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等待中,殿内的气氛逐渐恢复正常。这些看似破洞百出,但没人愿意开口说话。
毕竟,这是皇帝的家事。
直到庆喜入殿禀报,“陛下,衡王到了。”
朱允熥神情肃然,“宣。”
随即便是两个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殿前军一左一右,架着已经全身瘫软的朱允熞。由庆喜在前指引,一步一步踏入殿内。
“臣弟参见皇兄。”朱允熞跪地伏首,大礼参拜。
这一次,朱允熥没有像对其他人那样喊停,漠然的看着朱允熞,直到对方行礼完毕之后,一字一顿,“衡王,你可知罪。”
朱允熞低着头,嚅然道,“臣弟不知。”
朱允熥便转头看向蒋瓛,言下之意你是此案的侦办人。如今幕后指使就跪在这里,当然该由你来审。
蒋瓛清了清嗓子,徐徐道,“衡王殿下,建文身边曾有一个太监名叫许聪你可认识。”
听到这个名字,朱允熞没有立刻回答,他心里涌起一股苦涩。
其实,那天他在皇陵前目睹了这场刺王杀驾。本与自己无关,可在看清刺客的长相时,朱允熞便知道自己难逃这一遭。
虽然许聪只在东宫待过几个月,朱允熞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对于这个有些装模作样讨主子欢心的太监,朱允熞十分不喜。
只是碍于这是皇太孙身边的人,不好过分苛待。直到建文即位,许聪才回到司礼监,做了八品典事。
他不相信这个不会武功只有蛮力、又在建文身边服侍过的太监,会突然失心疯一般的刺杀皇帝。这里头,没有鬼才是有鬼。
这几天,朱允熞深入简出,将此事的脉络想了个大概。
既恨朱允熥的赶尽杀绝,也恨吕太后的顾此失彼。
想到这里,朱允熞抬头看一眼蒋瓛,沉声道,“不认识。”
“不认识?”
朱允熞坚定的摇头,“没印象。”
蒋瓛并不意外,他环视四周,将每个人的表情神色尽收眼底,“衡王殿下,在洪武三十一年时,建文即位。他没来得及把许聪带走,就让许聪服侍在你身边,你却说不认识。”
朱允熞眼神阴沉,双唇紧抿。
他已经猜出了这件事的真相,无非就是他的亲母吕氏还对皇位不甘心,做出了这等低劣之举。而面前这位皇帝,要用自己来迫使吕氏就范。
“你确定?”
朱允熞双目泛红,咬牙道,“你休要血口喷人!”
他脸上泛起绝望之色,恐惧的感觉弥漫全身。身子不停抖动,手指抓紧地面。
便在此时,一个内监匆忙跑进来,“陛下,太后娘娘的凤驾已经到了殿外。”
蒋瓛冷眼看向已经接近瘫软的朱允熞身上,脸上泛起凌厉的杀伐之气。
朱允熞仿佛瞬间活了过来,他依旧不敢有出格的动作。但不停颤抖的身体,足以看出他内心的激动。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能救他的,那就只能是他的生母,当朝太后吕氏。
吕氏不敢干预朝政,但大明以忠孝立国。朱允熞不相信,朱允熥敢逾越这道红线。
至少到目前为止,吕氏仍然是大明太后。
群臣之中,只有刑部方焕始终低着头。只有他知道,太后是怎么进城再穿过宫门,直达奉天殿的。
“太后驾到!”
声音响起时,一位宫装贵人在女官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
看到自己的儿子跪在地上,吕氏的脸上现起一丝阴毒。在她看来,朱允熞已经是苟延残喘,勉强保住一条性命。你朱允熥已经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登上九五之尊,为何如此急切,非要赶尽杀绝。
朱允熥深吸一口气,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母后,您怎么来了。您若是有事,可差人告诉孩儿,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吕氏强忍着心中的不忿,放缓语气,似是哀求道,“本宫是后宫妇人,不该干涉你们君臣议事。只是听闻,陛下将衡王召见入宫。本宫思儿心切,因此急了些。”
她倒也没有隐瞒什么,说的颇为坦荡。她不信,朱允熥真的敢把她这个曾经的懿文太子妃怎么样。
这是朱允熞回过神来,“儿臣给母后请安。”
吕氏心中一颤抖,控制自己不往那边去看,只看着朱允熥,“陛下,本宫带衡王回去说几句话,不知陛下可否允许。”
但是朱允熥目光冰冷,“那母后可知,孩儿召他入宫,是因为他涉嫌刺王杀驾。”
提到“刺王杀驾”,吕氏脸色遽变。
朱允熞倒先着急起来,“母后,儿臣”
朱允熥毫不犹豫的打断朱允熞说话,厉声呵斥,“你现在是戴罪之身,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准说话。否则,朕割了你的舌头!”
看到朱允熥凌厉的目光,朱允熞顿时语塞,不敢说话,只觉得全身冰凉。他知道,朱允熥真的敢杀了他。
吕氏心疼不已,但她真的也顾不上朱允熞,“陛下,此事定有蹊跷。本宫恳请陛下,另择良臣,再审此案。”
接着,吕氏又抹起眼泪,“陛下刚刚祭拜了太祖高皇帝,难道真的要在这个时候,亲手杀了自己的弟弟嘛。”
其实,这也是她的无奈之举。
她哪里懂得怎么查案,但她更不懂得怎么密谋一件事。
她知道,刺客的事已经泄露。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怎么就牵扯进了自己的小儿子。如果她再不插手,皇帝不敢动她,一个藩王还是不足为道的。
“母后以为该如何。”朱允熥忽然反问。
吕氏脑中只记得祖宗章法与朝廷法令,微微垂首,又抬起头来,平视着朱允熥的眼睛,“该由刑部起头,三司会审。”
她只知道,刑部有她的人。
“行,那就依母后所言。”
蹇义与朱允熥对视一眼,正色道,“大明祖制,后宫不得干政。臣以为,您擅闯奉天殿,本就是逾矩之举。矩不正不可为方,规不正不可为圆,故巧者能生规矩,不能废规矩而正方圆。虽圣人能生法,不能废法而治国。”
接着,蹇义语气缓和许多,“太后担心衡王,这是母子连心人之天性,无可指摘。但您不该来奉天殿,更不该指责陛下。查清事实,臣亲自向太后报知。”
话到这个份上,吕氏无话可说。
只是,可以预见的是,矛盾并未消失。只是吕氏不敢,在这个时候彻底撕破脸皮。
一层阴霾笼罩在皇宫上空。
半炷香后,诸臣尽皆退去,只留下蒋瓛一人,天子显然要面授机宜。
站在窗前,朱允熥遥望着前方宫墙之中深沉的门洞,“蒋瓛,幕后指使,是不是太后。”
蒋瓛连忙上前,“陛下圣明,臣不能及。许聪所供述的,正是太后。”
“臣担心,这件事有违陛下纯孝之名。如今靖难未了,再添新愁。天下人只知太后移宫城外,却不知太后昔日旧部仍在宫中。若是贸然提审太后,恐天下哗然。而提审衡王,天下人既无话可说。太后为救自己亲子,必然动身。那时,被动的就是太后而不是陛下您了。”
朱允熥并未掩饰,自嘲一笑,“大明朝宫里乱,宫外也乱,乱的都是天家人。很多时候,想得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
“你去吧,不必过于在意天家之名,该如何就如何。难不成,刺王杀驾、燕王造反,都要朕网开一面?朕不是圣人,没那么大肚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