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朱雀门外,车夫一勒缰绳,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下。
“老爷,到了。”
高士廉从车中下来。
随行的仆役立马上前,细致又贴心的,给他整理着褶皱的官袍。
这时候,民部侍郎柳奭,从另一边走来,他主动行礼,“下官见过尚书。”
高士廉笑着拱拱手。
柳奭也笑着道:“尚书的气色是越发好了,还真如俗话所言,一榜题名万灾消,尚书之孙喜中进士,日后门楣家业必然兴旺,下官恭贺尚书了。”
高士廉哈哈一笑,谦虚着道:“柳侍郎说笑了,进士不过就是个头衔,算不得什么,兴盛门楣家业还是要重品德,我那孙儿虽有几分聪明,但性情顽劣,他要是能像柳大人这般沉稳正派,那老夫才算是真的放心了。”
一番寒暄后,等着皱了的官袍捋平整,两人一同向着宫里走去。
穿过重重宫阙,走了许久后,柳奭突的摆出一副欲言又止之色来。
“尚书,下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士廉笑着道:“都是一部之人,柳大人不用拘泥,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柳奭试探的问道,“尚书,吏部可有说,何时给令郎授官?”
高士廉摇摇头,“还没有,这倒也不急。”
柳奭呵呵一笑,又问道:“尚书可有想过,该授令郎何职恰当。”
“授何官职,那是吏部说了算,老夫可管不上这些,只要是能为陛下效力,不管授何官职,老夫都无二话。”
柳奭笑着道:“尚书这么想可不对,授官是大事,您为人祖父的,当是得替子孙好好的想想,这出仕为官,第一步可是重中之重。”
“要是被差派去个清水衙门,免不了要先埋没个几年时间,虽说令郎年纪尚幼,可朝廷里头,一个萝卜一个坑,该占坑的时候错过了,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可谁也说不好。”
高士廉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柳奭余光一扫,接着又道:“要是直接进入六部的话,令郎终究资历浅薄年纪弱小,就算是顶着个进士的名头,恐怕也难以有个什么作为。”
“尚书,下官斗胆说上一句,以令郎现在的情况,最合适去的地方,莫过于是……”
话音戛然而止,柳奭抬起手来,指了指东宫的方向。
高士廉打眼一看,突的想起来一件事。
他好似答应过李治,要是高德阳真能中得了进士,他就亲自去跟皇帝讨道旨意,让高德阳入东宫詹事府,在李治的跟前奔走。
柳奭绕来绕去的,也是想让高德阳去东宫,高士廉不禁暗自寻摸,这到底是柳奭自个的意思呢,还是受了谁的指使来充当说客。
高士廉颇有深意的问道,“柳大人,好端端的,你怎的还关心起我孙儿来了。”
柳奭笑着解释道:“尚书不用多想,下官完全是出于好心,您是太子的舅公,我是太子妃的舅舅,咱们之间算是亲族,下官是真心实意的替令郎着想,决然没有其他意思。”
高士廉呵呵一笑,“那某还得谢一声柳大人了。”
柳奭回了个笑脸。
两人也不再说什么,沉默的并肩而行着。
不多时,到了民部。
柳奭拱手作揖,“尚书大人,下官去忙了。”
高士廉轻点下头。
柳奭转身往左,向着公房去,看着他的身影,高士廉不禁又陷入沉思。
该不该让高德阳去东宫呢。
柳奭说的也是对的。
以高德阳现在的年纪,去个清水衙门,不妥,去三省六部,也是不妥当。
能够去东宫,无疑是最适合也是最恰当的,不管是对现在还是未来,都大有裨益。
只是,高德阳的心里头,对李治却有着不小的芥蒂,这是个麻烦事。
养驴知道驴毛病,高德阳什么脾性,高士廉这个祖父最是清楚不过了。
他这个孙儿,心里头看不惯谁,那全都会摆到脸上来。
李治虽说是个性情宽厚仁善的主,但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脾气呢。
高德阳要是去了东宫,万一从早到晚一直拉着个臭脸,那久而久之的,就算李治的脾气再是好,恐怕也会感到不爽。
得罪未来的皇帝,以后必然麻烦,如此,东宫还不如不去。
可是,如果不让高德阳去东宫,又该如何给李治一个交代呢。
他可是撂下过准话的,这要是没个说的过去的说辞,恐怕也会让李治不高兴的很。
一时间,高士廉竟陷入两难之地。
他甚至想,如果高德阳没中进士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这么的麻烦。
从早晨到晌午,高士廉不断的思索着两全之策,但想来想去,他也没想明白个所以然来,反而想的脑袋还开始作痛。
高相公紧锁着眉头,两手轻揉着太阳穴,正觉得心烦的时候,一个太监缓步进来。
“奴婢见过高尚书。”
这个时间点,正是御膳房派人来送饭的时候,高士廉误以为这太监是来送午膳的,便头抬也不抬道:“本官今日没胃口,拿下去吧。”
“高大人,奴婢不是御膳房的。”
高士廉诧异的抬起头。
这太监他有分印象,是两仪殿的黄门。
“高尚书,陛下召您。”
高士廉疑惑。
正值饭点,李世民不好好吃饭,这个时候叫自己过去做什么。
也不知道为什么,高士廉的心里头,莫名的生起一股不安来。
“陛下可是有事?”
高士廉想从黄门的嘴中探听出点什么,但对方却只是摇了摇头。
心怀忐忑的来到两仪殿,李世民坐在内殿圆桌前,桌上摆满了菜肴,在皇帝的对面,还摆放着一副碗筷。
单看这架势,难不成,是叫自个来吃饭的?偷瞄眼李世民,高士廉躬身作揖道:“臣,参见陛下。”
李世民摆摆手,“不用多礼,朕是叫你来吃饭的,饭桌上只有私情没有君臣,坐吧。”
“谢陛下。”高士廉虚坐下半扇屁股。
李世民随即莫名看来。
皇帝的目光深沉又凝重,明显是另有他意。
高士廉不安的低下头。
看来,今天这场饭,怕是不好吃。
注视须臾。
李世民举起酒杯,高士廉也匆忙拿起,君臣二人遥遥一碰。
等的杯中酒饮尽,皇帝缓缓开口道:“士廉,你可知道刘德成,就是自称怀古先生的那位。”
高士廉点点头,“臣自是知道,不仅知道,臣和他还有些交情,前些日子,他正留居在臣的家中充当教习。”
“哦?你怎么看此人,觉得他如何?”
高士廉想了想,缓缓道:“此人学识丰厚,为人也正派,就是脾性有些迂腐不知变通。”
说着,想起昨日刘德成击登闻鼓的事情,小心的问道:“陛下,可是他犯了什么过错?”
李世民摇摇头,轻叹一声道:“昨日傍晚的时候,他死了,死在了平康坊中。”
听闻这个消息,高士廉大为震惊。
“怎么会这样,前天他从臣家中离开时,还是好好的,怎么……怎么说死就死了,陛下,他……死因可是有疑?”
李世民嗯了一声,“京畿府剖尸查验了,是中毒而亡。”
“什么!”
高士廉更是吃惊,“何人敢如此大胆!”
李世民没有回答,而是幽幽反问道,“士廉,你知道现在宫外头,都在传诵什么吗?”
皇帝的神情有些耐人寻味。
高士廉扭扭身子,不安的摇摇头。
李世民面无表情道:“外头的人,现在都在传,说是你杀了刘德成。”
高士廉脑瓜子一懵,慌慌张张站起,“陛下,这……这纯属荒谬之言,臣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最是清楚不过,臣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情。”
“再说,臣和刘德成无冤无仇的,反而还受有其恩惠,要不是得益于刘德成苦心教导,臣的孙儿怕是也中不了进士,臣有何理由要杀他。”
李世民静静听着高士廉的辩解,从其言语中的惊慌和眼神中的怒气,可以确信一点,刘德成的死和高士廉无关。
不是高士廉所为,那么最有可能得,应就是帮助高德阳舞弊的那人了。
会是李治吗…
压下心头杂绪,李世民又问道:“士廉,你可知道,昨日刘德成为什么会去敲登闻鼓,他见了朕又跟朕说了些什么吗?”
高士廉明白,刘德成必定是说了他的什么,不然,皇帝不会如此一问。
他谨慎的摇摇头,同时,又在心中快速将最近做的事情过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把柄会被外人知晓后,这才稍稍放宽些了心。
皇帝目光锐利的看来,缓缓开口道,“他跟朕说,在科举开考之前,高德阳就知道了进士科的所有考题。”
“他让刘德成把那些题做了,然后将答案背了下来,所以才能胸有成竹的连着三场都提前交卷,所以才能高中得了进士!”
轰隆隆~
皇帝的话像是一道惊雷,炸的高士廉脑瓜子嗡嗡作响。
高德阳竟敢舞弊?
念及此,心头一颤,胡子一抖,高士廉像是挨了一记闷棍,此时脑袋空空如也,他跟傻了一般,呆呆的看着李世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之色,甚至,他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或者,这只是一个玩笑。
这是玩笑吗?
不…
皇帝的神情很是严肃,一点都没有说笑的意思。
高士廉脸色刹时无了血色。
科举舞弊,这可是大罪,一旦坐实了,不仅高德阳这小畜生没好果子吃,整个高家也都要坠入深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入心房,高士廉当下顾不上其他,着急忙慌的连连否认道。
“陛下,刘德成是胡言,纯属一派胡言,臣定是哪里款待不周,得罪下了他,他才会如此大放厥词。”
“德阳……德阳怎么可能舞弊呢,他也算是陛下看着长大的,虽说性情有些顽劣,但心术可还是正的。”
“舞弊这种事情,他绝对不可能去做,就算是他有这个心,也绝对没这个胆,在家里头,他连杀鸡都是不敢看的。”
“再说了,虽说他是臣的孙儿,但在朝中,并无什么人脉根基,他怎么可能提前拿的到进士科的考题。”
高士廉越说越是激动,面红耳赤唾沫横飞道:“陛下,此乃刘德成恶意中伤,您绝不可信啊。”
李世民睨了一眼,不痛不痒的嗯了一声,然后轻抿一口酒,润了润嗓子后,突然语锋一转,问道:“士廉,近日来,太子可是总去你那?”
高士廉宦海沉浮一生,自是明白皇帝如此一问的意思。
他先是说道:“陛下,太子殿下去臣的府上,单纯只是探望臣的病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然后,紧接着又说道:“另外,德阳和太子之间,也多有嫌隙,二人大为不合。”
李世民惊讶,“哦?为何?德阳和雉奴,平日里又无什么深交,两人一年到头见不上几次面,怎得还会生出间隙来呢?”
事已至此,高士廉也不多去顾忌什么,现在要是不将皇帝心头的疑虑给打消掉,那他们祖孙二人,就别想甩的清脑袋上的这坨屎。
“陛下,此事还要从当初的常乐马场说起,当时,德阳遇到歹人、”
高士廉一五一十的,将高德阳和李治之间产生芥蒂的缘由,说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世民听完也是觉得好笑。
这高德阳,心眼也太小了。
不过…
他和李承乾又扯上了往来,这是李世民之前所不知晓的。
皇帝若有所思道:“你说,德阳迷路跑去了昭陵,然后是高明差人把他送回来的。”
“是。”
“之后呢,德阳和高明还多有往来吗?”
高士廉斩钉截铁的说了个没有。
这回答的太果断了。
压根是就没经过思考。
李世民眼睛眨眨,也不多说其他。
殿中陷入沉寂。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皇帝久久不言,只是低垂着眉头,俨然是在琢磨着什么。
高士廉也低着头,感受着胸膛的心跳声,他不禁扪心自问,高德阳到底敢不敢干舞弊这种事情。
还有,到底是谁弄死了刘德成,然后又把脏水泼到了他的头上。
一团迷雾将君臣两人笼罩在内,令他们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是看不真切,什么都是虚虚假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