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
京城阳光明媚,渐有几分春气。
朱棣独自一人前行,旁人不敢上前叨扰。哪怕是那些原本就出身于燕王府的官员,在这个时候也不敢贸然出现在朱棣面前。
人群缓缓前行,仿佛一片静默的乌云。
朱棣抬头看向天际,只见一片澄澈的蔚蓝,浮云轻柔飘荡。
不多时,走出宫外,便见朱高煦站在马车旁边,面色微白、嘴唇紧抿,眼中满是不甘、伤感和愤怒。
“回府吧,不得放肆。”
从皇宫出来,朱棣的表情便很凝重。
他不是那种伤春悲秋的性格,领兵数十年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事。
一直走到暌违多年的应天燕王府,朱棣的情绪才稍稍的好转,“十几年未归,这座宅子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制式提升了不少。”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朱棣将要各种合纵连横,这样才能万花丛中片叶不沾身。
权力的斗争本质上就是利益的交换。
虽然已经输给了朱允熥,但朱棣的手里还是有许多的筹码。
到家时,朱高煦来到府中西北角的水榭风亭。
他抬眼望去,只见朱棣穿着一身朴素的常服站在栏杆旁,静静的观赏池中的游鱼。
迈步入亭,及至近前。朱高煦才看到朱棣手中捧着一个玉碗,里面放着捣碎的鱼食用来逗弄鱼儿。
看见这一幕,朱高煦不禁有些恍惚。
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极少有闲暇时光。一年之中不过是那几个特殊拉节日,才能暂时放下各种大事。
像眼前这样悠闲自在的状态,朱高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在自己父亲身上。
“爹”
朱高煦收敛心神,恭敬的行礼。
朱棣回头看他,似是打量,又似是告诫,却并没有看到朱高煦想看到的那种不甘。
“还在惦记着?”
“没有惦记。”朱高煦矢口否认,“只是,想不通。”
朱棣用汤匙拨动着鱼食撒入池中,语调依旧平静,“说说看,有什么想不通的。”
“爹,北平尚有甲兵、骑兵数万。咱们为何当初不跑回北平,以图再起。反而是站在原地,束手就擒。您只要一声令下,几万人总归是能保着您杀回北平的。”
朱高煦微微低着头,眼中的情绪不似上午在皇宫外那般激烈。
显然在经过最初的愤慨之后,他也在冷静的思考。
朱棣看着寒风吹过水面,几尾鱼儿现形之后又钻到水底,悠悠道,“因为咱们没有退路了,光凭这几万残兵败将如何能再杀回北平。茫茫大山,千里之遥。只需再有几千人,就能把我这几万人拦住。”
“况且”
朱棣沉默片刻,“况且,兀良哈复叛,北平那几万人是要守着大明朝国门的。你爹我宁愿自己做了俘虏,也不可能门户大开,把鞑子放进来。”
朱高煦仍然不解,“咱们几万人能从北平打到应天,那为何不能从应天再打回去呢”
话音戛然而止,朱棣停住手中的动作。
“咱们能一路打到应天,一是建文无能,二是兀良哈铁骑的所向披靡。打仗时,都是兀良哈在前开路,而咱们自己的兵在后头捡现成的。”
听到这儿,朱高煦已经有些理解了。
惯性是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三军上下,都习惯了兀良哈的存在,习惯了打仗时兀良哈打头阵。那在真正面对敌人时,三军反而会变得不会打仗。
或许兀良哈骑兵一直会在,但在那之后呢。
两家齐心协力,这当然是极其美好的事情。但世事不如意者八九,最有可能的就是兀良哈溃逃或者是分赃不均,两家撕破脸。
在脑子里,朱高煦想到了自己的十六叔。
靖难之前,说好是平分大明。
而靖难之后,莫说大明,连大宁府恐怕都见不着了。
“过几日,你的那些叔叔们进京,你也出城去迎接。跟着你大哥一块儿去,你自己一人我不放心。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建文,一切都还尤未可知呢。”
朱高煦双眼微眯,一股凌厉的杀气宛如实质一般凝结,缓缓道,“我不去,靖难时他们若不做墙头草,现在坐上那个位置的还不知道是谁呢。一边向朝廷示好,一边跟咱们结交。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上头那位正合计着怎么撸掉他们呢。”
朱棣寒意从心底生起,轻声道,“你以为你爹我坐上那个位置,就不会撸了他们?”
“你以为,他们不知道皇帝让他们进京就是为了把他们撸个干净。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要进京。你皇爷爷定下的规矩,谁敢违背。别他娘的以为,就你一个聪明人。”
朱高煦脸上涌起一抹复杂的神色,这也是他站到水池边后第一次出现情绪上的波动。
“他们明知道,却还要飞蛾扑火?”
朱高煦心里在骂娘。
他知道藩王们多是尸位素餐,鱼肉百姓还行,可若是像朱棣、朱权这样敢奋起反击的,基本没有。
可偏偏他们又都是身居高位的藩王。
“可”
朱棣皱着眉打断,“不必说了,准备准备出城接你的叔叔们去吧。”
朱高煦离去后,朱棣依旧站在栏杆旁。
他用汤匙划拉着小碗,将鱼食悉数抛入池中。转瞬间便有许多鱼儿从水面下出现,兴奋的争抢着食物。
一圈圈的涟漪从中心处出现,从内向外传遍整个水池。
水滴溅起的声音格外清脆。
朱棣看着往来游弋不断的鱼儿,深邃的目光中泛起一抹奇异的光芒。
“你说,千百年后的史书里,会如何评价我们叔侄二人呢。这恐怕,会是一段十分有趣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