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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最后的

    铁匠出了名,媳妇有人给呀。也就是在这一年的春节,他回到山东给父亲去上坟的时候,被人家邻屯的一个姑娘叫王贞房的奶奶看上了,让自己孙女给铁匠做了媳妇,他于是领着媳妇回到了吉林长白山黄松甸。

    黄松甸,白石山,红叶谷,黑木耳,在这一带,山水就都带着鲜明的颜色。

    当时,丈夫打铁,媳妇就进山采山货、松籽、蘑菇,也有时到铁匠铺帮丈夫和师傅打打下锤。其实,铁匠的妻,就是半拉铁匠,这话一点不假呀。

    几年之后,铁匠有了自己的子女了,但他一直想自个独立干个铺子。这时,在长春的弟弟田洪亮给哥哥捎信说,长春长青锻造加工厂正在扩建,缺人,你不是总想发挥一下田家的手艺吗,你干脆来当锻工吧。他一想,也就同意了。那一年,铁匠田洪明从蛟河黄松甸来到长春,在长青锻造加工厂当上了一名工人,给汽车厂打零件。工厂有自己的设备,也用不上自己的老炉了,有人就劝他,老田哪,扔了你那破玩意儿吧,都啥年头了,你还留着。田师傅说,我不能扔,我舍不得呀,这是俺一家子的传家宝。于是,他把自己的老炉好好地摆放在自家他睡觉的床底下,每日下班都看上一眼,不然就睡不实。

    1996年长青锻造加工厂黄了。可是他不怕“黄”,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家里久久珍藏着的小铁匠炉,这不正是在等待着他吗,这不正是田家千百年的文化吗,祖先的创造,如今一下子派上用场啦。于是,他干脆就在他家的院子里开了个“小炉作坊”,起名“洪明五金旺运加工厂”。他的旺运,其实是指文化的旺运,遗产的旺运,手艺的旺运,历史的旺运。那时,他已有了两个儿子,又收了一个伊通来的叫李小子的小伙子,做他的徒弟,从那时(1996年长青锻造加工厂黄了之后)直干到现在,长春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二道老街里有个田铁匠,活好,手艺绝,什么扁铲、巴路、菜刀、剪子、秤、锁头、斧子、连子、转环,包括人上坟时打烧纸的“纸镊(篾)子”他都会,于是千家万户的,就谁也离不开他的小铁匠铺子了。这个铁匠铺子,也成了南来北往,大人小孩的观赏一景。每天,他的铁匠铺子的炉火一闪,锤声一响,人们都挤到他的铺子的门口来看热闹,来欣赏铁匠生活的风情和风景,使城市增加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田铁匠只有小学文化,可他擅长写,总是练写,他总想把心里想的、祖上一辈子传下来的历史写下来、记下来,让更多的人去了解铁匠,也想让人同情铁匠。他常说,铁匠表面是硬汉,可他们的心都是脆的,弱的,也是肉长的呀。对于社会上的人,谁给他一点好处,他就受不了。特别是,他爱铁匠这一行,爱得要命,那些铁具、铺子、炉子、砧子,比他的命还珍贵。

    他们哥儿仨,他是老二,人称“末代小炉匠”。在长春,有“末代皇帝”,如今又有了一个“末代小炉匠”。他投了好几位铁匠高师,除了黄松甸的老师傅之外,他又投了赵绪仁(长青锻造厂的老师傅)以及沈阳大力奖章厂的老师傅为师,他是见谁有手艺,就去投奔,于是,什么打转环、电焊机、打砧子、剃头的“唤头”什么的奇怪物件,他都会。可是,再会,也有不会的东西,因为人间万物,有多少是铁件可以打制出来的,他也数不清、搞不清了,只有当用时,来找他,问他,可他从来没让人失望过。只要你能说出名,说出用途来,他就能打出来。这是一个神奇的铁匠。可是唯有一样——“响锤”,是他一生都在努力追求的手艺。

    响锤,代表着铁匠一行的绝对手艺。响锤就是铁匠的“嘴”,它要时时在“说话”,在表达!所以做这种“响锤”,必须在土上能打响才行。这是铁匠心灵和手艺的融合。

    有一天,他正在打铁,在他铺子门口,一个老头站在那里听,两个小时不离开。他是一个打了一辈子铁的“炉匠”,姓万。最后,他站在门口问田洪明:“你打多少年铁了?”

    田洪明说:“四十多年了。”

    那老人说:“四十多年了,没有‘响锤’吗?”

    田洪明一听知道了,这是“内行”来了。因为他知道,当年父亲一死,他推着火炉、风匣往东北走,就是响锤没带来。也是想留下响锤在诸城,给家里人换“饭”哪!那是田家的绝活儿手艺。而这些年,由于忙,再加上当工人,所以“响锤”的事也就放下了。自己开铁匠铺,也打制了几把“响锤”,可是动静还是被“内行”听出来了。于是他把自己在老家和闯东北来的历程一五一十地对那老头说了一遍。又试探着说:“老人家,我是做了几把响锤,但总觉得没有老家的响……”

    老人点点头,又说:“这就对了。记住,一个铁匠,没有像样的响锤,出不了门。没有响锤,只是一个跑勤的,是外道码,不算是一个铁匠成手啊。好吧,我明天告诉你咋样打响锤。”说完,老头走了。

    老人的这句话,让田师傅一宿没睡着。

    第二天,老人来了,他对田师傅说:“打响锤,要在火车道轨上,在道轨上冲锤眼,冲四分之一的深度。冲多了,不响了;冲少了,不亮了……冲时,心里要叨念——铁匠!铁匠!俺是铁匠。天下相争,这有一行;天下太平,有这一行……”

    “为什么呢?”

    老人说:“你自己想吧。反正,打好后,要先在暄土地上打一打。”

    “往土上打?”

    “对。”

    “为什么呢?”

    老人说:“你自己想吧。往土地上一打,有回音,就成了。没回音,就不成……”

    说完,老人走了,从此再也没来。

    老人走后,田洪明按着老人的指点,到长春通往大连的中东铁道老道轨上,在夜深人静时,在人们都睡的夜晚,当天上的星星都出全了,大大的月亮也升起来时,他一共冲了七把响锤。他回来后又将这些锤在土上打,一边打,一边想着老人的话。但只有一把成功,出声。终于成功了。

    响锤,响锤,铁匠的魂灵,响锤不能只打在砧子上,要打在土上也响,这才是好响锤。好响锤在土上也越打越响,能传出三四里地。这是铁匠儿子的灵气。

    灵气,灵光,铁匠的肠,没事千万别动响锤。它如萨满的神鼓一样。

    就像人不能随便敲打祭祀的神鼓一样。声音,行业人的声响,那是一种古老的呼唤,能走向远古,能召回人类历史的久远存在;那是祖先在审视人,只有做好一切准备,才能召回祖先来审视自己。

    田铁匠说,他每次敲响“响锤”,都能听到他的铺子里有人在说话:

    找找平……!找找平……!

    找找平……!找找平……!

    找不平不行……!找不平不行……!

    不行怎么办……!不行怎么办……!

    猛劲地打吧……!猛劲地打吧……!

    打就打吧……!打就打吧……!

    于是,在锤子的不停敲打下,在炉火的呼呼燃烧下,一个世界就这样诞生了。一个故事就这样延续了,传承了。于是人,在这个世上,就这样活下来啦。

    原来生活,是铁匠的热土啊。

    在老长春那泥泞的二道胡同里,一个铁了心的人在日夜守望着一种传承,一种久远的传承,也许,他和他的手艺离城镇化、现代化越来越远了,可是这个人——铁匠的故事,却越来越贴近人心,成为人类社会一种无法割舍的情怀。也许,这就是这个文化应该留下来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