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家大院,偏院,靠着院墙几间屋子一溜排开,其中最大屋子,原本是黄家的厨房,另外两间堆满了柴火和稻草。
屋内,罗里达手里拿着一张已经毛了边的黄纸,凑在一盏灯火如豆的油灯前。他一边努力的辨认着纸上的墨迹,嘴里还无声的喃喃着什么,丝毫没有发觉有两个人走进了屋子。
“什么好东西,看得这么入迷?”许山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什么人?”毫无防备之下,被吓得一激灵的罗里达转身回看,顺势拿着纸的手藏到了背后。
“哎唷,吓我一跳,小先生,你啥时候来的?”定下神来的罗里达,看清是许山海带着江波站在自己面前。
“刚进来,刚进来,你看什么呢?这么入迷?”许山海一边说眼光一边看向罗里达藏在背后的那只手。
“硝石、硫磺已经有了,我看看还缺什么。”罗里达把手中的纸递了过来。
“有硝石、硫磺,再弄一些木炭就行了呀,还要什么配方?”许山海接过罗里达递来的纸。
凑在灯下,几行蝇头小楷映入眼帘:
凡火药以硝石、硫磺为主,草木灰为辅。凡硝性主直,直击者硝九而硫一。硫性主横,爆击者硝七而硫三。其佐使之灰,则青杨、枯杉、桦根、箬叶、蜀葵、毛竹根、茄秸之类,烧使存性,而其中箬叶为最燥也。
凡火药,硫为纯阳,硝为纯阴,两情逼合,成声成变,此乾坤幻出神物也……
拿着这张罗里达视为宝物的配方,许山海沉吟良久。
史书上记载,最早在唐朝时,火药就已经出现在军队中,到明朝时,军中火器的比例已经相当高。
在许山海的想象中,既然能大规模的运用火器,那么明朝对火药的研究,应该有相当不错的水准。
可是,这张纸上记载的文字,彻底颠覆了他之前的认知。
后世,黑火药配比,高中的化学课本里就有,简单点说,只要念过高中的人,基本上都知道现代黑火药的最佳配比为:硝75硫磺12木炭13。
反观,这张纸上所写,不但把火药描述为神物,还夹杂了很多根本不需要的“原料”,这令许山海大失所望。
“你这配方是……?”把配方递回给罗里达,许山海好奇的问道。
“这是当年在辽东时,我花银子请人从大营里抄的。”说到这个,罗里达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我在南洋时,得到过一个简单的配方,一直没用过,待我写了让小波送过来给你。明天你配了试一试,看看好不好用?”在心中逐字逐句的打好了腹稿,许山海才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能想到用笋壳包裹火药,用来对付敌人,罗里达肯定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不少。如果自己突然给他另外一个配方,并且告诉他,自己的配方更简洁更高效,那样容易引起罗里达的反感。
所以,许山海才说,配方自己也没用过,让罗里达试一试。相信,只要他试过之后,自然会明白好与不好。
村南,河滩
天还没亮,林宗泽就带着他的队伍来到河滩。
选了一段二里左右,相对平缓的河滩,按昨天编排好的小队,开始了操练。
林宗泽给各个小队长下达的任务是,以小队为单位,每人一刻钟之内完成一次折返跑,完成后休息一刻钟,再继续,直到完成五次折返跑,才能休息、吃东西。
站在昨天的大石上,林宗泽看着十五个小队,首尾相连的向折返点跑去,宛如一条长蛇游走向前。
大石旁,有十来个人不停的在忙活,这些人都是因为身体太糟,被剔除出来的老弱残幼。他们的任务是,用竹子和稻草扎几个人形箭靶。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天色渐明,每个小队基本上都跑完了两个来回。河滩上也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咒骂声,那是掉队跑不动的人,被队长追着屁股撵。
远远的,罗甲长带着村子里的十几个青壮跑了过来,跟昨天一样,他们是来学国兴军操练的。
“林将军,我们又来了。”站在大石旁,罗甲长抬头望着林宗泽。
“去,跟着他们一起跑。”林宗泽也没有废话,用手一指正在折返跑的小队,让罗甲长他们跟着去。
“小子们,都跟上!”罗甲长转身对跟来的青壮挥了挥手。
“砰~”
河对岸的远处,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响声。
林宗泽扭头往响声传来的方向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又转回头,继续看那些折返跑的人。
在来的路上,罗里达已经跟他提前说了,要去河对岸试他新配的火药,所以,林宗泽听到声响,一点都不诧异。
“三哥,你望什么呢?”李应全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
“没什么,我看他们跑步。东西你都拉来了?”说话间,赶着马车的李应全已经走到了大石旁。
“拉来了,五十五张弓、一捆箭、长短刀六十把、长枪八枝、哨棒十七根。”李应全马车上拉的除了兵器,还有几个大竹筐,那是丫鬟、女佣们做好的吃食。
“长枪怎么才八支?昨天许老弟不是说买到了三十个铁枪头吗?”林宗泽有点不解。
“三哥啊,铁枪头是铁枪头,你总得让大锤一个一个装上才行。”李应全被林宗泽的问题弄到啼笑皆非。
枪头和枪杆组合起来才是一支完整的长枪,这需要时间。按理来说,从军多年,这种常识性的问题,林宗泽根本不应该问。但是,从这个细节也能看出,面对随时可能攻来的巡检,此时的林宗泽心中是有多么的焦虑、焦躁。
“砰~”河对面的远处又传来一声爆响,听起来比刚才那声更响。
“怎么老是打雷?要下雨吗?”之前在来得路上就听见隐隐的雷声李应全抬头环顾天空。
“不是打雷,是糯米在河对岸试他的火药。”林宗泽从大石上跳了下来,他要帮李应全把马车上的竹筐抬下来。
“难怪。”李应全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昨天运回来差不多三百斤的硝石、硫磺,够他去折腾了。”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想到硝石、硫磺,点一把火就没了,李应全肝都是疼的。
昨天那几马车拉来的东西,最后付了三百多两银票出去。就算不是自己兜里的钱财,可银票递出去的时候,李应全依旧万般不舍。其实也不能怪他小气,当下的三百多两银子,够一家人活上一辈子。
林宗泽、李应全两人抬完竹筐,靠在大石边休息,望着河滩远处跑动的人影。
“不知道官府的人什么时候来?这些人,一点都指望不上啊!”沉默片刻,李应全幽幽的说。
“咳~~要是能给我三个月就好了,三个月我就能把他们练出来。”林宗泽叹了一口气。
“小满叔,林叔他们在那边。”远处传来江波的声音。
一阵脚步声过后,江波带着武小满,两人气喘吁吁的站在林宗泽面前。
望着跑得满脸通红的武小满,林宗泽心中一沉,他知道,武小满这个时候赶来见自己,带来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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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不是什么好消息。
回到南宁府的陈展云,从带口信的人嘴里,听到的确实不是好消息,他远在广州府的爹,托人带话,令陈展云近期不要外出,他的三哥陈展青将要赶到南宁府。
陈展云的父亲——陈望才,广东潮州人,自幼靠贩米起家,几十年中,几起几落,年过半百倒也积攒了不菲的身家。
十八岁时,娶同村刘氏,生有三男两女,三儿分别取名为:陈展平、陈展步、陈展青,次子陈展步幼年夭折。二十多年前,陈望才在广西梧州府收购木材时,结识了当地女子吴氏,后收为妾室,一年后诞下一子,取名:陈展云。
陈家的嫡长子,陈展平天资平平,一直都跟在陈望才身边,帮忙打理家中商号的买卖。近些年,随着陈望才年岁渐长,精力大不如前,逐渐把家中的买卖交给这个嫡长子负责。
陈展云的三哥,陈展青生性跳脱,自幼就喜欢招猫逗狗,长大些又结交了一些街面上的泼皮,整天吃喝嫖赌、惹是生非,好几次惹到捕快带着铁链上门要来拿人。无奈之下,陈望才只得拿出银子上下打点,还托关系,请了有官身之人,出面说项,这才免了陈展青的牢狱之灾。
自觉颜面扫地,陈望才盛怒之下,派人把陈展青“押送”回了潮州乡下,指望乡下闭塞的环境,能让这个儿子安分下来。
谁曾想,回到乡下的陈展青,脱离了父亲的掌控,更加肆无忌惮。终于有一天,惹到村中的族长放话,要把他吊在在祠堂里活活烧死。
原来,回到乡下的陈展青,百无聊赖之下,指使贴身长随,偷了隔壁村一条狗。晚上几人溜进祠堂,架起火,打算烤狗肉吃,没料到,被村中人误会,以为是祠堂走水,惊动了整个村子。跑出祠堂的陈展青几人,被前来救火的几个村民堵了个正着,慌乱之下,逃出了村子。
得知自己的儿子闯下大祸,陈望才留在老宅侍奉父母的原配妻子,也是陈展青的亲生母亲,只能带着三牲、银两找到族长,为儿子“擦屁股”。
经此一事,陈望才又只能把陈展青召回广州府,跟在自己身边。
回到广州府家中的陈展青,陈望才不但给他下了“禁足令”,还赶在他刚满十八的第三天,给他娶了一门亲。
被严禁外出,加之有刚过门的新妇相伴,陈展青倒也安分了几年。随着陈展青的女儿出生,陈望才逐渐放松了对他的管束,并安排他在家中的商行中学习商事。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陈展青终究是跳脱的性子,在家中商行里干了还不到一年,不知道受了谁的蛊惑,非要跟人去做丝绸生意。为此,不惜拿了一条白绫要在家中上演“悬梁自尽”的戏码。
面对此番情景,陈望才又一次心软,只好从商行里挑了两个行事稳重的老伙计,陪着陈展青前往杭州府“开疆避土”,去实现他成为富商巨贾的梦想。
彼时的广州府,虽是岭南第一城,但与工商业发达的江南,与富庶的杭州相比,终是相去甚远。
陈展青生长于广东,见惯的都是肤色黢黑、塌鼻梁、高颧骨的百越女子。突然间来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满眼皆为貌美肤白、呢哝细语、温婉可人的江南女子,从小就带着泼皮逛窑子的他,转眼就把所谓的“丝绸买卖”丢在脑后。
白天游山玩水、胡吃海喝,晚上逛青楼,喝花酒、听小曲儿,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幸好有身边老伙计的催促,为了应付家里,陈展青几个月下来,也往家中发过两批丝绸。
而见到儿子发来的丝绸,陈望才差点晕倒倒地。原来,陈展青发回来的所谓“丝绸”堪比渔网,别说拿去做衣物,怕是一剪刀下去,整块布能散成一根根的线。
其实,陈展青没有做买卖的能耐倒也无妨,哪怕他做一个一事无成的纨绔子弟,以陈望才一辈子积攒下来的财富也养得起他,何况家中的商行还在正常盈利。
但是,以陈展青的性格,想让他不惹是生非,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在杭州待了还不到三个月,陈展青在去灵隐寺烧香的时候,居然在寺内出言挑逗,同为香客的女子,谁知,女子是浙江盐运副使的小妾。得知自己的小妾被人调戏,盐运副使放话,刨地三尺也要把这个不长眼的人找出来。
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的陈展青,晚上依旧带着伴当,上青楼喝花酒。未曾想,在青楼中又与人争风吃醋,惹上了杭州府通判的儿子。
一天之内,陈展青惹上了浙江地面的两位实力人物,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爷,在杭州的处境可想而知。
当陈展青发觉大事不好,自己随时有可能客死他乡之时,为时已晚,两方势力在杭州城布下了大量眼线,发誓要把他找出来,然后丢进钱塘江喂鱼。
最终,得亏陈展青租住的客栈老板,帮他花钱买通了城中的粪头,让他躲在粪车中混出了杭州府。
脱身之后的陈展青,夹着尾巴,一路仓皇南下,逃回了广州府。
就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三哥,陈展云听到他要来,顿时预感不好,这个绝对是一个坏消息,伴随而来的心情是,不知道有什么祸事降临的忐忑。
陈展云虽然也是陈望才得儿子,但是庶出的身份,在遇到嫡子时,注定了身处弱势。
正因为如此,他的母亲吴氏,从小就教导他要谨小慎微,百般忍让,不能与嫡子发生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