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奉天殿。
近日以来,朝廷各项政务都能平稳推进。对江北诸营将士的封赏、各部衙门的组建以及全国各省官员的升迁调动,全都井井有条。
而这次朝会,开始就有些蹊跷。
坐在龙椅上,朱允熥环看一圈,“庆喜,给长兴侯赐座。”
耿炳文连忙拱手,“谢陛下厚爱,臣不敢逾越礼制。”
朱允熥望着这位年愈七旬的老人,眼中流露出几分复杂,温和又不容质疑,“长兴侯,京城防务朕还要倚仗你呢。对朕来说,没有什么繁文缛节比你的身子骨更重要。”
说时,庆喜搬着一个圆凳走到近前。
“长兴侯,您请坐。”
耿炳文颤颤巍巍又满面感动的坐下。
这一幕被群臣旁观,这才猛然意识到。耿炳文确实已经是年老体衰了,脸上的老人斑也越来越明显。
耿炳文虽然年迈,灵台依旧清明。
刚刚简短的问答之间,他是真切的体会到天子对他的关心,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做做样子。
回首过往,耿炳文心里不禁泛起几分唏嘘。
靖难之役开始,朝廷实际上已经是名存实亡。许多的有志之士,都在出谋划策。只是,那时的建文只听得进去那些文官们的话。
随着郭英战败被免,军中几乎就是成了耿炳文的独角戏。
但由于文官的打压,耿炳文也是郁郁不得志。一直托病在家,不理政事。
直到建文四年,吴王夺位登极。耿炳文与郭英这两位自洪武朝的武官,才开始在朝廷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而从洪武二十六年起,耿炳文、郭英对朱允熥的支持,已经持续了整整十年。
君臣携手同行路,漫漫风雨十余载。
如今的耿炳文清晰的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老无力。他要在自己神志清醒之前,为天下荡平靖难。
这同样也是朱允熥为他赐座的原因。
“诸位,今日的朝会,实在是有一件事在朕心里积郁许久,今日一吐为快。”
安排了耿炳文后,朱允熥不急不慢的打开话匣子。
这句话,瞬间让群臣打起了精神。
所在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天子明确的表达了“积郁”二字,大臣们怎么敢无动于衷。
在听完一群人表忠心后,朱允熥不着痕迹的看一眼站在耿炳文身后的李景隆,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捷报频传,朕很欣慰。但这些捷报,第一个知道的不是朕,而是燕王。”
语一出,满殿寂静。
兵部尚书茹瑺与驸马都尉梅殷皱眉。
对于这些站在权力巅峰的聪明人来说,听话听音几乎是必备的技能。
耿炳文抬起头,老迈的眼睛望向龙椅上的天子,看见的只有朱允熥坚毅的眼神。
这些年,耿炳文一直在努力维持着军中的各项。如今军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文人擅预军务。
虽比不上宋时文人的地位,却也成了条文。军中武官与文人之间,一直维持着比较微妙的平衡。
“朕要改一改军制。”
现在,朱允熥就是要打破这种相对稳固的平衡。改制,好像确实是个好办法。但前提是,朱允熥真的能让文官们松口。
从古至今,任何一次变革,哪怕是由皇帝发起的,都会遇到极大的阻力。
这关系到千秋基业,还有盘根错节的众多门阀士族的利益。
这些问题,可不是朱允熥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解决的。
朱允熥不缓不慢的继续说道,“如今,各大营里鱼龙混杂。有不少的将官,还是那时燕王给塞进去的。主帅的一道军令,朕还不知道,却已经摆在了燕王的案前。朕觉得,往后行军打仗,主帅决定去哪,只需直接报给朕,无需报给兵部。”
不得不说,朱允熥的话从道理上挑不出毛病,但似乎很难让人接受。
此刻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李景隆,你久在军中,你来说说看。”
霎时间,李景隆成了目光的焦点。
“禀陛下,臣觉得军中改制,势在必行。”
李景隆开门见山,不说废话。语调清亮,态度十分鲜明。
朱允熥只觉得心里无比舒坦。
在这座幽深的皇宫里,朱允熥无时无刻不在应付着一群老谋深算的人精。一句话、一件事七拐八拐也都是常态,像李景隆这般干脆利落的反而是少数。
吏部、礼部纷纷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还有待商榷。”
“唐时藩镇之祸,犹在眼前。武人掌兵,国将不国。三军之中,必有可钳制主帅的监军,否则必酿大祸。臣以为,可于国子监、各部之中,选调人员,参与军务。”
朱允熥心里泛起一抹躁郁的情绪。
满朝文武都在看着这边,吏部、礼部所说的已经十分委婉了。
他们总不能直接表明,如今的诸大营就是浙东士族的地盘,陛下你不能插手其中。
这和谋逆造反有什么区别。
所有人都知道各大营的成分,但又不能明着说出来。
朝廷里需要制衡,皇家天子的威仪需要得到维护,士族大家的利益同样需要得到保障。这在他们看来,是共同的责任。
在没有绝对撕破脸之前,没人愿意掀桌子。
洪武年间的桌子,就已经被掀。
好不容易在建文时扶正,他们可不希望再被掀翻一次。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这也只是一个开始。
天子一旦开了这个口,那接下来就是武官权力越来越大。
于是,礼部尚书郭鑫一拂袍袖,大礼参拜,“陛下,军中改制关乎京畿的安危,更关系到天下的稳定,万万不可擅动。臣惶恐,臣死罪,叩请陛下一定收回成命。”
吏部侍郎王晏同样跪地,“郭大人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为国筹谋,臣叩请陛下三思。”
都察院紧随其后。
国子监、大理寺、刑工户三部尚书、翰林院一众官员相继跪地参谏。
片刻之间,殿内大臣跪了大半,无不恳求天子收回成命,从长计议。
只有几位武官、兵部茹瑺站在原地。
耿炳文望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滔天巨浪砸面而来。他觉得,即便是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也不得不屈于其中。此刻不由得双唇紧抿,手指悄然刺入掌心。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君臣之间的权力斗争,似乎就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而这场斗争,在本朝掀起高潮。
随着宰相废除,在没有替代品出现之前,天子权力将达到顶峰。
而且,只要不是王朝末期,天子基本上都能占据上风。这便是皇权至上的体现,也是王朝运转的必然规律。
靖难开始后,为了得到江南、浙东士族大家的支持,朱允炆逐渐让出部分军权。
先前,耿炳文暗暗出兵。
虽大获全胜,却也让官员们敏锐的察觉到一个信号。那便是,皇权已经在绕开兵部行事,哪怕兵部是皇权自己人。
如果他们继续退让,后续只会更加麻烦。
半数朝臣悉数跪地劝谏,就仿佛朱允熥做了一个十分荒唐昏庸的决定。以至于他们,只能选择这样激烈的态度。
至于实情究竟如何,两边都是心知肚明。
耿炳文对这個局面有所预料,但也泛出深深的无力感。即便他功劳再大,也无济于事。总不能在奉天殿上演全武行,用武力逼迫他们低头。
朝会是讲规矩的地方,今日他不讲规矩,明日就有人会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