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三十五年十一月十三。
台山一战,朱棣罢免谭忠左军副都尉,遣回北平。命轻骑都尉朱勇,代替谭忠。
北军被迫撤回江北,被围困八个月的汊河终于重见天日。
南北两边对局势都是心知肚明,北军需要舔舐伤口恢复元气。南军则因为连年用兵、皇位更迭,同样需要休养生息。在可以预见的一段时间内,双方似乎都不会贸然挑起战端。
天下大势跌宕起伏,从四年前的北平起兵再到如今的势均力敌。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
江风掠过,水面涟漪不断。
过淮河经由卦口渡,便是来安。
南岸停着一辆宽敞坚固的马车,一位秀才打扮的中年男子站在渡口后方,对着南岸翘首以盼,身后则是数十个护卫。
“来了!”
中年男人语调激动,连忙撩起长衫的下摆,带着仆役们迎上去。
十几人连人带马下船登岸。
中年人带着护卫们整齐的行礼,“小人参见世子殿下。”
“不必多礼。”
中年人抬头看着朱高炽精光内蕴的双眼,恭敬的说道,“马车已经备好,请世子上车启程。”
仆役们围绕在马车周遭,郑亨则带着三百亲兵前后护卫。随着车轮缓缓滚动,这辆马车在路人的注视中沿着官道行向北方。
渡口距离扬州城还有三十五里,到那儿约莫需要将近两个时辰。
对于朱高炽来说,这段路并不会乏味。
那年暮春,他结束人质生涯,带着自己的亲信、家人回到北平。走的,就是这条路。
透过车窗,朱高炽看着道旁的枯黄,不禁心生愧意。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速度放缓。
外面传出中年人带着歉意的声音,“世子,咱们已经到城外了。燕王与二世子,就在前方等候。”
“老爷子可真是”
朱高炽无奈一笑,跳下马车。
大步上前,朱高炽走到那个满面沧桑的中年人身前,在另一人、随行仆役、三百亲兵的注视下,推金山倒玉柱,大礼拜下,“孩儿给父亲请安。”
朱棣上前搀扶着他的双臂,将他拉了起来。然后从上到下仔细打量着,确定朱高炽身上没有任何的不妥,眼中泛起浓烈的情绪,颤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旁边站着的男人是礼部尚书王晏,只见他满脸感慨,心中暗暗叹气:他这一来,燕王又多了几分倚仗。
那边朱棣按下心中涌动的思绪,放缓语气,“来见过王尚书。”
王晏自然不会傻乎乎的等着朱高炽过来行礼,他向前一步,躬身一礼,“下官见过世子。”
所谓国法大于家法,虽然王晏曾是燕王府属官。但今日在这儿见了,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的,“您多礼了。”
王晏对此心知肚明,顺势退到一边。
朱棣这才转过头,下了逐客令,“王大人,今日我父子相见,有许多家事要说。过些日子,你回京时,再设宴款待。”
王晏等的就是这句话,笑吟吟的行礼告退,不打扰人家的久别重逢。
“大哥好威风,老爷子亲自去接。”
朱高煦少有壮志,兼之弓马娴熟。十几岁便随大军出征,南征北战,在战场上屡有建树。
他与兄长朱高炽算是截然不同的类型,后者鲜有上战场,却将后方打理的井井有条。在朝廷围困北平时,朱高炽鼎定乾坤,愣是解了北平之危。
从此,两人的差距似乎越来越大。
今日见朱高炽受宠,不禁笑讽。
朱高炽依旧笑着,“老二你建功立业,我哪比得上你。”
朱高煦怔住。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心思,实际上绝大多数的文人武将们都可以看出来,甚至很多人在私下也有频繁议论。
虽然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但朱高炽在朱高煦面前绝对谈不上伏低做小。
朱棣撇开二人,拉着朱高炽一只手,“兀良哈的人到了,你待会替我去见他。”
进城之后,朱高炽独自先到前厅。
此处正有一名年过四旬的异族男子在此等候。
此人身材精瘦,面庞黝黑,全身上下透着精明之气。
见到朱高炽出现,他立刻上前行大礼参拜,“小人脱尔不花,拜见世子。”
“起来坐吧。”
朱高炽走到太师椅边,慢慢坐下。
脱尔不花应下,小心翼翼的贴着半边屁股坐在下首。
朱高炽观察着脱尔不花的一举一动,不禁笑道,“抛去名字,你的为人处世与礼教习惯都与中原人无异。”
脱尔不花老老实实的交代,“小人原在太原从商,十几年里不断在北庭与太原之间往返。经常要与中原人士打交道,又因为格外仰慕中原文化,因此学到了一些皮毛。”
这确实是个极有眼色的人物。
想想倒也正常,此人既然能做得兀良哈的亲使,又能被委以重任专程南下,自然不会是那种轻狂浅薄之辈。
而此时,脱尔不花此前已经向朱棣表明了来意。
此刻见朱高炽迟迟不入主题,他也微微有些沉不住气,“世子得见小人,是小人的荣幸。”
朱高炽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悠悠道,“我听说,漠北草原上最出名的不仅仅是铁骑,还有那种耐力极佳、擅长千里奔袭的战马,不知对否。”
脱尔不花心中一动,望着面前这位年轻世子从容的神色,渐渐品出其中几分深意,于是显的略微谦卑,“世子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不愧是当世之豪杰。漠北战马,确实有几分不俗之处。只是,鞑靼、瓦剌连年挑起争端,我们自给尚不足,实在是无奈之憾事。”
朱高炽轻轻拨动茶杯里上下浮动的茶叶,没有接这个话头。
对方不说话,脱尔不花面露难为之色,一咬牙,“实不相瞒,我军上下也是极缺战马。若世子实在是喜欢,小人一定搜罗几匹上好神骏,送到世子府上以供驱使。”
他暗暗感叹,这位世子果然不好相予。
其实他有些不明白,自己此番绕开朱权专程南下就是为了促成两边继续合作,这对朱棣来说是极大的助力。
可朱高炽身为燕王世子,却还要故作姿态。难道此人盛名难符,实则是一个贪婪短视之辈?
初冬本不燥热,厅内也是颇为凉爽。
脱尔不花却感觉到额头渗出汗珠,勉强笑道,“您要多少。”
“倒是聪明。”
朱高炽微微一笑,眯着双眼,“八千匹。”
“呃”
脱尔不花一时语塞,他不禁想起临行前兀良哈大汗叮嘱他,让他务必争取更多的利益。
问题在于这位世子思维太过缜密,几句话便挑破了表面上的和谐,瞬间将他逼到墙角。
“扑通”一声,脱尔不花猛的跪下,惶然道,“世子,这八千我们实在是拿不出来啊。战马我们自己尚且短缺,如何有再多的送到这儿来。”
“起来吧,终究远来是客。”
朱高炽并不相让,“八千匹,一匹不得少。如数送过来,我可让鞑靼、瓦剌一年内罢兵。你若是为难,那你们就同鞑靼、瓦剌打去吧。”
这一次脱尔不花没有再像之前那样故作艰难,他有些紧张的说道,“兹事体大,小人委实不敢决断,还请世子容许小人折返奏请。”
朱高炽点了点头,“你可要快,大战在即,我没有太多时间去等。”
待其告退后,朱高炽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轻声自语道,“这也是一群图谋深远的虎狼之辈。自家的事,若不是真的技止此耳,是不该过多的外姓人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