上朝了。
此时天光已大亮,街上行人渐多。
“啊!有人溺亡了!”
“快来人啊!有人溺亡了!”
玉门中桥下,突然有人地大叫起来。街上行人闻声纷纷围过来,东城兵马司的兵丁也赶到了,很快,便将一女子捞了上来。
杨涟停在桥边观看,一见那女子的脸,他便不由得眉头一皱。
围观者中有人叫了出来:“啊,是她,昨日她带着襁褓,快找找看,还有小孩。”
“啊,我也想起来了,是她,是她,没错。”
杨涟转身想走,突然又有人叫道:“看,就是这位官爷,昨日这女人拦的就是这位官爷的马。”
东城兵马司的人立即过来,拦住杨涟道:“这位大人,敢问可认得死者?”
杨涟坦然道:“不认识!”
人群中立即有人叫道:“死者昨日分明就是拦住这位官爷的马,叫这位官爷相公,我可没胡说,这位官爷走后,死者还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哭了许久,此事许多人都看见了的。”
“对对对,我也看到了,就是他!”
“我也看到了。”
东城兵马司的人很为难,对杨涟道:“大人,您看,这事”
杨涟眉头紧锁,对兵丁道:“昨日此女确实曾拦过本官的马,不过本官真不认得她,便没理会。你们且将尸体带回东城兵马司,再细查苦主吧。”
“大人可否留下姓名,上官查问,小人也好有个交代。”
“本官兵科给事中杨涟。”杨涟作正气凛然状,乃是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样子。
“多谢大人。”
兵丁不敢再拦杨涟,但围观百姓的议论声却并未因杨涟的离去而平息。
相反,一对苦命母子被负心官员抛弃,被逼得跳水自尽的悲惨故事,迅速在市井间流传开来。以至于藏身客栈的秦风,也听到了传言。
秦风心里很不舒服,他极反感郑养性他们视人命如草芥的做法。
但他也知道,这就是现实。
朝堂上党争不休,各党为打击政敌不择手段。牺牲个把人在他们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当初的梃击案、妖书案,谁在乎过那些替罪羊的死活?
山东连年大灾,哀鸿遍地,死者枕藉于陌野。
辽东一败再败,十万亡魂,夜雨荒丘争哭啼。
朝堂上忙于党争的衮衮诸公,几人在乎了?
“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崇祯那临死的呐喊,就算不全对,但也是八九不离十。
这个大明朝,处处透出了亡国之象。朝堂上党争之祸愈演愈烈,地方上土地兼并之严重已无可复加。
各地还有无数的王府,无数的朱家子孙如同一只只巨大的蠕虫,吸噬了太多的养分。
国家财政枯竭,又不得不向穷苦百姓加饷。
加上各种天灾越来越频繁,外患越来越严重。
凡此种种,皆已积重难返。
这已不是来个有为之君,便能彻底改变的了。
除非付诸血与火,否则,只要这个破房子还在,无数的蛀虫就在,即便你立起新的梁柱,很快也会被他们蚕食得千疮百孔。
客栈的房间里,秦风默默地思索着,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成叔捋着山羊胡,劝道:“公子,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不行咱们就先回淮安吧,秦家经营海贸多年,从未涉足朝堂,眼下朝堂上风高浪急,暗潮汹涌,未免太过凶险了。在老奴看来,以咱们秦家的底子,加上公子的天赋,必能开创出一番新的局面来。只要咱们肯下血本,未必造不出比西夷更好的炮来。届时家主大仇何愁不报?”
“成叔,风浪越大,鱼越贵。无论何事,总是有风险的,你不必过于担心。”
秦风说完,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咚,咚咚!
“公子,开门。”
闻得是陆明的声音,陆敏赶紧去开门。
“如何?”
“公子,东厂果然上门拿人了。扑空之后,又让五城兵马司查找各处客栈”陆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窗边,打量着窗外,“不好,东厂番子朝这边过来了,公子快走!”
陆敏闻言,霍地站起,便去拿刀。
成叔也赶到窗边,见几个东厂番子正向客栈走来,他立即说道:“来不及了,陆明,快,你先下去,驾车把人引开,快去。”
“嗯。”
陆明也不废话,拉开门便往楼下冲,在东厂番子入门之前,冲进了后院,见一个伙计刚为客人套好了一辆马车,他索性不再去套自己的车。
“滚开!”
陆明一脚把伙计踹翻,夺过马车,驾!驾!立即向侧门冲出去。
“哎哟!抢车子,有人抢车子啦!”
伙计失声大叫,几个东厂番子闻声冲了进来,恰好见陆明驾车冲出侧门。
“抓住他!快”
几个东厂番子大喝着追了出去。
“驾!让开!快让开!”
陆明驾车上了大街,街上顿时响起一阵阵惊叫声,行人纷纷走避,乱成一片。
趁几个东厂番子去追陆明时,秦风三人迅速下楼,套了自己的车子,匆匆离开客栈。
成叔一边驾车,一边劝道,“公子,咱们还是趁早先出城再说吧。”
秦风摇头道:“万一对方已通知各处城门,此时出城反而是自投罗网。走,去城北。”
成叔便也不再多说,驾车拐了两个弯,然后沿西四牌楼北街一路向北驶去。
车里,陆敏手握着刀柄,一副随时准备出刀搏命的样子,眼神中透着一股嗜血的光芒。
“陆二,把刀收好,放松些。”
陆敏反而把刀拔出来,刀身贴着自己的脸颊抹了抹,似乎很喜欢刀身那种冰冷的感觉。
“公子,就那几只烂鱼臭虾,我会紧张?有事时,刀不离手,这是习惯。”
在海上,炮战、白刃战,他们经历多了,养成这种习惯不奇怪。
秦风点了点头,正想说话,成叔突然说道:“不好,后边有兵马追来。”
秦风掀起车帘往来路望去,果然,一队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正追过来。
“叔,前面街口左拐!”
陆敏毅然说道:“我留下挡一挡,公子先走。”
“不必,叔,左拐之后立即停车。”
“停!”
马车刚拐过街口,三人迅速下车。
街上有不少流民,秦照拉住一个,把两吊钱塞到对方手里。
“兄台,帮我把车赶到西直门接个稳婆,要快。”
“啊?公子你”
“我家娘子要生了,人命关天,快快快!”
“可我不认得人啊。”
“你把车子赶到西直门,稳婆认得我家车子,快去”
那男子被连拽带推上了车,秦风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顺手一掌拍在马臀上。
大明外廷只有两个部门的官廨位于皇城内。
其一为内阁,再次便是六科。
六科官廨位于午门与端门之间御道两侧的廊舍,俗称六科廊。
六科分别对应礼、吏、户、工、兵、刑六部。各科分设都给事中一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各一人,从七品,给事中四至十人,从七品。
由于六科对应六部,且品级不高,不明就理的百姓,常以为六科给事中是六部辖下官员。
实则,六科不仅不辖于六部,而且对六部百司有监察大权。
其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凡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颁之;有失,封还执奏。大事廷议,大臣廷推,大狱廷鞫,六科皆预焉。
六科给事中是典型的官小权大。因此,往日杨涟穿一袭青色官袍,出现在皇城里时,没有人敢忽视他。
即便是内阁首辅,他照样敢当面指责。
但这个下午,他所过之处,却被人指指点点。
杨涟清高,懒得理会,负手走向官廨。
廊道南边,行人司行人魏大中匆匆赶来,跟杨涟进了官廨,从袖中抽出一份抄录的奏疏递给杨涟。
“文孺兄,弹劾你的。”
杨涟初时不以为意,接过那份抄录的奏疏看了起来,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份弹劾他的奏疏出自御史王华之手,立意之高妙,笔力之雄奇,堪比当年大理寺左评事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
其中以“一盆洗脚水,几瓣残花浮”来比喻杨涟外表光鲜,内里肮脏,可谓辛辣之极,把杨涟塑造成了一个为图清名,冷血无情,始乱终弃,连亲生骨肉都弃如弊屐的伪君子。
整份奏疏洋洋洒洒,刀刀见血,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此时,连大学士韩爌、吏部尚书周嘉谟也赶了过来。
韩爌当面质问杨涟道:“文孺,王华奏疏所言,可确有其事?”
“自是子虚乌有,一派胡言!”
“文孺啊,你可知道,此事如今已是朝野皆知,众口纷纭?”
“韩阁老,昨日下官归家,半道上确有一妇人拦住下官”杨涟将事情说了一遍,然后说道,“此事下官开始没太在意,如今想来,定是有人故意陷害。”
周嘉谟抚着斑白的胡须,冷哼一声道:“这无疑是齐党的阴谋,企图以此毁掉文孺清誉。”
御史王华属于齐党,率先跳出来弹劾杨涟,在周嘉谟他们看来,显然这事与齐党脱不了干系。
韩爌叹道:“文孺你糊涂呀,昨日妇人拦路攀咬时,你便应着人查明真相,如今妇人自尽,死无对证,你便是想自证清白,又安能取信于人?”
“下官清者自清,问心无愧。”
“奈何众口铄金?”
魏大中忍不住为杨涟辩护道:“韩阁老,如今皇上抱恙,朝中暗流汹涌,文孺兄忧心国事,一时疏忽被小人算计,朝廷不去追究小人,匡正风气,岂能反怪文孺兄?”
韩爌不复多言,长叹一声而去。
周嘉谟一脸冷峻地说道:“韩阁老说得没错,如今死无对证,文孺便是上疏自辩,一时怕也难以自证清白。眼下正值紧要关头,老夫担心齐党这一出手,浙党、楚党只怕也会跟着落井下石,须让刑部赶紧查清真相才行。”
杨涟道:“此事定非那么简单,汪文言刚遇害,接着便是我遭人算计,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估计接下来还会出事。”
“文孺,你先上疏自辩吧,今夜叫上尔瞻、景文等人,到我府上再一同商议。”
宛平县大牢。
烧得通红的烙铁压下,丘二虎顿时发出阵阵嚎叫,冒起的白烟散发着阵阵的肉香味。
“背后指使者为何人?说!”左光斗冷喝着。
齐党王华的“伪君子疏”一上,左光斗更加确认,汪文言遇刺绝非意外,这是一个针对东林党的连环毒计。
有鉴于此,他毫不吝啬将所有酷刑施加于丘二虎身上,以期尽快打开突破口。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做甚?”左光斗冷着脸沉喝一声。
东厂掌刑千户韦见礼带着十名东厂番子,杀气腾腾,大步而入,他睥睨地扫了左光斗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搜!”
“放肆!本官正在审案”左光斗此时才看到跟在后面的太监魏朝,遂问道,“魏公公,你们这是何意?”
魏朝是王安的手下,虽与左光斗不算熟,倒也还客气,“左大人,东厂接到密报,丘二虎可能是建奴奸细,去万兴酒楼是为了与汪文言接头。”
“建奴奸细?”左光斗一惊,他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当即脱口道,“这绝无可能!”
“绝无可能?左大人何以如此肯定呢?莫非与这丘二虎相熟?”韦见礼冷笑着讥讽一句,从怀里抽出一份驾贴,在左光斗面前亮了亮。
左光斗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只得冷哼一声,心里暗暗思索着对策。
那些东厂番子已冲上去,把行刑的小吏推开,开始对丘二虎搜身,从头到脚,搜得极仔细。
一名番子用匕首割开丘二虎衣折袖口最后在裤头里面找到了张小纸条,他把纸条摊开看了一眼后连忙呈给韦见礼。
“大人!”
韦见礼接过纸条,左光斗惊讶之余,忍不住凑过去看,却见纸条上有蝇头小字,内容竟是要求换掉辽东经略使熊廷弼,上面还盖有李永芳的私印。
左光斗不由得大惊失色。
李永芳本是辽东将领,万历四十六年降努尔哈赤,若此信为真,那这阴谋可就太可怕了,联想到方才魏朝所言,左光斗顿时直冒冷汗。
“不可能!这是栽赃嫁祸。”
韦见礼再次冷笑道:“来人,记下,左大人说丘二虎绝不可能是建奴奸细,乃东厂栽脏嫁祸。”
“你!”
韦见礼却不再理他,转头沉喝道:“来啊,大刑伺候!”
几个东厂番子立即撸起袖子,上前按住丘二虎,丘二虎大概是见信件被搜了出来,不等大刑大身,已颓然道:“不必了,我说,我说”
“说!”
“自熊廷弼经略辽东,我大金再难有寸进,因此派我来联络王太监,设法换掉熊廷弼。”
“哪个王太监?”
“自是司礼监王安。”
“你们如何联络王安?”
“去宝和店卖三张狐皮、买一支狼毫笔。”
宝和店乃是皇家开的众多店铺的总店,位于戎政府街的繁华地段,从天下珍奇,到日常百货,皆有经营,目前宝和店正是由大太监王安提督。
“你哪日去的宝和店?谁接待你?”
“我是本月十八日下午去的宝和店,接待我的是一个高瘦的伙计,名字不知。”
“仇志,立即带人去宝和店,把接头的伙计查出来,快去。”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