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修炼路拾一都得感叹:师姐诚不欺我,我属实天资过人!
绝品水系灵根让她修炼如鱼得水,一般十天半月就能感到进益。
藏意峰结界大开,门庭寂静。春时花开锦绣,冬时皑皑白雪,一季一景,颇多美好。
路拾一晨时跟着师姐起床修炼;午时就躲在师兄建的新阁楼里小憩;黄昏时从二楼窗台跳下去,偷几本文夕的话本打发时间,顺道和她拌个嘴;晚间爬上峰顶,陪师姐在山中观星入定;一日十二个时辰,路拾一有大半时间都在逍遥快活。
唐明华评价她:天资有余,勤奋不足。
路拾一开始还有些脸热,后来便能心安理得的左耳进右耳出,用话本遮着眼躺树上晒太阳。
上辈子烧了那么多尸体,路拾一认识最深刻的就是:人死道消,及时行乐。
这辈子穿了个好越,有厉害的师姐师兄罩着,不愁生死不愁吃喝,那当然是立马开始享福喽。
就是说:人最重要就是要有福抓紧享,没福想办法享。
这种日子,一晃就是三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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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将至,天气燥热。
少女肤若凝脂,手若削葱,单手捧着手心的东西,眉目含情。
凑近一看,能看到是路拾一在单手结印。
她引碎石林溪水凝冰,冰块一成,立马盘腿坐下,从乾坤袋中掏出一柄匕首,笑眯眯地削玻璃珠玩。
“你能不能用术法做些正经事?”
文夕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摇着扇子一甩手,被术法牵引着在四周转圈的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啪哒哒落了一地。
“师姐明明可以用结界控制峰中温度,非说修士要脚踏实地,感四季变化。我讨厌藏意峰的夏天,又晒又热。”
路拾一以手作笔,画符咒于前,四周溪水再次由符咒牵引,在她面前团成一个半人高的水球。
“浮躁,凝心静气…”
“知道了知道了,别说什么凝心静气,静不下来也不想听,”路拾一打断她,“倒是你,你怎么来了?这个时间你不应该在打坐?”
扭头间又见到个人影,“咦?师兄也来了?”
看到楚颂之,路拾一反手拍上水球,寒气由掌心起,一寸寸将水珠凝结。
她抱着冰球站起来,走到藤椅旁坐下,“邦”一声把冰球丢上桌。
楚颂之今日难得穿了件浅色,纯白的圆领袍,颈侧用银线绣了圈飘逸的云气纹,衬得他坚毅的面庞都带着三分柔和。
他和文夕一齐走过来坐下,对着冒着白气的冰球问:“方才雕得什么?”
“琉璃弹珠,”路拾一拍拍冰球,“这个等会雕花瓶。”
文夕倚靠在藤椅里,“花瓶?”
“投壶游戏,玩过没?”路拾一提着匕首琢磨着从哪开始下手:“昨天翻话本看到的片段,一时兴起。”
“你自己玩有什么意思?”
路拾一给冰球扒棱着转了两圈,“我给自己设了彩头,投中十个冰珠明日我便多睡一柱香。”
“全是偷懒的借口,没救了。”文夕白她一眼,放平脑袋躺下望天,懒得理她。
倒是楚颂之看了看冰球的大小,问:“几个花瓶?”
“唔…六个吧。”
听到答案,楚颂之抬手一挥,冰球四周凭空悬出足足九柄匕首,每一柄都小巧精致,剑刃薄如蝉翼。
他手再一挥,剑刃在冰球上切割旋转,迸溅的碎屑在烈日下跳跃,眨眼睛的功夫,六个花瓶已经初见雏形。
路拾一也没闲着,忙收回手,把之前削的玻璃球掏出来,双眼放光,跃跃欲试。
“好了。”
花瓶的纹路雕刻完成,楚颂之将自己的器物“九道刃”收回来。
冰制的花瓶晶莹剔透,瓶身上的花鸟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文夕合起扇子给楚颂之鼓了个掌:“九道刃这种杀人不见血的灵宝也能用来哄孩子玩,楚颂之,你迟早惯的她无法无天。”
“再好的东西都是物件,师兄用的开心就得了,是吧师兄。”路拾一将六个花瓶全都抱进怀里,将它们一一摆在两米外的位置。
“嗯,要羽箭吗?”
“不用,就投这个,”路拾一将袖中冰玻璃珠抓了一把塞给楚颂之,“一起玩。”
“我也给师兄挑个彩头,中三颗就欠我一顿带桂花蜜的酥山。”
话音刚落,自己手中的冰玻璃珠已经丢了出去:“一个……”
“两个……”
哒哒哒一连串的响声,路拾一满意的报:“十个!弹无虚发。”
“这个距离,没开灵智的猴闭眼都能丢进去。”
路拾一没理文夕,期待的看着楚颂之。
这三年间,路拾一已经适应了辟谷丹,可还是喜欢吃师兄做的东西。
师兄做饭愈发少了,从刚修炼时一日一顿,到前年三日一顿,再到如今半个月吃一次,路拾一心里苦啊。
吃喝玩乐这四件美事,她是万万不能一下就舍掉一半的。
楚颂之本来就是不会拒绝人的性格,更何况是自家小师妹。
他将手中三个冰珠丢进瓶中,回头对上师妹得逞的笑容,配合道:“欠着。”
“好!师兄手里还有冰珠,”路拾一可是个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性子:“再中三个欠我一道红烧鲤鱼。”
见师兄流畅的投壶动作,她干脆把自己剩下的冰珠也塞给师兄:“还有烧花鸭烧子鹅……”
眼看着路拾一流着口水当场上演报菜名,文夕声音凉凉的,兜头给她泼上一盆冷水:“别在这点菜了,我们要闭关了。”
“什么?”
“明日闭关,短则一年,长则不定。”
晴天霹雳。
上一秒路拾一还在得意洋洋思考未来一个月的菜色,下一秒就被通知到嘴的鸭子飞了。
“师兄?”
楚颂之:“先欠着。”
这就是真的了,炎炎夏季, 路拾一心凉凉的。
“一年!”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一年…”
吃一年的辟谷丹。
想想就觉得胃和脑子一起空落落的。
“这么突然?你们都闭关了我干嘛去?”
楚颂之将手中冰珠一齐丢进花瓶里,走到她身边坐下。
文夕扇尖在三人面前点了点,道:“你看这儿缺了谁?”
“大师姐?你们都来了师姐怎么没来?”
路拾一想起这几天唐明华在观星台上负手而立蹙眉看天的样子,猜测道:“师姐最近心事重重的?也是要闭关?”
烈日当头,冰块在桌上化出一滩水珠,楚颂之用帕子擦干,道:“师姐这会在观星台测算,明日师姐会带你下山历练。”
“我要下山历练?”
文夕颔首算是回答,正色道:“你当知道,五行乃万物本源,五行灵气相克相生,在天地间交汇相融,五行融洽方能天地和谐。”
她给自己扇了扇风:“你也是修士,时刻感灵气变化,没觉得今年夏天热得太久了吗?”
路拾一南方人,热习惯了,倒没意识到这一点,诚恳地摇摇头。
文夕原想循循善诱,被她的迟钝噎得完全忘了刚刚要说什么,下意识讥讽道:“也是,整日里吃喝玩乐消磨时光。”
“只有玩乐,”路拾一纠正她:“没有吃喝。”
“你还沾沾自喜?”文夕简直想把六个花瓶全砸她头上:“不求上进,怎么不热死你个水修。”
“好了好了,说正事呢,”路拾一逗完她,又把话题扯回来:“我下山历练师姐为什么心事重重的?”
文夕张嘴几次想骂她,最终还是觉得正事重要,道:“师姐不是忧心你下山历练。热气升是因为火气足,火猖则水弱,时间短倒也无事,过长则五行平衡破,灵气混乱以至万物皆损。”
“水行一方衰,金木火土四行盛,修士们常在此时避世闭关修行,容易得到进益。”
“你和师兄就是因为这个才要闭关?”
“是呢。”
“灵气混乱万物皆损,修士闭关去增长修为了,那凡人呢?”
“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是凡人跳脱不了的宿命。”
“宿命?凡人?”路拾一咀嚼着这四个字,突然像是不认识面前的人了。
文夕这人,长一张芙蓉面,凤眼朱唇,明眸皓齿。
若说唐明华是皎皎云间月,她便如灼灼叶上花。
明艳,跋扈,但从来嘴硬心善。
路拾一勾唇一笑:“我倒忘了,文师姐是仙人。”
她向来很少叫自己师姐,文夕被她眼中的冷意刺了一下,恼怒道:“你少在这讥讽我,都是要闭关,这时候不知道说你师兄了?”
“也是要说的,师兄…”
眼看着怒火要波及到自己这里,楚颂之忙打断她,安抚道:“有大师姐在。”
路拾一顿了一下,问:“师姐是要带我去火猖的源头历练?”
“不是。”楚颂之解释道:“中州食煞谷每隔三十年会开启一次结界,每到此时,几大仙门都会组织年轻一辈的弟子入谷历练,为期十五日。食煞谷中高等级的妖兽不多,又有各仙门长老保护监督,算是安全。离下一次结界开启还有十日,师姐打算将你送去中州历练,然后自己去寻火猖的源头。”
“师姐为何不带我一起去找?”
“寻源头不难,难在解决火猖。五行灵气混乱无非两种原因,一是天灾二是人祸。天灾无需解,天道运行规则下物极必反,火猖之后自会有水盛调节。至于人祸,这样明显的火猖…”楚颂之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
“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这么明显的火猖,”文夕正生气,才不会顾及会不会伤害到路拾一脆弱的心理:“源头的作乱者也不是你一个炼气期的修士能解决的。”
这话一说,路拾一难得垂着脑袋沉默了。
安静得很。
楚颂之斟酌着怎么安慰她,就连文夕也停了摇扇的手,琢磨着是不是打击到她了。
正这时,路拾一双手一摊,抬头道:“也是。”
“那也别历练了,把我留在藏意峰好了,没人管我,刚好可以睡个天昏地暗。”
文夕被她这一番话气了个仰倒,指着她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句子来,一拍桌子愤然起身:
“我今日就闭关,看见你我就一肚子气,扰我修行!”
见她走了,楚颂之也没拦着,和路拾一安静待了片刻,他将桌上的帕巾折起来,突然道:“师妹觉得如今自由吗?快活吗?”
“又能长久的自由快活吗?”
没等路拾一回答,他站起身,又说:“二师姐方才说生离死别,天灾人祸,是凡人跳脱不了的宿命。其实,若是修不到长生,这几个字又何尝不是修士的宿命呢?”
路拾一缄默不语。
楚颂之背过身去,道:“师妹,下山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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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林不欢而散后,文夕和楚颂之就提前闭了关。
路拾一坐在鹅卵石地面上,用术法引溪水在身侧转圈。
藏意峰的傍晚天空是蓝紫色的,她看着太阳沉下去,天色朦朦彻底暗成一片灰色。
昏暗的夜色里只能听见溪水叮咚,水从石块间飞到她指尖,又跳跃着在她身边飞舞。空气从闷热变成潮湿的冷意,在她身边围绕着的水线被初升的日光照出一片暖色。
路拾一单手结印,水线在灵力冲击下瞬间爆开,炸的她满头满脸的水雾。
她一手撑地想站起来,脚麻了,没能如愿。
再抬头时,白皙的手掌在她面前。
“来。”唐明华轻声道。
路拾一没伸手,双臂往后一撑,腿上卸力,也说不清自己是生气还是害怕对方生气多一点。
她后仰着,抬头看唐明华:“师姐昨日在做什么?”
“观星台测算。”
“测算一整晚?”
路拾一没好气。
究竟是忙了一夜还是晾了我一夜?
察觉到她的抵触情绪,唐明华半蹲下身子,将她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拨到脸侧,“怎么了?我让师姐师兄通知你今日下山历练,不开心了?不愿意去吗?”
路拾一偏开脑袋,将发丝挽到耳后,僵硬道:“师姐就说昨日去哪了?”
测算之术不是她强项,唐明华脸色疲惫,笑道:“测算了一夜,刚回来。”
“怎么了?和二师姐拌嘴了?”
“没有。”
路拾一心中五味杂陈,又想她不知道自己和二师姐三师兄的小矛盾,又想她知道这些给自己点安慰或建议。
她垂下眼睑,视线从鹅卵石地面一直转,转到远处的潺潺溪流,又再度落到唐明华的手背上。
几度别开眼,又几度正面对唐明华。
路拾一声音如蚊:“师姐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唐明华似乎有点不明白她这么问,旋即又想起她刚刚在生闷气,语气带了点哄小孩的笑意:“不觉得。”
“可是我总与二师姐吵架,”路拾一没看大师姐温柔的眼睛,补充道:“就为了一件小事,甚至一句话。”
唐明华试探问:“昨日和二师姐因为哪件事或者哪句话吵架了?”
路拾一将昨天下午的事简单说了,着重强调了那句生老病死,是凡人跳脱不了的宿命。
唐明华听完倒是没太大情绪变化,微微蹙着眉,也盘腿坐在地上。
“那你生气是觉得二师姐错了吗?”
路拾一摇头。
她讨厌的是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和宿命论的陈词滥调。
文夕是时常口出恶言,但她不是听不出好赖话的人,文夕虽然刀子嘴,但心比豆腐都软。
她书房里一大堆的话本子,却总挑她感兴趣的题材里夹杂批注。
比如这个术法要诀是如何如何,又比如那个结印手势易错点又是哪些。
不胜枚举。
“那你觉得三师兄错了吗?”
路拾一还是摇头。
楚颂之有多好就不用说了。
他一个早早辟谷的社恐宅男,三天两头为自己做饭不说,见她不爱练功老是窝着小憩,就在碎石林建阁楼给她。
一应家具,全是楚颂之手作。
都没错,路拾一神色茫然,后知后觉泛起些许自我检讨的情绪来。
唐明华探过身子,牵起路拾一的手,“那师姐告诉你,你更没错。”
路拾一心绪飘摇,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别的情绪,只见唐明华空着的手轻轻一挥,场景变化,转眼已在藏意峰顶观星台。
山风呼啸而过,唐明华拉着路拾一站起身来。
她指着旭日东升还未黯然失色的天上繁星,问她:“高吗?”
“高。”
“藏意峰是苍剑山最高的山峰,却也只是山峰而已,高不过天,更高不过天上日月星辰。”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过是一场痴梦。”唐明华转过头来,她神色柔和却又带着几分凌厉。
正如朝霞的明橙色和暮夜的蓝色余光那样矛盾。
“天道之下,凡人和修士有何差别?天灾人祸,生离死别,谁又能跳脱出去?”
路拾一乖乖点头,算是明白。
唐明华那一双眼睛仿佛要看到路拾一心底去,像是看穿一整夜的患得患失和迷茫,她轻轻笑了一声,“这次你当然可以留在藏意峰。”
“可幼鸟总要投林,你也总要离开师姐师兄。”
唐明华轻呼出一口气,还是将这个无情的大世界拉进小师妹的视野。
“偌大的云浮大陆,四大仙门和王朝并立,为了争夺资源,千百年间纷争从未间断,师尊手中的灵脉自是无人敢觊觎,但师尊这两百年间只出山寥寥三四次,藏意峰这个家又能在纷争中置身事外几时?”
“你得有能力傍身。”
路拾一对上唐明华的眼睛,几乎要被这种暖意灼伤。
她耳中其它声音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家”。
这个字眼,太久远,太陌生了。
自从被抛下,她再也没说过回家。
回福利院,回学校,回宿舍,到最后考入火葬场上班,她时隔多年搬回山中的小院,每次下班时也只是和同事说:回住的地方。
她好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家了。
以至于,她到此刻才意识到,藏意峰如今就是她的家。
唐明华,文夕,楚颂之,他们时刻都在交付真心,一直都将她当作家人看待。
所以他们会因为她的不求上进生气。
他们在乎他的修为和寿数,即使无法跳出生离死别,也期望和她道别的日子也能晚一些。
天上的繁星争先恐后涌入她的眼睛里,路拾一眼眶闪烁。
她下意识垂下眼不让情绪过于明显,这才瞥见大师姐虎口有一块明显的茧子。
那是日日挥剑留下的痕迹。
她骤然想起某日无聊在文夕房里翻看的话本子,上面写了段几十年前她师姐—见尘仙子与一位邪修的轶事。
感情线可谓是精彩纷呈,错综复杂。看完她抱着一肚子的八卦心思,跑去文夕那求问是真是假。
文夕将话本子丢到书架上,只不屑回她一句:十之八九是为杜撰。
又说:唯师姐兼济天下之心为真。
楚颂之也说:大师姐不像冰冷的剑修,她不爱闭关,更不爱居仙山。
可藏意峰结界已然开了一千多个日夜。
“师姐。”
唐明华望着她。
路拾一握紧她的手,笑容如雨后初霁般:
“师姐,天亮了,该下山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