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里,鼓躁之声如浪涌起,整体又呈现着两极分化的古怪景象。
眼下这等乱哄哄的景象,并非本朝初有。建文在时上朝,朝会就如同全武行,官员嘴巴上凶猛的很。
而那些平日里圣人云云、最通礼法的文官们,此刻却如锯嘴葫芦一般闷声不言。
两边称得上是泾渭分明。
“陛下,今日蒋瓛敢闯进太后寝宫,明日他就敢弑君自立。”
“蒋贼不除,国无宁日。”
“臣请陛下速速降罪。”
“大都督府吕擎即使有罪,也应该是三司共审,岂能让蒋贼动用私刑。”
“锦衣卫本就是天子亲军,动了私刑又如何。”
“你们这些文人,聒噪的很。出门打仗时,没见你们的嘴巴这么厉害。”
而此时殿外的蒋瓛,谈不上多么的平静。毕竟,只要是人就会有情绪的波动。更何况,被满朝文武群起而攻之,心静如水这四个字本身就不切实际。
但要说他有多么的不安与惶恐但也不至于,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更像是浓浓的疲惫,还带着几分惆怅。
龙椅之上,朱允熥静静的看着底下的乱象。
既没有出声袒护蒋瓛,也没有采纳官员们对于蒋瓛的弹劾。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让这些人闭嘴。只不过,朱允熥似乎是在放任这些,让争吵愈演愈烈。
按理说,蒋瓛可以出声为自己辩解。
可他同样什么也没说。
文臣班列之中,方孝孺显得心情十分复杂。
身为史官,他说话其实没什么分量。但他又被尊为天下文人的典范,他今日若不说话,只怕以后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方孝孺悄悄抬眼看一眼龙椅上的朱允熥,心中喟然一叹。
他现在无法揣测皇帝的想法。
殿内忽的安静下来。
朱允熥这才缓缓坐直了身躯,“你们说完了吗。”
看着这位满腔热血又锐气难当大明天子,许多大臣不禁涌出惊艳的情绪。
旁的不说,光是这份沉稳就令人印象深刻。
“方孝孺,都说你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这事儿,你来说说看,应当如何呢。”
方孝孺心中凛然,“臣愧不敢当。”
“臣以为,锦衣卫漠视皇威,擅闯太后寝宫,于礼不合,于制不合。蒋瓛又是锦衣卫指挥使,理应当斩。”
朱允熥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一众臣子,缓缓说道,“十年前,朕被太祖皇帝封为吴王。那一天,朕依然记得是布雪千里。”
“太祖皇帝说,身为天家子孙,理当作万民之表率。大明朝,防官甚于防民。那时候,朕就心中暗想。有朝一日,如果朕能承继大宝,定会与万民同心,与百姓同德。”
他停顿下来。
方孝孺与其余大臣们望着朱允熥瘦削的面庞,氛围凝重。
“数月前,朕登基即位,心中所念便是收复河山,重现大明盛世之景。可前有徐增寿投北,后有吕擎通敌。他们虽为皇亲国戚,却暗通逆贼。若不是锦衣卫,你等今日都是燕虏的刀下亡魂了。”
奉天殿,一片古怪的沉寂。
朱允熥对方孝孺并无恶感,只是他要把建文旧臣连根拔起,所以他必须采取一些较为非常的手段。
然而奇怪的是,百官们此刻最关注的不是坐在龙椅上的朱允熥,也不是处在漩涡中心的方孝孺。
而是那个站在文官一列第二位的中年人。
吏部尚书钱晨。
这位钱尚书亦出身于耕读传家之族,虽然比不得江南大家那种鼎盛的门阀,但也绝非寒门小户。
他本人的履历也堪称文官进阶的典范,殿试二甲之列留在翰林院。
修了几年书,成了侍讲学士。
又两年,转任国子监。
建文年间,回到翰林院,执掌这个清贵储相之地。
如今钱晨贵为天官,一言一行自然都引人注目。而他最大的特点,便是亦步亦趋。
大臣们神色沉静,而钱晨依旧保持着自己从容淡定的仪态。
风浪并未停息,都察院御史韩刚和太仆寺少卿汪同吉接连跳出,引经据典,仿佛朝廷不处置蒋瓛,后果就会变得十分严重。
纷纷扰扰之中,朱允熥显得倒是淡然,轻咳一声。
“吏部。”
钱晨是个万花筒,本人谦逊内敛,官声也十分不错。
但他做过一年的国子监祭酒,时间虽不长,却恰恰是方孝孺的顶头上官。
后来去了翰林院,两人又是上下级。
先前朱允熥点了方孝孺,现在又点了钱晨。
莫非这两人,是得了皇帝的授意,在朝会上唱黑红脸来了。
一股古怪的氛围荡漾开来。
“臣在。”钱晨不慌不忙的走出来,还捎带着往方孝孺那儿看了一眼。
“你说呢。”
“臣以为方孝孺说的不错,陛下您说的更好。既然吕擎谋逆,那蒋瓛将太后移宫,这是护驾的功劳啊。既然有功,那又怎么能问罪呢。”
方孝孺略显局促,“自古太后有罪,才可移宫。如今太后无过,怎么能移宫呢。”
红脸唱完,黑脸接着。
直到这时,方孝孺才堪堪明白,自己掉入了什么样的圈套。
他只觉一阵疲劳袭来,但他又不能袖手旁观。此刻的方孝孺,心情十分复杂。
他正一点一点的,被引入朱允熥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而他刚刚与钱晨的一唱一和,让人觉得方孝孺就是站在皇帝这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