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天,不知何时已然下起了雨,不是暴雨,却连绵细密,像剪不断的愁思。
身后不远的地方,那座大家存身遮雨的大殿,正在轰然倒塌,虽是雨丝细密,也浇不熄那尘土飞扬。
那五个砸塌了大殿的祸胚,正追逐着那对“狼狈为奸”的夫妻,边打边呼喝着向远处奔去。
朱灰灰收回目光,发现在自己和大侠身周的泥土地上,插着数十支火把,也不知是什么制作的,火焰在密雨中竟然不熄,突突地跳着,照在身边不知何时多出的一批黑衣蒙面人身上。
他们个个手执武器,诡异地站在雨中,如幽灵般,悄无声息。
而在不远处的一截断垣下面,那个粗衣的女子,肩头倚着墙壁,默默地看雨,夜雨中虽然看不清楚,却分明感觉到她的柔静和冷艳。
朱灰灰已经顾不上那个女子了,她一见到这群黑衣人,吓得魂都要飞了。
她生平所有的倒霉事件,都是由看到一群黑衣人引起的。
那血腥的屠戮,那濒死的惨呼,那恐怖的尸体……虽然时日已久,但她只要一想起来,仍然觉得腿软心慌。
虽然不知此黑衣人,是不是彼黑衣人。但她仍然心有余悸,“格格格”,是上下牙轻撞的声音。
枫雪色温言安慰:“别怕,有我在!”
“大、大侠!”朱灰灰哆嗦着,“是……一批黑衣人……”尽管大侠说别怕,尽管朱灰灰也不想害怕,但是她不止一次见识过那些黑衣人的残忍手段,心儿实在不听话,仍然怕得要命,伤腿自不必说,没伤的那条腿也软得很,直想坐到地上去。
枫雪色的眉轻轻扬了一扬:“是他们?”
“我不……不确定……”朱灰灰声音都颤抖了。这些黑衣人很恐怖,大侠的眼睛又看不见,这次她八成真的要翘辫子了……
枫雪色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很温柔的动作,很有力量的一只手。
一股暖流从他的掌心,沿着她的掌心,一直传入她的心里……如果大爷被害死了,这如此温暖的手,便会变冷了吧……
被那只暖暖的手握着,朱灰灰的血蓦地一热,勇气倍增,忽然之间下了决心,粗声道:“大侠,我来拖住敌人,你快走!”
她的腿瘸了,根本就跑不快,只会连累大侠!与其两个人一起死,不如她来拖住敌人,让大侠逃命,将来大侠眼睛治好了,还可以为她报仇……
听到一向怕死的朱灰灰突然说出这么义气的话来,枫雪色很是感动,他握紧她的手,笑道:“傻丫头,死的未必便是我们!”
他信手挥剑,击落一枚袭来的暗器,胸中豪气陡生,清啸一声:“来,灰灰,你做我的眼睛!”反手一带,将朱灰灰送上背部,朗声道,“抱紧我,告诉我方位,我们一起杀敌!”
他的话坚定而有力,仿佛有一种强大的信念,注入到朱灰灰的心里。她身体微微地颤——不是吓的,而是激动的!仿佛全身的血都燃烧起来,朱灰灰一瞬间豪情满怀,只觉得死就死了,宁肯和大侠一起战死,也不能被敌人吓死!
她大声答应着:“是,大侠!”两只纤细的手臂搂住了他的颈子。
“乾位,三个人,一人用流星锤,一人用两只笔,一人用刀!”
枫雪色长笑一声:“好!就先杀这三个!”
漆黑的夜里,千万条的雨线之中,蓦然爆开一朵雪焰。
枫雪色就像飘摇在雨夜里的一朵雪莲,带着凛冽的杀意,背着朱灰灰,冲向正前方乾位的三人。
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快到朱灰灰还没有来得及眨眼睛,便有人倒了下去,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来,飞溅的血花染红了雨丝。
“兑位,五个人,钩子、叉子、拳头、尺子,还有一个……不认识!”
“震位,四个,枪、棍子、鞭子、飞爪!”
“坤位,三个小矮子,每人拿了一把小刀,不过跳得很高,小心,脚下有石头……”
“坎位,一个女的,你他妈的背后放箭,看老子的法宝……”
朱灰灰骂骂咧咧地对着那个女的把菜刀飞了出去,当然是没有砍着,反而招来人家的箭矢,若非那箭莫名其妙地拐弯失了准头,差点便射中她的屁股。
在各位武学行家眼里,她是一个超大号的饭桶。然而,对于一些粗浅的知识,她却非全然不知,即使连半瓶醋都不如,总算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此刻伏在枫雪色的背上,机灵劲又上来了,怕用“前后左右”的说法把大侠绕糊涂了,索性用八卦的方位来标指方向,果然清晰明了。
枫雪色一开始的时候,出其不意,杀了对方三个人,可惜敌人数量既多,也非庸手,在朱灰灰叫破方位之后,便有了防备,纵使他武功高强,一时也难寻突破。
那些人渐渐收紧了包围圈子,只是顾忌枫雪色武功实在太高,谁也不肯当出头的椽子,换做别人,只怕早就乱刃齐上了。
枫雪色微微冷笑。
对付他一个瞎子,还要蒙着脸怕被认出,以为这样他就不知道他们是谁了吗?
他虽然看不见,但却知道,他们不是朱灰灰惧怕的那批人。因为在进退过招当中,有数人他已隐隐猜到身份,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其中还颇有几个熟识的。
真是一群可鄙又可笑的人!
虽然这些亡命徒人品卑下,但手下功夫却着实各有一套,枫雪色屡屡想要破敌而出,都被敌人拦了下来,他心里有些焦急,长啸一声,长剑挥动,攻多守少。
然而,敌人虽然当剑便有伤亡,可是却一点都不急,不时偷袭游斗,只是牢牢地困住枫雪色,不让他冲破包围圈。
朱灰灰觉得势头不太对。这些人真够损的,这不明摆着要把大侠活活累死嘛!还有,他们这种打法,分明就是在等援兵!
光这些人,大侠背着自己对付起来已是不易,时间一长,体力消耗太大,等强敌来了,都不用动手,他就累趴下了!
而且,那边还有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女子,一直悠闲地看热闹……
朱灰灰越想越没前途,急得头上冒汗。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轻轻柔柔、微带沙哑的声音:“你如果求我帮忙,我便帮你!”
朱灰灰立刻大声道:“好,我求你!”
她都不知道是谁在自己耳边说的这句话,反正病急乱投医、死马当做活马医,求人又不是什么难事,脸皮厚一点就好!所以管说话的人是谁呢,先求了再说。
那个声音里带着笑意:“可是,你刚才拿馒头打了我的狗,待我想想,要怎么办才好呢?”
朱灰灰突然明白,说话的,是那个女子!
那个带着半条黑狗、脸上有一道疤痕,却依然美得不得了的女子!
她大声道:“不用想了!我打了你的狗,我赔给你好了!”
她“汪汪汪”地叫了几声:“够不够?不够还有!”
她伸长脖子,眼睛向天,望着假想中的月亮,“啊呜~~~~”一声长吼,那是在模仿野狼啸月,居然惟妙惟肖。
枫雪色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连一群黑衣人都纳闷地互望,不知道这丫头突然发了什么疯。
朱灰灰听到耳边传来那女子愉悦的笑声,虽然在危急之中,她也觉得有点开心起来——那女子一直都是郁郁不乐的样子,原来也会笑啊!
眼角人影一闪,那女子已倏然欺身近前:“枫公子,你这位小妹妹聘请我来帮你!”
枫雪色一剑逼退一名黑衣人,道:“谢了!”
那些黑衣人望着那女子,攻势明显缓了下来,似乎犹豫了半天,终于有人开口:“你……你又何必来蹚这浑水?”
那女子站在雨中,风拂动着她耳际的一缕紫羽,缓声道:“你们没听见么,我刚才已经接受了这位小妹妹的聘请,谁想杀她,只好先杀我!”
又一个黑衣人厉声道:“我们敬你三分,却不是怕你!你如不退开,别怪大家将你一起杀了!”
那女子毫不动容,只是探手入怀,取出一件物事。
那是一片手掌大的羽毛。
白色的羽毛,根部白得像昂贵的羊脂玉;往上是篷篷松松的细绒,白得像盛在银碟里的一棒雪;再往上是条缕分明的纤丝,白得如天地间安静永恒的一抹冷色……
轻盈飘逸的羽毛,像开在那女子纤纤素手中一朵清冷的花。
朱灰灰有点呆,心中想道:原来白色,也可以分这么多层次的……
黑衣人中,有人失声道:“忘川羽!”
那女子虔诚地凝视着掌中的白羽,黑玉般的眼眸里,蕴藏着无尽的感触,而在外人眼中,却是无尽的风情。
一个黑衣人叹道:“既然你执意多管闲事,那么,就别怪我们了!”声音转厉,“杀了!”
那女子静静的双眸中,焕发出烈烈的神彩,她突然出手。
火把跳动的火焰中,朱灰灰只见到一束白色的羽毛扶摇而上,继而平行,倏然静止,翩然下落,漫卷盘旋……
它就像是一个在拼尽全部心血炽烈舞蹈着的精灵,舞过的地方,舞过的人,彼此相逢一笑,然后相忘于江湖……
那片羽毛似乎终于舞得倦了,栖在一只美丽的手掌中。
除了地上躺着数名黑衣人外,其余的都已经不见了。
“枫公子,前方的敌人,我去为你清了!”
柔和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穿过空旷的荒野,清晰地传了过来。
“买凶追杀你们之人虽然已死,但追杀令却未曾取消,前路迢迢,二位多保重!”
一道闪电破开暗沉沉的夜空,密密的雨幕中,那女子的背影纤弱而挺秀,像在午夜中一现即逝的昙花,像在狂风中飘摇而落的树叶,转瞬间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朱灰灰呆望着她的背影,喃喃地道:“她好美!”
枫雪色轻声道:“是的,她是江湖中最美丽的一个杀手!”心中却想:“买凶追杀我之人已死”,这是说,魔心雪已经死了么?流玥追去后再无消息,别出什么事才好……
朱灰灰奇怪地看着他:“大侠,你以前认识她?”
枫雪色微微一笑:“从来不曾谋面!”
“那你怎么知道她很美?”
“灰灰,你可知道,被江湖中人尊称为杀手之王的是谁?”
“是刚才那个女子?”朱灰灰道。
枫雪色摸摸她的头:“嗯。”
“那么,你可知道,为什么一个女子,会被这么多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江湖客,尊称为杀手之王?”
朱灰灰惊道:“难道她的武功天下第一?”
枫雪色叹道:“天下之大,能人辈出,又有谁敢自认为武功天下第一?她之所以被天下人敬服,只不过因为她曾经做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朱灰灰好奇地问:“什么事?”
“最近几十年来,东瀛扶桑小国崛起迅速,一直窥视我华夏大好河山,明里暗里屡屡犯我边境。民族危机在前,国土渐有沦丧,于是便有无数的英雄志士慷慨赴难,为国为民,视死如归。在朝庭之上,有俞、戚两位大将军,而在朝堂之下,还有很多武林豪客隐匿于功名之后,拼将一身侠骨,誓斩倭贼于战场!
“三年前,倭贼又犯我国土,入侵东南沿海边陲的富庶之地,杀我百姓,掠我财物。神州武林再掀怒潮,无数的武林英雄投到俞、戚两位大将军的麾下,杀敌尽忠,其中便有这位很美的女子。
“当时,她与三十死士领俞将军号令暗赴扶桑,刺杀扶桑当权的将军,以逼迫倭贼自乱阵脚。倭国的武功源自中华,却另走一路,虽然不算多厉害,却非常诡奇,三十死士深入敌人腹地,便遇上了倭国的武林高手,谁也不知道他们经过了多么惨烈的战斗,只知道,最后回来的,便只剩下这个女子!
“两位大将军派出的接应船队在海里救上她的时候,发现她全身都是伤,脸上也被重重砍了一刀,几乎便不能活了,手中却还牢牢地抓着敌酋的人头!幸亏当时随军的志士所携都是悲空谷神医亲制的药品,于是众人一边用药维持吊命,一边日夜不眠,千里接力将她送到悲空谷,神医晚夫人竭尽全力,两个月之后,终于从阎王手里抢回她的生命,只是,她脸上的刀伤,却再也不能复原如初。
“这个义烈女子重义轻生,舍死浴血刺杀敌酋,被所有武林人敬仰,于是,人们便尊称她是杀手之王,江湖之中,不管武功强过她的,还是名气大过她的,提起她,都会挑起大拇指,赞一声华夏好女子!”
朱灰灰听得热血沸腾,痛声骂道:“你好心喂一条狗长大,它都不会咬你,那个东瀛倭国,简直连狗都不如!这么说虽然对不起狗,但是为了拯救其他的动物,只好委屈狗了!”
她转过来又埋怨枫雪色:“大侠,不是我爱说你,你平时总是对人太好,一味的仁慈也不一定对,留神那些人跟倭贼一样,养大了被他们反咬一口!”
枫雪色微微而笑道:“我堂堂中华,江山如画,天地间正义凛然,哪会生出那种卑鄙龌龊的小人?”
朱灰灰点头,很是同意:“大侠说得对!”就算自己这样厚颜无耻的超级坏人,都比那些倭寇贼子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枫雪色缓缓点头。这孩子虽然缺点多,但于民族大义,倒拿捏得稳。
“大侠,那位很美的姐姐,叫什么名字?”
“羽毛。江湖里的人都称她为杀手羽毛。”
连番苦斗,枫雪色内力本来已经消耗殆尽,又说了半天的话,体力有些不支,以剑支地,朱灰灰猛然发觉,自己仍然伏在他的背上,十分不好意思,虽然伤腿疼得厉害,也挣扎着要下地来。
枫雪色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静。
朱灰灰不敢违逆,只得继续伏在人家的背上。刚才对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安全了,她便觉得全身怎么待着都不得劲,心跳得跟什么似的,脸上也热得厉害——糟糕了,不是挨了雨淋,发烧了吧?
她紧张得没话找话:“原来她是杀手哦!只是,我感觉她并不快活,她的眼睛,让人看了觉得心好疼!”
“嗯!她是江湖中,最贵也是最便宜的杀手!要说贵,曾经有人以两万两黄金,买她去刺杀一个甚有清誉的告老官员,她连眉毛也没动一下,反而一刀斩了那个人;要说便宜……”
朱灰灰接口道:“便宜到只要我开口求她,然后奉送几声狗叫,她便肯帮咱们的忙!真是便宜死我了!”
枫雪色笑了笑:“面部没有中刀之前,羽毛是个意气飞扬的女孩子,有一副清丽的容貌,有一身出色的武功,还有一个英俊温柔、情义相投的未婚夫,本来打算击溃倭贼之后,便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安安静静地嫁做人妇的……”
“那为什么她现在还是一个人混江湖?是因为她脸毁容了,她的未婚夫不要她了吗?”
“其中的情况,我也不尽知,我只晓得,羽毛在伤好之后,便远离旧友,从此一个人浪迹天涯,再也不肯见她的未婚夫一面。”
朱灰灰怔了怔:“我知道了,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变丑了,所以不敢再见那个未婚夫,怕他嫌弃她!”
枫雪色轻轻叹了口气:“也许吧!只是现在她的未婚夫已经另娶了妻子,而且听说是她从前最好的朋友,如今再要说什么,也都已经晚了。”
想到那清冷的女子拼死杀敌,带着一身的伤病和一张损毁的容颜历劫归来,心中本已痛楚,却又见挚爱的未婚夫娶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于是她将所有的眼泪封存在心里,悄悄地离开,从此一个人天涯漂泊,身边只有半条和自己一样残缺不全的狗狗为伴……
朱灰灰有些痴了,心中蔓延着无限的伤感:难怪她的眼神如此冷寂,这样寂寞地行走江湖,纵赢得天下人敬仰,她也不会真正地快乐吧?
“大侠!”
“嗯?”
“我觉得,这个羽毛姐姐是个傻瓜!”
“怎么说?”
“容貌又有什么重要的?她虽然脸上有一道疤痕,可是,我仍然觉得,她是我见过的、全天下最美最美的女人!”
不等枫雪色开口,十数丈之外的一堵残垣之上,忽然响起一声长笑:“小姑娘说得对!容貌有什么重要的,她虽然脸上有伤痕,可是仍然是我心中最美最美的那个女人!”
声音清越而飘渺,初起第一个字时在十数丈外,然后每说一个字便远了一些,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远在三里之遥,虽然距离变远,但在风雨大作中,依然清晰不变。
朱灰灰大惊道:“他妈的有鬼!”
枫雪色微微吐出一口气,早察觉暗中有高手潜伏,却原来是那个人!他温言道:“不要怕,不是鬼!”
朱灰灰定定神,也知道不是鬼,多半又是什么武林高手,只不知是敌是友……
“那是谁?”要是敌人,还是赶快逃命要紧。
“大侠方伊人,”枫雪色的声音很平静,“杀手羽毛的前未婚夫。”
“……”
这关系听着就乱,背后似乎有无数荡气回肠的复杂故事,朱灰灰越想头越晕,软软地伏倒在枫雪色的肩上。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枫雪色盘膝坐在一张木凳上,听着雨从房顶落下,滴到大盆小盆里。
“滴答!滴答!滴答!”
悦耳却单调的声音,听得多了,仿佛连生命都乏味起来。
他轻轻摇头,朱灰灰这家伙就会偷懒,还说把婆婆的房子苫得很漂亮,结果仍是漏雨呢!
这是陈婆婆的茅草屋,三界寺一战,那仅余的一间破殿也被巴氏五个傻大个给拆了,两人连躲雨栖身之地都没有,于是,枫雪色背着朱灰灰来到了陈婆婆的家里。
陈婆婆的尸体倒在正房的地上,看来“狼狈为奸”夫妻杀了她之后,连尸体都没处置,便换了老人的衣物去追杀他们。
枫雪色把婆婆的尸体送到一间空的房间,与朱灰灰在正房休息。
“大侠,您要不要换换衣服?”朱灰灰拄着一根拐杖,“笃笃”地走过来。这拐杖是在茅屋里发现的,正合她用。
她扯扯身上的衣服,肥肥大大,穿着一点都不舒服。不过婆婆的箱子里,只有这件还好一点,别的更难看。
枫雪色微一迟疑,道:“不必了,我的衣服一会儿就干了。你在发烧,不要总是走来走去,躺到床上睡一会儿吧。”
朱灰灰知他怀疑自己会偷看他换衣,也不觉得冤枉,反正她一定会偷看的!只是撅撅小嘴,做了个鬼脸:“我身体壮得很,现在都不烧了!”
停了一停,又问:“那么,大侠,您要不要擦擦头发、洗洗脸什么的?”
“好吧。”
朱灰灰拄着拐杖去水缸打了一盆水来,放在柜子上,拉着枫雪色的手,碰了碰铜盆,自己拿了毛巾等用品在旁边候着。
以枫雪色这种正人君子,平时若让他在陌生女子面前整理仪表,那简直难比登天。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当着朱灰灰的面净面洁发,竟然一点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他也觉得很奇怪,是自己没拿朱灰灰当陌生人,还是没拿她当女孩子?
他脸上的易容草汁被雨一浇,早已经化开了,此时再经仔细地清洗,白皙的肌肤重新显露出来。
他一边擦着脸,一边问:“灰灰,你洗不洗?”
朱灰灰立刻回答:“我洗过了!”
枫雪色一听就知道,这懒虫又在骗人了——她一向是不拿刀逼着,绝不沾水的!有心督促两句,可是她的回答一定是:我被雨浇得全身都湿了,就当是老天替我洗过了!为了免得生闲气,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罢了,随她去吧!
朱灰灰把水盆送了出去,回来直接扑到床上,好运气啊好运气,今天居然能睡到床。这床虽然硬硬的,被子的棉花也很薄,可是总比稻草堆舒服多啦!
枫雪色摸索着坐到床边:“朱灰灰!”
“小的在!”
“让我看看你的腿伤。”他担心她的发烧,不仅仅是因为淋雨,还有可能是腿上的伤引起的。
“是,大侠!”朱灰灰把一条伤腿伸出去,拆下绑着的竹板和布条,然后将老婆婆裤子那肥肥的裤腿卷上去,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腿上。
枫雪色的指尖触到她清凉滑腻的肌肤,微微往回缩了一下,迟疑片刻,才再次伸了出去,轻轻地抚摸。唉!骨头虽然没有断,可是骨裂也没比骨折差到哪里去,她这一天都没有好好休养,骨缝都错位了。
他叹了口气:“很疼吧?”
“还好啦!”朱灰灰坚强地说。其实是很疼很疼的,只不过,哭了喊了也一样会疼,所以哭喊又有什么用?
“灰灰,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不想读书?”
朱灰灰斩钉截铁地道:“不想!坚决不想!”
“也不想习武?”
“呃,这个,要是有什么仙丹妙药,吃一颗就变成高手的那种,学学倒还成!”也省得破鼓万人槌,走到哪儿被人欺负到哪儿!
“什么仙丹妙药,那都是故事里编出来骗小孩子的,怎么能信!”
“那就不想习武。”
“那你以后都要做什么?”
“以后?”朱灰灰托着腮想了一下,“首先,要把花花接回来。然后,应该是去接着找我家老娘吧!”其实是到处闲逛啦,不过,她可再也不想去那个什么江湖了,这破地方太危险,不是她这种人待的地儿!
“还是到处流浪?困了就睡破庙,饿了就偷鸡偷包子?”
朱灰灰顺口答道:“是吧,我又没钱!”猛然警觉,立刻把两只手藏到背后,“不对!我已经不偷东西了,我改成好人了!”大爷真坏,居然套她的话!
枫雪色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派人帮你找娘,你还要到处流浪吗?”
他一边逗她说话,一边重新将她的骨头对好位置,放好夹板并将绑带缠了上去。嗯,还应该内服外敷一些接骨类的药才好,只是手边却没有……
“要啊!反正我又没有可去的地方!啊哟,大侠您轻点,人家那是腿,不是棍子!”朱灰灰忍疼抱怨。
枫雪色抚慰地摸了摸她的头,摸到一手的冷汗,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疼。唉,朱灰灰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平时,即使被他拿剑吓唬一下,也会吵个不停,可当真碰到这样裂骨的剧疼,疼得满头汗,却也不哼一声。
这孩子,偶尔乖一次,真是蛮让人心疼的。
朱灰灰的疼劲稍缓,忍不住又问道:“大侠,您的意思是不是说,可以放小的走了?”
枫雪色点点头,道:“其实你随时可以离开的。你知道的,我又不会当真砍你的腿。”
朱灰灰嘀咕道:“你最初可没这样的好心眼,那时是当真要砍的!”
“什么?”
“没什么!”朱灰灰立刻道,“那么,我天一亮就走,也行吗?”
“行。”
“真的行?”
枫雪色轻一点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来着?”
很多次啊!你老说砍我的头、砍我的腿,不是到现在一直都没砍嘛!朱灰灰心里说。
“你明天要走吗?”枫雪色问道。未脱险境,她一个人走会很危险,而且腿又伤了,可是——跟着自己一样的危险……
“当然不走啊!”朱灰灰理所当然地道,“我要把你送回家才能走!”
枫雪色微微一怔:“送我到家?”
“是啊!我返回山洞找你的时候,就已经发过誓了,不管怎么样,都要一直送你回到家!”朱灰灰道,“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你这样的人,长着一张挨骗的脸,何况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了。我虽然武功不行,可是聪明得很呢,好歹也能保护照顾你一下,要是有人骗你,有我在就别想得逞!”
枫雪色听她说自己“长着一张挨骗的脸”,有点啼笑皆非。然而,他的心里却有种别样的感动——他纵横江湖多年,所向披靡,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要保护照顾他呢,而且说这话的人,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精、小饭桶!
也许,这句话在他意气风发、笑傲江湖的时候,只会一笑置之。但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前途一片茫然,她的话却令他的心变得一场柔软……
手中犹有那小爪子残余的温软,是那双黑黑的小爪子牵着他在黑蒙蒙的世界里,无惧地前行;背上也还留有她身体的重量,是她伏在他的背上,做他的眼睛,与他一起杀入敌阵,毫不畏死……
原来,他,竟然这么信任她……
枫雪色怔怔出了半天神,忽然自嘲地一笑:看来,不论平时自诩多硬的硬汉,在病困中,都有软弱的时候。
“灰灰,你想不想跟我去枫雪城?”
回答他的,是轻微平稳的呼吸声,没心没肺的朱灰灰已然沉沉睡去。
枫雪色沉默片刻,将手覆在她的额上,掌间一片清凉,烧真的已经退了。
这孩子体质实在特殊,似乎什么病、什么毒都侵入不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摸索着拉过被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盘膝坐在床边,深深地呼吸,缓缓地吐气,经脉里内息充盈……
朱灰灰悄悄张开一只眼睛,看着他俊美的侧脸,一向简单快乐的心,变得乱乱的,怔怔地想了半天,终于阖上双目,真正地睡着了。
檐外,密雨绵绵,空阶滴到天明……
“朱灰灰!”
“小的在!”
“下次不可以在我和敌人动手的时候,往人家脸上扔石灰!”
“是,大侠!”好吧,反正我怀里还揣着好几包面粉、姜粉、花椒粉呢!
“大侠,今天这批敌人太笨了!”
“怎么?”
“他们明明知道打不过,还拼了命往前冲,我看,他们不是来杀人的,是来自杀的!”
“呵呵!”
“要是我啊,至少有一百种法子害你,还用这么费事!”
“你说来听听。”
“比如,我看到井的时候,就领着你直直走过去;比如,我在饭里放蟑螂;比如,我在你睡的床上放钉子;比如,我偷偷把你的衣服弄坏,让你走在街上的时候掉下来……”
枫雪色确实服了!这些坏招,他真的一个都躲不过去!可是话说回来了,全天下除了自己背上这个泼皮,谁能想出这么损人不利己的阴招来?
他忍不住重重地在她臀部拍了一巴掌,打定了主意以后对这小人要多加提防!
“干吗发脾气,人家只是打比方嘛!”
“不要吵,又有敌人来了!”
“啊,我看到了!在离位方向,距离我们约有三十丈。”
“把你的石灰收起来!再乱扔,我砍你的手!”一团电光,裹着两道人影冲向了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