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琉璃的雪屋中一片红色。
空气寂静了足足有六十秒。
孟萧潇用袖子擦去脸上的血液,虚弱的唤了一声:“仙友?”
路拾一顺手给她也甩了个洗尘诀,把倒地的伏鼴兽和它的血液一起冻住。
“醒啦。”
她三两步走过去,掀起衣摆,一派自然地在伏鼴兽背上坐下。
孟萧潇昏死时没听到她自报家门,于是不动声色打量她,迟疑道:“多谢仙友救了我。”
路拾一先前是看她心性坚韧,多少有点刮目相看的欣赏,但她见到孟萧潇对自己有所防备,也觉得麻烦。
于是不想跟她多费口舌的寒暄,直言道:“先说说黑市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
“仙友,”孟萧潇警惕的看了她一眼,抿紧了嘴巴,“敢问…”
路拾一摆摆手打断她,“你别那么多问题。”
“我是看蓬莱的不爽,可我也没说过看你多爽利,”路拾一支起一条腿凑近她:“你若是无辜,我能救你,你若是不无辜,我也能立刻杀了你。”
狠话放完了,她后退半个身位,笑道:“现在,先告诉我黑市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凑近,孟萧潇细看她两眼,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问道:“仙友是四方仙客栈时坐我邻桌那位姑娘?”
路拾一没想到交过手的盛子穆没认出她,反倒是被孟萧潇认出来了。
“只匆匆一面,我还蒙着面,这也能认得出来?”
“仙友眼睛很好看,像我母亲。”
“咳咳,”路拾一捋捋头发,“别岔开话题,先说事。”
既然知道是谁,孟萧潇也卸下了些许防备,断断续续将当日的事情说了。
简单来说,当天和孟萧潇一桌的三位,分别是张觉、柴安平、王立德,是孟萧潇从北椋城而来先后结识的。
北椋城到中洲这一路走走停停近两月时间,他们一行四人碰过劫道,也碰过妖兽伤人,并肩作战多次,从未发生过争吵,于半月前一同抵达中洲十三谷第一关口。
张觉三人没有通行玉牌,十三谷由外至内管理又一层严过一层,于是他们就在北道第一关口多待了些日子,琢磨着搞几块通行玉牌。
通行玉牌这东西,基本都掌握在四大仙门弟子和皇朝王侯手中,除此固定名额分配之外,其余的小仙门加起来不过十枚,因此在市场中有市无价。
待了几日都没有头绪,柴安平曾提出围杀小仙门弟子抢夺玉牌,但被孟萧潇和王立德当场否决。
那日他们离开四方仙客栈前往黑市,见着个私设赌局的大型斗兽台,闯过一十八关就可获得兽王称号和玉牌的奖赏,兽王还可以用玉牌做赌注再参加兽王擂台比试,从而获得更多玉牌。
柴安平当即坐不住,不顾劝阻交灵石进入斗兽台。
之后就是王立德和张觉先后被斗兽赌盘诱惑参加斗兽,皆以失败告终,最后柴安平将主意打到了他们中修为最高的孟萧潇身上,哀求她帮忙。
孟萧潇顾念他们之间一路走来的友情,推阻再三还是站上了斗兽台。
她打了两个时辰,一路顺畅打到第十八关击败矮脚棕熊获得玉牌,已然精疲力竭灵力耗尽。
四人围坐一桌饮茶休息,因为这块玉牌归属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王立德让她回去休息,柴安平缠着她要她趁热打铁参加兽王比试,张觉一言不发。
“我猜张觉便是在我们三人起身推搡之时在我水中下了东西。”孟萧潇道。
之后张觉附和柴安平要她参加比试,她拗不过,加上感觉自己灵力恢复还不错,便答应前去一看。
结果一到了兽王比试塔外,人就失去了意识。
“再清醒过来,就发现身边遍地尸首,我一身的血,修为也进了阶,张觉在塔旁抱着柴安平和王立德的尸体,指认我吞食金森草强行突破筑基以至杀害多人,我身上两块玉牌也都不见了。”
“我逼问张觉,他情绪激动和我动了手,他的修为很异常,我猜测他必然服用了什么药物提升修为。”
路拾一往后坐了点,手指在冰上面轻点:“这样听下来,更像是张觉在你水中下了金森草,以至你发狂杀人。”
“你又如何确定人不是你杀的呢?”
孟萧潇毫不迟疑的否认:“人不是我杀的,金森草的味道我死也忘不掉,倘若张觉在我水中放的是金森草,我闻得出来。”
这话更不可信了,路拾一直视她:“我如果没记错,书中有记载,金森草炼出来的东西是无色无味的吧?”
“金森草药物混入水中有一股独特的甜香味,很淡,旁人不知,但我必然分辨得出。”
这话说的笃定,但这属于路拾一知识盲区,她不做评价。
于是路拾一索性换个方向问。
“你清醒之后两块玉牌都不见了,那你没有玉牌是怎么进的食煞谷?”
“你被蓬莱和十三谷一起追杀还要进谷送死是为了临风冬草?你要临风冬草做些什么?”
“以及,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散修,玉牌有市无价你又不肯杀人夺货,那你一开始的玉牌又从何而来?”
这三连问,一问比一问凌厉,一问比一问戳中孟萧潇不想提及的私事。
她眼神躲闪,最终只挑了个最简单的回答:“食煞谷开启在即,我在五日前冒险打晕了一个小仙门弟子。”
路拾一沉默不语,只看着她,示意她接着说。
孟萧潇支支吾吾,抬眼瞥了她一眼,又垂头看自己的指甲:“余下的就是我的私事了,还请仙友不用问了,我不会回答。”
路拾一不知道她有什么底气说这话。
“恕我直言,你为了进食煞谷打晕仙门弟子,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行事作风吧。”
“什么都不肯说的话,我也什么都不好信。”
路拾一单手凝出一枚冰刃:“还是把你打晕在这里,十日之后送给十三谷断事堂,有冤申冤无冤祭天。”
路拾一起身后跳一步,立在雪屋门前,道:“出手吧。”
孟萧潇刚醒,浑身都是伤,自知不是她的对手,她垂着眼思忖片刻,认定路拾一先前大费周章救了自己不会就这样丢下她。
再抬眼时双眼含泪,说的字字泣血:“仙友救了我却要再将我交出去?”
“张觉人证物证准备齐全来诬陷我,我被交到断事堂也就是落得一个死的下场,仙友忍心?”
路拾一挑起眉头看她刻意卖惨的姿态:“别道德绑架,你到断事堂百口莫辩也是你的事,我没有帮你的理由。”
她毫不客气轻笑出声:“不忍心看你死我就不去看,我是闲着没事做吗非要去看你人头点地?”
“更何况,你也知道张觉人证物证俱在,你觉得我一个筑基修士没有关键证据出了食煞谷能保得住你?”
虽然她自报家门倒是真可以,但一个什么都不配合,什么都不肯说的陌生人,她为何要帮?
路拾一一掐诀,空中出现十几枚冰刃:“你太看得起我了。”
说完她一挥手,十几枚冰刃飞出,孟萧潇在地上仓促滚了一圈,堪堪躲过这一击。
“仙友先别动手,等拿到临风冬草出了食煞谷,我自有办法脱身。”
再一抬头,又是十几枚冰刃悬于顶上。
“别一堆模糊不清的废话。”
那头路拾一已经再度掐诀攻来,孟萧潇试图凝结灵力,却是哇地吐出一口血。
她伤的太重,没有对面这少女,伏鼴兽这低阶妖兽就能轻易要了她性命。
冰刃破空而来。
“住手!我说!”
路拾一立刻掐诀:“融!”
冰刃擦着孟萧潇的脖子化成了水线,随即温柔的落到地上,成了一小片雪花。
跟山下的人说话真是麻烦。
路拾一走到孟萧潇面前,道:“说吧。”
孟萧潇软倒在地,终于破罐子破摔般开口。
“孟萧潇是我的化名,我叫萧潇。”
萧潇?
路拾一来了点兴致。
如果她没记错,云浮大陆四大仙门之外,中洲西北部坐落着人间王城-北椋城,而萧,乃是当朝国姓。
她蹲下身子:“继续。”
“我母亲是萧荇。”
路拾一这下倒是真细看她两眼。
如果她母亲是萧荇,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萧荇是萧家上任帝王的亲妹妹,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天赋异禀。年幼时在苍剑山修行,修到金丹下了山,成了上任帝王最锋利的一把剑,为他夺下不少江山。
但这些都不是萧荇家喻户晓的原因。
征战多年之后,她爱上一位堕零渊的妖修,为了和这位妖修光明正大在一起,她许诺帝王拿下堕零渊旁的化仁城,在两军交磊之时求胜心切,用大量金森草强行冲击元婴期,结果被金森草迷失了心智,敌我不分杀了许多王朝将士。
再后来更是因为服用过量金森草,神经损坏不可逆,一辈子疯疯癫癫。
天之骄女变成了人人喊打的疯妇,是市面上最最流行的话本情节了。
萧荇的话本数量和大师姐与邪修的话本数量可谓是不相上下,可见其津津乐道的程度。
萧荇疯癫时确实有流言说她有孕,可是如今距离萧荇疯癫已有五十余年。
路拾一表情疑惑:“你如今才几岁?”
“二十三。”
路拾一表情甚是一言难尽,不是,妹妹?编也得编合理一点。
萧潇看出她不信,她垂下眼去,指节用力到泛白,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我父亲不是那位妖修大人。”
那位妖修后来带着天赋优良的女儿为当朝皇帝效力,成了如今的权臣。
萧荇被厌弃,被刻意遗忘在北椋城外的深山阁楼。
萧荇疯癫之后全然没了自保的能力,可她偏偏又太出名、太漂亮了。
“我有许多不同血脉的兄弟姐妹。”
“我偷偷修炼多年,这次出北椋时偷了我某位表姐的通行玉牌,”这话说的云淡风轻,萧潇抬眼,那双眼睛里却全是掩饰不住的不甘和痛苦:“如今仙友可肯信我了?”
话说到这里,其实很多问题都可以解答了。
关于玉牌,她是萧家人,就算没有地位,想拿玉牌也不难。
关于金森草,母亲深受其害,萧潇对它最是了解不过。
路拾一其实有点后悔问这么清楚了,她隐约觉得,自己再度卷入了麻烦中。
但问都问了,那就还有一个问题。
“出谷不比进谷,结界关闭时所有人都会被强制传送至谷外明月台,蓬莱、十三谷和萧家人齐聚一堂,你该如何脱身。”
萧潇单手撑地,眼睛不知觉间已满是红丝:“我偷表姐玉牌一事是家事,家丑不外扬,萧家人在明面上不会难为我。”
至于回去是怎样为难和折磨,她深受多年,已然习惯。
“至于蓬莱和十三谷那边,我母亲当年在苍剑山修行,与落霞峰百花仙子情谊深厚,她曾赠我母亲一镯,这玉镯可保我不被关入断事堂的山狱。”
苍剑山三十三峰,但能单独划峰教习弟子修炼的峰主不多,百花仙子声望可见一斑。
这话路拾一是信的。
“给我时间我迟早能查出张觉这局中的破绽,只是当务之急是临风冬草。”
“你要临风冬草做什么?”
“我浸淫草药多年,琢磨出一个方子,以临风冬草入药,多种材料为辅,有八成把握可救我母亲。”
萧潇苦笑一声,山间阁楼男男女女彻夜的狞笑声如在耳边。
“我不能让她再疯三十年。”
路拾一下巴微扬,垂垂的睫毛将她眼中情绪尽数遮挡。
蓬莱岛、中洲十三谷、萧家王朝,再加上苍剑山落雪峰,一个萧潇,几乎就把云浮大陆所有的仙门势力牵扯个完整。
她该是觉得麻烦的。
可见到萧潇嘴角的苦笑,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我帮你。”
说完这话她恨不得一口咬掉舌头,眨眨眼,又补了句:“我有一个朋友,啊不,我有个亲戚,也需要临风冬草。”
楚少歌还需要这草呢,他是三师兄侄子,也勉强算她侄子吧。
算吧。
算。
这样一想就把自己说服了,“临风冬草一片一片的长,我采了也用不了多少,可以分你一些。”
她把耳后绳结解开,将下半张脸露出来,自我介绍道:“我叫路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