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饮酒侃大山尽了兴,京城入夜。
各处的百姓和吏目们,都回去睡觉了。
“吱呀~”
府前红漆门,被拉开一条缝。
梅殷挑着灯笼在门口一照,四下无人,这才把门大开。
走上几步,迎面来一个打更的。
敲着竹梆,看一眼灯笼之下的朱允熥。
庆喜的拇指,压在胯间的短刀上,与打更人眼神沾在一起。轻轻一推,就能推出刀刃来。
在与朱允熥耳边擦过时,低音入耳。
“蒋大人进宫去了。”
朱允熥耳根一提,这句话,好像刀子,插在他的心眼儿里。
再转身去看时,打更的似无事,已经走了十步之外。留下的,只有一连串的竹梆敲打声。
这样的光景,让朱允熥自怨自艾的摇摇头,苦笑着。
庸人随波逐流,智者不怨时事。
有改天换日之手腕,自会浊水化清、拨云见日。
届时,遗恨皆雪、天道长青。
“走!”
庆喜快步跟上,他从不问去处,只管来路。
河口,浅水埠。
码头上停着几艘商船,脚行们趁夜搬着一船船的货物。应天的胥河,连接隋唐运河,催生了独特的埠口文化。
从梅殷府上,带来一食盒羊羹。
“几位,歇歇,来口热乎的。”
脚行擦了擦汗,闻着空气中的羊羹香气,咽一口唾沫。
庆喜把碗扣揭开,依次摆开。
朱允熥蹲在一边,“几位吃吧,不打紧,我也是经商的,想跟跟几位打听点事。”
“你问就是了。”
虽是初秋,晚上也天寒。
再是这几个脚行搬了一晚上,又凉又饿,这羊羹可是暖身解馋的好东西。羊肉鲜而不膻,羊汤油而不腻。热气腾腾,咸淡正好。
脚行们大快朵颐,油光满面,这叫一个尽兴。
“几位打哪儿来。”
“济宁。”
这儿的头子,叫温大寿。
一直往返于济宁与京城,已有几十年。
济宁好啊。
朱允熥心中有了数,眼睛微眯,“那儿可打着仗呢,这货不好送吧。”
“可不是,北边还成。就我们进京城,都得盘查好几遍。如今,到处吃紧。这不,明儿过了晌午,水门就要关了。要不然,咱们也不能连夜装货。”
“扬州可好走。”
温大寿狠狠的嗦干净筷子上的汤汁,咂咂嘴,一抹油,“好走。扬州不打仗,就是过了高邮就不成了,你得再往西绕。”
朱允熥从地上站起来,作一个揖。
“几位慢吃,不够食盒里还有。我这船北上,还得有些日子。若是前方有变,还望告知。”
“好说,好说。”
大明自建国以来,大兴农务,天下多设粮仓,以通粮运之道。
南米北麦,在南多行水路,在北又多行旱路,于清江浦舍舟登陆。
从京城起,各处粮仓。
江都、清江浦、徐州。
清江浦与徐州,已被朱棣夺取。
江都粮仓,那也是唾手可得。
可朱棣,似乎被什么人或事,缠在高邮。
按着那个温大寿所说的,江都并无战事。可朝廷与蒋瓛,又皆言江都粮路已断。
“江都没在打仗。”朱允熥断言。
庆喜吃了一惊,低声问道,“蒋瓛他在扯谎?”
“也不对,朝廷兵部传出的,也是江都粮路被断。蒋瓛说的,定然不差。这其中,恐怕有什么变故。”
朱允熥捶手一叹,他得早做准备了。
脑子里冒出,朱棣绕开济南,直接南下的场景。
“这帮庸才!”
“这帮庸才!”朱允炆同样开口骂道,“朕把江北大营,全都给了盛庸。而他呢,丢城失地不说,如今更是缩在扬州城里。”
兵部几人,默默站在珠帘下,一言不发。
倒是尚书齐泰,说着朱允炆爱听又不爱听的话,“陛下,江北尽失,这盛庸难逃其咎。臣以为,先派人好言安抚,令其收复失地。到那时候,朝廷再降罪严惩也不迟。只是,如今百姓”
“就依你。”朱允炆有些不喜齐泰的絮絮叨叨,“你们呐,每日与朕说的,都是些民不聊生、百姓南逃。朕从太祖手里接过的大明江山,百姓哪来的那么多事。盛庸不是要粮嘛,朕看呐,京畿这一片,富农多的是,朕许他征粮。”
朱允炆一边说着,一边留意起始终不说话的蒋瓛。
“蒋瓛,你说派谁去抚慰盛庸呢。”
蒋瓛拱手,“臣以为,驸马都尉可胜此任。”
“不可!”
齐泰立刻反对,“驸马都尉长子,在燕虏军中。臣只怕,此人怀有贰心。”
蒋瓛退后一步,不再说话。
朱允炆盯着两人,有些失了耐心,“蒋瓛,朕让你看住吴王,他近日如何啊。”
这时候提到朱允熥,还连着梅殷。
蒋瓛再向前走几步,“吴王每日种地,染了些小疾病,并无大碍。前几日,去了栖霞寺,烧了柱香。祈求大明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吴王倒是有这闲心,只怕与人有勾结”齐泰冷哼着。
“李九江刚放出来,就去见了吴王,接着便是城外驻扎三万大军。恐怕,有人在蒙蔽圣听吧。”
朱允炆笑着摆摆手,“诶,朕与吴王,都说明了了。倒是朕,与吴王手足兄弟,本不至此。至于驸马都尉,朕也觉得,他可代朕去趟扬州,传训盛庸。”
从即位起,朱允炆便亲文官,远锦衣卫。
现如今,即便朱允炆不想闭目塞听,也都只能做一个睁眼瞎了。
他自是想不到,自己的身边。
一半是燕王的人,一半是吴王的人。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越是这个时候,朱允炆性格的缺陷,就越是被无限的放大。
谁的话,他都只会听一半。
鸡鸣破晓,天光大亮。
从宫口出来,蒋瓛软着双腿。他的手里,捏着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燕王绕去了来安,要从京城西北过来。
“去告诉吴王,有变,从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