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下旬,几件大事纷至沓来。
兴国公耿炳文乞骸骨,天子赐下御笔《孙子兵法》一部并黄金百两,加封耿炳文为太子太师、上柱国公,以正一品衔致仕,算是有始有终荣归故里。
经吏部推举、天子允准,兵部侍郎耿璇擢为京师大营指挥使。
京军三大营将士从江北载誉而归,铁铉与茹瑺代表天子,至北郊南湾亭相迎。
去时八万人,归来不足三万。
但是活着的京营将士在经过战火的淬炼之后,一举一动皆能展露出剽悍勇猛的气势,令道旁围观的百姓心生震撼。
“耿将军不在府上?晚辈本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恭贺他高升之喜。”
国公府花厅内,铁铉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老人,这句话里透露着言而由衷的意味。
耿炳文抬手点了点他,微笑道,“明知故问,他刚刚履任京师大营,手上的事情都还没有理顺,迎来送往更是不少,哪有闲暇呆在家里陪我这个老头子。”
“今儿怎么得了空到我这儿来。”
“下官明日就要去北平接管北平军务了,今日特来与您辞行。”
铁铉的目光扫过面前桌上的珍馐美味,赞叹道,“父为国公,子为天将,怪不得陛下都称兴国公为大明柱石。”
老人打趣道,“当年太祖高皇帝给你赐字鼎石,这可比我这个柱石强多了。”
站在旁边奉茶的耿肃不禁莞尔。
铁铉故作苦恼,“老国公,您何必捧杀晚辈呢。”
“人越老便会越天真,故而世人常有老小孩之说。”
笑声止歇,耿炳文悠然感慨。
铁铉摇摇头,“晚辈却觉得您与旁人不同。”
“有何不同。”
“自靖难以来,您的每一个选择似乎都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您与营国公,撑起了大明朝半边天。可您又有许多的私心,恰如扶陛下上位,哪怕被诛九族。”
耿炳文陷入沉默,良久之后才喟然道,“有人善于做好取舍,有人常常进退维谷,老夫刚好属于后者。年轻时,深受孝慈高皇后厚恩。孝慈高皇后的遗旨,老夫拼个诛九族也要奉旨。”
铁铉不禁感慨,“旁人遇到这种境地,多半会不知所措。只有老公爷能从荆棘中走出一条路来,实属不易。”
“你在京城待的时间不长,奉承的功力却可谓是一日千里。”
耿炳文调侃道,“罢了,看在你如此用心的份上,明日就让盛庸到五军都督府去吧。陛下那儿,我自去说。”
虽然铁铉没有露出破绽,但这种事自然瞒不过耿炳文的双眼。
铁铉心照不宣,“谢公爷关照。”
耿炳文淡淡一笑。
两人步入风亭,自有仆役奉上香茗,随后行礼退下。
耿炳文坐在石凳上,一手架着石桌,一手揉着大腿,轻叹道,“人老不以筋骨为能,古人诚不欺我。”
铁铉真心实意的说道,“公爷必然福寿延绵。”
“承你吉言。”
耿炳文望着潭中水面的涟漪,话锋一转,“你对陛下安排的各处大营主帅有何看法。”
征战讨逆的京营将士已经返回,各营的建制也在调整。
铁铉统领北平大营、大同大营,平安统领济南大营,耿璇统领京师大营,三人都带着兵部的头衔。
“嗯嗯”
铁铉的语调终于发生变化,他略显担忧的看着耿炳文的侧脸,断然道,“陛下有意拆解藩镇,燕王留在京城、代王勒守皇陵,肃王调往甘州、谷王移藩江西。藩镇边疆的,只剩秦王、晋王、宁王。”
“确实如此。”
语调虽然怅惘,但耿炳文眼底深处却有几分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的喜悦。
“陛下本意是好,可若是操之过急,难免会适得其反。可若是做的好了,就是为后世之君开了个好头。我老了,光凭这一身的皮肉,也不能为陛下分忧。明日,我也要动身回濠州老家了。临走前,我可告诉你。鞑子不好打,北平大营那帮家伙也不一定听你的。”
铁铉怔住。
他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坦诚。
耿炳文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天下熙攘皆为利往,庙堂蝇营皆为名来。你若不能像燕王那般,拿出点手段来。短时间镇不住他们,朝廷里你治军不力的消息可就传开了。”
铁铉虽然不谙人心鬼蜮、阴谋诡计,但是这么多年在战场上见识过许多的手段,稍稍思忖就能反应过来。
一念及此,铁铉不禁钦佩,“公爷明见万里。”
耿炳文微微一笑,眼中带着些许的疲倦,“只是一些粗浅的经验罢了,江北还有郭老四镇着,你倒也不会太难。陛下拆解藩镇,你便是重要一环。你做的好了,陛下才能接下去。”
“公爷肺腑之言,晚辈谨记。”
耿炳文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忽的涌起几分伤感,最终归于平静。
此番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他不禁轻轻一叹。
他这一生见过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从追随朱重八帐下到独自领军镇守一方,深知人心易变之三昧。
这世上就没有人会一成不变,尤其是像铁铉这样中年显贵的英才。他当然相信铁铉的秉性,也知道权力可以潜移默化的彻底改变一个人。
还好
至少眼下看来,铁铉没有让他失望。
半个多时辰后,铁铉出现在了奉天殿。
“臣,参见陛下。”
朱允熥丢下手中的笔,虚扶一下,“快起来,这不是朝会,不必太多繁缛礼节。你此番动身去往北平,朕再推荐个人,此人对藩镇一事见解独到,可与你一并去。”
片刻,便有人走进来。
此人年过三旬,面白短须,沉稳有度,身穿葛布,因为长期浣洗而微微发白。
“下官翰林院学士解缙,字大绅,见过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