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川锦惠子知道,浦和翔太有多么的热爱那个叫枥木的他的家乡。
那时的川锦惠子,骑着自行车,追着运送浦和翔太和她的哥哥川锦映树他们去东京陆军学校的卡车。
她追了很久。
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裳,她感觉额头上都冒着热气。
她就这样骑着自行车,追到了另一个小县城,这辆载着考取日本陆军学院的学生的卡车,终于停了下来。
在几个与浦和翔太差不多大年纪的男子,陆陆续续爬上车的空档。
川锦惠子找到了靠在车厢板旁,望着天空发呆的浦和翔太。
听见川锦惠子的喊声,浦和翔太看见车下头顶冒着热气的川锦惠子,他猛地站起身来,嘴角抽动了好几下,才说:“我只是在枥木这里出生,在枥木这里长到了十八岁,在枥木这里遇到了你,可我现在的宿命,好像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现在有国家的宿命了。只请你,川锦惠子,千万不要忘掉在枥木遇到你的浦和翔太。”
那天,川锦惠子的脚步很沉。
她从浦和翔太的大手里,抽出自己的小手。
她说:“我们的国家斗志,不能熄灭。世世代代要这样斗志下去,所以,千万不能懈怠。所以,我来送你,就是要跟你讲了这些话。现在,这些话,我完完全全的都说出来了,那我就该回去了。”
载着浦和翔太和哥哥川锦映树的卡车开走了。
浦和翔太这回真的走了。
其实,也把川锦惠子的心带走了。
她的心虽然跟着浦和翔太走了,但没走多远,她还是可以写信。
她不止写给浦和翔太,她还写给哥哥川锦映树,写给每一个士兵,每一个伤员。
而且,她还在不断的提升自己。
她通过不懈的努力和坚定的决心,最终成功考入泰晤士河畔的格林威治皇家海军学院
她跟她的同学们一样,严谨自律,刻苦学习和训练。
她要强体魄,要有很强很好的精力,去接受更多的知识。
川锦惠子知道,她现在跟她的同学们不一样的是,她除了有一颗需要灌满知识的脑子,还有一颗早已飘远的心。
她在他们那个班里,见到了仅有的另一个女生。
她说:“我知道,你叫云稚黎。我叫关小麦。”
从此以后,她们俩便形影不离了。
她跟云稚黎说,日本国有个了不起的中国测绘专家,他会画山,会画水。也会画建筑,画机械构架。
但她没有跟云稚黎说,这个了不起的中国测绘专家,其实,正是她的父亲川锦江呈,那个叫佐野次郎,有一个中文名的“刘春信”,一直潜伏在中国的表哥。
云稚黎在日本国,果真见到了说一口山东话的刘春信。
刘春信说:“日本国的东海对岸,是个土地肥沃,资源丰富的好地方。”
云稚黎说:“那是我们的祖国啊!”
那个时候已经习惯被人叫她关小麦的川锦惠子,她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应该能说些什么,只是很附和地猛烈地点头。
而此时,川锦惠子知道,他们日本国的军队已经踏入了中国的东三省。
再次见到浦和翔太的时候,是在后来的满洲国“大东亚共荣”的启动会上,那时年轻的浦和翔太已经官至少佐,她在浦和翔太带着他的军队,从她面前走过去的一瞬间,抬起满含热泪的脸庞。
他们四目相望,川锦惠子觉得那时的自己,一定是眼前的这个浦和翔太,把她的魂魄都带走了。
她看见浦和翔太清瘦的脸上,虽有疲惫,但他更加成熟稳重的样子和专注的神情,正是她想要看到的那个样子。
也就是那次,在那种场合下,见到浦和翔太,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被她的哥哥川锦映树看到了。
她的哥哥川锦映树,把她叫到他们的住所,指着窗外练兵的一排排,站在冰冷雪地里练习的日本士兵说:“你这是要毁掉一个军队吗?”
就是那天,她的哥哥川锦映树,在她的手臂上,划开了深深的第一个刀口。
哥哥川锦映树在她手臂上,划上的这一刀口,好像划在了她的心口上,她咬着嘴唇,没有出声,但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川锦映树说:“怎么样?冷静一些了吗?”
川锦惠子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这样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斜视在风雪中,带领士兵训练的浦和翔太。
但她没有想到,会那么巧地被一项任务跟浦和翔太又有了后来的瓜葛。
那天,他们认真地听了上司安排的任务,浦和翔太的任务是协助川锦惠子和另一个女特工去参加一场舞会,设法与中国国军高级将领董先池接触,并趁机得到上海城防情报。
虽然,那个跟他们一同去的女特工,在撤退的时候,中弹倒下了。
但他们想要的东西还是得手了。
浦和翔太和川锦惠子受到上司的表扬。
他们在楼下的操场上,站着说了很久的话,后来,约好去一家茶馆喝茶。
他们在一家日本人开的茶室里喝茶,说话声音并不能放大,但这里依然可以让他们感到十分的轻松愉快,这是踏在他国国土上,领略一份在“家”里那般异样的轻松和自豪。
浦和翔太说:“很久以前,我就梦想过,能够在这样的一个和谐的环境下,跟你亲密地坐在一起。可当这样梦想了不知多少回的愿望,它真的实现了的时候,奇怪得很,怎么没有在想象中的那么开心了呢。真的是很奇怪。”
川锦惠子说:“这应该就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说的‘需要层次论’里的‘预期差’吧。也或许,这种‘预期差’是浦和君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这里,目前还不是我们的国土。嗯。还不完全是,所造成的错觉。”
浦和翔太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站在街边的一棵苦楝树下,抚摸着它的树干,站在那里,望着秋天里,垂吊在枝桠间的苦楝树的果儿,一串串挂在苦楝树已经变成了金黄色的叶子间果儿,散着它奇特的清香。
那天,夕阳照射着狭长的街道里,他们俩映照在街道上的影子,他们的影子被拉的好长。
那次与浦和翔太分别后,川锦惠子又回日本去参加了几次日本军队的训练,时间虽然短暂,而且减去了很多的训练环节,但她用心投入,一招一式都用心接受的训练效果,还是非常的好。
前线传来的消息时好时坏。
而她川锦惠子,却在哈尔滨情报组,很稳定地屡屡获得重要情报,屡屡受到嘉奖。
她后来被分配到青岛、杭州也是屡获“战绩”,也就是去年底,她被纳入日本国军队最高情报部第二参谋室,被授予少佐军衔。
想到在日本训练的时候,就是这位伊藤木槿给他们进行的军训,心里就有一份亲切感。
她认为伊藤木槿应该是所有军训教官里,级别最高,也是最有人情味儿的教官。
伊藤木槿每次训话内容新颖,他每次会在训话后,喜欢敲敲话筒,然后,跟他们说类似鼓励激进的言论。
川锦惠子对伊藤木槿记忆犹新的一次训话,就是:“这样优秀的你们,站在我们的身后,日后的大日本帝国,将来必会有无比强大的支撑。感谢你们,欢迎你们的加入。”
现在,想到她十分敬重的伊藤木槿大佐,就要给她和浦和翔太一个难得的,这样一个送别的机会,川锦惠子不禁又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一眼伊藤木槿,她发现伊藤木槿刚才还笑容可掬的样子,怎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的一双眼睛里,竟然露出了一股阴冷的杀气。
她看见伊藤木槿好像还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浦和翔太。
又转头看了看她川锦惠子。
川锦惠子以为接下来,伊藤木槿会让她跟浦和翔太说几句道别的话。
川锦惠子走上前去,她想抓着浦和翔太的手,但被站在伊藤木槿身后的一个士兵,僵直地伸出手臂,拦住了她。
这时,她看见,伊藤木槿把手挥了一下,就有人端来了一个针剂托盘。
只见,一个没有穿医生的白大褂,却穿着一身日本军服的男子,当着川锦惠子的面,给浦和翔太的针管里,也注射了一管透明的药剂。
很快,躺在病床上的浦和翔太就口鼻流了血水,他那被纱布包裹的身体,在病床上抽动了几下,便没有了动静。
那个给浦和翔太注射药剂,穿一身日本军服的男子,上前一步,用沾有浦和翔太口鼻里冒出来的血水的被子,盖住了他口鼻流血后,已经惨白了的面孔。
川锦惠子不由分说地被伊藤木槿身旁的几个日本士兵,连推带搡地推出了这个顶楼的重症监护室。
川锦惠子恸哭起来,她克制不住的恸哭声,在医院的长廊里回荡。
伊藤木槿带着白手套的手,扬起很高,重重的一巴掌甩在了川锦惠子的脸上,他怒睁着双眼,恶狠狠地跟她说:“你的这种送别,会让他的灵魂受到惊吓。”
川锦惠子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抬起头来,立正。
她朝着伊藤木槿“嗨”了一声。
转身,川锦惠子朝躺在这间重症监护室的浦和翔太,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大步地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