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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故事与歌谣

    (一)铁匠祖师太上老君

    先前,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据说打铁的祖师是太上老君。

    传说太上老君打铁时,没有钳子,没有锤子,没有砧子,也没有风箱。他用手夹铁,用拳头打铁,用膝盖当砧子,用嘴当风箱。人们说他是“拳头打铁嘴吹风”。

    为了不让妻子看见,太上老君总是到外面去做活,中午回家吃饭,吃完再出去。妻子见他跑得太累了,就对他说:“你别来回跑了。你在哪儿做活告诉我,明天我给你送饭。”

    太上老君想了想说:“不用了,我不累。”可是妻子非要送不可,一定问他在哪儿做活。没有办法,太上老君就说:“在西门!”

    第二天,妻子挎上饭篮,便上西门去了。到了西门,左找右找,没见太上老君。其实太上老君去了东门,妻子没办法,把饭挎了回来。

    晚上,妻子又问太上老君:“你明天在哪儿做活?”太上老君说:“在南门!”

    第二天,妻子挎了饭篮,上南门去了。到了南门,左找右找,又没有太上老君。其实太上老君上了北门。妻子纳闷了,她想:这老头子天天上哪儿去呢?他不说真话,一定有缘故。

    晚上,妻子又问太上老君:“你明天上哪儿做活?”太上老君说:“在北门。”

    妻子没上北门。她挎上饭篮,去了南门。到南门一看,可把她吓坏了。只见太上老君光着臂膀,鼓着腮帮,坐在炉子跟前,左手捏着红烫的铁块,放在膝盖上,右手举着拳头,一面向炉子里吹气,一面朝膝盖上打那通红的铁。看到这里,妻子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呀!这不把你烫坏了吗?”

    妻子这一叫,只听“吱啦——”一声,太上老君的膝盖烫坏了,手也烫僵了。

    太上老君对着那铁块说:“你烫掉我一层皮,我打掉你千层衣!”

    从那以后,拳头打不成铁,嘴也吹不得风了。现在打铁的时候,总要脱掉一层层的黑皮,据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这是张紫晨先生记录的关于太上老君的传说)

    (二)铁匠祖师李老君

    相传在从前,凡用火炉子的行业都是敬李老君,也就是老子、太上老君。传说太上老君在天上就是用火炉子炼仙丹的,不过用火炉子的行业也挺多,像铁匠、补锅匠、砖瓦窑等,大家都敬李老君,只是传说的事不大一样。像铸造业——打铁的,都爱讲干将、莫邪造剑那一回事。传说,当年楚王平定中原之后,要找中原最好的打铁匠为他铸一双鸳鸯尚方宝剑。找来找去,就找到了干将和莫邪。

    干将、莫邪是一对夫妇,他们不愿意给楚王造剑,可没有办法,只好勉强答应下来。不过在造剑时他们却真的下了功夫,一直锻炼打造了三年,才把剑造好了。两把剑一雄一雌,果然吹毛离刃,迎风断草,亮锃锃,冷森森,惊天地,泣鬼神,的确是一双好剑。

    这一天,干将把莫邪叫到跟前,对她说:“贤妻,现在剑已造好。不过早已过了期限,咱就是把这双剑都交给楚王,也难免一死,不如留下一把,现在,你已身怀有孕,将来生下的若是个男孩,等他长大后,叫他替我报仇好了!”莫邪难过地流着泪水,默默地点了点头。

    干将说完,便拿了雌剑去见楚王。楚王见干将把剑送来,当场一试,果然好剑。楚王问为什么只有一把。干将说,就打造了一把。楚王不信,说道:“花费了三年时间,只打一把?你想骗谁?”干将闭口再不答言。楚王盛怒之下,就下令把干将杀了。

    这一年,莫邪果然生了一个男孩,叫作赤娃。赤娃长到十五那年,邻居家小孩和他吵架,说他没有爸爸,是个野小子。赤娃便哭着跟莫邪要爹。莫邪见赤娃已经渐渐长成了大人,便哭着告诉他:“你的爹就是造剑的能手干将啊!十五年前给楚王造了一双鸳鸯尚方宝剑,但只给他送去雌剑,让楚王给杀了。他临死的时候嘱咐我,等你长大后,要你给他报仇。”

    赤娃一听,忙问:“那么雄剑在哪儿呢?快给我,我一定给爹报仇!”

    “你向南走,看到有松树长在石头上,就敲开那石头,便能找到那把雄剑了。”莫邪说完,一扭头,猛地撞死在墙根下。她这是给赤娃送行,要他义无反顾啊。

    赤娃见他娘撞死,痛哭一场,将娘埋葬了。随后便向南走去。一直走了九九八十一天,终于找到了那棵长在大石头上的松树。赤娃用斧子劈开大石,果然一把闪闪放光的宝剑藏在那里。

    赤娃得了宝剑便向京城走去。到了京城,可进不了皇宫,还是无法报仇啊!急得赤娃在宫墙外边来回转圈。

    这天夜里,楚王睡觉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个少年提着宝剑向他奔来。小孩长得黑红脸膛、浓眉大眼,口中喊着:“报仇!报仇!”

    吓得楚王惊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再也睡不着了。第二天,楚王就命人把梦见的少年模样画了下来,四处张贴告示,悬赏千金,要捉拿想刺王杀驾的少年。赤娃一看,那告示上画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知道难以下手了,便离开京城,逃进深山。

    再说干将、莫邪死后,魂升九天,在上苍拜倒在太上老君的面前。太上老君大怒,他是护着铁匠这一行的,能叫他俩受冤屈吗。李老君就说:“别管了,此仇非报不可,这事儿交给我了。”说完,安慰了干将、莫邪一番,就下凡来了。

    这时,赤娃正在山间行走,一边走一边悲愤地唱着哀怨的歌。正走之间,迎面过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这正是太上老君。他拦住赤娃的去路,说:“小娃娃,为何哭得这样伤心啊?”

    赤娃见老人慈眉善目,又无恶意,便对他说:“老人家,我是干将、莫邪的儿子。楚王杀害了我的父亲,母亲也死去了。如今我一心要找楚王报仇,可就是难以下手啊!”老君点点头,说:“要报仇,你可有胆量?”

    “有胆量!”

    “不怕死吗?”

    “只要大仇能报,万死不辞!”

    “好!那么我可以替你报仇。不过要借用你身上两件东西。”

    “老人家,只要能替我家报仇,别说用两件东西,十件、百件都依你。但不知您要用什么东西?”

    “我听说楚王用千金收买你的人头,请把你的头和剑给我,我来与你报仇!”

    “好啊!这个办法太好了!”赤娃听完老君的话,丝毫没犹豫,把剑一挥,“咔嚓”,砍下了自己的脑袋,尸身立而不僵,双手将头和剑一齐奉献给老君,说道:“老人家,拜托了!”

    老君一看,赤娃果然有决心,心中大喜。原来老君有意试试赤娃的胆量和决心怎样,才故意这样考验他。其实,老君早已安排好了,要让赤娃的灵魂也升入天庭成仙,与其父母相会。于是,老君当下便对赤娃尸身说道:“好孩子,老夫一定不会辜负你。你,放心去吧。”话一落地,就见赤娃的尸体向后一仰,扑通”,便僵倒在地上。

    再说老君进了京城,撕下皇榜告示。卫兵们一呼而上将他带到金殿上。老君把赤娃的头献给楚王,说:“你要的人头,我带来了。”

    楚王睁眼一看,果然正是梦中所见少年的头颅,不禁大喜。再仔细一看,那少年的眼还一直瞪着,鼻子里冒着粗气,满脸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楚王不敢再看。

    这时,就见来送人头的这位老人上前一步,说:“大王,这人头不死,可用油炸。”

    楚王连说:“好好,快支起油锅,炸烂这颗怪头!”

    于是,就在大殿前支起了大油锅,卫士们把赤娃的头放进油锅炸了三天三夜,仍然不烂。

    这时,老君对楚王说:“大王,这人头炸了三天三夜,你来看看烂不烂?”楚王走了过去。他刚走到油锅前,老君拔出宝剑,一挥手,便把楚王的头砍了下来,正好掉进油锅里。卫士们大惊,正要上前去捉拿老人,就见那老人又一挥手,自己的头也掉进了油锅。等到士兵们围了上来,三颗人头在油锅中乱滚,都炸烂了,再也不能分辨出谁是谁了。无奈,只好把三颗人头一起埋了。据说就埋在河南汝南县了。至今,那儿还有个大土坟,叫作“三王墓”呢。不过,老君可没有死,他为的是不让人认出哪是楚王,哪是赤娃,也为了让人们把赤娃当作帝王一样安葬。他自己呢?早又回到天上做神仙去了。(河南评论家任聘先生的这篇作品把铁匠彻底神化了)

    (三)铁匠祖师老君和瓦木匠祖师鲁班

    传说铁匠的祖师爷太上老君和瓦木匠的祖师爷鲁班还有一个联手的故事。

    老君和鲁班是手艺人,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冬寒夏热,都在四乡游逛。为了一家人的生活,他们起早贪黑,披星戴月,终年做着繁重的工作。他们都很穷,除了一双手以外,鲁班只有一个墨斗和一支木笔;而铁匠老君更穷了,锤子、砧子、风箱一样都没有。那么怎么干活呢?鲁班做家具时就把墨斗拿出来,用水笔蘸好墨就往木料上画,横一笔,竖一笔,把线打好了,木料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黑道道。然后他用拳头照木料上捶,口里说一声:“开!”就听得“哗啦”一下子,整块的木料就变成方的、长的无数块木头板儿。可是有时候,他捶上十次八次,甚至一百次,即便是大叫一百声“开”,有的木料却纹丝不动。这是因为有些木料上有疤瘌,凡是有伤疤的木料就打不开,因此做活只好用黄松大杉。木料变成了小木头,没有钉子,怎么装在一块儿呢?鲁班就凭嘴里的唾沫粘。因为不带伤疤的木料太难找,就使鲁班不能做更多的活。老君打铁就更难了,人们说,老君爷是“拳头打铁嘴吹风”。没有锤子就用拳头,没有砧子就用膝盖,没有风箱,呼气吸气当风箱。为了做一件活计,老君不得不光着膀子赤胸露乳,张红腮帮一面吹风一面打铁。每天都难免烫坏了手掌、臂膀,每天晚上都累得他腮帮子又疼又痒。

    有一天,老君爷正坐在炉子跟前鼓着腮帮子吹炉子,两只手不断地翻转炉火中红通通的铁块,鲁班从那里路过,看了大吃一惊。心想:咱们都是受苦人,我不能瞧着老君这样日久天长地干下去,这么个干法,早晚会把人活活折磨死的。于是他走过去,把自己的主意说给老君听:他要给老君做个木头风箱,琢个石头砧子,还要用木棍做把,做把石头锤子。老君听了,欢喜得不得了。心想有了这三件家什,做活就不会那么受罪了。鲁班回到家里,没顾得吸半袋烟,没等得喝一碗茶,连夜就给老君做好了这三件家什,第二天李老君收到了这三件“宝”,干起活来,真像猛虎插翅,满心欢喜。他对着一块块的生铁越打越有劲,一边打一边说:“往日你烧我一层皮,今日我剥你千层衣。”直到今天,铁匠打铁,还是把铁块锤打得一层一层掉黑皮才算完呢。

    老君得到了鲁班的帮助,心里十分感谢,老想怎样报答好。这天,老君看到鲁班家里堆放着无数木料,鲁班摸摸这块,叹口气,摸摸那块,摇摇头,左看右看,都不如意。老君在一旁挺纳闷,忍不住问他:“鲁师兄为什么这样为难呢?”鲁班便把因伤疤多不能开料的事告诉了他,老君立刻明白了。怎么帮助鲁班解决这个困难,成了老君的一件心事。

    这天,老君到山里去打柴。走着走着,就听着“刺啦”一声,原来裤子给划了一个大口子。他仔细一看,路旁有棵齿茅草,这草叶儿上是一个齿儿一个齿儿的。他想,如果照这样做一个铁的,不就可以把木料给拉开了吗?作为回谢鲁班师兄的礼物不是很好吗?他于是立刻回家做了一个铁的齿茅草,送给鲁班。鲁班一试,高兴极了,有了这个家什,所有的木料都能使用了。后来,人们就把这种铁做的齿茅草叫“锯子”。

    从这以后老君和鲁班的交情更深了。他们在共同的劳动中又制作了不少工具,给后代人立下了很大的功劳。所以说:铁木二匠是一家,世世代代不离他。

    (四)一张铁画

    人民大会堂有幅落地屏风《迎客松》,是铁打的,它是一种独特的艺术作品,叫铁画。说起铁画,那是二百多年前芜湖的铁匠汤天池发明创造的一种古老手艺。

    汤天池的老家在江苏潥水,有一年,那里闹水灾,水把庄稼吞没,汤天池母亲只好带着他和弟弟,逃荒到芜湖。汤母带着两个孩子走街串巷,沿户乞讨。三个月过去,好容易才求人作揖,把十二岁的天池送到一个姓冯的铁匠铺子当学徒。自己则带着九岁小的,离开了芜湖,来到万春圩乡下。

    汤天池是苦海里泡大的孩子,吃苦,勤快,晓得好歹,师傅们都喜欢他。手艺学得快,三四年下来,他的手艺超过了师傅们。他打出的家什,轻巧美观,经久耐用。

    汤天池有个爱好:喜欢看画,特别爱好妇女剪的花样(有窗花、枕头花、鞋花……),一见到画和花样,他就忘情啦,一呆一大会儿,往往误了干活。这老板可不愿意啦,训斥了几次,无奈汤天池迷上了,把老板的话当作耳边风。二十四岁那年,老板火了,恶狠狠地说:“穷铁匠还有个富嗜好,我没那么大的家私米供养你,有本事你自己出去看。”

    “出去看就出去看。”就这样,汤天池离开了冯家铺子。

    汤天池这人硬气得很,他就是要看画。他在一个姓仇的画师隔壁租赁了一间房子,安上洪炉自己干起来,为的是到仇家看画方便。

    仇画师十分勤奋,见天作画,好像一天不画画就憋得慌。

    汤天池经常跑到仇家去看画像,久之,好像一天不看就缺点什么。一来二去汤天池看上瘾啦。起初,仇画师看汤天池来也不管,照样泼墨作画。汤天池呢?不管你欢迎不欢迎,都一声不吭地看着。日子一久,他就看出些门道来了。

    有一天,仇画师在画竹子。画好了,画师落上款。正要收摊子,汤天池却说:“画师,这竹子左侧再添个叶子,那就更哏了。”

    仇画师想不到铁匠竟指点起自己作画来了。一时邪劲上来,出言不逊地斥责道:“这画画是你们铁匠的事吗?真是河边无青草,饿死多嘴驴!请!”

    汤天池闹了个“虾公进汤锅——大红脸”,赶忙回到家里去了。可是仇画师的话像锥子一样锥着他,使他坐卧不安。他想了两天,决心咬口生姜喝口醋,不蒸馒头蒸(争)口气,以铁作画。于是,汤天池以砧为砚,拿锤当笔,煅铁为画。

    汤天池首先用铁煅“竹”。可是几天下来,他煅出来的“竹子”他自己看了也摇头。但他不灰心,买了一根带叶活竹来家,观察竹子的姿态,还学习农村大姐剪花样的手法。他想再到仇画师家去看画画,可又怕仇画师呵斥,吃闭门羹。怎么办呢,好在是隔壁邻居,墙上的小窗子并未封严,他就搬了梯子,爬上去,往下瞧。瞧几眼,就下来锤几锤。有时,一天上来下去要爬数十趟。他终于掌握了画师的画技,以锤作笔,讲究结构、火候、锤法、接法、切剪……就这样,他足不出户,经过半年锤炼,煅出的铁画竹子果然像了,而且很有神采。汤天池并不满足,继续爬到墙上窥视画师作画。画师用墨画花、草、虫、鱼,汤天池就用铁煅花、草、虫、鱼……

    腊月天,汤天池的弟弟从万春坪来看他。小老弟是个二十多岁的庄稼汉,老实巴交的。进门就喜滋滋地说:“哥啊,你一直关心小弟的婚事。如今可有着落了。请你腊月二十八去喝喜酒。”

    汤天池听了很高兴。只是这半年,集中精力作画,啥收入也没有,拿啥做聘礼呢?为难了半天,才说:“弟弟,你看这铁画咋样?”

    小老弟这才注意到汤天池墙上挂的几幅铁画,睁大眼睛说:“是你煅的?活像,真活像。哥啊,半年不见,你干起大事业来啦。好,好!”

    “那,那,那你就拿一幅去,作为兄长送的礼吧!”

    小老弟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走到铁画前,欲取又停,说:

    “哥啊,我要个跟庄稼人对味的东西。那……那……”

    “有话,你就脆崩点说。”

    “我缺个帐钩。你给我打一对。不用那寿字图案,要一束稻、一条鱼的花样。庄稼人想的就是五谷丰登,年年有余(鱼)啊!”

    “好!三日后我给你送去。”

    弟弟一出门,汤天池就开炉打鱼稻图案的帐钩。砰……砰……不停地锤着。

    再说仇画师自从“冲”了汤天池后,就再也不见汤天池登门了。每到闲暇时,仇画师心中暗暗自愧,深悔自己一时气恼,得罪了邻居。常言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怎么能这么不仁义?想等汤天池来,表白一番,求得谅解。谁知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七八个月过去,还不见汤天池的身影,仇画师实在忍不住了。这天,他背着手,踱过来,看到汤天池正专心致志,以铁作画。那帐钩已打好一只:一束稻禾,垂下沉甸甸的穗子,那穗子正对着翘尾张嘴的鲤鱼,活灵活现的。再瞥眼看向那竹子、花卉、虫鱼……也真实动人,比自己画的,还要高明几分。不觉脱口称赞说:“好,好!有志者,事竟成。有志者,事——竟——成——”

    话声惊动了汤天池。汤天池抬头一看,见是仇画师,忙放下手中的锤、钳,迎上去说:“哎哟,怎么惊动了老画师?这是小人一点痴心,不成名堂。往后,还得请老画师多多指点。”

    仇画师俯身说:“本人佩服,羡慕!前番言语粗陋,还请多多包涵!”

    汤天池说:“哪里,哪里。”

    仇画师点点头,高高兴兴地跑回家,找到汤天池指点过的那幅画,提笔蘸墨给竹子添了一片叶子再看,画果然是妙多了。

    于是便把画带过来,送给汤天池。汤天池接过画挂在铺子里,又把自己那幅铁画——《竹》,送给仇画师。两人以邻为友,互相切磋。汤天池的铁画越煅越好,由于它别有风味,古朴高雅,经久不坏,喜爱的人越来越多,好些人来向汤天池学艺,汤天池全都耐心传授。从此,铁画手艺就这样流传下来。(选自《中华民俗源流集成》,黎彤采录)

    (五)神奇铁球

    河北保定一带的人们常说:“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面酱、春不老。”要说起保定府“三宝”之首的铁球来,那故事可多了。

    传说,很早以前,保定府这地方就会制作铁球,不过那工夫做的铁球跟现在可不一样:首先是个儿小,就跟小孩儿们玩的玻璃球似的,一些江洋大盗经常拿它作为一种伤人的暗器。后来把它搁在木板上,做弹弓子儿使用。到了唐宋时代,铁球在保定就盛行了,不过大都是练武的师傅们拿着玩儿,也有的托在手里做游戏。后来,铁球越做个儿越大。到了明朝,铁球就做成鸡蛋一般大小了,可有一样,那工夫的铁球都是实心儿的,不会响。那怎么又兴起带响声的铁球来了呢?

    据说,保定府南郊西马池有一户姓张的铁匠,夫妇俩养着一儿一女,张铁匠为人耿直,爱讲直理,他的铁匠手艺着实不赖,十里八乡的没有不知道的。他专门打制兵器,什么刀枪剑戟呀,长钩短叉啦,什么都能打,尤其是打刀打剑,最为拿手。除了打制兵器,他还爱好武术,一有空儿,还能练几路拳脚。

    有一回,村里一个恶霸仗势欺人,张铁匠路见不平,上前相助,不料一时失手,将那恶霸打死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啦。官司打到保定府,当时的知府姓宋,老家就在本地,他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宋知府审理了案情,查明了因由,很快就结了案。张铁匠不懂法律,光知道打死人要偿命,他正伸着脖子等死呢,万没想到,宋知府只判了他几年徒刑。张铁匠这心里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出狱之后,对宋知府感恩不尽,自不必说。

    由于宋知府清正廉明,处事果断,不久,他官运亨通,被提升为朝中御史。可那时候,当朝宰相正是严嵩,那可是有名的朝中一霸,你想,他能让宋御史这样的清官站稳了脚跟儿吗?两个人在朝中明争暗斗,没有几个回合,严嵩就在皇上的耳朵里灌满了流言蜚语。没多久,一道圣旨,宋御史就被陷监入狱了。他在狱中一直被押了十三年,赶上严嵩的罪行败露,这才和那些被严嵩打击陷害的忠臣一起从监狱中放出来。

    宋御史回到保定府老家,身体弱得不成个样子了。张铁匠听说后立即买了些礼物到他家中探望。当他问明了宋御史蒙冤入狱的情况后,十分痛心地说:“当初多亏了宋大人,才保全了我一条命。想不到您却受到严嵩老贼的陷害。大人受苦啦!”

    宋御史说:“能熬到今天,亲眼看到严嵩老贼的末日,我就知足啦。”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铁匠关心地说:“大人的身体很弱,需要适当锻炼锻炼才是。”

    宋御史说:“本人很想锻炼,只是浑身无力,四肢麻木,不听使唤哪。”

    铁匠回到家里,从一个朋友那里讨还了一副实心儿的铁球,第二天老早就送到宋御史的家中。铁匠说:“听说这玩意儿能舒筋活血,锻炼手劲儿,专治手足麻木。大人可以试一试。”铁匠走后,宋御史拿起铁球在手上转动了几下,只觉得凉嗖嗖、沉甸甸的,单调乏味,就随手放下了。第三天,张铁匠又去宋御史家中探望,见那铁球早被骨碌到一边去了。张铁匠想:如果把铁球打成空心,里边再放上个铃铛,转动起来,叮咚作响,既能听声儿,当个玩意儿,又能锻炼得劲儿,那该多好?铁匠回家以后,就把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也很赞成,于是张铁匠就精心地琢磨起来。开始,他先把铁打成铁板,裹上芯子再锤打成球,一试不行,只好再想别的办法。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七天七夜的反复锤打试验,带响声的铁球终于打出来了。

    只见它通体圆滑,晶亮透明,拿在手里一转,叮咚叮咚,声音浑厚响亮,里边真像有个铃铛,他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顿觉轻松了许多,本想再打一个,可已经七天七夜没合眼啦,实在撑不住了。妻子望着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地说:“一歇就要停火,干脆你来拉风箱吧,我打第二个。”铁匠看了看妻子,只好把铁钳交给她。

    有了第一个,再打第二个就容易多了。妻子按照丈夫的做法,自己掌钳,很快便打成了第二个。但由于张铁匠的手头重,里面的簧片砸得薄,妻子的手头轻,里面的簧片砸得厚,所以两个铁球就发出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个低沉浑厚,一个清脆悦耳,一高一低,一阴一阳,协调一致,还挺好听哩。后来人们说的“雌雄球”就是这么来的。

    张铁匠把新打的铁球交给宋御史,宋御史握在手里一试,嗬,果然和原来的铁球大不一样。从此,宋御史每天把铁球握在手里,用心转动,片刻不离。没过多久,他的病体居然恢复了健康。后来,宋御史又回到朝中,官复了原职。有一天上朝,一个大臣看到他手里转动的铁球,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出于好奇,就拿过去试了试,很快,这副铁球就在朝廷里传开了。传来传去,传到了嘉靖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拿过去一试,嘿,那响声阴阳交错,清脆悦耳,好听极了。他听说铁球还有舒筋活血,锻炼身体的功能,便立刻传旨把张铁匠调进宫内,专门为他打制带响声的铁球。

    那工夫,由于这种铁球制作慢,皇宫里又嚷嚷开了,谁都想得到一副,这下可就供不应求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铁球的身价顿时提高了百倍。据说,后来打出的铁球,直接由皇上控制,他看着哪个官儿好,谁的功劳大,就赏给他一副,并把名字取为“御赐健身球”。在当时,如果谁能得到一副“御赐健身球”,那可是一种很高的荣誉哩。

    张铁匠在皇宫里打了十几年铁球,眼看岁数越来越大了,就告老还乡,回到了保定府的西马池。当时,儿子已经娶了媳妇,姑娘也有十六七了,一大家子几张嘴,光待着哪行啊,于是,就在家里开了个铁匠铺,又做起铁球来。

    那工夫,带音响的铁球只是在宫内使用,老百姓还没见过哩,所以,他打制的铁球一上市,很快被抢购一空。买卖越做越大,光靠张铁匠夫妇俩不行啦,他就把做球的手艺传给了儿子、儿媳,唯独不传给姑娘,为这事不知姑娘给他说了多少好话,可他就是不传。他有他的理儿,他认为传给了姑娘,就等于把手艺传给了外姓人,等于砸了他张家的饭碗。一天深夜,张铁匠和儿子、儿媳正在球房装簧(装簧是铁球的主要技术,一般都在深夜),忽听窗外传来了咳嗽声。他急忙打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自己的姑娘正扒着窗台从窗户纸上的窟窿里偷艺呢。张铁匠气得什么似的,可她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呀,有什么法子呢?这事发生后,张铁匠又急又气,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张铁匠死后,兄妹姑嫂就合伙开起铁匠铺,继续打制铁球。

    开始,他们自做自销,后来又托付给南大街甘石桥附近一个铁匠铺代卖,可这样还是供不应求。到后来,南大街所有的铁匠铺都给他们代卖铁球,于是,这铁球的买卖就越做越红火啦。过了几年,姑娘出了阁,也和丈夫做起铁球来。从此,保定铁球的制作手艺便传到了各地,名声也越来越大,成了保定府的“三宝”之首,这也是铁匠的传奇人生啊。(此故事摘自《中华民俗源流集成》,阮焕章讲述)

    (六)龙泉剑

    欧冶子和他的女儿莫邪,在龙泉秦溪山山麓铸剑已经整整十年。十年来,父女俩天天闻鸡而起,夜半才休息。宝珠总不会永远被沙土埋没。欧冶子父女俩铸的剑终于被世人所公认,誉满神州,越王勾践见了也万分赏识,敕封欧冶子为“将军”。但欧冶子婉言谢绝了越王的封爵,和女儿莫邪一道回到秦溪麓,照旧每天鸡鸣而起,夜半才息,细心铸剑,而且在技艺上格外刻苦钻研,精益求精。他决心铸出一把惊天地、泣鬼神的宝剑。日升月沉,寒来暑往,不觉间又过了许多年。

    龙泉剑

    一天夜里,莫邪提了个小提篮给她爹送来夜宵,嘻嘻笑问道:“爹,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欧冶子被女儿这话问得莫名其妙:“你问这做甚?”莫邪抿嘴一笑,放下小提篮,神秘地说:“您听!”

    欧冶子打住手里的铁锤,倾耳细听。可此时山睡风息,万籁俱寂,什么也听不见。

    莫邪只觉得心里好笑。又说道:“您抬头看嘛!”欧冶子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喜鹊从空中扑棱棱飞进了大枫树顶上的鸟巢:“哦,你想干将了。”

    “爹,瞧您说的。我的意思,今天是七夕,请您歇上一夜。”

    “我看您今年以来,面容清瘦,气力渐衰,饭量减少,夜里睡眠不好。我心里着实不安。”

    欧冶子听了这话,激动地说:“孩子,你们的关心我何尝不知。无奈世间万物有盛必有衰,哪能长生不老。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倘能智启来者,荫覆他人,虽死,又有何怨何恨!好吧,吃过夜宵,携上这剑,到渣屿上歌舞一番,散散心!”莫邪见爹有这样的兴致,心中非常高兴,连声赞好。

    吃罢夜宵,莫邪一手拉着欧冶子,一手提着剑,欢欢喜喜到了鸥江边,他俩解开绳缆跳进船里。欧冶子木桨一划,小船便犹如鹅毛漂入江中。银汉卧江,玉盘潜影,水波粼粼,星星闪耀,清风徐来,摇发拂衣。父女俩的终日辛劳,顿时全消。对此良辰美景,莫邪情不自禁,引吭高歌,唱了起来。

    欧冶子以桨击船,相和歌唱,悠悠然如置身尘外。歌声既罢,船到渣屿。父女俩泊住小船,跳上岸来,顺着小路,找了个平坦地方,欧冶子便舒动筋骨,拔剑起舞。一时间只见青光漫漫,地动山摇,屿上宿鸟离窜,啁啾共鸣。江中鱼跃虾跳,山上猿啼虎啸,剑气直冲斗牛,摇动银河。

    这时候,牛郎、织女刚刚送走宾朋,躺下不久。夫妻俩一年来的情怀才提了个头,便觉得房屋震荡,杯盆碰撞,心中十分惊奇,连忙披衣坐起,往窗外一望,只见满院紫气缭绕。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夫妻俩急忙跳下床来,开门迎客。原来是六位姐姐。

    她们也因看了那紫气,不知何物,慌忙趿拉鞋赶来叩问。于是八人步出庭院,来到银河边上,撩开夜幕,定睛一看,才知是欧冶子父女在渣屿上舞剑。

    欧冶子父女为了富国强兵,官爵不受,含辛茹苦,在龙泉秦溪山麓铸剑的事,他们早有所闻。但不知道已经铸出如此好剑。此刻见了,众仙心中的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牛郎忽然说道:“我们何不下去一趟,共同观赏一场?”七仙大姐接着说:“你俩一年之中仅此一会,良宵苦短。我们姐妹六人替你们捎话致意欧公父女,也是一样。”众姐妹劝住牛郎、织女,驾起祥云来到人间。

    莫邪发现六朵祥云从空中冉冉降下,急忙告诉爹爹。欧冶子收住身架,抬头一看,见是六位仙女脚踩祥云,笑盈盈地向他们迎面飘来。不一会儿,仙女们就落在渣屿上。欧冶子和莫邪连忙整衣理冠,迎上前去。相见礼毕,众仙女要过剑来,仔细观看,莫不叹服。

    “众位仙家,此剑是尘间俗物,有失雅望,何劳如此夸奖,望你们赐教,多多相助。”欧冶子谦恭地说。

    众仙女敬佩欧冶子父女为国为民,坚韧不拔的精神,各自摘下头上的夜光宝珠。“众位姐姐,还有我的一颗!”话音未断,只见一道白光“嗖”地划空而过朝秦溪山麓飞去,屿上六位仙女也将宝珠掷去,顿时上麓下现出七泓清泉,其状酷似天上的北斗,这时欧冶子父女俩才知她们是天上的七仙女。七仙女中的小妹妹织女到了屿上,为了表示她因探望董郎而迟到的歉意,又把头上戴的小凤冠、腰间挂的玉龙坠摘下,赠给莫邪。莫邪推辞不受,她便相邀众位大姐一齐动手把它们戴到莫邪的头上,拴在莫邪的腰间。欧冶子站在一旁看着,笑个不停,信口说道:“七仙女成了八姐妹啦!”

    听了这话,七仙女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只怕您老舍她不得。要不,我们今宵带她走。”

    “这可使不得。就是我同意,她干将还不许呢。”欧冶子乐滋滋地说。

    苦口难挨,乐时易过。不觉金鸡高唱,天将破晓。七仙女和欧冶子父女都明白分别在即,依依不舍。临别之际,七仙大姐吩咐说:“请取七泉之水,相与合一,用于淬火、磨砺,定能铸出更好的剑来。”

    欧冶子父女俩送别过七仙女,旋即登船渡江,奔回寮棚。欧冶子马上把那剑放进炉里,加上青风硬炭,拉动风箱。莫邪提起小木桶,舀来七泉之水放在炉旁。欧冶子把烧红的剑钳了出来,父女俩“叮叮当当”,精心打上一会儿,便插入桶内清泉之中。只听得“吱”的一声,一团自雾喷薄而生。淬火之后,欧冶子又用七泉之水精心地磨砺。边磨,欧冶子父女俩边感到凉气袭人满屋生寒,欧冶子将剑稍稍一试,开金石而刃不卷,弯如带而身不折,真是伸曲自如,刚柔并济。父女俩大喜过望。为了感谢七仙女,他们又描下北斗七星形状,将其镂于剑身之上。此剑自成之日起,常有紫气冲于斗牛之墟。七仙女和牛郎,知道这是欧冶子父女所铸之剑的剑气,也不再惊怪。

    后人见了此剑,皆视为珍宝。因它在龙泉铸成,身上又有七星之标,故有叫“龙泉剑”的,也有叫“七星剑”的。久而久之,龙泉就成了剑的代称。所以有“手握三尺龙泉”之说。(陈岩来采录)

    (七)王麻子剪刀

    传说,清朝顺治年间,有个小伙子姓王名犟,十六岁,老家山东,随人学艺来到北京,在南城菜市口的“长兴铁铺”当学徒。师傅规定:三年零一节满师,愿留愿去自便。

    王犟生来膀宽腰圆,虎头虎脑,两只憨厚明亮的大眼睛,一身的腱子肉。他不管冬夏总是光着膀子在洪炉前,谁见了都赞叹地说:“这小徒弟!真是把好手!”王犟干活不惜力气,不挑不拣,不偷奸耍滑,从拉风箱学起,师傅咋说就咋干。后来师傅见他干活很用心,叫他司大锤,师傅用小锤子指点该下锤的地方,他配合得很得力。师傅夸他有眼力有心路,从心眼里喜欢他,待他情同父子。爷儿俩打起铁来,叮叮当,叮叮当,都带出花点儿来,招引过往的行人都不愿离去。

    当时铁铺小,只打些铁铲、铁门环和铁链子卖。这些手艺王犟没用一年半载就都学会了。有一天,他看见师妹小香剪布袼褙做鞋,用一把又大又笨的剪刀,把手都磨出了血泡,非常心疼,于是,王犟就用晚上休息的时间,找来几块碎铁琢磨着敲敲打打起来,不几天,一把秀气的小剪刀打出来了。他磨了磨,剪剪纸,挺好用,就送给了师妹小香。小香用起来比大笨剪刀好用多了,可是没过多久,剪刀就不快了,一看,剪刀刃卷了。王犟正在琢磨怎么办的当口,朝廷来了公事,织造署制作局点名要长兴铁铺打五十把截刀和一百把剪刀,限期三个月交活。这道公事把师傅急得像火烧眉毛一样,俗话说:“难刮的是脸,难打的是剪!”工期要得这么急,还这么多,这可怎么完得成呀!

    王犟见师傅急成这个样子,就把给小香打的剪刀拿出来给师傅看,师傅一看吃惊地说:“这是你打的?!”王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师傅仔细看了看说:“好是好,就是缺钢口、缺火候。”于是师徒俩就弄起剪刀来了。一来二去,剪刀打了不少,还是钢口不好,师徒俩日夜琢磨也没想出个好主意。眼看一个月快过去了,全家急得不得了,师母又犯了心口痛的病。小香看爹爹和师哥累得不成样子了,就想法儿把自己纳鞋底儿的钱买了点肉和酱,给他们做顿炸酱面吃。爹爹净顾想剪刀的事,连用了几十年的烟袋放在炉台上都忘了,当发现时,牛角的烟嘴已烧成灰面面了。师哥净想剪刀的事,半碗肉丁炸酱也洒在炉台上,沾上牛角灰面,没法吃了,一生气把酱甩到地上。这些酱星星点点掉在剪刀堆上。吃完面,他们又弄起剪刀来。小香拉风箱,想:听老人说,当年铸北京钟鼓楼的大钟时,总管纂工匠的女儿为了给钟加上灵性儿,跳进铁炉子里钟就铸成了,我能帮助爹做点什么呢?

    她顺手理了理头发,突然一个念头涌上心来。于是她偷偷剪下一缕青丝,当师哥抓起地上的剪刀往洪炉里放时,她顺势把那团头发丢进去,一股焦味儿喷出,再看那把剪刀在通红中金光一闪,刺刺啦啦直叫,师傅忙问:“往里丢什么哪?”

    小香说:“没什么!”

    说着,师哥把剪刀拿出来往水盆一沾,咳,又光又亮又硬。

    师傅也不顾剪刀烫手,抓起来一看说:“这刀口怎么一块花一块灰一块白的?”徒弟也说不上为什么。

    还是小香眼尖,说:“爹爹,那是炸酱吧?”往地上一看,可不是!星星点点的到处都是。于是师傅又试着把酱匀着抹在刀刃上试了一回,果然起作用,不过不发亮光。

    师傅又问:“刚才还放什么了?”

    小香只好把烧头发的事儿也说了。王犟又把牛角烟嘴灰和在酱里试,又找来乱发烧,一次比一次好。

    喜讯传到后院,师母心口也不疼了,抓起报晓的大红公鸡就在洪炉前边的地上宰起来,想犒劳一下师徒和女儿。谁知却闯了祸,王犟正从洪炉里夹出通红的剪刀回身往水盆里放,那只没断气的公鸡突然飞了起来,把师母吓了一大跳。那只鸡正好扑在王犟的脸上,爪子抓了他好几道伤痕,王犟也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剪刀正掉在鸡血盆里。鸡血像开了锅一样喷出来,溅了王犟一脸。王犟烫得捂住脸直转磨,小香也吓傻了,看是满脸的血,也不知道是人血还是鸡血,抓起水缸边上的湿手巾就给师哥擦,唉!多俊的小伙子脸上全起了燎泡!

    王犟顾不得这些,从鸡血盆里捞出剪刀,用水一冲,可乐开了。只见剪刀通体发着蓝光,锋刃这个快呀,就不用说了!他忙把剪刀给师母瞧,师母一看徒弟满脸的伤,又高兴又心疼,抓起剪刀就朝大公鸡的头上扎去。也是凑巧,那只鸡眼睛一下子蹦了出来,正掉在剪刀的轴上。师母一愣,忙把大家招呼过来说:“你们在剪刀上全有功,我正愁着没什么帮助你们,现在好了,你们看!这个鸡眼睛钉在这个轴上又好看,又好论松紧,这就算我的一点心意吧!”老头儿一看老伴都有发明了,自己也得出点力呀,于是抓起那烧了只剩半截子的烟袋杆儿往烧红的剪刀上一按,按出了一道槽儿,有了槽儿,又好看又好磨。三个月期限到了,他们如期交了官差,王犟的脸上也结了痂,从此变成小麻子脸儿了。可他也不在意,干活更有劲了,他跟师傅一块搞了个“秘方”:用羊角马蹄掌和头发等烘干研成粉末,与生酱和成泥,涂在剪刀刃上再烧,然后往羊血、猪血、鸡血之类的血里蘸一下,打出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剪刀,既光亮又耐用。

    古老的剪子

    师傅和师母看王犟这么有出息,在他满师那年,就把女儿小香嫁给了他,这一家和和美美地过起日子。后来师傅老了,大家都习惯叫“王犟王麻子刀剪铺”,干脆把“长兴铁铺”的匾摘下来,换上“王麻子刀剪铺”的招牌。从此,这王麻子刀剪不但誉满京城,而且名扬四海了。(铁铺柴三儿讲述,张家鼎采录)

    (八)郑发菜刀

    在东北长春还有一个著名的铁匠,叫郑发。

    说起来,那是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的事了。那一年,东北特别冷,一入冬,老北风就像喝醉的大汉,在铺着厚厚白雪的荒原上吹刮,这一年的阴历三十,大年夜了,在离关东重镇——宽城子35里远的刘房子屯,陈旧的关帝庙旁边,那破旧的棚子里,一帮要饭的花子一个个冻得在席棚子里直打哆嗦。

    旧历年毕竟像年,风雪中飘散着煮肉、炸果子的香味儿。黑暗中时而有孩子扔出的炮仗,在空中炸开一朵朵亮花、一盏盏小灯笼,像被老北风刮跑的香火,在村头和荒郊上飘来飘去。家中有后人的,也该拿着供品到死去的家人坟上送灯了。

    世上既然有“年”,那就是穷人富人都过年。

    花子房门口,花子们各人烧各人的柴火把,没有柴火把的就烧乱草。大家齐刷刷地来到门口跪着,接神的时刻到了。大家一齐磕头。有一个人低一声高一声地念着:

    张二哥,李二哥来呀, 一块接神哪, 好保佑咱们顺顺当当的。 东干,东着; 西干,西着; 出门捡着。

    磕完了头,大家争先恐后地挤回棚子里互相作揖,问好。

    东北千百年来的老习俗过年一宿不睡觉,花子们也一宿不睡觉。有几个人闷坐在那里发呆、发愁。有的人就劝道:“过年啦!乐和点儿!穷不生芽,富不扎根,兴许来年就得好啦哩。”老北风卷着雪花,从席棚子的大窟窿小眼子里灌进来,又落在花子们七窟窿八眼子的破麻袋片衣裤上。大家冻得张不开嘴,说话都结巴起来,可还是一个劲儿地寻欢作乐。不知谁从哪儿淘弄来两副对联。一副是:

    鼠盗无粮含泪去 看家狗儿放胆眠 横批:清锅冷灶

    另一副是:

    进腊月勾魂索命 过大年死里逃生 横批:来年再见

    大伙就喊:“贴吧!贴吧!贴哪副都行。”有人就舀来一碗凉水,“哗”一声泼在门旁的破席子上,转眼间就“冻”上了对联。这花子房里,挤着十多个人,这十多个人里,真是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江湖艺人,出家的僧道,还有躲债和被官家追捕的背案的人,更多者是伤老病残无家可归的人。在棚子的西北角坐着一个小伙,浓眉大眼,双目中却流露出仇恨的光芒,他呆呆地盯着眼前这些收留了他,而他还不太熟悉的伙伴,这南腔北调的老老少少也都是人哪,而世上,人和人,命运为啥就不一样啊。

    “大兄弟,快来烤烤火吧……”他正发愣,一个老花子喊上他了,他感激地从地上爬起来。

    就在他起来,要往前凑凑烤火的时候,突然外面传来“啪——!啪——!”两声枪响,接着就有人喊:“不好了!警察来搜花子房啦!”

    小伙子一听警察要来搜,急忙跳起来,一猫腰,“哧”一声从席棚子后边的一个大窟窿钻出去,撒腿就跑。后面有人喊:“抓呀——!跑了——!”

    小伙子一口气跑出十多里地。

    回头一瞅,后边还有一个人在追他,于是拔腿又跑。后边那人可就喊上了:“别跑了,等等我……”

    他也实在跑不动了,站在那儿直喘。那人追上来,也直喘,说:“警察没追来,我也是逃抓的。我输了钱躲出来,和你住在一个花子房……”那人坐下来,擦着头上的汗,问:“大兄弟,你犯了啥王法?”

    “别提了,亲戚打死了仇人,我受了牵连。”

    “啊?人命案?”

    “我家那地方干旱,水很金贵,我舅家在院里挖个坑,接雨水。可地主的小崽子往里尿尿,还逼着我娘喝。一气之下,我大舅砍死了那小崽子,我们连夜闯了关东。可我又和大舅走散了!”

    那人说:“我呀,耍钱,叫我爹揍了一顿。”

    “可上哪儿去呢?”

    那人说:“别急别急,天无绝人之路。让我看看你体格咋样……”

    那人说完,就开始前后上下打量起他的身材来,就像内行的牲口贩子在挑选上等的牲口……

    “你多大了?”

    “十九岁,叫郑茂盛。”

    “啊呀!我二十岁。你正好叫我王荣大哥……”那人眼里闪着兴奋的狡黠的光芒。

    那人说:“你想干点活不?”

    “想找个落脚的地方。”

    那人说:“好了,那就跟我走吧。”

    两人插草为香,在寒风中磕起头来。

    在当年,长春的四马路铁行街一带已是相当红火热闹的小街了。这儿,东临皇宫园林,南靠旅店商行,北是鼎丰真、老茂生南菜集,西居回族的牛羊肉摊行。白日里叫卖声不绝于耳,夜里,各家铁匠炉的炉火一闪一亮,配上做夜活时风匣“呱嗒呱嗒”的响声,配成一首奇妙的老长春交响曲,空中终日飘刮着煤烟子味儿。

    王荣领着郑茂盛左拐右拐,在黎明时分,摸到了铁行胡同的一个角落。

    这是一条临街的门市房,正房二间,房山头一个土炉,高大的砖泥结构,烟囱高过房檐,在夜里也喷出浓浓的黑烟。

    “爹!爹!”

    王荣轻轻敲打着木板门,急切地向里边喊了两声。

    许久,里面传出一阵咳嗽声,接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呀!深更半夜的……”

    “是我!”

    小油灯一闪,亮了。老爹披着破棉袄出来开门。

    老汉“吱嘎”一声开了门,一见王荣,气得骂道:“你个畜生!你扔下活不干,你还有脸回来?”

    “你也别生气,你也别骂我。爹,你瞅瞅,我给你领来个打锤的下手!”王荣笑嘻嘻地说着,又推了把茂盛说,“还站着干啥?快拜认师傅呀!”

    茂盛一听,来不及细想,赶紧跪下,叫了声:“师傅受徒弟一拜!”

    王老汉一愣,半天才醒过神来。老人急忙上前扶起茂盛说:“哎呀,别听他瞎指令。你是哪儿的孩子?怪可怜的。快上屋里暖和暖和吧,明日我给你安排个活干!”说完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

    王荣把茂盛安排在一个道杂躺下,转身就出去了。

    茂盛来到一个生地方一时也睡不着,突然,他听到那边屋里人家在议论。

    “你在哪儿领来这个狗剩子?”一个尖声尖气的女人的声音。

    “娘,我们一块在花子房过年。他没家没业,一个老娘在关里家,远着呢。怎么样?”

    “好小子,有眼力。”

    “哈哈哈!”王荣的笑声。

    “呵呵呵!”那女人的笑声。

    一阵咳嗽,老汉一顿一住地说:“你们哪,没安好心!想拿人家孩子当驴……”

    王荣说:“咱还是他救命恩人呢!”

    女人的声音:“浑身是力气,不干活干啥……”

    王荣的笑声:“娘,将来挣了大钱,我领你逛天津!”

    “唉,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一天光知道吃喝玩乐。可惜了!我这一身的手艺,传——给——谁——呀——!”又是一阵裂肺的咳嗽声,老汉好像是哭了。

    窗外,风卷着雪的沙沙的响声,渐渐地掩盖住了老汉凄苦绝望的叹息和呻吟,不知为什么,茂盛顿觉自己的眼前一亮,他摸摸自己结实的胳膊,打定了一个主意。

    铁匠铺在当年的长春是重要的民间手工作坊,主要打制车皮、马掌、锄钩、犁铧、刀剪、锁链等这些城镇、农村家庭常用的生活必备品。铁匠炉在四马路铁行街有好几家,每天早上,各家捅炉做饭,饭后各家扫净门前的路段,屋里屋外洒上清水,在门前的地上堆起昨日打好的各类成品,于是,“叮叮当当”的锤声和“呱嗒呱嗒”的风匣声又交叉着响起来了。

    天还没亮,茂盛就爬起来了。铁匠家的炉,就是不打铁也做饭。寄人篱下,茂盛是个勤快的孩子,他早早爬起来给师傅师娘做饭,然后站在一旁等待支配。吃完饭,王荣对茂盛说:“兄弟,我有点事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我爹要喊我打下锤,你就伸伸手……”说完他就上赌场去了。

    一切收拾就绪,王老汉扎上围裙,回头喊:“荣儿!操家伙。”可是连喊三声,没有答应。这时茂盛提过大锤走上来,给铁匠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他出去了,让我帮他……”“上哪儿去了?”铁匠生气地问。

    “他没说。”

    “唉!这小兔崽子……”

    王铁匠气得直哆嗦,说:“咋好意思让你受累。”

    茂盛连忙说:“不是受累,是师傅看得起我!”

    王铁匠笑了笑,说:“好孩子,操锤吧!”

    王铁匠家经营的主要是民用剪子,当年,这种剪子利润很低,东北币一万五千元一把,买的人也不多。一天干下来,往往刚挣够糊口的。

    平常干活,师娘总是叼个短烟袋在一旁看热闹。这师娘,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却穿着红夹袄,绿缎裤,一双雕花鞋,脸上搽着厚厚的从奉天买来的胭粉。她往地当央一站,就像来串门的客人,油瓶子倒了她都不扶。在茂盛没来之前,王老汉干了一天活,还要起早贪黑地给她做饭,啥事也指不上这个婆娘,她还对铁匠总挑刺。茂盛看得出,师傅心里有事呀!

    晌午时,茂盛收拾完地上活和炉上活,累得满头大汗,端起饭碗刚要吃饭,师娘走上来说:“茂盛,去给师娘买串糖葫芦。”

    师娘专门吃二道河子老姜家的糖葫芦。上二道河子要路过东盛路一家叫王孔信的铁匠炉,这家也出剪子。可每次,他家门口挑剪子的人都围成一堆。王孔信的徒弟在门口高喊:“来吧!来吧!上等的剪子。剪棉花、剪毛,不带刺儿;使三天三宿不累手;最抗造。价格便宜,不买后悔。”买主越围越多,茂盛也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

    王孔信对买主说:“手头还剩剪子十二把,卖完我就要回关里家我待待,暂时歇炉不做,快买吧!”

    买主一听王孔信要歇炉,都上来买。

    茂盛也挤上来抢了一把。

    待交完钱这才想起,这是师娘要买糖葫芦的钱。想要退剪子,可又舍不得。他看了看手里的剪子,这剪子也真叫绝,制造上谈不上精细,可锋口上有一条东西闪闪发亮,比王荣父亲——自己的师傅打的刀具要高出一筹。他左思右想,还是舍不得退。于是他如获至宝地拿着剪子,一路小跑回了家。

    一进院子,就听师娘在屋里喊:“茂盛,今儿个老姜家糖葫芦脆不脆?”“脆!脆!”茂盛一边答应,一边站下来想主意。

    半天,不见人进来,师娘一闪身走出门口,却见郑茂盛手里没有糖葫芦。她走过来,抬手就给了茂盛一个嘴巴。

    “你个臭要饭的!你个穷神瘟鬼!糖葫芦呢?我的钱呢?你在大白天就在我家里抢偷唬骗,我这个家架得住你这个强盗吗?”

    “师娘,你听我说……”

    “我不听,快拿糖葫芦来!”

    院子里的争吵声惊动了炉前的铁匠老汉,“呱嗒呱嗒”的风匣声停住了,老汉咳嗽着走了出来。

    老汉说:“荣儿他妈,你这是干啥?”

    师娘说:“干啥?你问问他……”

    茂盛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把二道河子王孔信家的剪子递了上去又加了一句:“师傅,这种剪子,可真叫靠,锋口上像涂了一层亮油,真是名牌!”

    王铁匠不动声色,边接过剪子边喃喃地说:“有些货,属绣花枕头的——外香里头是草包。不能光听名啊。你把墙角那铁皮给我,我照量照量!”茂盛给师傅捡来一块铁皮子,师傅抄起家伙,连续来了几下,又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看剪刀的锋口,突然,他眼里射出惊喜的光来,“茂盛!人家这玩意儿绝呀!”

    “是呀!我看着不一般嘛!”

    茂盛脸上绽出了笑容。这是他闯关东以来第一次笑啊。

    这时,师徒二人面对王孔信的剪子越唠越投机,一旁的师娘却火了,她从来没受过这般冷待,气得她一把揪住茂盛的脖领子,上去给了茂盛一个嘴巴,对丈夫骂开了:“好哇!你个老不死的!你向着个臭要饭的。你们谈得可挺开心,可是我的糖葫芦呢?啊?我要糖葫芦!我现在肚里已有了,你不是不知道。我想吃点酸的,为了更保靠!可你不惦记我,不疼我!就知道谈你们的生意!我——的——天——哪——!”师娘说完,坐在地上又哭又闹,茂盛一看,不容细想,说:“师娘,你等等……”说完扭头就出了院子。

    街上,北风呼啸,寒霜刺骨,茂盛把这些都忘了。

    他一口气跑到二道河子老姜家糖葫芦铺,趁着满头大汗脱下自己半新的小褂(这还是离家时,娘含着眼泪给他缝的),求爷爷告奶奶般地和姜掌柜的商量了半天,总算换来了五串糖葫芦,又一口气跑回了四马路。

    师娘一见老姜家的糖葫芦,也不问来路,便乐呵呵地接过来,进屋吃去了,王老汉见只穿着一件背心的徒弟茂盛,就啥都明白了。师傅打个唉声,说:“这真是造孽呀!”转身进屋要给茂盛找衣服,却被茂盛一把拉住了。他知道师傅当不了家,于是从地上捡起一块干麻袋片,往腰上一缠,笑呵呵地说:“师傅,这玩意儿隔热又隔凉,蛮不错……”终日忧郁愁苦的铁匠王老汉,由于徒弟郑茂盛的到来,脸上开始有了笑模样啦。

    那年月,学徒都讲究三年为一期,可是,茂盛头脑灵活,来得快;眼里有活,又勤快;不怕吃苦,手脚快。不出一年,他样样活都拿得出手了。再加上他和师傅细心琢磨人家王孔信家的剪子和其他铁活,他们终于突破了王孔信剪子的质量。这一下,王老汉铁匠炉的名字可叫开了。

    一天晚上,王铁匠温了几两老白干,炒了一盘牛蹄筋,一盘土豆丝。喝了几口,脸和脖子微微涨红了。

    王铁匠叫过了郑茂盛。

    “孩子,咱的剪子,现在多少钱一把?”

    “两万五(东北币)了。”

    “自从你买了王孔信的家伙,咱俩一阵苦钻,把咱过去的剪子超了,从一万五涨到两万五了。孩子,这也有你的功劳。”老汉十分愉快。

    茂盛给师傅倒满一杯酒。老汉猛喝了一口,说:“茂盛,你干得不错。师傅我就指望你了……”“师傅你放心,俺一定好好干。”

    老人咳嗽一阵,又说:“我明年冬天就保你出徒……”

    茂盛一听,赶忙跪下,给师傅磕头谢恩。

    茂盛心里有数,自己只要一出徒,挣钱攒起来,买套家什,手艺人这才能独立。

    茂盛一高兴,第二天就把烟也戒了,他下狠心用个一春一夏,攒钱买个风匣和几把号锤,再对付寻个窝子,等出了徒,自己挑炉开张。

    可是世事,往往不按人的意愿来……

    冬天过去了。

    干燥的春风一起,城镇的人脱掉了棉袄。二月二刚过,茂盛就出徒了。

    自从茂盛的手艺叫响以后,师娘奇迹般地对茂盛好起来了,隔三岔五地让茂盛出去给她买这买那,每次回来,师娘都顺手给茂盛一些。

    一次,师娘在院外门口的院墙下拦住了茂盛。

    “茂盛啊!我跟你说句话。”

    “有事呀?”

    “师娘现在手头紧,你借师娘几个……”

    “行。”

    茂盛心眼好使,就翻开自己的夹袄。他这里缝了个兜,师傅给的钱都贴在里边,一个也舍不得花。

    谁知,师娘一把将他的小褂夺过去,把钱拿出去,把小褂扔在他的肩上。

    茂盛说:“师娘,俺这钱挣得可不易呀,不能都借你!”

    师娘一笑说:“我还能该黄了你!”说完扭扭搭搭地回屋去了。这哪是“借”呀,分明是抢!那时学徒的,想攒几个钱,多难哪。从此茂盛就留了个心眼,躲着点这类人。这期间,王老汉的儿子王荣也和茂盛近乎起来了。

    一天,王荣公开说:

    “老弟,你发财了!”

    郑茂盛说:“是出徒了。”

    “出徒就是有钱。”

    郑茂盛说:“卖水的看大河——还净是钱呢!”

    有了师娘的那个教训,茂盛把省吃俭用攒下的几个钱,送到三道街益发合钱庄那里存起来,不料,这王荣还是跟上了他。

    “你能出徒,感不感激俺爹?”

    郑茂盛说:“多亏你爹。”

    “是啊,人不能有恩不报。我在外又输了钱。管我爹要,我爹又该着急上火了。你发财,给两个吧……”

    “你……”

    “给不给?不给我就管我爹要。”

    “王哥,你,你今后手头收着点儿,行不行啊……”

    茂盛心疼师傅的身板,不得不答应他。

    “这就对了嘛。”

    王荣得意地笑了,拿走了茂盛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几个钱儿。

    每到发俸饷的日子,王荣都到三道街益发合钱庄的胡同口堵茂盛。

    一次,王荣又花言巧语,连软带硬地逼走了茂盛的几个钱儿,茂盛越想越伤心,就禁不住蹲在墙根下,默默地哭开了。

    天,下起了绵绵的春雨,马家房檐的雨水“哗哗”地滚落在茂盛的头上、背上。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了。街上的雨水流成了河。可是,茂盛觉得奇怪,自己的背上、头上,却淋不着一点雨丝……

    他一抬头,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正举着一把破伞,给他遮挡风雨。

    这人是个女的,十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又黑又瘦,一双大眼睛显得那么明亮,茂盛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你……”

    “茂盛哥,雨水一浇,你会害病的。”

    姑娘从破包里抽出一条毛巾,心疼地递过来。

    “你是谁?”

    姑娘一笑:“我,是个要饭的。”

    茂盛突然想起来了。有几次他到益发合钱庄存钱,在路口碰上过这个要饭的姑娘,还给过她好几回钱呢……

    “别人总想骗你,骗你那辛辛苦苦挣来的几个钱,我看着就替你着急。今天那个叫王荣的一走,我见你伤心,我也很难过,于是就给你送伞来了。茂盛哥,人要想独立,非得有自己的家不可,光有手艺,没有工具不行。给你,这是七万元!你拿着。今后,我帮你攒,留着买家什……”

    茂盛一愣,这人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郑茂盛说:“不,我不能要你的钱。”

    “为啥?”

    郑茂盛说:“你是个穷人,攒几个钱不易,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不要,我就不告诉你。”

    郑茂盛说:“我咋能要一个女人的钱……”其实这点钱,在当年只够买两把好剪子的。

    “茂盛哥,好早我就瞄着你,我知你是个穷人,是个好人。你要不嫌弃,就……收留我吧……”

    “啊!”

    茂盛着着实实吃了一惊。

    “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奔波,一个人,没有依靠。你要是可怜我,就收下我,不然,我没处可去呀……”

    姑娘那可怜的目光,使茂盛心软了。他下了狠心,说:“不是我不收留你,我现在也是寄人篱下。这样吧,我去求求师傅,说说看。”

    姑娘用感激的目光盯着茂盛,点了点头。

    在当年,王老汉家的铁匠铺子,虽因茂盛到来买卖兴隆一些,但毕竟王老汉已是年近花甲,风烛残年之人了,加上师娘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儿子王荣输耍不止,买卖上的收入真是供不应求,特别是人手越发紧张起来了,茂盛领来一个叫玉香的姑娘,跟师傅一提,师傅立刻就同意了,因为铁匠铺里缺人手,可是却惹出了一场大祸。

    玉香来后,铺子里的一切杂活她全包下来了。每天,放上桌子吃饭的时候,师娘就骂家里的猫。

    “你这个馋鬼!懒贼!有你这日子还有好?快给我滚出去!——滚!”说着就拿笤帚疙瘩赶猫,然后就拿眼睛瞪玉香。

    这哪里是骂猫哇!玉香不敢动筷。

    王老汉气得直咬牙,在一旁说:“吃饭啦……”

    师娘一听却炸了。“老灯台,你的心眼长邪了,他姓郑的一个人来吃还不够,又勾来一个,我的铺子架不住这造腾!”

    老汉气得嘴都抖上了。

    “丫头!你吃我这份!”老汉说着,把一碗饭递过去。玉香刚要接,师娘就跳起来,一把夺过手里的碗,照玉香的头上就飞来,玉香来不及躲闪,碗卡在额头上,眼瞅着一个大口子直淌血。可是,茂盛却拿不出钱给玉香治,老汉感到奇怪,就问茂盛存的钱都哪儿去了,茂盛吞吞吐吐,不肯说出钱被骗走的缘由。玉香却板不住了,一五一十说出了真情,又加了一句:“师娘和师哥的心,真狠哪……”

    老汉一听,“哇”的一声,嘴里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炉子旁不省人事了。

    王铁匠一病病了二七一十四天。这天晚上,老汉稍微轻了一点,他有气无力地把茂盛和玉香叫到跟前。

    “你们两个苦命的孩子,也许是天生的一对。我要不行了,你们现在就离开我,不然,你俩又会受牵连……”

    “师傅,我们不走!”

    “为啥?”

    “给你送终。”

    “不行!”

    老汉大声咳嗽一阵,说:“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我一死,你们惹不起这两个小气鬼。不能让你空手,师傅我带你一回,不能让你白来一回,来,你扶我起来……”

    茂盛赶紧扶老汉坐起来。

    老汉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黄纸,说:“这是两个地点,你要保存好,记牢,我死前,铁器给你留几件,分别埋在这两个地方,到时候你取出来,就算是你的家底了。不要小瞧师傅这几件破烂,这还是我爹他留给我的呢……”

    “师傅,快别说了……”

    茂盛含泪收藏好了这张黄纸。

    “记住师傅一句劝,人生在世,手艺重要,人品更金贵。”老汉落泪了。就在这年秋天,茂盛和玉香完了婚,二人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王铁匠,回关里家去了。

    古老的黄河,那年月,连年洪水暴涨,沿岸大片的农田都荒芜了。成群结队逃难的人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唯有郑茂盛领着妻子奔往关里家。

    娘见了儿子又喜庆又悲凄。

    喜庆自然不用说了,儿子领回一个贤良的媳妇;悲凄的是,关里家的日子更不好过呀。娘说:“茂盛,你回来干啥!就留在关东图个活命吧……”

    “我们是回家看看你!”

    “行了,现在看见我了。快走吧!”

    娘下狠心撵儿子走,是为了他能有条活路……

    人生,还有什么比母子的生离死别更凄凉的呢?况且茂盛是个疼娘的孩子啊。娘不容分说给他打好了小包,送儿子和媳妇来到村口的“分手亭”。

    从这儿往北,就是黄尘滚滚的土路了,荒路遥遥地伸向苍茫的天边。

    老娘手拄一根棍,张开嘴,却又不让哭出声。嘴角抽动着,热泪满面,满头零乱的白发在秋风中抖动着……

    “娘——!你是生我养我的亲娘,我是你的骨肉,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心里也惦记着你!”

    儿子“扑通”一声给娘跪下了。

    娘说:“光惦记没用,你要创一番事业啊!”

    “儿记住了。”

    “学铁匠,也能干出花来!”

    “嗯。”

    儿子在尘土飞扬的土路口,给老泪纵横的娘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来,转身踏上了往北的荒路。

    他领着玉香,辗转一个多月,在一个严冬又回到了宽城子。心想到四马路铁行街看看师傅,谁知王家铁匠铺已经不存在了。王老汉在两个月前身老病死了,师娘从人改嫁了,师哥变卖了老爹剩下的工具和房木,出外谋生不知去向了。

    由于王老汉死在这个屋里,这个地方也没人住,现在院前院后荒草丛生,老鼠在房子上下窜来窜去,满目凄凉。茂盛扑在门框上痛悼师傅,可王老汉埋在哪儿,问谁也不知道,茂盛当下打开院门,修理漏房,铲去荒草,又按师傅生前提供的地点,果然在伊通河边上挖出了师傅生前给徒弟埋下的铁具,又找保人写字据,从对门辛师傅家租来一个风匣,玉香和他动手翻修了炉子和烟囱。茂盛又在铁行街站住脚,挂出招牌叫“茂盛铁铺”,开张打铁。

    那时候,长春铁行街西边的回民牛肉行最能使刀,卖牛肉的经常上铁行街“踅摸”可心的家什。谁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倒使回族的牛肉行的掌柜们,一下子相中了郑家炉的刀具。

    这天,辛师傅家的二小子办喜事,郑茂盛应邀上前来捧场。早饭过后,一顶花轿颤颤巍巍停在铁行街的小道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头披红巾,被人搀扶着,从轿里慢步走下来。门前的人,立刻闪开一条路,鞭炮齐鸣。走在前边引路的大伯嫂来到门前,正待往屋里进,只听“哧喇——!”一声,大家一看,都吃了一惊。

    原来,这所新房是旧房子改的,在修房时脚手架门旁钉的一个大钉子忘起下来了,不承想在这当儿,刮坏了人的衣服,辛师傅一看,气得上去就拔。可这根足足有小手指头粗的钉子却纹丝不动。大家一时慌了神儿。有人拿来锤子,有人拿来钳子,主人没有命令,也不知是拔还是钉。正在大家犹豫发愣的当儿,只听有人喊:“闪开——!”

    大家回头一看,只见急中生智的茂盛已从自家的铁活中摸出一把菜刀奔过来。

    人们心里不禁埋怨开了:“这不是胡扯吗!”“哪有菜刀砍铁钉的!”“弄不好刀崩虎口裂……”

    “当——!”

    一声清亮的脆响,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冲掉了人们的犹豫。郑茂盛手起刀落,再看那手指头粗的钉子,已刚好贴着门框齐刷刷地断了下来,郑茂盛手中的刀却连个小崩牙都没有……

    “好家伙!”

    “好火候!”

    “郑茂盛!你真行啊……”

    “呜哇——!呜哇——!!”喜悦的喇叭声,淹没了人们对郑茂盛的赞扬。他呢,却拎着那把老菜刀,悄悄地溜回自己那烟熏火燎的炉子间去了。

    红白喜事人来众往,一下子把郑家的菜刀传出了名,都传神了。有人说郑茂盛炉的菜刀削铁如泥,砍铁就像削猪头肉。还有人拿一片铁,说是郑茂盛菜刀削下来的当场捡到的。在当年,郑家的这种菜刀背厚、膛薄,大把儿,小刀刃上淬了一溜火。这种刀乍看上去,又笨又不怎么美观,可一使起来,顿觉随心所欲,得心应手。特别是见过辛家婚礼上刀砍铁钉那一幕的人,把这刀形容得更是神秘莫测。不知不觉,来郑家买刀的人就像初八、十八、二十八赶庙会似的,推搡不开,郑家的买卖一下子红火起来。

    这年五月节,玉香请来一位老者,给铁匠铺卜了一卦。老者说:“郑家主人面有财喜,将来定发无疑,干脆改炉换号,叫‘郑发’炉吧。”郑茂盛知道了这件事,说:“人归人,名归名。我不信那一套。”

    妻却说:“茂盛,你我这一生,辛苦奔波,总算有了自己的炉和家。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乞求老者卜卦,不是算命,主要是图个奔头。要说成名,这也是个名,要说是神,这也是个神。我们不信神,可也得信个将来的前程……”

    丈夫说:“嗯,那就改炉叫‘郑发’吧。发下去,创开来……”

    从此,“郑发炉”就叫开了。这个名字,从此给历史留下了一串神秘的故事。

    在当年长春的铁行街,一共有二十多处铁匠炉,唯有郑发炉的门前,终日买主不断。那时,回族的牛肉行每年都从古老的蒙古草原赶回大批的老牛,他们切肉剔骨最乐意使“郑发菜刀”。屠户和买卖人说:“郑发的刀,切牛筋不走横,切板筋不留丝。”

    郑发炉,真就“发”起来了,郑茂盛和使他无意中出了名的老辛师傅成了“至交”。

    夏日的晚上,铁行街口就成了一个“故事会”,各家铁匠们围住郑茂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细心地磋商民间刀艺,一个个手里捏着小泥茶壶,喝得“吱吱”响,花脚大蚊子叮在师傅们的脸上,也忘记了去打去轰;冬夜,师傅朋友们就蹲在郑茂盛家的炕头上,老北风卷着大雪,在寒冷的街巷里吼叫,他们却一唠就是半宿,常常弄得玉香不得不搂着孩子,睡在外屋的小道杂里……

    古老的中国,有长江、长城这些宏伟的艺术创造,在世界的艺术之林中毫不逊色,可是,祖国的民族工业在那些艰难的年代里,要跃入那些有多年大工业史的资本主义强国之伍,又谈何容易呀!可是,那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为壮我中华民族的阳刚之气,在民间奋力地描绘着民族工业史……

    “郑发,你的刀咋弄得那么绝呢?”师傅们都叫他“郑发”,一来二去,他的真名“郑茂盛”反倒被人们忘记了。

    郑发说:“这铁活,火候最重要。有一回淬火没对好水温,我就浇上一泡尿!”

    “哈哈哈——!”民间的穷铁匠们开心地笑了。有人说:“铁匠的性格就是沉默寡言。”这话有理。郑发平时一天不说三句话,只是做、想、干。他的心中总是在琢磨——把像样的“货”拿给买主——这就是他的信条。

    郑发卖刀,最烦别人讨价还价。熟悉他脾气性格的人,来到他炉前交了钱,拿一把就走,根本不用说什么。可也有一些喜欢饶舌的人。

    “这刀多少钱一把?”

    “东北币三万五。”

    “啊呀!够一说呀!”

    “你走吧。”

    人们常说,铁匠都是犟眼子。其实,郑发心里有他的想法:我不糊弄你。你不要,是信不过我呀。但是,买东西谁不想挑挑、还还价?可是一来二去,习惯成了自然,大多数人来郑发这买刀不讲价、不挑货,摸一把就走。人们在心里信任着郑发呢。

    有一天,郑发正在忙活,来了一个人,说:“你的刀有名无实,不快。”“谁说的?”郑发粗声问。

    来人说:“用户呗!”

    “好。你把那不快的‘郑发’刀给我取来!”

    “好!”

    不一会儿,那人来了,果然拿着一把打着“郑发”字印的菜刀。

    郑发接过看了看,说:“刀,光使不磨不行。关云长的青龙偃月刀不磨也没有寒气。”说完,回身进了屋。

    那人以为郑发进屋换刀去了,急忙跟着走了进来。却见郑发把那把刀在磨石上“噌噌”地磨了几下,就出来了。只见刀刃上闪闪发亮,在阳光下直刺人眼睛。郑发一言不发,手提菜刀,四处寻找着什么。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对面镜子里自己那满脸的胡子上。只见他奔到门口,在洗脸盆旁的胰子(胰子——民间对肥皂的称呼)上抓了两把,胡乱地抹在脸上,然后猛地把手中的菜刀抛起来超过头顶三尺多高……

    这时节,由于有人要退刀,看热闹的人已围了一大堆。人们见郑发把手中的菜刀扔起来,都吓得“哎呀”一声,急忙向后闪去。说时迟,那时快,郑发上前一步,瞅准火候仰起脸迎着那飞落下来的刀刃,右手顺势接住刀把。只听“唰”的一声,他的像钢针一样的连毛胡子,已被刮得干干净净。他接连抛了几次,刮完了脸,又挥起这把刀,将早已准备好的地上的铁丝子齐刷刷地砍断了几根,那把刀的刀刃一点都不豁。

    那人笑了,一把夺过这刀。

    郑发说:“我给你换一把也行。”

    “不不!就要这把!”

    那人服气地走了。

    “不满意,再来换……”背后传来郑发的喊声。

    “郑发刀——”

    “谁买郑发刀——!”

    一时间,竟有人打冒枝。在宽城子、东大桥,在宋家窝棚,在南关老爷庙一带都有。出去跑买卖的人甚至捎来信说在黑龙江的三岔河、双城堡,奉天(奉天——从前人们对辽宁沈阳的称呼)的新宾、芝麻城子、狐狸号一带,竟然有郑发分号,真是笑话!

    郑发心里有数,这是做损(做损——东北土话,心眼坏)哪。这样的人不能叫“铁匠”。要算铁匠,也属于世界上最没出息的那号铁匠。不过,如果天底下就一家郑发,那么技艺还咋发展?多出点“李发”“王发”,这才是好景儿。就从这天起,他把自己那个刻有“郑发”二字的铁戳,牢牢地系在他的腰带上,连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也不让去摸动。每打好一把刀,需要盖铁章了,他都是翻来覆去地检查这个样品,就像慈祥的老人在翻看儿子一样,直到他认为再也不会丢损他“郑发”的名誉时他才小心翼翼地从裤腰上解下宝贝疙瘩似的铁戳,“当”的一声,用锤子牢牢地印在刀背上。

    在当年,他的炉打的刀,已由菜刀、剪刀,逐渐发展成为甘蔗刀、牛耳刀、提刀、厨刀、扒皮刀、水果刀等十多种。他的菜刀特点最明显,有人给他送了七个字:背厚,膛薄,一锋梳。他的刀本来半尺多长,可有的人往往用到剩半块豆腐那么大了,还是舍不得扔。那真是:剁排骨——不崩不卷;切姜——不留丝不留毛;切棉花——面墙;刮胡子——不破皮,真神了!

    可是郑发不满足,他每天煞费苦心地琢磨刀的技艺。各个时辰所用的煤炭,他都挑选出大小不同类型的块,分别加入炉中;淬火的水温也变幻莫测;刀刃上的“钢口”必须只露韭菜叶那么大,宽了也不行,窄了也不妥。

    一年夏天,妻子从外回来,闷闷不乐地对丈夫说:“世面上有一种叫‘九光’的菜刀和剪刀,这种刀,锋利无比,价格又便宜。这一来,咱们的买卖可要砸锅呀……”

    郑发却笑了笑:“这是好事。有超过咱们的,咱就学呗。不知是哪家炉干的?”

    “听说是日本人的洋货。”

    “啊?这咱更要见识见识……”

    一天,郑发听说头道街贾家铺子有“九光”牌刀,就和玉香去“开眼界”。

    这贾家在当年,本来是开着一家杂货铺,他有一个儿子在日本人的协和会里干事,时常能弄到日本人的一些“快货”,这“九光”牌刀就是贾家卖起来的。这贾掌柜的见大名鼎鼎的郑发来了,倒也热情,命令跑腿的又点烟又倒水,问:

    “郑大炉!(这是当年社会上对郑发的称呼)光临小店,想必有事吧?”郑发说:“是来麻烦你一件事。”

    “你有事只管说吧!”掌柜乐呵呵的。

    “是这样。听说您的铺子里进了一批‘九光’牌刀,不知能否和东洋人见见面,就说我郑发想拜访他……”

    一听说是为了他铺子里的“名牌货”而来的,这掌柜的一双厚嘴唇子可就闭上了,一本正经地对着郑发笑了。郑发说:“掌柜的,有话直说!”贾掌柜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用学?”“当然。人活到老,学到老。”

    贾掌柜不耐烦了,神气地说:“我看你郑发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听说人家是用云彩和露水来淬火。咱们办不到……”

    “什么……”

    “这是人家祖传手艺,就凭咱俩这两下子……哈哈哈……算了吧!算了吧!”

    “啪——!”

    郑发一掌拍在桌子上,贾掌柜一愣,刚要发火,就见郑发两道粗眉拧在一起。妻知道丈夫的脾气,急忙拉了一把郑发,“茂盛,快!咱们走吧!算了吧。”

    郑发站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贾掌柜,我没承想你替人家吹牛。我郑发要不搞出比他‘九光’强的刀来,就大头朝下走路给你看!”说完甩袖而去。贾掌柜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郑发要拧一个劲,十头牛也拉不回。他突然地爱上了说书,妻知道他为了啥。

    在当年,长春南关老爷庙(又称朝阳寺,以供奉关公而出名,民间百姓把关公称为“关老爷”,所以俗称老爷庙)庙会最红火,郑发去赶庙会不是上香磕头,他是去听庙墙外边一个穿着又黑又臭的长衫的说书艺人讲《封神演义》和《西游记》。

    众所周知,铁匠、木匠的祖师都是鲁班,而这两个行当又都供奉老君神。小时候,郑发就听村里的铁匠说过:“老君爷的拳头,就是铁匠的锤子。老君爷的膝盖,就是铁匠的砧子。老君爷打的铁人都能活。”传说铁匠和老道是一辈人,过年过节供老君,有规矩,打铁的砧子不兴坐人,就像山里伐木的不能坐树墩一样。山里人说树墩是山神爷的板凳,而铁匠行说砧子是老君的饭桌。一次,一个老道来化缘,按照铁匠的老俗,郑发把大钱放在砧子尾上,老道得用双手捧着。如拿不好、捧不稳或拿不住,铁匠就要用开炉的大铲揍他。郑发有一回路过庙会,偶尔听说书的讲“干将莫邪(干将莫邪——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人物。据说他们造的剑最锋利)造剑”和“老君炼丹”的故事,心里一震,那次,他离开贾掌柜家,心里烧得好几宿不安宁。自打“九光”日货涌进市后,郑发和其他一些铁行伙计们的生计就越来越不景气了。使他更气的是,有些中国人也跟着虎洋情(指帮着别人吹,长别人的威风),他真看不惯那些人的一身奴才相。

    郑发往往睡到半夜大骂一声,一跃而起。妻忙给他披上老棉袄。他按上一锅关东土烟,坐在炕上,默默地抽,听着老北荒的夜风在街头上吹刮,问妻:“咱的刀,现在真不如人家?”

    “嗯。”

    “差在哪?”

    “人家的钢口和火度都准,咱的料和工具太旧。”

    “嗯。可我要赶上去。不蒸馒头,我要蒸(争)这口气。”

    他狠抽了一口烟。

    烟锅里的火亮,一红一闪,一闪一红地亮着。挂在墙上的老钟“呱嗒呱嗒”地走动着。

    街上,深夜的风卷着墙角的尘土,一下下地打在窗上,那“沙沙”的细微的响声,配上西二道街“九圣祠”(长春的一座老庙名,其实是阎王庙九圣祠,指九层地狱里的鬼卒,此庙从前坐落在西二道街胡同里)钟楼角上的“铁马”在夜风扫动下发出的单调清冷的“叮当叮当”声,一下子把人带进深沉的思虑中去了……

    这天,他买了一瓶老白干,来到了说书艺人住的大车店,问:“先生你说,干将莫邪造剑的奥秘在哪?”

    说书艺人喝着郑发的酒,吃着郑发带来的熏鸡,问郑发是干啥的。一听说是铁匠,顿时喜上眉梢,接着一本正经地告诉郑发:“有人说我讲的是吹牛,其实是他们不知书中有奥秘。老师傅,你这一回算问着了。其实,干将莫邪造剑不是靠神力,是靠智力!”

    “智力?”郑发听愣神了。

    “是啊,一般人,总把人间一时办不到的事归给神,说神啥都能办到。他们无意中毁了自个儿的智慧。错就错在此。比如干将造剑,书中说他造的剑,要骑在马上,口念天符,在十字路口跑上几圈儿立刻就锋利无比。老师傅,你细想想,这其中有什么道理?”

    “剑出火炉时是赤红的吗?”

    “当然。”

    “直接提剑出门上马?”

    “那是!那是!”

    “先生!俺懂了……”

    “什么?”

    “举剑在十字路口奔跑,那是利用风来淬火呀!”

    “好聪明的铁匠!”

    说书艺人两眼发亮,酒也不顾喝了,鸡也不顾吃了,搭住对方的肩头,“郑发铁匠,你看破了神的天机,将来必有可为!”

    郑发说:“承蒙先生指点,使我顿开灵窍。”

    二人当下结拜为兄弟。说书先生又给郑发讲了许多古代道士炼丹、造剑、铸造、冶炼方面的神话,启发郑发深沉地思索着内中的科学道理,终于,他明白了,古老的祖先,早已创造了极丰富的铁活经验。回去以后,他也试着用风淬火,招儿都想绝了,人也累完了,终于悟出一条改造“郑发菜刀”钢度和硬度不够毛病的经验。他又把刀的背加厚,增大了下压力;加钢时在刀刃上折个口,然后加钢,钢套得牢靠、均匀。他把刀拿到市面上一露头大家都承认,“郑发刀比过去又有长进了,钢包得均匀,火收得利索,温度上得恰当,淬火度是丝毫不差……”但光洁度,还是不如“九光”。

    一天郑发从铁料厂回来,一进院,儿子郑树林就跑出来,说,“爹,有个人等你老半天啦!”儿子话音刚落,门里黑影一闪,走出一个光头胖男人来。

    眼下刚刚入冬,可这人长袍马褂,脚蹬上等毡疙瘩,紧缩个脖子,一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线。郑发一眼认了出来,这就是南关杂货铺的贾掌柜。“哎呀,郑大炉,你可回来了,我找你有大事呀!”

    郑发眯起眼睛,打量着贾掌柜的光头,好像要透过他那光光的头,看见里边想什么。贾掌柜却不顾郑发的眼神儿,把肥厚的嘴唇凑近郑发的耳边,急促地说:“上次我的话太难听,请郑大炉海涵。昨天我儿子回来说,‘九光’刀的老板想找你商量咱们合资经办铁匠炉的事……”

    郑发没吱声,低头走进屋。

    他恨,恨这号人物。从小时候起,郑发就恨那些左右逢源的圆滑之人。贾掌柜跟了进来,郑发不得不说:“贾掌柜,既然你已经答应了,就和他经营合办吧。”“怎么,这么说你是同意了?”贾掌柜一听,顿时喜出望外,发财的欲望冲昏了他的头。郑发说:“好吧,腊月里你能够找到我,咱们就合办……”

    “一言为定?”“决不失信。”

    这年一进腊月,贾掌柜就盯上郑发,隔三岔五地来和郑发约定洽谈的日子。郑发一气之下说:“腊月二十五,你来找我。”

    一进腊月,北风一起,天上大雪整日飘飞,人们冻得谁也不愿出门了,一个个坐在家里,守着小火盆,烤烤火,唠唠闲嗑儿。

    寒风,大雪的严冬,勾起郑发一阵阵想娘的心绪。

    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忙着筹办年货,郑发也在筹备着。

    在长春南门外集市上,他买来一个猪腰子柳条筐,妻亲手给丈夫缝个布袋,这一筐一袋,装上他用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从鼎丰真买来的“八件”“芙蓉糕”“萨其马”“绿豆糕”,还有从永安桥王带房家给娘买来一条关东的麻线腿带子和一双老布袜子。这些东西,他年年都预备,然后回关里家亲自守着老娘过年。

    二十四晚上,他照旧要去给死去的王铁匠烧纸。铁行街出门不远就是十字路口。他展开打好的一大叠老黄纸,在地上画个圈儿,然后把写有“师傅王海山收”的黄草纸点着了。郑发不信人死后还能收到钱,心底里全是出于对师傅的思念,烧烧纸,解解心疑。真的,活着的人这样做了,似乎心里稍稍地宽慰了一点。

    夜风,把烧透的纸灰刮起来,在半空中一闪闪地熄灭了。妻站在一旁,领着孩子。郑发低声说着话:“师傅啊,徒弟我现在过得好了,我忘不了你老人家的恩德。我记着你的话,知道咋样为人,干活……”

    这一年,儿子已经八九岁了,他睁着思索的大眼睛,看着爹那神秘的活动,猛然间他发现,爹的眼角有两滴闪亮的、像金豆子似的东西,慢慢地滚动下来。儿子挣脱开娘,走上去,用小袖头给爹擦去泪花。

    腊月二十五,贾掌柜一大早就来到郑发家。

    玉香说:“他走了……”

    “上哪?”

    “回关里家了。”

    “哎呀!”

    贾掌柜掉头就往车站跑。

    夜里的一场大雪,街头上全白了。小西北风打着呼哨在空中吼叫着,风把新雪旧雪混在一起,又冻成晶莹的冰路。

    天刚蒙蒙亮,郑发穿着一件洗修得干净的旧黑布长袍,戴着一顶毛已磨掉大半的破狗皮帽子,一条已经开了线的烟紫色线围脖,脚上是一双家做的老棉鞋,背着一筐一袋,在关东的冰路上,嘎吱嘎吱地走进了陈旧古老的长春火车站站台。铁路警缩着脖子,夹杂在乘客中,口中吹着哨子,驱赶着乘客靠边站。一列老式机车,喘着粗气驶进站台停下。回关里家需要在奉天(沈阳)倒车,郑发急忙随着人流挤了上去,这时,贾掌柜也赶到了。

    “郑发,东洋人同意,与你经营,你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贾掌柜隔着玻璃窗,苦口婆心地劝着,“下来!快下来吧!”

    “贾掌柜,你别费心啦。”

    “你是在生我的气吧?”

    “不干就是不干,”郑发说,“我不信,咱中国人就笨。”

    “哎,你会后悔呀。”

    “不会后悔。”

    “郑大炉,你再考虑考虑,你下来……”

    机车“咣当”一声启动了,贾掌柜气坏了,愤愤地说:“郑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郑发说:“你想想,我郑发为啥不理你?”

    “东洋人可不是好惹的!”

    站台铁路警揪着他的脖子,“闪开!闪开!”

    贾掌柜摇摇头,绝望地说:“郑发呀……”

    机车加快速度,扬起站台上的雪末,飞快地开走了。

    民国八年(1919)秋。郑家屯的“仿九光”与吉林的很多名牌刀匠要进行刀剪比赛,大家都报了名。比赛要在五月端阳举行。

    民间各铁行的艺人要举行技艺比赛,听说有双辽的“戈大刀”“双葫芦”,白城的“宋傻子刀”和宽城子的“郑发刀”,这些日子里,郑发觉察到一件怪事,铁行街里的好多人,见了他郑发,都匆匆地躲开了,有的走个对面,不得不打个招呼,往往也是只说个一句半句,就急着过去了。郑发百思不得其解,朋友们对他的冷淡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唉!是不是你做了啥对不起大伙的事儿?”玉香也心焦地提醒他。

    这阵子郑发觉得,人不能没有朋友。一个人要是没了同心对意的朋友真受不了。回想起师傅们,还有铁行街的老老少少,从他郑发当学徒的时候起,就对他格外照顾。要没有这么些好友的关照,他郑发就没有今天,他要报答朋友们的恩情。可是,他又实在想不起来哪些事对不起朋友。

    “玉香,我想好了,”夜里,他和妻商量,“哪天我请请师傅朋友,给我指指错,我一定听大家的,改我的错。不然我受不了啦。”

    五月初三,郑发叫妻子玉香弄来两瓶老酒,割了几斤猪肉,炒了几个菜,打发孩子特意去请辛师傅来。孩子去请了两次,辛师傅都不来。郑发更觉奇怪。他亲自去,终于把辛师傅给找来了。

    酒桌上,辛师傅开始闷闷不乐地喝着。郑发实在忍不住了,问:“辛师傅,我郑发是你一手接济起来的,就我现在的风匣,不还是你当年借我的老风匣吗,咱哥儿俩该同心对意,无话不说的。今儿个你能不能告诉兄弟我,这些日子,大伙为啥冷淡我?”

    郑发说着,竟孩子似的难过得抽泣起来。老辛师傅的眼眶也湿了。

    他猛喝了一口酒,这才说:

    “郑发,今儿个大哥是想跟你说句话,你听不听?”

    “我听。”

    “我求求你,别把刀打得那么好!”

    “为啥?”

    “你越行显得我们越不行。”

    “……”

    郑发呆了。他没想到,他敬重的老辛师傅,竟是这么个想法。

    辛师傅见郑发发愣,以为他回心转意了,他给郑发倒上酒真诚地说:“这不是我老辛头个人的意思,这可是整个铁行街弟兄们的共同意思,大伙是叫我来劝说劝说你,人生要不显山、不露水,不前不后,不好不坏——这是中国民间千年的古俗,出头的椽子先烂。维持个一般的水平,大伙都有口饭吃。所以你别去参加什么比赛集会啦。”送走了辛师傅,郑发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他一锅接一锅地抽着关东老烟,大声地咳嗽着,妻在他的背上心疼地敲打着。郑发这个刚强的汉子,再苦再累也不落眼泪疙瘩,可想到铁行街的炉友们冷淡他时,大颗的泪花涌出了眼窝。

    初夏夜的旱风,把外间炉子的煤烟味儿吹来。多熟悉的气息呀,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郑发嗅着呛人的煤烟味儿,拼命地追寻着的是啥?不是他个人的名和利,真的,他不承想他自己会出名。他常对徒弟、妻子和孩子们说:“要让买主信得过咱,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咱们打铁的,就该把又好又便宜的刀卖给使主。这有啥错呢?难道,就碍着铁行街炉友们的面子,不往好里求了吗?就到此为止了吗?……”

    “孩子他爹,自古道,得罪了同行,就似孝子虐待亲娘,没有好结果的。再说,咱还想不想在这儿站住脚了?”妻担心地劝解丈夫,干脆服了软,不显山,不露水,和大家平步吧。郑发沉思了许久,突然,他一拍炕沿,说:“我郑发不是图我个人名声好听,再好听,我不还是一个‘臭打铁的’吗?我郑发图的是买主使我的家什能得心应手,这比我郑发得了金山银山还强!”

    “可是,辛师傅他们……”

    “辛师傅他们,迟早会理解我的!”

    主意一定,十头老牛也拉不回。在草原重镇通辽举行的赛刀会上,郑家的刀一举闹了个头一等。他回到铁行街,在炉友们冷淡的目光中,心里萌发了搬家的念头。俗话说,“折腾穷,穷折腾”,这话一点不假。民国九年(1920)秋天,郑发卖掉了铁行街的老房,扒炉拆院领着一家子人,迁到了伊通河北岸(今东大桥)东天街的一个胡同口,又支起“郑发炉”,走开了他艰难的后半生的路。

    郑发老了,一层层白发从鬓角向上爬去。

    一年冬天的夜里,全家人刚端起饭碗,门口就传来敲门声。妻子开门一看,是一男一女两个要饭的。那男的已是中年之多,那女的已是白发苍苍了。每次来要饭的,郑发和妻都要满足要求,这回妻子也不例外,叫他们进来,玉香进里屋去给他们端饭。她端了两碗饭刚要出屋,就听外屋那男的对那老太太说:“娘,这家好像是我郑茂盛兄弟家!”

    那老太太高兴地说:“是吗?”

    男的说:“你看你看,墙上挂的不正是我爹原先总拉的那把胡琴吗?”原来这是师娘和师哥要饭走到这儿来了。

    原来,郑发从关里家回来后翻盖房子时,一直保留着王老汉生前的那把蛇皮胡琴,他不会拉,是为了留个念想。玉香听到这里,扭头就往回走,她把这事对丈夫说了,末了又加了一句:“他们伤天害理的也有今天。咱们不能给他们饭吃……”郑发一听,沉思片刻,却说:“玉香,我看见你头上的伤疤,就想起师娘的狠毒,可眼下,他们已成了流离失所的人啦。不看他们的面也要看师傅的面,咱们不能撵他们,快把他们请进屋来吧。”

    可是妻子回到屋里一看,人已不见了。

    原来那要饭的正是当年的师娘和师哥,他们一想起当年自己咋对待人家,就断定郑发不会理他们,又加上听见了玉香的话,就急忙溜走了。

    郑发一听师娘和师哥不见了,急忙穿鞋下地,提上一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了出来,终于在伊通河边追上了这母子俩。回到家,郑发叫玉香给师娘和师哥找出合体的旧衣服换上,又安排了热饭菜招待他们。

    师娘痛哭着说:“茂盛,师娘和你师哥对不起你,我没承想你们有这么好的心肠。你真的不记恨我?”后来,郑发还给师哥安了家,待师娘像亲娘一样呢。郑发就是这样一个人哪。从那,他和师娘、师哥又一起经营起这个铁匠炉来了。

    1949年新中国成立了。同行们想起了老郑发,辛师傅着大伙又把他接回铁行街,郑发和辛师傅抱头痛哭。他们都在哭述从前的那些岁月,就是因为穷,因为国家被人欺,所以人也志短。而如今解放了,人应该抱成团干一番事业啦。公私合营以后,郑发干得更来劲了。当时援外的、大宴会和各单位难度大的刀活,都来向郑发请教。

    有一回一个全国性的大会要在南湖宾馆召开,宴会需要一大批好厨刀,这个任务就交给了郑发。而他也真不负众望,一下子出了名。

    1954年,他被选上了长春市南关区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1956年,他被选上了长春市人大代表;1957、1958年,他被选上了吉林省的劳动模范!他还笑眯眯地坐在省委书记身边照了许多相。凭啥?不就是凭他郑发一生走过的实实在在的路吗?1968年秋天,郑发去世,可他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刀,由长春市刀剪厂投入了批量生产,在全省和全国各地杂货店里卖着,老主顾们一张口还是问:“有没有郑发刀哇?来一把。”

    这是吉林人民和长春人民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的骄傲。一把刀,一把普通的菜刀,一个神奇的故事。这个神奇的故事,连着古老民族工业的发展史。

    写这个历史的不是大人物,而是普通的老百姓:郑发。

    这正是:

    扣冷啥,像个啥,打个鹦鹉来上架。

    要个啥,做个啥,铁疙瘩能做牡丹花。

    郑发手艺巧又精,百姓心里有名声。

    只要你炉儿火苗亮,百姓不会把你忘!

    (九)隋家炉

    隋进才,他是一个以自己的铁画作品而岀名的吉商文化传承人,他的作品鱼、饺子、辣椒……简直以假乱真!在多次国内外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会上,人们都对他的作品惊叹不已,就说他以铁做的鱼吧,人们甚至编出顺口溜说:

    要说奇,真是奇,

    远看像条鱼,

    近看像条鱼,

    用手再一摸,

    原来是铁皮!

    这种以铁创造出来的物,民间称为“铁画”,在我国民间,已有久远的历史了。说起隋进才家的铁画技艺来历,话可就长了。

    从前,在山东省海洋县的东南,有个叫倒根箭的地方,这可是个古老的地名。这里有一座山,从远处看去,就似倒插在那里的一根箭。相传,远古时期,有一年,青牛破土,天下洪水泛滥,人们生活在苦难当中,于是大禹四处救水,他手持利箭,追赶那只青牛。大禹手中的一根铁箭在空中挥舞,青牛已拼命逃到河边,大禹怕它逃走再涂炭百姓,便抛出利箭刺去,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利箭刺倒青牛,青牛倒毙,大禹的利箭从此变成了倒插在那里的半根箭,留在了那里,从此治住了青牛和洪水,天下成为太平盛世,五谷丰登了。人们感恩大禹,就称此地为倒根箭。

    倒根箭,从前有座龙王庙,里面供着龙王和大禹,大禹手持利箭,以保天下平安,而倒根箭这地方从此留下了一个习俗,每年庙会,地方衙门都要举行盛大祭祀,给大禹“亮箭”。这亮箭,就是换箭。由当地铁匠每年献上精美的宝箭,再由当地衙门和庙上主持“选箭”(评选工匠),为大禹换上新箭。百姓纷纷来上香,这些仪式格外红火,也一下子催生了一个行当和一种手艺,那就是铁匠和铁画技艺。

    当年,当地已有了这样一个习俗,如果哪个铁匠制作的宝箭能被大禹庙会选上,这人便被推举为当地的铁匠状元,胸前戴上大红花,被人抬着游行,来到海洋府衙,接受县官礼待,并奖励一头挂着红花的老牛,匠人牵回去种地。这可不是一般的荣耀啊!

    你想啊,能被古庙选为“亮箭”的宝箭,不但箭的炼就材料、火候、打制手艺必精,而且箭的装饰和箭把的贴金、涂箔、挂珠、漆彩、镶嵌、掐皱等工艺十分烦琐,格外讲究才行,这就逼着每个铁匠必须要精通铁艺铁技的多种技能,才敢参与庙会的才艺比试。

    当年,在倒根箭村不远,有个隋家屯,屯里很多人家都从事烘炉铁业,人称铁匠屯。铁匠屯里,有个老隋家,祖上都是铁匠,隋家老太爷曾经在道光二十一年(1841)在为大禹庙会上当选过“换箭”状元,这可是老隋家多少代人的荣耀啊。到老三隋德印这一代,他依然从事铁业,当铁匠,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场灾难正向隋家走来。

    在隋家屯,隋德印家有个邻居姓张,老头张万山领着两个儿子过日子,老大叫张进财,老二叫张进宝。张万山老伴死得早,是他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又都给他们娶了媳妇,成了家,立了业,这可倒好,到老了,两个儿子谁也不收留老爹,但又没办法,这是自个的爹呀,于是哥儿俩定好,哥儿俩一家养老爷子一个月。平时,老爷子就住在挨着老大张进财、老二张进宝院子的一间破仓房里,来回去往老大老二家吃饭,不让老爹走门,双方各在自家院墙下架一个梯子,全靠老人家自个从墙上爬下去。

    这一年,正是年三十。

    天,渐渐地黑了。寒风刺骨,天空飘着雪花。村里有的人家已放起接神的鞭炮。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啦!

    突然,隋德印听到院子里传来哭声和吵架声。

    他来到院子里一看,原来是张大爷坐在墙头上哭呢!他的两个儿子正吵架呢,一细听,是因为爹应该在谁家多吃一顿饭少吃一顿饭的事。

    本来,今天晚上应轮到老大张进财家了,可是,老大媳妇觉得自己亏了,不合适,这回多一天,今天晚上老人应该在老二家吃!

    只听老二张进宝说:“这个月,明明应该在你家吃!”

    又听老大张进财说:“啥叫应该?明明我们家多一天!”

    老二说:“多一天,这是大小进赶的!”

    老大说:“可今天这年,吃得不一样啊!”

    老二说:“有能耐,你把皇历改了呀!”

    老大一听,来了气,说:“改不了皇历,我改规矩!”说完,他也想把梯子撤了,并说道:“你乐咋的就咋的!”

    老二一听,说:“你敢!”

    老大说:“就敢!”

    老二说:“你撤撤试试!”

    “撤就撤!”

    老大说着,真撤了梯子,回屋吃饭去了。

    老二一看,说:“你撤我也撤!谁不会咋的!”

    说着,老二也撤了梯子,回屋吃饭去了!

    这一下,哥儿俩竟然狠心地把老爹丢在墙头上,谁也不去管了。

    老爹一看这两个狠心的儿子要跑,就喊:“回来!都给我回来!”

    可是,谁管他呀!

    老爹在墙头上的寒风冷雪中,拍着墙头哭了,“你们哪,你们这两个孽子呀!想当初,我是怎么样把你们养大呀,没想到如今,你们不如狼啊!好吧,我不活了,我去找我老伴去吧!老伴呀!老伴呀!你在哪呀?快来接我呀……”

    老人在寒冷的风雪中凄苦地哭号着,眼泪都冻成了冰疙瘩。

    这时,作为邻居,隋德印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他扛上自己家的梯子,来到墙头下,让老人下来,他扶着老人进了自己家。

    那一年的年三十,张大爷就是在隋铁匠家过的,总算过了一个舒心的年啊。

    转眼到了十五,张大爷说啥也要回自己的小仓房里去。那天晚上,老人落泪了。老人说:“兄弟,我没好,在这两个不孝东西手下,我活不了几年哪!”

    老人比隋铁匠大岁。看着老人落泪,隋铁匠也伤心了。

    这时,老人说:“唉,有啥法能教训他们呢?”

    隋铁匠想了想,突然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听行不行?”

    他想了想说:“大哥,你别急,你別愁,我这个办法,会让他们对你好!”

    “他们,不会待我好!”

    “会的!”

    “为啥?”

    “他们不就是贪财宝吗?”

    “是啊!那有啥法?”

    隋德印说:“大哥,你看我的!我给你一罐子银元宝。然后,你天天拿着,偷偷在炕头上摆弄,他们一见你有钱,就会争着待你好了,你就可以幸福地安度你的晚年了!是不是?”

    “是倒是!”

    “可是……没元宝?”

    “对呀,银元宝呢?”

    “等着,我给你!”

    “你哪来?你也是个穷铁匠!”

    “我给你做……我试试看,你就明白了!”

    过了不几天,隋铁匠捧着一罐子银元宝,来到了张大爷下屋,他“哗啦啦”把一罐子银元宝倒在了炕上!

    张大爷一愣,他拿起一个一咬,哎呀,一模一样!

    就问:“这不是真的吗?”

    隋铁匠说:“这是我祖上独特的手艺,这叫马口鎏艺!”

    “马口鎏艺?”

    于是,隋铁匠隋德印便把自己家族古老独创的马口鎏金手艺讲给张大爷听。原来,这马口,是铁匠的一句行话隐语。马口,是一种独特的铁材,往往是铁水化到固定温度时,立刻以半温露水淬火,冷却以后的铁,称为马口。马口铁生成后,上面有鱼鳞纹,因此又叫鱼鳞铁,铁上有鱼鳞或云彩似的纹路,这种铁,细软,又坚硬,最适于作画成艺。但掌握其本性,非常难。

    中国古代,从汉唐时起,包括“何尊”,以及仰韶时期的神面鱼纹,特别是尖顶器上两鱼左右对称,中间所绘人脸呈尖顶结构的图案,龙山文化时期神面与双兽纹石刻中出现的两兽对称,此类画艺对称,最早均是以马口、鱼鳞制画为雏形。

    而马口铁制画,取天地之精华,还吸收了古丝绸的柔和花纹走向,使成器后,作品花纹自然、流畅,体现了匠人的创意,那就是随心所欲。

    特别是隋家,经几代匠人的努力,到清中期,隋家的马口铁制画,已在中原声名大震。难怪道光二十一年(1841),隋家老人的马口铁制造手艺在倒根箭大禹庙“亮箭”仪式中,获得了头牌“铁匠状元”名号。如今,做这几个银元宝,这对隋家铁匠来说,那简直是雕虫小技,能不以假乱真吗?

    对于隋家铁匠手艺传说故事,其实张万山早有耳闻,今天又眼见为实,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实那银元宝,就是以马口铁窠上铁块子,使马口对接无缝,纹路相连,简直就是银元宝而无疑。

    张老汉拿着这些银元宝,又听着隋铁匠讲述的故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于是,二人便按计而施。

    每天,张老汉按隋铁匠指点,每当儿子快来招呼去吃饭的时候,他便故意在炕头上摆弄这些元宝,一来二去,两个儿子和媳妇渐渐地发现了爹的秘密,哎呀,爹有私房钱哪!于是,他们果然改变了以往的吝啬,开始对爹好了起来。

    为了讨爹的好,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争着往各家拉爹,争着做好吃的给爹吃,老汉的日子过得也越来越舒心啦。

    可是,好日子也就是过了争年左右,老汉就老得不行了。有一天,他对两个儿子说:“我要不行了!我给你们留下点念想……”

    两个儿子忙问:“什么念想?”

    “爹的财产!”

    “什么财产?”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我死后,念想就放在你隋大爷那!你们到时候把我安葬好了,再到你隋大爷那去取,一人一份,别争也别怨!”

    两个儿子一听,高兴地答应了。

    过了不几天,老人真的不行了,后来就咽了气。两个儿子争着发送、安葬老爹,表现可好了。等丧事办完了,二人立刻到隋大爷家取念想。

    看他们到了,隋铁匠捧出了爹给他们留下的罐子,说:“这就是念想,你们自己分吧!”

    两个儿子急忙上炕,抢隋铁匠手里的罐子,倒出了元宝,又急忙去分,去抢,共八个元宝!可是拿起罐子再一看,里面还有一张纸,上面是爹留下的几句话。

    只见上面写道:

    也别争,也别吵, 哪有什么银元宝? 要不是你隋大爷, 破墙头上送我老! 不孝子孙, 老天难容!

    张老汉的两个儿子,一下子傻了眼啦,这才后悔地呜呜哭了起来!从此,乡亲们对这两个家伙格外嘲笑鄙视。

    事情虽然就这样过去了,可是,隋家的善良和正义不但没得好,反而就这样得罪了张家哥儿俩。当年,张进财的儿子在海洋县府衙当差,他们就告假案,说隋家偷换了他家的财宝,并收买捕快,要将隋家当家人收捕入狱。唉,这可怎么办呀!

    这时,有几个好心的乡亲出主意说,快出去躲躲吧。可是,上哪躲呢?

    当年,中原人逃难、躲灾,没有别处可去,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关东,就是山海关以东的长白山,大东北。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隋德印一家人,带着小烘炉和风箱、锤子等打铁工具,就这样告别了生活了几百年的老屯,和一伙闯关东的人,含着泪离开了老家,直奔东北而来了。

    那一年,正是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隋家老小五口人,沿途要饭,一路向东,由于他有铁匠手艺,每走到一个村屯,他们就靠手艺给人家打把菜刀、镰刀、锄头什么的,维持个不饿死,再继续赶路。

    这样一走走了十年,连儿子隋良轶都是在路上生的,一路上,他们开过烘炉作坊,开过马掌庄,总想寻找一个较理想的地方落脚过活。这一年,在1932年,儿子隋良轶二十多岁那年,他们全家顺着中东铁道吉(吉林)图(图们)线,来到了一个叫明月镇的地方,一看这里有山有水,而且地名叫明月,是个好地方,于是就在这儿落了脚,几年后,孙子隋心法也出生了。而隋心法就是隋进才的父亲。

    可是那时的东北,到处充满了苦难,日本人发动了“九一八”事变,铁路沿线全让日本人占了。日本满铁株式会社听说隋家是铁匠,强抓隋良轶去当“勤劳奉仕”,在铁路上专门做铁轨、道钉,听说他会以马口铁制画,又让他做信号灯。

    铁道上的信号灯,都是马口铁所制。有一天,东北义勇军三江好(罗明星,东北铁道游击队队长),找到了隋进才的爷爷隋良轶说:“中国人,不给日本人做事!”

    爷爷答应了。于是,爷爷领着隋进才的父亲隋心法,逃到了明月镇以前更靠近长白山里的长兴屯去了,直到日本子倒台,隋家都躲在长兴的深山老林子里,不岀来给日本人干铁器活。

    长兴,是个汉族和朝鲜族共同居住的大屯子。当年,铁活是个大手艺呀,一来二去,隋家铁匠铺就成了名铺。

    到五六十年代,父亲成了生产队里的技术能手。那时,长兴屯经常有一些民俗活动,比如朝鲜族的拔草龙,主要是将稻草编成一只大草龙,然后在农夫节上进行祭祀和比赛等游戏。还有,就是朝鲜族喜欢用这种草龙来装饰他们的院墙。那装饰过的院落的墙头,十分有趣,也充分地利用了生产资料稻草。但是,当时的长兴屯,人们不会,需要到万宝、红旗那边去请人。

    一天,父亲路过村里的场院,他看了一眼编织现场,就说:“我来试试看!”

    编这种草龙,一开始全是手工,要先编草绳。父亲当时是生产队里的大铁匠,可是他只看了一下,便以马口铁和铸铁造了一台“吐绳机”!

    那吐绳机,如一个板凳立在那里,板凳头上扬起一个口,如马的口,还有两排牙齿,那是父亲特意制作的一排上下对称的铁牙。

    人们只需将一捆捆稻草塞进去,再一摇动摇把,只见马口的铁牙上下咬动,不一会儿,吐绳机就把人们放进去的稻草变成了一捆捆粗细有致的好看的金黄草绳。后来,他设计的草绳机变成了电动。

    当吐绳机里吐出了人们渴望的草绳,当地的社员欢欣鼓舞,社员大人小孩都围着父亲的“吐绳机”高兴地跳起了民族舞蹈,唱起了金凤浩创作的《红太阳照边彊》和《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

    当年,朝鲜族地区的这些村里活动,包括踩地神(朝鲜族过年往各家送喜),那些巫师戴的脸谱,都是父亲亲手绘制制作的铁画。

    由于父亲是铁匠,母亲是画匠,隋进才从小就在“二匠”怀里长起来。父亲给踩地神、抜草龙、农夫节上朝鲜族民俗活动所制作的铁画,第一次填补了民族文化的空白。

    拔草龙、踩地神、农夫节是他们的主要民俗生活,于是,父亲也成了他们崇拜的人物,更让人惊奇的是,长兴屯旁边有好几个大的村屯,像五峰、友善村等,当年的五峰村和长兴屯都进行村落技能比赛,其中有一项就是种地的选种。

    选种,往往在早春,北方的户外还是白雪皑皑,选种已开始了。在那时的长兴屯,只有一台选种机,那是村里的宝贝。

    这台木制选种机,效率极低,因选种机的箅子是木片的,工作起来效率极低,效果也不佳,铁匠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铁匠都是急性子,父亲也是。但父亲是一个非常聪明的铁匠啊,他立刻找到生产队长说:“队长啊,这样吧,我来试试,改箅子吧!”

    队长不信:“一直是木匠活,你是个铁匠……”

    “我让它变成铁活!”

    “真的?”

    “试试看吧!”

    于是,父亲下手了。

    铁匠一下手,便知有没有。父亲拿出了祖先的智慧,他还是在铁的性能上下心思,于是,他把选种机的木箅子,改成了以他的马口铁所制造的铁箅子。他又一次调动了马口铁的优良性能,制成了选种机奇特的箅子。这样一来,每当选种豆粒儿在他所制造的铁箅子上时,机器便会欢快地蹦起来,仿佛有一只大手在弹琴,发出好听的动静,不一会儿,就将符合标准的种子选了出来,大大地提高了农耕效率。

    消息立刻传开了。

    当年在长兴,在五峰,也是大家定期推举各村农耕文化状元。当年,像在海洋县倒根箭村选择老太爷为铁匠状元一样,他们在长兴也选父亲隋心法为农耕状元。

    村民们以状元轿抬着父亲游村,孩子们拍着小手唱歌:

    你拍一,我拍一, 村里有了选种机; 你拍二,我拍二, 今天的红花给谁戴? 你拍三,我拍三, 给咱的铁匠挂胸前!

    这件事,对家里影响极大。母亲平时受家里的影响,她自己非常喜欢绘画,记得后来她到照相馆工作,那时没有彩色相片,照出来的都是黑白相片。有一年,来了一个解放军,那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当时照相,照相馆里有一个习惯,就是可以在自己照得比较好的相片中,选一两张,然后挂在照相馆的橱窗里,以便展示自己的手艺。这时,母亲就把这个英俊的解放军的相片放大以后,准备挂岀去。可是,她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缺少点什么呢?

    突然,聪明的母亲明白了,她觉得这美丽的五星应该是红色的!于是,母亲便用红颜色给那张黑白照片的军人衣领和军帽上的五星染成了鲜红的色彩,然后放大,之后才挂在橱窗里。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突然来了一个军人。军人进了照相馆,他冲着母亲端端正正地打了一个军礼,说:“同志,谢谢您了!”

    母亲一眼就认出,这是闪光的军礼!

    军人说:“同志,我有个请求!行吗?”

    “说说看!”

    “再给俺洗三张……”

    隋进才记得,母亲那晚一宿没睡。她在自己家的台灯下,精心地为军人的黑白军服、军帽上,涂上了鲜红的军章和五星。

    夜里,进才见母亲的屋里还亮着灯光,他给母亲找件衣服披上,依偎在母亲身旁。

    记得母亲说,儿呀,艺术需要有情感,人心里有了热爱,艺术就有了灵魂,就有了创新思想;艺术又是继承,咱隋家几代人的追求,其实就是沿着一个理,让生活更美、更好。

    进才问:“怎么样概括呢?”

    母亲说:“一个字!”

    “哪一个?”

    “真!”

    “真?”

    “真!真心,才能出真艺。”

    真心,才能出真艺。这句话,从此深深地印在隋进才心中了。

    听着母亲的结论,隋进才幸福地笑了。

    这件事情,对母亲的启发也更大了,原来,儿子是块好料。当然,母亲的话对隋进才的启发更大了,他心收到一个点上,那就是,对生活,对艺术,都要真。

    后来他们家又搬回了安图县的明月镇。安图,这是个古老的文化发生地,这里有几万年前的安图人洞穴遗址,这里古称稻城,在两千多年前的唐和渤海时期,农耕稻作文化十分出名,在今安图明月镇东十公里处的五峰山上,至今还保留着渤海文化遗迹,就在今隋进才工作室所在的村,还有稻城碑。

    隋进才长大了,首先是对中华民族铁画艺术的精神和技艺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不单追求家族的久远名份,更注重自己的继承创新。

    所以,多年来,隋进才的作品,无论是鱼、辣椒、饺子、虾,还是红色文化和民俗文化,抑或是简洁大方自然的山、水、人,他都是以“真”为他的最终标准。隋进才能把传统工艺融合发展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中国当代美术教育家徐悲鸿老师的一句话“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个理念影响自己在做一个有主题的新中国艺术的门类。在中国和全人类,真,这是一切艺术的标准。他正在朝着方向而努力,并已经展示了他追求的明确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