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元宗十二主峰之一落星峰,正值秋末冬初,残阳已尽,暮色渐隆,寒意随着墨色浸透于天地间。
峰顶高耸已有积雪,峰底西南向是一片广袤的灵湖,在森森寒意中酝酿出水雾,此湖名曰落仙。
水雾渐隐渐浓之间,可见湖水中有一小榭。
小榭中并无烛火,不似有人居住,可水榭处却有一阵一阵的水花翻腾的声音。
水扬起落下,哗哗声消散于水中,没于空气中,灵湖广袤,囚声,囚人。
囚者是谁?
绒绒也。
绒绒何人也?
正是不才。
我已经在这水榭中被囚了三年零八个月余,从二八年华囚到今岁桃李年华,罪名:残害同门。
宗主殿和戒律堂的意思是,哪怕舒欢欢师妹不追究,也不能轻易揭过此事,也便就在这落仙湖关禁闭三年,以观后效。
舒欢欢是谁?
太元宗宗主——苍昊仙君最疼爱的关门弟子是也,极品火灵根,天之骄女。
我与她私交甚笃,我还知道她的秘密,她暗恋她的师尊,嘿嘿。
然三年之期早已过,我依然被囚于此。
整个太元宗似乎已经遗忘了我这个人。
哪怕我曾经是太元宗里,和舒欢欢并列,被称为新一代的太元宗双姝。
哪怕我曾是十二主峰之中地位最崇高的落星峰峰主凌玄道君的亲传徒弟。
十二岁时一手星陨九诀已窥门径,扬名修仙界。
世人赞誉我不愧为修真界第一人凌玄道君的亲传徒弟,定然可承其衣钵,成为修仙界新的标杆,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我私心底是有些怨怪我的师尊凌玄道君了。
这斯就是个懒货,定是厌恶宗主职责实在繁琐,扰他日日闲卧,才把宗主之位给了他的师弟,苍昊仙君。
好嘛,这苍昊仙君承了这宗主之位,可不使劲苛责落星峰,把我这个天赋比舒欢欢更卓绝的弟子(此处屏蔽舒欢欢)晾在这鬼地方三年八个月!
或者更久……真是天妒英才啊!
我想,我那师尊定是被苍昊仙君打压得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若不然,我何以还在此地!
悔,后悔,非常后悔,若能重来,拜师绝不能拜懒货为师。
我将满腹怨怼倾注于小星陨剑中,对着水面一个劲儿的发泄,哗哗声正是来自此。
小星陨剑?
不必惊奇,真正的星陨剑在我那懒货且绝情的师尊那呢。
我七岁便引气入体,师尊铸了这把剑予我,说等我星陨九诀大成,就把他那把星陨剑传我。
我自然欣喜至极,给我的临时佩剑起名小星陨。
那时师尊闻言片刻失神,宽袍大袖把我兜头包了起来,摸了摸我毛茸茸的发顶笑道:“绒儿取的好名字,为师使得星陨,绒儿使得小星陨,相宜!”
彼时我一手拖着小星陨,一手撩开师尊的衣袖,拽着师尊的衣袖摇晃着,喊他帮我再铸个笼子。
我想把宗主那只仙鹤抓起来,谁让那只臭仙鹤上次叨我来着。
师尊那张独得天下七分颜色的俊俏脸儿终是没憋住大笑,仰天大笑间,捉了我像拎小鸡崽一样,与我去找那臭鹤。
那天夜幕合拢,宗主殿先是万籁俱寂又熙如闹市,鹤飞宗主跳,我和师尊潇洒离去,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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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思来无益,现下只觉腹中空空,饥从中来。
我收起小星陨剑,用灵气将我刚打水花玩时击晕的胖鱼儿裹出,烤鱼罢!
三年八月来,天天吃鱼,或烤,或蒸,吃得我一身鱼腥味。
若我是只猫儿,那这种日子,定是极好。
我是极品水灵根,不能直接生火,好在我五行诀学得极好,能将灵气自由转换,否则,不早饿死在这。
修仙界灵根,金、木、水、火、土为基本灵根,又有诸多变异灵根,诸如我师尊,凌玄道君,便是极品雷灵根。
修士修习术法,也应以自身灵根的属性来选择合适的功法。
而五行诀,可实现以水灵根驭火,以木灵根控水……是一种基础的辅助转换的功法。
生了火,将鱼串在树枝上插在火边,火舌舔舐鱼身。
我盘腿坐下,看着火在眼前跳跃,倏而,我灵台中似有山崩之态。
也许,师尊根本没有被宗主打压。
师尊只是,厌弃了我。
是了,修真界响当当的阵法天才,若想见谁,一个传送阵罢了。
师尊那样的大能,岂会受制于人下……
难道我何时得罪了师尊?
未见得啊,三年八月前,师尊送我去宗门历练之时,分明还待我亲厚有加。
那时师尊偷偷跟我说,回来带我去西域梵空山,要捉只瑞兽来予我当坐骑,让我仔细想想要捉只什么来好。
我也仔细盘算着捉只什么能压过那只臭仙鹤,好叫那臭仙鹤以后见了我,再不敢来似只大鹅似的来叨我。
乖乖让我拔了它那身莹白鹤羽,好给我师尊做件鹤氅来。
我师尊那般姿容天下无双,穿来定是独绝万古。
难道师尊喜欢阿欢?
所以不能容忍我伤到了阿欢?故而彻底厌弃了我?
若是如此,师尊怕是要痴心错付咯。
阿欢对苍昊仙君,早早就芳心萌动了。
哈,好你个凌玄道君,重色轻徒,你的报应在后头!
若是得了鹤氅,我就自己穿,我自己独绝万古!
说起残害同门的罪名,我实在是稀里糊涂,梦里雾里。
那是十五岁那年,我和阿欢双双筑基。
凡是宗门弟子,筑基后必得出宗门历练一番,除邪祟,安民生,以此来明正道,以立道心。
我们所在的小队,由宗主殿的宇文煌师兄带队,前往凡界归雁山除妖。
据情报是一只有筑基巅峰修为的吊额白睛大虎妖,占山为王,把人族当小点心吃了。
山路难行,我和阿欢不知不觉掉了队,不料此时天降暴雨,雨势瓢泼,我俩不得已找了个山洞避雨。
好巧不巧嘛,虎大王就在其中。
我和阿欢合力拼死斩杀了虎大王。
我身受重伤,晕厥过去。
自我醒来,便在这水榭中了,残害同门的罪名加身。
好在我与阿欢之间感情甚笃,没有因为此事而起嫌隙。
三年八月中,也只有阿欢相隔数月便来水榭中探看我。
只是关于归雁山一事,阿欢也不甚清楚,只知她的肩头确实被小星陨一剑洞穿过。
宗主又下令,凡宗门弟子,不可议论此事。
思忖之际,鱼香味漫开,我正大快朵颐,水榭迎来了这些年来的唯一常客。
小舟般大的仙鹤从空中旋然落下,跳下了一身着火红流彩华衣娇俏仙子,鬓发如云,拢着一只火凤琉羽簪,在夜色中散发着红光。
火凤琉羽簪,宝器也。
正是阿欢入门测出极品火灵根时,宗主苍昊仙君所赠。
来者,自是舒欢欢无疑。
仙鹤恢复成正常大小就要过来叨我。
没错,此仙鹤正是昔年那只臭仙鹤,一点长进也无,时隔多年,还跟个大鹅似的,见着我就叨。
无礼至极!
阿欢扬手挥退仙鹤,兴冲冲朝我走来,一点不客气揣了我的鱼大口咬起来。
“阿绒姐姐,你烤的鱼最好吃了!呜呜,我好想……咳……你…咳…啊!”
“少来哦,你是想我的烤鱼还是想我哦。”
“定然是想你啊,我是馋一只烤鱼的人吗!”
若是面前少女不是吃得油渍糊满香腮,这话我能姑且信个三分吧!
我和阿欢出生在凡界一座小城中,小城叫临江府。
那会儿,阿欢也不是我的同门师妹。
我是城西书肆掌柜的女儿,上有长兄,下有在喝奶的幼弟,在家中不算受宠。
具体表现在,若是杀鸡,我和我娘吃鸡翅膀,我爹和兄长吃鸡腿。
我私心觉得,等我那喝奶的幼弟到了能吃肉的年纪,我娘就要没鸡翅膀吃了。
彼时我还有鸡翅膀可吃,阿欢却没有。
阿欢她爹是个打铁汉子,那憨货铁匠被地痞勾着染上了赌瘾。
她娘屡劝无果,甚至说急了还要挨赌鬼丈夫一顿打,终受不住收拾了包袱逃回了娘家,许是怕耽误改嫁,撂下了约莫两岁大的阿欢。
阿欢常常是饱一顿饿几顿。
那憨货铁匠在赌坊流连,流连的时长看他的赌运,运好时三四天不出来,输个精光就回去打铁,阿欢便能吃上些他的剩饭。
彼时她干瘦得很,常蹲到我家书肆门口。
有一日,我正举着鸡翅膀,坐在书肆门口嚎啕大哭。
我爹娘不知我为什么哭了,他们一向觉得对我已是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实在不知我又在作什么妖,哭嚎个什么。
我娘抱着我长我两岁的兄长,边喂饭边训诫我:“这妮儿,有肉吃还哭,真是生来讨债的,隔壁布店家的女儿,莫说吃肉了,便是那白面馒头都吃不上一口,吃的野菜碎米汤,将将养活罢,还要早起织布,晚睡绣花,你这妮儿真是不惜福……”
兄长手抓着一个硕大的鸡腿,抓得满手都是油滋滋,也不吃,倚着娘亲撒娇。
不时拿眼瞅我,举着鸡腿向我炫耀。
我看懂了他的眼神,他在说他才是爹娘的心尖子。
我打小就是个不能容人的,可我也才约莫三四岁,根本辩不来,只是嚎啕得更大声了,鸡翅膀就这么掉在地上。
然后饿得面黄肌瘦的阿欢腾得冲到我跟前,抓起地上的鸡翅膀,怯生生地问我:“这鸡翅你还吃么?”
我不哭了,看着阿欢,打起了哭嗝。
那天我恶向胆边生,劈手夺过阿欢手里脏了的鸡翅膀,就往我那胖墩子兄长口里塞。
我那胖墩子兄长撑大了那平日被肉眯住的小眼睛,惊诧的瞪着我,小嘴一瘪,准备开嚎,却被我塞的鸡翅膀堵住了,嚎不出来。
我娘呆若木鸡,约莫是想不到我会如此行事,待她反应过来要来揍我,我劈手夺过兄长手中的鸡腿,飞快塞进阿欢手里,拉着她边跑边喊:“快跑!”
当然,事后我遭了自打出生来,挨得最狠的一次爹娘混合双打。
自那时起,我和阿欢建立了深厚的友情。
我猫在厨房外,见我娘起出刚蒸好的馒头,我便偷偷去做鬼脸吓唬还在喝奶的幼弟,等幼弟哭嚎,我就跑过去喊:“娘,弟弟哭了!”
等我娘回厨房,馒头就少一个。
等我夕阳西下野够了家去,我娘拿着柳条叉腰等着我。
我兄长眯着被横肉裹着的小眼睛,坐在门槛上,吃着馒头看我挨打。
这事我必不能认,是大耗子叼走的,是狸猫叼走的,绝不可能是我叼走的。
打死不认。
六岁那年,临江府粮价奇贵。
我娘是容不下我这个家贼了,在我又一次声称是耗子叼走的地薯后,我娘把我关小黑屋里了。
白日里尚有光亮,入了夜,便有大耗子发出唧唧声,唬得我胆战心惊。
我娘决意是要惩治我了,一关就是半月还不见放我出去。
是以我后来落下了怕密闭环境,怕耗子的诸多毛病。
那夜,好几只耗子在我那小床底下开集会,我正偷偷抹眼泪。
一则怕耗子,二则怕阿欢饿死了。
“阿绒姐姐,我听到你的哭声了,你在哪儿?”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透过窗户上木板的缝隙,压低着声音小声朝着阿欢喊:“我在这我在这!”
阿欢从我家院子那低矮的围墙翻下来时,“咚”一声摔在地上,脸摔得跟花猫一样,顾不得擦便朝我连滚带爬跑来。
“阿绒姐姐,都是我害了你,你才会被婶子关起来,呜呜……”
“莫哭莫哭,你这几天有东西吃吗?”
我从被子里翻出我攒下的半个饼子,从缝隙里递给阿欢。
“你快吃,可好吃了,我娘在里面搁了芝麻,可香可香了!”
阿欢咽了咽口水,接过了饼子,一边抹泪,一边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我心下大定,呜,还好没饿死她这丫头。
“阿绒姐姐,我今天饿得不行,去了赌坊找我爹的时候,听到赌坊老板同人说话,说什么太宗,明天要来我们这招收弟子,要十岁以下的孩童,若有灵根,就可以拜仙人为师,以后可以做神仙呢!若是没有,也给五两银子呢,阿绒姐姐,我们去试试吧?”
“还有这等好事!去去去,明日等我阿娘来给我送饭,我把这事一说,我阿娘肯定让我去赚大钱!”
我和阿欢倚着薄薄的木板,小小声的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的,等待着太阳升起。
夜色终被光刺破,燎出一片红粉朝阳。
阿欢顺着来路翻墙走了,而我等娘给我送朝食。