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淅淅,雨纤纤,秋愁细细添。
绵绵细雨中的应天城,就仿佛是一幅正待展开的画卷,灰色的薄雾笼罩着屋宇楼阁。
“这场雨恐怕要下一段日子了。”
奉天殿书房内,朱允熥轻声感慨着。
自打登极之后,朱允熥便是寝食不安。哪怕半夜,都得竖着耳朵,等待新的消息。
雨幕之中,两人快步前行。
开国公常升撑伞走在宽阔寂寥的奉天殿广场,身前是殿前军副指挥使庆喜引路。
千万滴雨落在平整的青石地面上,溅起无数朵破碎的水花。
李景隆上前行礼,“见过开国公。”
整理衣帽,常升进去书房。李景隆则依然留在外头,前后的踱步,以示不安。
“曹国公,您稍安勿躁。”庆喜安抚一句李景隆。
李景隆稍稍一愣,他自然知道这是天子的安排。摇了摇头,轻声道,“这些事千头万绪,一件比一件重要。罢了,我在这儿再等等吧。”
“臣,参见陛下。”
常升目光微凝,郭存义触怒龙颜,将他革职法办自然理所应当,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可常升担心,朱允熥一怒之下,迁怒于其他浙东士族。恐怕不等燕王打到京城来,朝廷内部就已经乱成一团糟了。
可常升再看到朱允熥仿佛苍老了几岁,脸上又多了几分委顿神色。
常升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这么矫情。但那种苦涩的情绪填满心底,让他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无法说出口。
“起来吧,你我舅甥,不必多礼。”
常升徐徐站起,然后如以前一样看向朱允熥的侧脸。
“秋雨侵寒,陛下多多保重。”
朱允熥的眼神依旧清亮沉静,带着几分远超年龄的成熟稳重。
和几個月前相比,朱允熥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颊清瘦了一些。毕竟,处置国事从来都不轻松。
回身坐下,朱允熥抬手点了点常升,然后靠向椅背,缓缓道,“朕想让礼部与庆阳公主,去一趟燕王那儿。带些礼过去,带些话过去。”
常升垂首不语。
对朱允熥,常升生出几分心疼。
他记忆中还是站在德胜门为江北大营将士们擂鼓助阵、沐浴着朝阳仿佛神祇的大明天子。
如今的朱允熥,消瘦许多、面色发黄。
然而他和朱允熥都清楚,以朱允熥的性格和脾气,绝对无法视大明朝改朝换代,自己却跑到安全的地方休养。
这个时候,如果换作是别的臣子,自然是要歌颂一番,然后陈述自己一番忠心肺腑之言。可常升却什么也没说,怔怔的看着朱允熥。
“陛下可是要与燕王讲和?”
朱允熥摇摇头,深深叹着气,从桌底摸出一道有些皱巴巴的折本,“这道,是铁铉从徐州送来的密折。满朝文武,知道其中内容的只有朕和铁铉,你是第三个。就连兵部与京师大营,都不知道。”
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宁王南下的消息。
原本好不容易盼来的柳暗花明之日,陡然间又陷入了风雨飘摇的处境。
左边还有一摞,是在为庆阳公主挑选随行礼部官员后,礼部官员趁机上书歌颂。而朱允熥则将这些溢满肉麻之词的奏本,悉数留中。而官员们只以为这是天子在战乱之时,在尽量避免繁文缛节。
看着奏本,常升眉宇间升起一抹沉重且惋惜的神色,“可惜了,若是宁王殿下安分守己,也就没有靖难了。”
殿内光线很柔和,氤氲着浅淡的清香。
朱允熥缓缓坐直身体,缓慢却坚定的说道,“十六叔,他也是受了燕王的蒙蔽。他耳根子软,吃不得亏。再是性子直,一听有仗打,哪还顾的了旁的。”
常升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神情无比坚韧的面庞。
“陛下,那您遣庆阳公主,实际上是奔着宁王殿下的?”常升脑海里浮现出宁王朱权骁勇善战的样子,不禁摇头,“宁王殿下虽然性直,却也不是愚蠢。这是造反,可不是服个软就行的。”
朱允熥轻轻的笑着,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痕迹,随和一如既往。
“所以,朕让庆阳公主代走这一趟。”
朱允熥忽然靠过来,附在在常升耳边,“十六叔他听不进建文的话,听不进朕的话。可庆阳公主待他犹如亲母,同朕与建文可不一样。再者就是,十六叔他应该清楚。无论朕与燕王谁胜了,他也至多还是个藩王,又何必顶着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号呢。”
一念及此,常升心悦诚服,“陛下远见,臣不能及。”
朱允熥定定的看着他,忽然的直起腰,“成功几率不大,但朕就是想试试。朕今日加封礼部的那个王晏,曾是北平王府属官,与燕王私交甚密。”
“谭忠、盐帮、王晏,再加上后来的十六叔。饶是燕王心坚如铁,也会嘀咕几声。四个之中,他只要信一个,那另三个也就不难了。”
在常升想要开口之前,朱允熥继续说道,“朕在江北各府,张贴告示。燕王麾下,凡是卸甲者,赐田赏牛。至于造反之罪,朝廷既往不咎。朕也没指望能起多大作用,但这种事多了,燕王他睡觉都睡不踏实。”
他又将奏本合上,丢进火盆里,略显尴尬的说道,“这些偷鸡摸狗之事,确实不光彩。但朕实在是想,天下尽早太平。”
朱允熥面露笑意,抬手指向旁边的大案说,“左边最上边那道奏本,你拿起来看一看。”
常升走过去拿起那道奏本,翻开后轻声念道,“臣王晏有本启奏”
天气转寒,书房内燃着上好的精炭。
可常升却看着奏本,身上渗出冷汗来。抖擞身子,也去不全身上的寒气。
朱允熥抬眼望向自己的舅舅,推心置腹的说道,“朕知道你与王晏也有走动,但朕不会去管你们私下里的关系如何。你是朕的舅舅,若是连你都信不过。那大明朝,朕也就没心腹之人了。”
“朕只一条,在庆阳公主与王晏去燕王那儿之前,朕要王晏为朕所用。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朕都能给。朕给得起,就看他有没有福去消受了。”
“不必在意他是不是真心为我朕所用,只需让别人知道就行,哪怕他是做做样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朱允熥拳拳顾惜之心,已经溢于言表。
常升再度躬身,伏首道,“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